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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器] 大提琴之戀

        他眷戀著主人的每一根手指。

        無論是終年修剪得平整、泛著健康粉色的指甲,隨著年齡而日漸開展、細長而關節明顯的手指,掌心的每一條紋路、皺褶,以及手掌的溫度,都令他眷戀不已。

        他喜歡那輕重恰到好處的按壓和揉捻,時快時慢,有時指尖或指腹一起下來,無論如何總會按到他身上那不偏不倚的位置,令他發出低沉而舒服的聲響;他喜歡他的右手,像是環抱戀人的姿勢,若即若離,忽遠忽近;他也喜歡在使用過後、主人拿著布輕柔而細心擦拭他的時候;而最喜歡的還是被他夾在腿間,被他全身的體溫和氣息包圍,令人安心的位置。

        他是一把大提琴。

        但他不是普通的大提琴,從主人的身高和手臂成長到足以使用4/4琴開始,他就來了,他是主人的第一把大提琴。

        來自黑森林的木材,德國製作,經過無數次上漆和風乾,最後搭著飛機遠渡重洋而來。主人的父母親像是預知他的音樂天賦一樣,第一把全琴就下了重本,身價逾五千歐元的大提琴雖然搆不上頂級,但他的高音溫和圓融,低音優雅寬厚,個性沉穩不易走音,多年來陪著主人走過無數首枯燥耗時的練習曲,不離不棄,是他最忠實的夥伴。

        只是自從主人開始公開演奏之後,就很少碰他了。

        後宮佳麗三千人,可憐他是退居冷宮的那一位啊。

        這些年來,默默看著琴房裡其他同類輪流被『帶出場』,難免有些空虛寂寞,但他靜靜守在原地,守著主人稚嫩掌心的溫度和汗水,與青春的回憶。

                                                    ***

        最近羅杰很煩惱。

        身為一名十七歲的青少年,在同學們過著周旋於功課、玩樂、和同儕勾心鬥角或想辦法把初戀弄上床的生活,他已經參與過超過三十場的售票公演,從美國開始,足跡遍及歐洲、澳洲甚至遙遠的亞洲。

        同齡的人看他的眼光充滿欣羨,當然也有些『小時了了』或『靠爸族』之類的冷言冷語,但無論是什麼看法,同學和他總有種距離感,交不到朋友這點是無庸置疑的。

        偶爾待在學校上課的時候,看著成雙入對、享受青春的同學們,羅杰覺得自己十分格格不入。身為一個高中生,平穩而豐富的學校生活應該是他的日常,為什麼他卻覺得坐在教室的自己,像是穿越一樣虛幻?

        羅杰知道出生在富裕家庭,父母又極為支持他發展天賦才能,是極為幸運的事,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但他的生活從來就只有音樂,而學樂器,從來就不是他的意願。他不能打球,不能從事任何會讓手受傷的活動,開始跨國演出之後更是忙碌,有時連看場電影的時間都沒有。沒錯,他是擅長樂器,但是這跟『喜歡』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今天也因為大學主修的事和家裡大吵一架。他五歲開始學習鋼琴和大提琴,八歲就踏上國家音樂廳,和交響樂團同台演出協奏曲,十歲出了第一張獨奏專輯……在大部分的人還在探索未來的時候,他已經能算是一名職業音樂家,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音樂,喜歡到放棄人生其他重要的體驗。

        他彷彿可以看到十年、二十年後的未來。每天早晚練琴三小時,也許抽出個兩小時教導他人或被教,一開始他還會因為出國表演而興奮期待,到後來只剩下因為時差和語言不同帶來的疲倦。

        這幾年下來,在耳邊迴旋不去的不是某首樂曲,而是飛機轟轟作響的馬達聲,像是無窮無盡的反覆記號,揮之不去。

        他真的要這樣度過嗎?

        難道他沒有享受無憂無慮、自由學習世界上各種事物的權利?

        當他告訴林奧──在聯演會認識的台灣小提琴手──自己的煩惱,沒多久,這位大他三歲的小提琴家寄來一塊松香。

        羅杰拆開氣泡袋,那掌心大小的方盒子內裝著橘色半透明的固體,因為被使用過而有些圓滑的凹痕。翻到背面,看到盒底印的『Made   In   USA』,他頓時有些無言。

        ──這不就是所謂『逆輸入』嗎!而且還不是全新的!?

        但他還是禮貌地傳了訊息謝謝林奧,對方回答:

        「不用謝啦,兄弟!關於音樂的煩惱,就只能用音樂來解答。選一台你最喜歡的琴,抹上這塊松香好好拉幾首曲子,也許就能慢慢找到答案。記得你告訴過我的那句話,『選你所愛,愛你所選。』」

        見林奧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羅杰半信半疑地來到琴房,選了一把大提琴架在地上,用這塊從美國進口到台灣又被寄回來的二手松香仔細抹過弓毛,然後開始拉巴哈無伴奏組曲。

        溫厚圓潤的音色在琴房中迴盪。這個組曲像是大提琴演奏者的聖經一樣,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有時會把這個組曲當成練習曲拉,因此速度較表演時為急躁。流暢地拉完前奏曲之後,接著進入速度中庸的四四拍子舞曲,羅杰的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進入演出時的模式,開始全心意投入在自己製造出來的音樂當中。

        當晚,他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坐在床沿,一個金髮藍眼,有著標準德國人長相的高大男人,以求婚的姿勢單膝跪下,親吻他的手背。羅杰不認識他,卻覺得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金髮男人沒有說話,只是拉著他的手,用嘴唇來回輕撫他的手背,神情溫柔而充滿眷戀。

        少年有些迷惑,「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金髮男人靜靜笑了,眼神有些哀傷,像是在緬懷遙遠已逝的過去。他把摟著少年的腰把他拉近,把頭靠在最令他安心的位置──他的兩腿間。

        「呃……!」

        連初戀都還沒有過的青少年表示:羞澀。

        不,也許他就是他的初戀。

        金髮男人在他大腿和胯下磨蹭了一陣,然後維持跪在他腿間的姿勢,抬頭親吻他──這次是嘴唇。他們做了一些不可說、只能用身體意會的事,這名應該是初次見面的男人對他(的身體)似乎十分了解。對方沉穩而溫柔的氣息感染了他,撫平這段日子的焦躁與煩惱;而當羅杰用手臂環住對方、手指按壓到恰到好處的位置時,男人就會發出陣陣愉悅的聲響,低沉而渾厚。他們宛如前世的戀人在千年後終於相會一樣,熱情地擁抱在一起,身心緊密結合。即使如此,男人逐漸加快的喘息聲也極為嚴整規律,長度均等,毫不搶拍。

        不知為何,他回想起早年幾乎將他的耐心消磨殆盡的練習曲。

        一顆顆黑壓壓的音符密集而毫無意義地排列組合,折磨他的手眼與耐心,多少年的青春就這樣關在隔音牆築成的琴房裡,對著黑白的樂譜而逝去。然而,也是因為這樣扎實的練習,他才能把各種技巧融入血肉,遇到高難度曲目時也能流暢演出。

        即使天賦異稟,或家境優渥,沒有人一出生就會拉大提琴,他付出了最大限度的精神和血汗。

        音樂已然融入他的血肉,正如金髮男人在夢裡對他做的事一樣。

                                                   

        隔天醒來(加上洗完澡、又偷偷把床單及睡衣丟入洗衣機)之後,他又來到琴房,筆直走向裡頭擺放樂器的隔間。

        「咦?」

        他忽然注意到放在最末端的琴盒鎖竟然是開著的,羅杰一愣,他記得昨天練習過後有把琴收好。他小心翼翼地把琴盒放倒,取出那把德國製的大提琴,放在膝上輕輕撫摸。這是他第一把4/4大提琴,還記得他盼望許久,終於拿到手時,因為成長而帶來的喜悅與驕傲充滿心中。

        拋光過的深褐色琴身在他膝上閃閃發亮,他用指尖撥動C弦,一聲沉穩而準確的『繃』劃破寂靜的室內。這把琴即使已經不太使用依然狀況良好,音準穩定,就像個訓練有素的老兵一樣,養精蓄銳,隨時做好被傳呼上戰場的準備,不管等待的歲月有多麼漫長,依舊默默堅持忍耐。

        羅杰凝視著橫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大提琴,一時無語,不知為何他想到昨夜的春夢,那名年長的金髮男人寧靜而虔誠的親吻。

        不知不覺,他旋好琴弓,立起琴身固定在兩腿間,昨天那個男人給他的印象就像這首巴哈的『耶穌,世人仰望的喜悅』,綿延不斷的三連音漸漸攀升,在寧靜平穩中慢慢邁向喜悅的高潮。

        在溫和輕快的大提琴聲中,羅杰閉上眼,彷彿看見自己坐在舞台中央,聚光燈從頭頂上方灑下,就像從天堂降下的階梯。他想他知道答案了,音樂就在他的生活中,無所不在,不管將來選擇怎樣的路,音樂永遠與他同在。

        而他的大提琴就停留在原地,望著主人高飛,永遠不離不棄地單戀

                                                        ***

        在歐洲巡迴演奏的旅途中,羅杰買了一把義大利古琴。

        在鄉下的偏僻小鎮發現這把大提琴時,羅杰十分興奮,特別是從F孔中看見簽在木頭內部的製作者簽名及年份之後,一股盲目的狂熱襲上心頭,不管價格後面有幾個零,他也都看不見了。

        在購入之後他花了一段時間替他打磨、拋光、找尋適合的琴弦,然而,這把大提琴卻矜持著不願在他手中發出他想要的音色。

        羅杰黯然地揹著兩把大提琴回到美國。

        依照慣例,回到家稍作休息之後,羅杰拿出那把德製大提琴拉了幾曲,像在跟這個老夥伴報告『我回來了,一切平安』,還有在心裡訴說這趟旅途發生的趣事。演奏過後,他靈機一動拿出那把新買的義大利古琴,一樣用那把上了『神奇松香』的琴弓拉了幾曲,只是音色依然不如他所料,羅杰神色失望地用乾布把兩把琴擦拭乾淨,收回琴盒放好。

        當晚,他做了一個夢。

        一個陌生的男人屈膝坐在窗台上,他有一頭捲曲至肩膀下緣的黑髮,蓬鬆地在頸後綁起,那張蒼白削瘦的臉像是承襲了古代貴族的血統,眼窩深陷,高傲的鷹勾鼻十分有存在感,羅杰看著他的側影,看著他從髮際到下巴冷硬而完美的臉型線條。

        男人穿著絲質的白色襯衫和緊身褲,並不是像現代上班族一樣筆直而硬挺的西裝襯衫,而是質地輕柔,在手腕束起、袖口卻開展成荷葉邊的古典上衣。他就這樣坐著,赤腳踏在窗台上,眺望遠方,不理會在床上發楞的他。

        然後那名英俊的德國男人憑空出現了,一身筆挺而現代的西裝,金髮一絲不苟地貼在腦後,他彎身吻了吻羅杰的臉頰,一臉溫柔;然後走向窗邊的黑髮男人,忽然抬手往他頭上一敲,後者一臉委屈地抬頭,又被敲了一記。

        他好像聽見一些嗡嗡的聲響,兩個男人用低於人類耳朵所能補捉的頻率交流著,而羅杰只能隱約感覺一陣低沉震動在房內響起。

        然後金髮男人回到大提琴手的面前,跪在他兩腿之間,用雙手執起他的手背反覆親吻,再把他的手翻過來,用自己的臉頰磨蹭羅杰的掌心,像隻渴望主人撫摸的大型狗。

        「我回來了。」羅杰低聲開口,「我也很想你。」

        這麼多年重覆做著一樣的夢,羅杰已經約略猜到眼前的金髮白種男人身份,只是每當他出現,仍然有種不可思議的奇幻感。他親吻男人的額頭,親吻他的唇,即使對方總是不出聲,羅杰仍對他的音色心知肚明。他閉上眼,神情安詳而充滿懷念,像在緬懷一段逝去的青春。

        一雙手臂從旁邊抱住他。

        他一愣,轉頭看見那蒼白高傲的黑髮男人,一臉嫌棄的摟著他的腰。

        「呃……」

        羅杰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前面的金髮男人扳回他的下巴繼續親吻他,一邊輕輕壓著他的肩膀向後推。羅杰往後躺,卻不是倒在床上,而是另一個男人的懷裡。黑髮男人親吻他的頸項,鷹勾鼻抵在他頸側,像在汲取他的氣味;纖細的手指伸進他的睡衣,像在彈鋼琴一樣爬上他的胸膛。

        「那個…其實你不用太勉強……」

        剛才的預感很快就成真了。

        這些大提琴們總愛用同一種姿勢分開他的膝蓋、擠進他的雙腿間。當他面對面進入他的身體,羅杰感到一陣微微的撕裂感,就像小時候忍著疼痛撐開手指,努力要在指版上按到正確的位置一樣。

        他們輪流在他體內進出,拉鋸出低沉而愉悅的聲響;他們不會說話,卻會吟唱纏綿而醇厚的歌謠,從古老的時空流淌而來。流過茂密不見天日的森林、砍下木材製作樂器的田野小鎮、流過昔日主人帶著大提琴在街頭賣藝的都市,骯髒的幼童和缺牙的老人拍手笑著。

        黑髮男人的眼神幽遠,彷彿看盡了從純樸到日漸複雜的人心,還有從戰火四起到和平繁榮的百年光景,逝者已矣,人事已非。

        而他懷裡的新主人是如此真實而溫暖,那雙年輕的手指,新穎卻完美地詮釋著百年前的樂曲。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這把歷史悠久的手工義大利大提琴就乖了,低沉悠遠的琴聲就像一杯陳年葡萄酒,香醇而令人回味無窮,成了羅杰演奏會上出現率極高的夥伴。

        只是隔天早上,羅杰卻一時無法從床上爬起。當家人以為他因為時差而賴床時,這位天才大提琴手全身痠痛地盯著天花板,認真思考要不要改行拉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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