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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與魚

碧海蒼穹看似只有一線之隔,而那茫茫藍天,卻是魚兒始終未及的部分。

對於一隻小魚而言,能在珊瑚海葵所庇護的家園存活,不受外來物種的威脅,順利產下後代,那就是平穩且安定的一生。

「千萬不可以靠近水面,遠離危險。」

這句話在海底流傳下來,水面相當的危險,卻仍有魚躍躍欲試。

魚兒從沒想過,他也有想要靠近的一天,一直都是聽過就罷,直到長大成年了,當他有能力作主了,卻未發覺內心反抗束縛的想法,正隱隱茁壯。

在海底覓食、玩耍,反覆著相同的事物,一日復一日,如此得過且過的生活逐漸變得無趣。

平淡的生活並不是他所要的,他渴望探索,發現世上其他未知的生物。

在出發前魚兒將這番決定告知了家人。

「對於我們而言,能活著就是上天贈與最棒的禮物,為什麼你總是想著改變、冒險?你知道我們有多麼的卑微,只能被追逐、捕食,而不是去覓食別人,留在大家身邊,至少……」姐姐擔憂地望著魚兒,勸阻的話語被哥哥打斷。

「這小子翅膀硬了,別管他了。」

「反正我也只是知會你們一聲。」儘管姐姐想挽留,但他心意已決。

他的一意孤行,家人的反對或阻止都已不構成阻礙,後果是好是壞他會自己承擔。

在離開以前,魚兒突然想起流傳已久的話,只是這次燃起的,不再是對海面的畏懼,而是想一探……未知的領域。

只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身體已經擅自作主,來到了水面……

那樣的光景,是魚兒此生難忘的。

光線灑在身上,有溫暖的熱度,接觸到無水的區域,全身細胞因而戰慄、叫囂著:離開這裡,回到你的世界去。可魚兒置之不理,心潮澎湃,無魚得知。

身邊是一望無際的湛藍,上方則是看不到邊界的蔚藍,兩者之差僅有一線之隔。

「好美……」魚兒讚嘆道。

在魚兒驚呼於這片大好藍天的同時,危機四伏的海面,傳來一道尖銳的叫聲。

仰望天際,在不遠處,有白色的點狀物呼嘯而至,那物體逐漸變得巨大,那尖細的嘴輕啄水面,優雅的身軀在剎那間離開,不同於魚兒的胸鰭般光滑而是覆滿羽毛,只是他能夠翱翔,而魚則在海裡游水。

在幾公尺處,有隻甫游至水面的魚,下一秒白色巨物方向一轉,如弓上之弦彈射出去,還來不及看清,嘴巴多了一條跳動的魚尾在外,動作一氣呵成。

魚兒詫異地望著那龐然大物,一時忘了游離,任憑那白色巨物向他俯衝而來。

驚嚇之際,身體本能而行,往反方向逃離,是否是振翅的雙翼夾帶著冷風朝魚兒襲來,抑或是海風原本就是如此冷冽,顧不及往回看,聽見水花濺起的聲響數次,小小的心臟像是提到喉嚨,彷彿一不小心就要從嘴裡跳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魚兒放棄了掙扎,他從來不知道游泳也會有疲憊的一天,也許生命在此結束,那也是短暫而精彩的一生。

豁然的他,減緩了速度,往回看……那白色巨物並沒有追來,反倒是佇立於岸石,以尖長的嘴清理著一身的純白。

接著,「他」說話了。

「小魚,你挺能逃的。」一邊清淨著身體,他如此說道。

這算是讚美嗎?魚兒不明白。但更讓他不解的,也是他一直想問的問題:「你為什麼沒有吃掉我?」

「你很想死嗎?」

沒有直接賦予答案,而是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卻是魚兒從未想過的。

接近海面是充滿危險的,這一點在魚兒尚懂事前就已明白,此刻他的作為在其他魚看來不過是在送死。

「我還不想死。」魚兒凝視著飛鳥,眼神堅定的答道。他還想看看更多關於這個未知的世界。

「你膽子挺大的、勇氣可嘉,我不會吃掉你的。」有他這麼一句,魚兒提到喉嚨的小心臟總算能放下了。

「你究竟是什麼?」與魚兒不同,身形如此巨大,又不需要水,能在陸地生活的這個白色生物。

「我是一種季節遷徙的候鳥,你可以叫我飛鳥。」飛鳥淡淡的說。

「你知道自己的族群叫什麼嗎?」魚兒對此有些好奇,是不是也有人與他相同,不曾知道自己是何類種族?漫無目的地生活著。

「我不在意那些,那很重要嗎?」又是一句毫不在乎的話,淡淡的、卻同一塊石子激起魚兒心底的漣漪。

原來那些他所在意的東西……對飛鳥而言,都不重要了。

「那你有沒有重視的東西?」

「我想看遍這世界的風景。」

「能不能告訴我,至今你看到的世界。」那些他不曾看過的風景,關於這片飛鳥所翱翔的藍天,他都想知道。

飛鳥饒有興致地看著魚兒,見後者眸底盈滿無畏、真誠,他便娓娓道來。

過去有數次飛越高山、穿過樹林,又幾次飢腸轆轆,放眼望去沒有食物飽腹,只憑著堅毅的意志力撐下去。

飛鳥一身瀟灑,放蕩不羈,再凶險的環境也能化險為夷,這是魚兒所嚮往卻無能所及的。

海洋深不可測,海底的生物更是千奇百怪,有微小如浮游生物,有體型大如鯨魚,飛鳥倒也聽得津津有味,直呼難以置信。

他們向對方傾訴著所認知的世界,對未知的地帶感到好奇。

在食物鏈上身為天敵與食物的他們,卻因為他沒有吃了他,他對天空的嚮往而有所改變。

***

再次探出水面,那番光景,依舊湛藍,美得使魚兒久久無法回神。

「戛——」直至劃破寂靜的高唳從天空呼嘯而至,魚兒看向聲源,是一隻純白的鳥兒。

他有一種孤傲的氣質,並非刻意,而是與生俱來的。

魚兒笑了,即便他那麼遙遠,也能輕易辨別。

飛鳥在礁岩上降落,他似乎很愛乾淨,總是理著自己潔白的羽翼。

魚兒游近他,眼前的一切好不真實,有如幻夢,似乎輕易地就能被打碎。

數月以來,他從未向家人提起過海面上的一切,數次與飛鳥見面、交談,也未曾一提。

他是危險的。其實魚兒一直都知道,但內心卻相信著、他不一樣。

這是不被接受的事,關於海面以及一切未知的事物。

「在發什麼呆?」飛鳥歪頭望著魚兒,大大的嘴好像帶著笑意。

「沒什麼。」魚兒仰起頭才能看見對方,飛鳥似乎很享受居高臨下的感覺。

「過得還好嗎?」

「日子照過,你呢?」

「這一次我去了世界之巔俯瞰大地,喝著冰川的雪水……」

飛鳥的一生似乎都在流浪,沒有特定的居所,為食物而奔波、為環境而搬遷,也因為如此,他看過世界種種的樣貌,遠比魚兒的多。

猶如水上漂流。

「我很羨慕你……我也想浪跡天涯,到處看看。」

季節變遷,西風颯颯吹拂,蕭瑟中透著涼意,象徵著離別。

「你那什麼臉,一副我快死的樣子。」飛鳥調侃道,試圖緩和一些氣氛,但絲毫不起作用。

「你願不願意跟我在此長住下來?」甫說出口,魚兒才知道他這些話有多麼的任性、幼稚。

飛鳥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一直待在這裡,況且,他還有理想要追尋,而他不應該成為對方的阻撓。

相遇後就是分離,不是早該明白的嗎?

一生幾回能遇到相知的朋友,就算種族不同、就算是天敵那又怎麼樣?

無止盡的沉寂,直到飛鳥開口。

「這世上的風景,有多少我還沒有看遍,我不曉得,但我已經停留了太久……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上你一起飛行。」

「我……」

當機會來臨時,魚兒卻退縮了。

魚兒嚮往四處冒險,但他卻沒有勇氣脫離他的歸屬。

他還有家人,如果他離開了,那麼家人會怎麼想?他們會不會擔心、為他傷心流淚?

「你終究放不下,從你的表情我就明白了。」飛鳥似乎能看穿魚兒內心的掙扎。

魚兒始終看不清飛鳥的神情,而他沒有一句道別,便振翅而飛。

***

環境的變遷,來得比時間更早,更絕。

海水的溫度上升,珊瑚白化的問題已經嚴重影響了生態,家人吃下了受汙染的食物,受病魔纏身都撐不過數日。

哥哥走了、姐姐、妹妹和弟弟……大家一個個離去,留下的就只有魚兒。

為食物而奔波、為環境而搬遷……

或許,這與飛鳥沒有理由留下來,是一樣的。

這段期間沒有了飛鳥的陪伴,時間似乎變得很漫長,少了家人,也失去家園,沒有牽絆,只有他孤身隻影。

其實他還是想家的,他不像飛鳥一般灑脫……但已經沒有家讓他回去。

沒有家人會替他難過,他也不再畏懼死亡。

外面的世界是危險的,這一次他想用他的雙眼到處看看。

在離開前,他想再看一次海面……

天空下著毛毛細雨,像是為他的遭遇流淚般,灰濛濛一片。

改變的不光是天空,映入眼簾的海,漂浮著大量的綠藻,載浮載沉。

看著這一切,世界彷彿在一夕之間有著巨大的改變,原來這也是它的另一副模樣。

原先充滿希望、光芒,與溫暖的天空,也會感傷流淚甚至感到絕望。

魚兒不忍再看,欲潛回水底,卻聽見那熟悉的聲音。

「戛——戛——戛——」長聲高唳不曾間斷,似乎在尋找呼喚著誰。

往回望一眼,魚兒看見近乎死灰的天際,燃起一線光芒。

飛鳥回來,回來找他了。

一鳥一魚在同時望見了彼此,不約而同地微笑了。

「你怎麼會回來?」魚兒的語調微微揚起,難掩心中的愉悅。

「順道繞了回來,這裡的水質發生什麼事?」飛鳥環視周遭,擔憂道。

「我不知道。」

「這裡不能住了,不然你也會生病的。」

「帶我走吧,我已經做出決定。」決定四處飛行。

身體被壓縮著,無法活動,意外的難受,水不斷的溢出,就如同吸不到空氣,離目的地還有多遠?魚兒只能從隙縫照進的一點亮光判斷此刻是在空中。

魚兒試著擺動身子,身上光滑的鱗片有助於他往上游,他不敢大幅度的運動,深怕弄痛飛鳥,更怕他因此跌了下去。

魚兒探頭往張大的嘴望出去,那片天空已經不似方才那般汙濁灰藍,而是溫暖和煦。

真正令魚兒震驚的是,一直以來他所身處的海洋,竟與他想像的大相逕庭。

海洋之浩瀚,是他從未見識過的,正因為身處其中,才看不清。

原來這就是飛鳥所看見的天空與海洋……

大多數的時間魚兒都在飛鳥的嘴裡,除了鄰近海洋的時候,飛鳥會將他放入海中游泳,只是在相像的地方,都已經不是他的家。

其實,魚兒早就明白,四處飛行的生活並不適合他。

漂泊的一生,既疲憊又孤獨……

也許,待飛鳥飛累了,他們可以一起定居在海邊,就像他曾經擁有的家。

這個想法在魚兒的腦中盤旋好久,卻沒有一次順利說出口。

「這次我想飛過沙漠。」飛鳥對著魚兒說道。

「我陪著你。」魚兒總是無條件的支持飛鳥,他們對彼此的信任從未因雙方的身分而減退分毫。

但日子變化無常,沙漠中沒有食物與水,一鳥一魚也碰上了瓶頸。

不吃東西,飛鳥會死;沒有補充水,魚兒會死。

冥冥之中,他們只有一個能存活下來。

「吃了我吧。」

「什麼?」

「沒有水我是沒辦法活的,你也是……沒有食物你沒辦法飛行。我既然身為食物,那麼你就吃了我吧。如果我們之中只有一個能活著,那麼……我希望活下來的是你,用你的雙眼替我看這個世界。」

飛鳥還未來得及阻止,魚兒趁著飛鳥張著嘴時躍出他的嘴巴,他躺在黃沙上跳動幾下,因痛苦而嘶叫,然後嚥下最後一口氣,睜著圓潤的雙眼,死亡。

「我曾經以為你不過是僥倖活下來的魚,可誰知道……儘管是身為天敵的我,你也從不畏懼,你游向我,甚至與我交好,我才發現,你是多麼的與眾不同,現在我又怎麼捨得吃了你呢?

你問我願不願意就此定居,了結我一生的飄泊,可是當我回去找你的時候,你卻沒有家了。我也想過,有家人的感覺是如何,我羨慕你,可我是飛鳥,終究只能孤單影隻,你想要到處看看,我就帶著你,我既然沒有辦法成為你,那我便繼續飛行……」

飛鳥啄食著魚兒的肉,味如嚼蠟,食之無味,唯有淚水的苦鹹伴隨魚肉漸漸地食入腹中。

在同條食物鏈上的他們,身為天敵的他,與身為食物的他,終將只有一個下場,無法擺脫自身的限制,只能任由天命。

只是,有什麼在他們之間改變了。

曾經,有一條魚為了讓鳥活下去,犧牲了自己。

曾經,有一隻鳥不斷飛行,飛越山林與大海,只為了完成一個夢,代替他用他的雙眼去看——

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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