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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蓬萊記》第三話 小卒

天茫茫未光,霧連綿似帳。

千村萬落無人煙,只因此地久經戰亂。

位處蓬萊國與丹國的交界處,長年來從無人考慮在此安家。

尤以前幾日的鄉野傳說,使鄰近居民更毫無遲疑決定遷移他鄉。

怒河河岸,裊無人煙本是尋常。

然而今日卻有些不同。

安靜無聲的原野北面,漸漸傳來零星踏地聲。

有步伐之聲,也有馬蹄之響。

腳步聲為數眾多、嚴謹劃一,其勢逐漸壯大,直至濃霧層層簾幕被人影衝開。

濃霧中步出兩百名步兵,隊伍齊整,人人手持劍刃,面上蒙布。

雖然其數者眾,但兵士之間的氛圍卻格外戰戰兢兢,蒙臉布底下些許面孔甚至露有懼色。

在這隊伍的最尾端,兩名百夫長騎著戰馬,正在閒聊著。

「......我們究竟行軍多久了?」其中一人問到。

「昨日清晨至今,足一整天了。」另一名百夫長打著呵欠。

「還未到怒河?」百夫長向霧氣揮了揮手「......霧實在太濃了,竟什麼也看不見。」

「看是看不見,」另一人打完呵欠,忽然皺起眉頭「只是......他媽的,這味可真夠受的。」

「是啊!我也聞到了!這臭味到底打哪兒來的?」

四下無風,卻有股中人欲嘔的詭異惡臭瀰漫在空中。

惡臭仿似擺爛的果肉經過多日後,複生蛆蟲果蠅的腐氣,又有如傷口爛瘡長期不治,膿血淋漓之瘴。

連騎在隊伍最尾端的百夫長都嗅得到,前排的士兵們更不用說早便察覺了。

「能嗅到臭味,可見怒河不遠了。」在戰馬旁的一名小卒忽然接話。

兩名百夫長轉過頭,看著那隻小卒。

「丹人戰敗已是三天之前的事,屍體放至現在,也該發脹了。」小卒彷彿也難忍臭味,面露嘔色道「待行至河畔後,惡臭才會真令人不敢領教......」

小卒語氣之所以如此篤定,乃因其就僅僅是一名小卒。

身為衝鋒陷陣之士兵,相較其餘高官貴將而言,這名小兵出生入死的機會,總是高出許多。

想當然爾,除了身先士卒和生死關頭的經驗頗豐,其中不乏幾度面臨屍橫遍野的景象。

兩名百夫長騎在馬上四目相接一瞬。

啪刷!!

一條長鞭子忽然猛力打在了小卒的背上,聲響連排頭都聽得見。

小卒冷不防被這麼一抽,整塊背如火烙印,痛苦不已,儘管穿著兵甲,陣陣痛麻還是不禁讓短劍給脫手。

「誰准你多嘴的?」其中一名百夫長冷冷問到。

「......」小卒一愣,忽然認清形勢,點點頭「沒有人,是我嘴賤。」

原來如此。小卒心想。

這兩個百夫長大概也是哪個將軍不成材的兒子吧。搞不好連戰場都沒上過。

要不,應該會曉得該如何辨別屍臭的。

剛才自己接話的結果,等於是間接凸顯了他們的懵懂與無知,未免太不給他們面子。

有理不在大聲。

失算了。是自己活該。

「這麼愛出鋒頭,」其中一個百夫長將劍指著隊伍頭「那好,你給我到最前面去當探子。」

小卒點頭,撿起短劍走向排頭,一點兒也沒感到不平。

出行看天色,入行看臉色。

反正不是第一天從軍,這種讓長官過乾癮的處罰,過去嚐得可多了。

長期被當雜碎般的存在下來,他有的是韌性。

「活老百姓,不懂裝懂。」百夫長相互一視,放聲取笑。

小卒一直走到隊伍行頭,才敢閉上眼露出吃疼的表情。

「......」在小卒身旁的另一名步兵看著他的背「還在麻吧。」

「是啊。」小卒咬牙,看著前方層層霧氣,卻不敢放慢腳步。

小卒這才發現,隊伍排頭的視野與後方原來有如此大的差異。

方才在行伍尾端,只要緊跟著前面的同袍走,儘管兩旁有上級無聊的牢騷,但也就不過如此。

但走在軍隊最前方,得打頭鋒前往深不見底的濃霧之中,儘管舉步維艱,仍得邁步領軍。

此時小卒已遠離長官百步之遙,終於敢暢所欲言。

「我他媽的真搞不懂我在這裡幹啥。」小卒忿忿道。

「幹啥?不就是回收屍首嗎?」一旁步兵不明所以「出發前不就說好要驗主簿的屍體,排除邪說以正視聽?」

「回收屍首。哼。」小卒冷笑「丹人戰死多得跟甚麼一樣,要在那麼長的戰線裏頭找到一個主簿的人頭,談何容易?」

步兵聞言,默默思索了一下:「......這倒是。咱們又沒啥線索,只能一具具確認了。」

「而且誰保證那趙磊是在河岸殺人?」小卒繼續罵到「上面那群豬腦袋,也不想想這來回十幾里的路上,有多少村落來著,沿途都有可能動手吧。故事都是假的了,地點也不能假一下啊?」

步兵一愣。這話不無道理呀!

「再說,搞不好為了發死人財,那柳主簿早已被盜屍人給運走了,那我們還找個屁。」小卒擦擦額汗。

小卒所言句句有理,步兵只能在一旁猛點頭。

「要真如你所說,這大老遠一趟不就白來了?」步兵問到。

「軍中費白工、沒意義狗屁倒灶的事多著了。」小卒嘆息「我只是納悶自己竟會落在這些爛將底下,不好好領軍作戰,整天出些漏洞百出的餿主意。」

「哈哈哈,瞧瞧你,罵得都滿身是汗了。」

「那才不是汗,是霧氣。」小卒擦擦額汗。

「喔?是嗎?」步兵看著前方濃霧。

的確是霧氣沒錯。

重重濃霧不但毫無去意,反而越來越囂張跋扈,簡直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今日的晨霧特別濃。」小卒語氣沉重「水氣豐沛非常。」

豐沛非常。步兵聞此話一驚。

「......難道將有大雨?」

只見小卒點點頭,嘆了口氣:「缺水缺了一整季,老天偏挑今天賞面。」

小卒的擔憂其實也同樣存在其餘眾士卒一百多人的心裡。

大家也早就察覺到了,今日晨霧厚重異常,勢必有暴雨將襲。

暴雨一來,山崩土流乃是尋常事,更甭提洪水氾濫了,保證屆時怒河將會「名副其實」。

只怕等到那時,收復屍體談何容易?光是不徒然製造更多屍體一起陪葬,就已是萬幸。

大水洪發本該逃命,只無奈但軍令如山,而士兵的命又被看得連狗都不如。

已看出些端倪的眾士卒不等大霧散去,另一片愁雲慘霧已籠罩他們上空,行軍速度不其然慢了許多。

唯獨行末的兩名百夫長不明就裡,只見眾人腳步變慢,眼前又仍是霧裡看花,不禁悶出一肚子怒氣來。

「腳瘸了是不是?走這麼久了還走不到河邊!!馬的......這味道還真臭!」百夫長大喝同時又摀著蒙面布,顯得頗為彆扭。

「狗娘養的,沒吃飯啊?!爬得跟王八一樣慢!!」另一名百夫長邊甩著鞭子,邊駕馬衝到行頭。

「過獎過獎,王八咬人還不撒口呢。」小卒低聲回到。

「......」一旁的步兵聞言,忍住笑意。

這時衝到行頭的百夫長呼嘯過小卒身邊,揮舞著鞭子大罵。

「還不走快點!想試試本大爺的鞭子嗎!再不聽話就抽你們一把!!」百夫長刷地朝空中抽了一鞭。

唰啪!

「我操,是條爺鞭。我何德何能?」小卒低頭壓著聲音道「兄弟快走,大早進補,有傷元神啊。」

「......媽的!」小卒身旁眾士兵終於憋不住笑聲,放聲大笑「哈哈哈哈!你個崽子!」

兩名百夫長聞聲猛地回頭,凶神惡煞直瞪著小卒。

「活老百姓!又是你!」百夫長駕著馬匹前來,高舉皮鞭「活得不耐煩啦!」

此時小卒的求生本能瞬間又發揮了作用。

「耐煩、耐煩」小卒低頭「屬下惜命如金,怎會活得不耐煩。」

「閉嘴!」百夫長狠一抽,又是一鞭熱辣辣打在小卒跟一旁的士兵身上。

劈唰!這聲巨響連隊伍的末端都聽得一清二楚。

「讓你多嘴!讓你多嘴!」百夫長又再接二連三地繼續抽鞭子。

「......唔......」一旁的步兵不敢回話,只得忍痛挨鞭。

「大人且慢!」小卒忍痛跪下。

「慢甚麼慢!你這小兔崽子敢命令我?」百夫長青筋暴露,更加力道。

此時小卒舉起右手,遙指著前方:「大人,怒河......到了!」

「!」

眾將士瞬間順著小卒手指的方向轉過頭去。

小卒所言非虛。

由於剛才百夫長的呼喊聲蓋過了其他聲音,這一安靜下來大夥才聽見。

潺潺水聲。

雖然霧氣仍在,但聽聲音可辨河岸離此只剩百步之遙。

「去看看!」「好!」

兩名百夫長二話不說,打頭鋒衝上前去,穿破濃霧。

兩道身影隱沒在濃霧之中。

一陣沉靜,只剩濃厚的屍氣瀰漫,薰得眾人鼻子都快掉了下來。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妄動。誰也不曉得霧裡有甚麼。

在霧氣彼端,隱約可見百夫長衝向怒河河岸之後忽然煞住了馬匹。

他們彷彿看見了河畔邊有甚麼東西落在一旁地上,便轉被吸引過去。

於是這兩人慢慢走到那東西旁,拔出長劍用力往它一捅。

「......」小卒瞇著眼睛,很想看清楚那個落在路旁的物體為何。

濃霧裡,一個酒甕大的物體被百夫長的劍給挖了起來。

「那是什麼?」身後的步兵問到。

「......不清楚。」小卒心裡卻已有底。

須臾,只見兩名百夫長興高采烈的騎了回來,高舉手中長劍。

「大夥看!哪有什麼殭屍!」

士兵們無不驚恐,倒抽一口氣。

一顆乾癟的丹人死頭顱,兩眼翻白,黑舌外露,高高插在百夫長的劍上。

「大人!這是......」眾士兵無不惶恐「......大人,對往生者要保有敬意......」

「敬它奶奶的!」百夫長大笑「就是有你們這群疑神疑鬼的庸奴!才會讓敵人找到造謠的機會!」

那顆乾癟的丹人頭似乎也同意百夫長的話。

所以它咬在他的喉嚨上,以表認同。

「然後呢?」季布問到。

「大屠殺。」小卒跪在帳中「突然雷聲大作,暴雨來襲,弟兄們全給嚇得鳥獸散。土地忽然變成泥濘,從泥裡鑽出了上百具死屍,把大夥全給吃光殺盡了。」

「沒有倖免?」

「只有小的一人免於劫難,成功脫身。」

「......為什麼只有你回得來?」季布語氣沉重。

「小人猜想,丹屍從泥土裡鑽出,意味著它們早就都爬來岸上了。」小卒不敢抬頭「大夥們全回頭往陸地走,反而被丹屍所襲,我就死命往河裡衝,一賭河中沒有丹屍的可能。」

「......在場兩百名弟兄全往陸地逃,只有你一人向河裡竄?」季布咋舌。

小卒點頭:「所以才沒有惹任何丹屍注意。」

季布仰頭嘆息。

「隨後小人順水流到下游,再繞道而行,才得以命大避過屍群。」滿身汙泥的小卒做了總結。

帳內十多名在場將士皆啞口無言。

屍變傳聞,是真的。

轟隆!!

一聲巨響,帳外雷聲隆隆。

大雨籠蓋整片主寨,營中氣氛低迷空前。

持續了兩天的暴雨後,好不容易才終於有派往怒河一帶的回報,卻是如斯噩耗。

一名矮胖的老者眉頭深鎖,老態龍鍾坐在大椅子上思索著。

這名老者即是浚州邊境戰線的最高負責人,征虜將軍,季布。

「眾將,」季布抓著稀疏的頭皮「呃......你們說,這件事我該不該向將軍府呈報?」

季布語畢,眾人卻裝作低頭苦思,實則不敢答話。

從太祖宇文濤以來,蓬萊早已訂定律法,強調世上絕無鬼神,要杜絕一切歪風邪說。

凡口出荒謬奇談者,當羈押問審。

現在如此荒謬的邪門故事,何人有膽決定向大將軍呈報?

「人證俱在,為何不可?」

眾將士抬頭,好奇是誰出此言。

「據實以報便可,至於置信與否,那不是你該決定的。將軍只負責帶兵作戰,計略策畫就交給大將軍煩惱不就罷了?」發言者乃季布之軍師。

其他將士聞言,紛紛點頭附和。

「是啊將軍,事情就是發生了,有啥好否認的!」一名都尉拍桌。

「末將也贊同上報,與廷尉大人同出己見!」另一名武將也拱手。

「總之大將軍自有主張,大人長年沙場,有何所懼!只管照說便是!」不知何者也附和到。

眾人認同之聲此起彼落,大聲吆喝。

「那......有誰能作為代表替我發言呢?」季布又問到「我得留守主寨,不得妄出,諸將可有意願前往將軍府?」

聞季布之話後,眾人又登時安靜了下來。

連剛才主張據實以報的軍師,都窩在角落,默不作聲。

一時帳內無話,只有帳外驟雨沖刷的聲音不絕於耳。

小卒始終壓著身子,沒有移動分毫。

「......原來這群就是帶領我們作戰的大英雄們啊。」小卒默默自言自語。

小卒很認份。自己不過是一介賤民。

但有時他真的納悶。

在戰場上拋頭灑血的同伴們死得究竟有沒有價值?自己視死如歸的走進沙場賣命究竟有沒有意義?

刀槍無眼,一夕交戰,家國灰飛,人命煙滅。

包括這次的平丹一役。

在史書上,大概也就寥寥幾字記載了吧。

由億萬滴士兵的鮮血為墨,無數被戰火蹂躪的村落作稿,所譜出的歷史小插曲。

而這一切的命運與結局,都在在場這群人的舉手、投足、談話間決定了。

但話說回來,自己又憑什麼怨懟呢。

自己會在這裡,也不過因為祖籍嶺上,輾轉流離,才被徵招。

不過是一介受徵招的草民,徒有條低賤的爛命,價值還遠不如在座任何人千分之一。

畢竟現在的自己誰也不是。只是無名小卒。

營中大將,死後萬人爭著扛;場上小卒,曝屍沒有一人哭。

該立刻停止這種叛逆的思考!還是別惹禍上身,活著為妙。

活著為妙。

在這個狗屁戰亂年代,只有盡力活著是真的。

「你聽明白了吧?」季布問到。

「......!」小卒一怔。剛才只顧著發呆,竟然沒有留神在長官身上!

「聽明白就回個話啊?」

「小人腦子駑鈍,還聽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小卒腦筋急轉,連磕了兩個頭「求大人原諒!」

「呿,我幫你簡化吧。」季布不耐道「由你,親自去當面說明。就這麼簡單。」

啊。果然如此。

如此一來,不論結果如何,斬的總不會是季布的頭。

「小人領命。」小卒再次磕頭。

「一時辰後立即出發。五營,你找一隊人帶路,帶他飛馬浚州。」季布交代了一下,再對小卒說到「你先回營整理一下吧。」

「是。」小卒起身,緩緩退出帳外。

隆隆。

小卒頂著溼透的頭盔,仰頸看著陰暗的天空。

陰雨綿綿,黑雲蔽日,難以辨別是日是夜。

雷聲與水聲交雜,接下來帳內的交談便聽不見了。

小卒滿面的泥濘被大雨沖刷沖刷得一乾二淨。

「......」小卒看著手中滿是汙泥的蒙面布「......該準備前往將軍府了。」

一時辰後。

「喂,該出發了。」五營營長走進小卒所屬的帳內。

「是!」小卒正在讓帳內其他弟兄們送行。

「快點。大隊在等著了。」營長放下帳廉,走回雨中。

「弟兄們,來日再會。」小卒回過頭,跟在場所有人道別。

「你們三營就剩下你一個人活著了。」其他同仁捶了捶小卒「別比咱先死啊。」

「我真給大將軍砍了頭,他也算是親自滅了三營了。」

「滾吧。」

小卒戴上頭盔護面,拉開帳廉。

大雨中,七個人、八匹馬正在帳外等候。

「這匹是你的。」五營營長騎在馬上,左手握著另一條韁繩,牽來一匹深灰駿馬。

此灰色駿馬體態壯碩,額前一道尖錐白斑,眼窩後方有深深的淚槽,鬃毛雪白剔透。

「......多謝。」小卒牽過韁繩,跨上馬鞍「這馬兒真俊。真的輪得到我來騎嗎?」

「你只管坐上去,廢話這麼多。」小隊內某人罵到。

「營長,什麼時候出發?」另一人問。

「現在。」營長舉起手勢「出發!往藺府!」

眾馬匹開始呈縱列式起步,往浚州的藺府前進。

小卒也急忙駕起馬匹,跟上小隊的速度。

等等。

藺府?甚麼藺府?不是要去將軍府嗎?

小卒急忙揮繩趕上前去,追問營長。

「喂,保持隊形,你幹什麼?」營長向追上來的小卒斥喝。

「營長,是不是弄錯了,不是要往將軍府前進的嗎?」小卒不解地問到。

「甚麼?誰跟你說要去將軍府了?」營長更是不解。

「剛才在大帳裡頭,不是說要我親自向大將軍說明嗎?」

「你聽到哪去啦!」營長大罵「你哪隻耳朵聽見季將軍要你去找大將軍了?」

小卒一聽,忽然想到,他的確只聽見季布要他親往說明,卻沒有說是要去將軍府。

可不若是要去將軍府,那現在出發是往哪兒?

「季將軍明明是要咱去找藺府的高人求教!」

藺府的......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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