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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下篇〈斯擎〉

      作為有系統的理論中,沒有任何證據支持外星人存在,就算是查遍了滿是論文的大學圖書館,利用外星人作為主題的也是少之又少。我在圖書館的借書證上簽下「斯擎」兩字,在這間沉悶又單調的空間待了一整天,只記得片刻關於外星人的論述中,大多提到能穿越大氣層的太空船,以及非現在科技所能企及的製造材料。

      托著腮幫子勉強撐過思寐期,寫著黑色白色相間的筆記本,館員大概不知道我的臉上滿是愁容,卻又興致高昂地想知道事實,他不過覺得我是個不知所措的學生,急忙借了圖書證,然後開始準備幾星期後即將到來的大學入學考試。我使用筆記型電腦,向麻雀傳了封信說著,外星人或許不存在吧?妳要不要試著問問那位Cidney呢?

      過了幾分鐘,我改變主意,出外買了杯咖啡,不打算再透過書信往來。正猶豫是否加糖與奶精時,意識順著攪拌而入,像陷入漩渦,找不到逃離的出路。要找到那大球的來方,卻不知道為何讓我心中充滿酸楚,已不知道是過喉的咖啡酸,還是當我每次看見麻雀時,那股憐惜她的酸楚。

      從街上向右轉,飄來的鹹味在隧道濃密地化開,天上的白色薄雲片片層疊,令我頓時想到今日蛋糕店內的千層派份量不足,早上批貨送來的雞蛋用完後,便忘記囑咐員工再少量批點。撥了號碼,潮水拍打礁岩使我沒聽清電話那頭的回應,便改成傳封簡訊叮嚀。

      長吐一口氣,我在別墅門口四處觀望,朝傳來敲打聲的方向走去。這方向是我熟悉的別墅後花園,車庫旁的壁邊有野菊,一種雞蛋花的淡黃色,嬌小地在海岸徐徐微風中搖曳。車庫門上繡蝕斑駁,有的像草莓大福般淡紅,有的像黑森林與提拉米蘇的濃烈鮮黑,他們新舊混雜,每天做一個新的痕跡,待日子過去也會成為舊的。

      將疑心吃下肚,像狼吞虎嚥地吞了塊謹慎,總覺得飽滿的弓弦快要鬆開。

      可以進來,沒關係。

      我說,好吧,拉開車庫的鐵捲門,在那修理電視機的身軀突然震了一會兒,帽簷下,不見她在麻雀口中的蝶影美,見不著那漂亮的眼睛。我突然回憶起少年少女時代那傻愣的青春,話窒塞難出,吞一口緊張,也是吐一口氣。那些冷靜的方法不再管用,即使工作上習慣揚眉吐氣吞下難熬的疑問,這麼爬過來了,還是不解現在手心冒汗的原因。

      妳就是Cidney嗎?

      她哼聲,將那灰濛的眼睛對上我的眼,眨了幾次,然後在我身邊繞了兩三圈,打量著我。如果我回答「不是」呢?你會怎麼辦?

      不可能,如果妳不是的話,何必對一個陌生人這麼感興趣?剛才我先開口問道,妳是不是Cidney?如果妳是的話,自然會對我這個陌生人感興趣;如果不是的話,妳會下意識地否認。Cidney似乎感到驚訝,脫下看不見顏色的棒球帽,掛在勾起的指尖上擺動,這才顯露那鵝黃色。

      我對她的另一種面貌感到驚訝,Cidney追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蛋糕店的年輕小夥子。

      她知道我是蛋糕店的店長,可能也清楚我的年歲,基於她住在麻雀的家裡,我可不認為她會不知道我的事,麻雀在她面前說三道四較為可能。

      Cidney叫我坐下,把旁邊一些廢棄物搬離,騰了個位置,讓我坐在牆邊的矮櫃上,腳還能伸直與彎曲,至少比站著俯瞰她好多了。她很美麗,髮緞柔順,即使沾了灰塵,從縫隙透進來的陽光卻是照得一丁點也不剩,髮色亮麗,整齊地挽在肩頭,額頭因戴著棒球帽而沒讓灰塵蓋上足跡,有一雙像果膠包覆草莓可口的瞳仁,鑲在精緻的鵝蛋臉上,對我眨呀眨,盤腿席地而坐,像大地上的自然瑰寶。

      手,現在還會痛嗎?我無法立刻反應,直到她歪著頭看我,我才知道她口中的「手」指的是我斷掉的手掌。

      我呆呆地望著她,望見那暖和的笑容,完全忘了得問她些問題,然後沉浸於她那魔幻的眼神,令人心神沉醉。你是不是要問我事情呢?斯擎先生,她說,然後逕自離開崗位,將修理至半途的電視機扔一邊,來吧,跟我來。

      起身之時,我瞧見她的腰身上也有黑痣,位置一樣,而腿跟麻雀一樣姣好。難道Cidney跟麻雀之間有什麼關聯嗎?我想問她,不是問麻雀,而是問Cidney,這是我的直覺――或許她知道更多的事。

      山邊離別墅有些距離,我提議讓她上了我的車,坐在副駕駛座。有時,她那翩翩飄逸的髮緞會刺進唇辮,令她嘮叨頭髮過長。牛仔短褲搭著工作外套,褲緣滾著像是裙邊的毛絮,我問,妳平常就穿這樣?

      她點頭,然後歪著頭靠在擋風玻璃上說,你果然會介意。

      「介意」是什麼意思?

      Cidney沒說明白,似笑非笑地對我舉起手指,放在我的唇上,然後撫摸我的唇邊。噓,別再說了,人們在觀看一場名劇的時候,不是最討厭旁邊的觀眾討論劇情嗎?得留給其他客人一點想像空間。她又說,你就是觀看這齣戲的客人一號,同時也是我重要的客戶,這麼比喻應該可以吧?

      還真不貼切的比喻呢。

      你管我,Cidney嘟起嘴唸道。

      Cidney讓我開到山腳下,領著我踏上石階,然後開心地玩起踏格子,雙手敞開像旋轉的竹蜻蜓跳著舞。我叮嚀她別閉著眼上山,但她似乎全沒聽見,自顧自地沉浸在氛圍裡,卻沒有辛苦修理電器後的疲勞與汗水,一切都像精神飽滿的早晨。我隱約看見她可人的一面,即便我第一次與她交談,甚至是第一次認識她。

      她帶我過了山腳,其中過了三十分鐘,讓我仔細端詳了她一番。Cidney看上去沒有惡意,但也沒有善意,臉上總不知道是否為真情流露,好像在素面的土人臉添上眉毛、眼線及維妙維肖的笑意。我告訴你「那個國度」的事,你也告訴我與麻雀的故事,好嗎?

      我不清楚她話中之意,繼續跟著她。看見滿目瘡痍的坑洞時,我們停了下來,觀摩著那些不再生氣蓬勃的一處,僅是幾塊黑石在那沉眠,佈滿塵埃與蔓藤,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她說,這也是那顆大球的殘骸,只是已經廢棄了,成了廢鐵,我第一天來到這時便發現了。

      你很清楚,這種東西把你的手弄斷了。

      妳在說什麼?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Cidney只是在狡辯,無論她說出我的任何秘密,我也不會屈服,但那瞳仁彷彿已經看穿了我眼底的深水潭,在那水面底下斜睨我一眼,並寄居在我的更深處。她說,那邊可沒有什麼真摯的愛情、友情或親情……我認為麻雀已經受夠了那邊的一切,不再寄望於美好國度的各項福利,之所以她也離開了那邊,那是絕對根本上的否定「那個國度」而不再嚮往。

      這就是你們那邊的哀愁?人生的盡頭?我將麻雀跟我訴說的那些與Cidney口中得到的情報連結,向她提問。

      她輕拍黑石上的土屑,然後坐在上頭,任由風吹,身邊的聲音似乎變得靜謐,只聽得見海潮的宣洩,那些拍打消波塊的聲音。難道沒有人喜歡那邊嗎?我問,然後得到了她的回答:

     

      我的國度可以說是烏托邦,任何食物、玩樂……皆能在裡頭得到與抒發。人到了某種年紀,會有對未來的憧憬,或者說是夢想的塑模吧?

      她托著玲瓏精巧的容顏,繼續說,所謂的夢想就是在現有的條件下,持續努力,然後得到它――因為如此,每個人都擁有夢想,都想要努力,所以我的國度讓所有人持有它,只要你肯付出,有百分之百的機率會實現。如果你乘著我們的大球去我們那,不需要這麼辛苦地委屈自己,你可以擁有許多家分店,坐收其成,只要把你的才華展現出來。

     

      如果真是如此,妳又為什麼要離開那?

      能用言語說明的話,我便盡量說吧。她站起身,手放在腰後旋了一圈,然後伸出一隻腳,墊著腳跟,俏皮地轉動撿來的樹葉。

      那個國度一切都是完美的,人生也是毫無瑕疵,但是那樣經過安排的人生不再是你所冀望的,一切經過劇本精密的設計。五歲得到了鋼琴比賽第一名,七歲在田徑一百公尺的項目中得到全國前三名,十五時歲升上職業學校,發現自己對機械有了興趣,於是順遂地進入相關科系就讀……這都是看似美好的人生,對吧?

      得到我頷首回應,她看向快要西沉的夕陽,繼續開口:

 

      完美,本身就是瑕疵,也是一種阻礙。

      或許,我屬於較有自覺的人群,知道那並不是自己安排的人生,即便我的國度知曉我所要的,但所謂的夢想在漫畫分鏡的推演中,不都是經過奮鬥過後得到的甜美果實嗎?在我的國度,一出生便知道自己的壽命。生體末梢的科技已經發展完全,甚至能經過基因工程改變外貌,得到所想要的相貌。那問題來了,人人都是完美而美麗的,那這世界還有什麼意義?壽命的盡頭將至,我們在特殊的空間等著死去,讓肉體逐漸沉眠。因為我的國度所擁有的空間是有限的,土地自然也是有限的,所以在那生活的人肯定無法一直繁衍――原諒我用「繁衍」這詞,因為人也是物種,得跟其他生物爭奪生存空間。

      為了維持平衡,我的國度所能生存的人類數量有一定的數字,而維持那數量不至於讓國家崩潰,其中的方法就是處理掉壽命將至的人,前面我說過「一出生便知道自己的壽命」吧?

     

      在妳的國度,以我這裡做比喻,不就是「被圈養的牲畜」嗎?瞧Cidney睜圓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然後鬆了口氣,像僅會高漲一時的秋老虎,又消散地低下頭,她說,人並不是牲畜,我沒有憐憫那些被圈牧的動物的大愛,只在乎自己與周遭罷了。

      今天到此為止,還有問題的話,等吃完今晚的晚飯再說吧。我來不及叫住,淨是看著她瘦弱又凜然的背沉沒石階,消失在向下的步道。

      夕陽那方,持續吹來帶有鹹味的海風,雖已習慣,但在此時卻變得黏膩,心思與疑惑伴成慕斯,凝成塊塊化不了的夾心。走時,她在風中留下一句話:

      我只是想看這裡的夕陽。

      我思考著,想找一天去見麻雀。

      *

      隔了兩天,我忙完蛋糕店內的事後,將一些烘焙時間較長的麵包放進烤箱,囑咐其他員工在夕陽西沉前拉出烤箱,便開著車到了山腳下駐足一會兒,一個人沉浸於那天遇見麻雀的情景。我記不得詳細情況,概況倒是知道些,然後在別墅的陽台外看見麻雀,她扶著臺緣,眺望遠方,望著永遠看不見的彼岸。

      妳在看什麼?我走到門口,問她個不明所以。我為什麼那樣問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已收不回,索性等待期望中的回應。麻雀拉著滑落的薄紗外套,往別墅門前的海灘走,與我期望的不同,在沙灘上印了好幾個腳拓,好像童年從未玩過沙粒,又撩起一把沙子,見它們從指縫流淌,那樣傻傻地純淨地,玩耍著回憶。妳在想什麼?或許「看」與「想」一樣,我並不認為問題產生變化,但她舉起食指,頓時立在我面前,將指腹貼在我的唇上。

      什麼也別說,跟著我,好嗎?

      我點頭。

      麻雀說,她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童年」的滋味,或許能從我的蛋糕裡竊取些我的記憶,蛋糕師就是將蜜甜手作,陷入夾心,然後推陳出新,讓吃的人感到幸福。我突然感到一陣心虛,因為那已不再是我的原動力,換句話說,我現在手作的甜點都是為了使她開心,為了再現那天紅彤彤的圓夕之下所看見的幸福樣貌。

      你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麻雀用食指將髮尾捲成一圈,然後點著我胸膛。

      我笑開,覺得她可愛,然後渾身興起抱入懷中的一股牽動。羞恥令我停下舉起的臂彎,她盯著我,羞澀地輕哼兩聲,擺出最自然不過的一種笑容,她說,坐下吧,我想說點關於我的想法。

      有關Cidney?

      是啊,她說,然後並肩坐在我身旁,朝向正在轉紅而落的夕陽。

      起初,我並不覺得她是位好女孩,反倒是怪人。在這海岸小鎮可沒有收養這回事,當我們聽到海岸別墅的奶奶收養一位年輕女孩時,各各張大嘴,下巴快落到地上,問我,那女孩是不是與你見過面?不然你怎麼沒反應?我可不知道得回答些什麼,只能敘述第一次遇見她時,我所見著的,我所聽到的……

      大約是一年前,我第一次遇見麻雀的時候。睜開眼,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皮,卻感受不到實際的體溫,彷彿抓了空,像燙到電到的麻,刺熱溫熱,人生中所有累積的痛楚似乎都在此刻暈開,弄得我哀嚎清脆地擲在醫院各處,尖銳到使我自己摀住耳朵。父母說我遇到山難,跌落山崖而摔斷了手掌,但我在腦海裡探索著,只記得看見了穿著一身洋裝的麻雀,側臉看著我,然後闔上眼,想到這,醫院的寧靜催促我進入睡眠。

      你對她有什麼看法?Cidney說,她見過你了。

      我並不知道自己抱持何種態度面對Cidney的樣貌,而她一臉是事先排演好戲劇的主導人,戴著面具掩飾身分,把我們當成魁儡演員,瞞不在乎地寫她的台詞,導她的戲。我說,Cidney很美,雖然很愛玩機械,似乎還幫你修好了不少廢棄電用產品,用甜點形容的話,像黑森林用樹梢疊成一片樹海,藏住夾心,使人對內餡感到好奇。

      真像你的風格,麻雀說著,然後把頭靠在我肩上。

      她在這生活久了,已經沒有第一次遇見時那陌生的髮香。潮水薰芳,附著在她的薄紗外套上,有一瞬間,我見不著她的感情流露,是沉靜僵硬的,唇上紅得像夕陽那頭。

      能幫我拍張照片嗎?她說,似乎累了,臉上給紅陽染得通紅,一會兒便站起來,看不出來臉上是否還有血色。我領著她去車庫找到一臺老舊照相機,然後牽起她的手腕,輕盈得讓人感到害怕,深怕輕輕一放,這隻麻雀便會墜地而亡似的。

      我不用入鏡,麻雀揮開我的手,什麼也沒說。

      那我照了。

      我清楚她的意思。麻雀不想入鏡並非留念,而是想要將別墅前稍縱即逝的夕陽照下來,然後印出照片。頓時,我不由得開始推敲她的想法,如果她需要拍下照片,為什麼要選擇在這時按下快門呢?她有大半輩子的時間能在這好好記下海浪的節奏,甚至是每天漲退潮的節拍,那她又需要這夕陽下的照片做什麼呢?如果照片會損毀,記在腦海裡不就行了?直到她催促著我,我依然愣在那兒,無法立即按下快門。

      妳拍下夕陽,我就告訴你少女的秘密,也就是我的秘密。

      那句話是否為引子呢?我輕鬆地壓下相機上方的按鈕,然後想起裝飾生日蛋糕時的任何糖飾,想起那蜜得又苦的銀砂糖。這樣做是否正確呢?我想沒有任何對錯,只要為了麻雀皆是無害的吧?因為麻雀是會替人們吃下害蟲的小鳥嘛。

      突然,胸內熱了起來,我的指尖觸碰她的手心,斷腕處流連著她手心的溫熱,在這快要降落的夕陽下,吻上冰涼涼的臉頰,留下殘餘的溫暖。她用手指劃著自己的唇,示意我別說話,而她開口。

     

      謝謝你,斯擎。

      我住在這有幾年了,而你陪著我看那些流星,這些滾燙的海沙,即便他們是沒有生命的,我依然覺得非常美,美得我記不下。你還記得我害你手掌斷掉的那次吧?事後知道時,我急得問奶奶該怎麼做才好,但奶奶直說,過去的事不要追究。說起來,我一次也沒向你正式道歉過,我只能用你臉上還殘留的做回報。

 

      為什麼說得好像要不見呢?我笑著對她說,摸上她的頭,在額上來回撫摸。麻雀沒有抵抗,恣意地任我將她擁入懷裡,感受著那膽小卻溫和的心靈,好像清脆地輕擲著地,一個易碎的玻璃工藝。

      照相機快洗出一張白框黑框相間的卡紙,上頭印下了海岸上所鑲的那顆紅寶石,紅得鮮艷,接著,映照出海灘上的腳印。過了一下子,我便給了麻雀,問道:

      為什麼要拍夕陽?

      她猶豫,口中正打著結,然後偏向一邊,眨了眨眼又轉回望著我,好像要將我看穿似的,像極了Cidney的眼神。背後的夕陽描繪她一身的線條,然後隨著陽光灑落在我的鼻尖,向我說,我只是想看夕陽而已,不行嗎?

      當然可以。

      麻雀的兩頰紅赤赤的滾熱,手覆著手,引導我去撫著雙頰。她墊起腳跟,頓時高了幾公分,彌補了我俯瞰她臉龐時的差距,雖說不多也不少,但靠著她上身的安穩令我閉上眼,仔細品味深為這裡人的麻雀身上特有的味道,神秘又蜜甜。

      海風中,我的耳根遞來了她的蜜語,又或者是密語,令我睜開眼。

 

      *

 

      今日,麻雀的香味並沒有裙繞於別墅裡,沒留下任何足跡。奶奶說,在這裡的孩子都可愛,無論是誰,她都視為自己的孩子,那自然包括我、麻雀與Cidney……我遞上糖度不高的低熱量起司蛋糕,去了廚房裝盤,令它好端端地呈現該有的模樣,見奶奶愣了一會兒,才笑著動起叉子,剝開起司上頭那些紅橙黃綠藍紫的各色果實。

      奶奶細嚼慢嚥,細細品味其中的味道,還沒開口便直點頭,已經說明她喜歡這新的口味。

      吃這麼一點,不過份,偶爾吃就好,我說,然後向奶奶詢問當年的事。

      在那獨特的嗓音引出當年的記憶時,我突然瑟縮,不願面對自己所猜測的走向,想就此瓦解自己的疑惑。她說,麻雀跟Cidney一樣,一來就是從那顆大球中出現的,那天上山,只是一聲巨響便塌了幾階石梯,事後,鎮上花了幾個月重新評估,造了條新路線,特別遠離了當年出事的地方,也就是我失去一邊手掌之處――那大球的撞擊造成了我手掌分離。

      我不知道麻雀為何會來到這,她少女的情懷沒讓我懷疑來歷,內心透明得很,沒人知道那顆大球,在我抱起麻雀時,那顆大球便像沉落山後而陷於土裡,然後像你所知道的那樣,我便是在上山採野菜的時候見到麻雀,也見到流了一地血,正唸唸有詞又虛弱的你。

      奶奶,所以是妳送我去醫院的?除了這項問題,我也注意到奶奶提的「大球消失在土裡」的回應。

      是啊,她說,咳了幾聲清嗓子。

      我讓奶奶又品嘗了幾塊起司蛋糕,有各種不同口味,然後提到許多與麻雀相關的往事。像是事情過了許久,她又返回大球降落的地方,執起鏟子挖那塊陷進去的土窪,但什麼也沒有,空空如也。再挖下去或許就是否認麻雀來到這的事實――奶奶認知到這件事。海風不打算再追究這件事,吹得陣強陣弱,讓奶奶出外將晾著的衣服收進來。

      人生如畫,什麼事都遇得到,我真老了呢,她扶著老花眼鏡的一角,在僅有我們兩人的餐桌邊開始搜尋目標,於是,她找到了角落的抽屜,將一張白框裡鑲著黑框的照片遞給我,說那是小時候最難忘的回憶,說她老早就見過Cidney來過這。

      這讓我的疑惑幾乎解開,我便詢問奶奶,能否借我這張相片,她也爽快地答應。我抱著坎坷不安,踏著綁滿重量而沉甸甸的步伐到了車庫,四處遍尋著在這車庫內的那位外星人。我全無方向感,被海岸邊的浪潮、週圍的麻雀啾鳴與金屬清脆的摩擦聲搞得混亂,一轉身,一絲聲音正柔弱地呼著斯擎、斯擎……那是遠方微小的身軀,又令人覺得困惑。

      我脫下鞋子,在今日澆過水潮的沙灘上行走,望見Cidney將棒球帽放在大球的座位裡頭,什麼也沒說,又像麻雀喜愛吊人胃口的個性,又在我唇上留下溫熱。她看著我手邊的照片,彷彿已知曉了什麼,不再吊兒啷噹地說那個國度的事,反倒是牽起我的手,讓我坐在大球理頭舒適的座椅,服貼得讓人全身陷進那股柔軟。

      生物認證序列,她說,這大球的認證機制,得第一次使用時的使用者進行各項認證。接著,道出沒有調子的話語,像是在自我介紹似地說那我不想聽的名字,並讓眼睛對準螢幕上的準心。

      大球內的影像皆是用投影的,也可能不是投影,而是更高端的科技。她在座椅旁快速操作投影鍵盤,鍵入的速度讓我無法看清楚究竟是什麼文字,而影像出現了,先是靜止的,然後在我後頭出現了熟悉的海岸。當我回首看閃著寶亮的金沙,Cidney按下了某個鍵,讓影像如幻燈片似地開始轉動,過了幾秒,轉到一座紫羅蘭色的城市,一些機械漂浮在空中運行。她說:

 

      像你看到的,這是你所熟悉的海岸,沒有遭受人為迫害,也沒有遭受任何真相的侵襲。再看這裡,這就是我的國度,科技發達而創造了空中飄浮的汽車與機車,卻沒有寶藍色的海潮,也沒有銅紅的夕陽。如此的對比,你懂了吧?這就是我要離開那裡的原因,實在太單調又醜陋。

     

      Cidney站在我斜前方,稍微轉過臉回望,然後調整畫面的清晰度,讓我能看見天上繁星。突然間,點點群星開始墜落,逐漸放大,也放大了我的感官,彷彿真實體驗過的一種臨場感。

      她說,這些都是那裡的人,那個國度的逃亡者。大球內走出與我們相同樣貌,又或者是經過歲月摧殘而老化的臉孔,接著,畫面又轉換到我與麻雀的日常生活,從承載麻雀的大球來到這裡時開始。

      大球除了損毀外,皆有自動返航的功能,只有達到原來的目標便是。

      這就是妳還待在這的原因?

      她點頭。

      第一次,這是你與她相遇的時候,她說,你喜歡她,無論她的身分或神秘,都對你的執著造成不了任何影響。彼岸……如果麻雀站在河的彼端,你恨不得立刻找一只獨木舟,奮力划槳,便是為了每天看她吃下甜點時的幸福容貌。畫面轉到夕陽即將陷入地平線,我站在海灘上朝大球裡頭看,手上拿著切蛋糕的片刀,像見到仇人似地硬往裡頭刺。

      是的,第一次,我來到這裡時,被你發現了真相。你殺了我,然後將我放進我所搭乘的大球,送我回那邊。她憤懣地瞪著我,兩眼亮得有神,卻又快速地恢復冷靜。我對她一直沒有任何感情,驀然間,一些深的泡沫帶點顏色從腦海浮現,支支吾吾地動著嘴,卻也連一句帶有歉意的假惺惺也辦不到。

      接著,第二次,我來到這,在我即將達成目的時,那兒又有你的存在。畫面轉換到山中的殘骸,我雙手高舉像十吋蛋糕大小的石頭,一邊還有些尖錐,便那樣砸死了Cidney……為什麼呢?我感到喉頭一陣滾熱,然後硬是忍住了那股逆流,再將這第二次的真相印在眼裡,複印,再複印,觀看一場凌遲感官的三級血腥片。

      我阻礙妳了嗎?

      如果說是阻礙,倒不如說是你的執意成為阻力,我崇敬你,因為你有動力阻止我,自然不需要將之說成「」阻力」而貶低自己的價值。她又讓我觀看第三次的影像,那兒是一片汪洋中的一處海灘,依舊是我熟悉的海岸,而麻雀站在我面前手握著尖刀,紅熱的血從指縫流淌至我的手心,偏過頭看著漂浮在海上的屍體,載浮載沉,清楚地道出Cidney的小名。

      那次,她也死了,但我並沒有達成我的目標。

      啊,是啊,將這些串連起來,或許一切就這麼通順地在腦海裡延展開來。我嘟囔著,說著,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但我必須知道妳是誰。Cidney聽見,卻不知道我的心痛得快要沉入海裡,但她不過是想要結束荒唐的這齣戲而被派遣,我沒有任何怨言。

      她說,假設結果A是在未來會病死,知道自己會在哪時死去,那麼回到過去進行改變歷史地動作時,一定能度過未來的難關嗎?不可能,好幾次的旅行中,我的任何計劃都給打斷了,無論我做了任何決定,最後一定得會在某個時間點死去。這是命定的悖論,我在A所知道的結果,在B進行了改變並到達了更遙遠的未來,我又如何得知A的死亡得時間呢?所以這是不可能的,而我發現不只是單純的。

      CIdney妳別再說了。我掩住面容,摀住口鼻,哭得泣不成聲,直到那張相片遞到我的眼前時,一遍一遍地拍打著我心內的水窪,我抬起頭,模糊中只看見她撫摸我哭腫的眼皮,幫我拭去淚。有知覺的後一分鐘,她語重心長地說:

 

      我是時間旅行者,我就是更遙遠的未來的麻雀。某條時間線上,你為了不讓我死而送我回未來國度。記得吧?人有壽命的盡頭,但人戰勝不了命定的結果,而我厭惡了未來所能預見的一切,搭乘時間機器來到這裡,然後遇見你。命定的結果改變不了,在這個時間點的你會永遠見得到我,無論一次兩次……未來的國度改變我的樣貌基因組,讓我能回到相同的時間點殺掉自己。你知道所謂的「時間犯罪」?我想你不知道。時間本身就是宿命,回到過去躲避是不正確的,所以剛才的影像才出現了多顆大球來到這裡――你們這個時代所謂的「外星人」與「太空船」的降落皆是未來國度的玩意兒。

     

      他們都是改變容貌並回到過去的人嗎?為了殺掉自己解決這矛盾的輪迴,悖論產生的結果便是衝突後的寧靜,什麼也不留下。

      是的,Cidney打開大球的座艙門,讓我瞧見外頭的夕陽,紅彤色的,從未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它。那兒走來了熟悉的步伐,又更加懷念的身影。麻雀著一身白紗,走到了大球艙門前,臉上盡是笑容,說著,我是時間旅行者,我是時間旅行者……也就是前幾天她在我耳邊所低語的。

      其實有好幾次,我都想回來救你,你的手掌……但我某次回來時,卻發現你的手掌則會被我弄斷,時間真的很愛捉弄人呢,或許你的手掌必然會斷也是命定的。Cidney拿出在腰間的匕首,做得精美,然後刺入已經無怨無悔的麻雀體內,像是給予一道祝福,一些她的血往我身上濺灑,令我急忙分開她們倆。

      時間機器還能用最後一次,麻雀去見妳想見的吧,去聽妳想聽的吧……

      Cidney留下囈語,好像正在做著夢,說著,這一切直到現在才感到真實。她在海灘上死命地耙著沙子,往海岸緩慢匍匐,也知道自己即將死去,來自於麻雀的生命臨終。我沒有餘力去幫她,只是一直壓住麻雀腹部的血水,但一切來不及了,好像夕陽的西下也就是她生命的倒數。她拉近我,用海潮也蓋不了的清晰低語著,抱我進時間機器,我想見一個人。

      她這句話已經將我唯一的信心打散,也在我心上錐下釘子,令我死心。在即將沉眠之際,她告訴我裡頭面板的操作,叫我打上一些數字,然後命我離開艙門,關下最後一口氣,我只聽見她說:

 

      謝謝你,斯擎,我很快樂,但我最後想見奶奶一會兒,不希望她是以「認識我」的姿態看見我。

 

      我痛徹心扉,直至時間機器離開時,淚水才與六點時分的午後雷陣雨一同落下。Cidney就是麻雀,麻雀就是她,不知道為何,我能神態自若地在悲哀中接受這項事實。

      那日的夕陽,依舊美麗著每粒金沙。

 

      *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的十二點五十三分。新聞正播報著今日下午的天氣概況,蛋糕店內的絡繹不絕也告一段落,時間的沙漏一會滴得快又慢,真不知道對時間的概念哪時才會準。

      先到了別墅拎幾個蛋糕給奶奶,而她拿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一陣子,才動口吃下我特製的起司蛋糕。她說,沒變嘛,但是人與生活變了,蛋糕沒變,你卻變了。時間一會兒變得很安靜,汩汩流動,像奶奶房內的布穀鳥時鐘。

      在麻雀的房內擺設依舊,卻多了張舊相片,是奶奶裱了個新的木框,然後放在這間了無人煙的少女房間。

      妳的身體本來便差,所以想吃藥物來延長壽命,但那真是傻,難怪Cidney那麼說妳。我拿著相框,看裡頭的夕陽入神幾分。我又醒了,離十二點五十三分又快轉了有四小時左右,睡意難消,但相框的魔力驅使我的腳跟往客廳走去,似乎叫我也帶上它。

      山中的階梯一樣未變,那些改變時間的故事似乎從未發生過,但那唯一的證據卻沉眠在山裡。階梯的末路往旁邊延伸,我走進去,看到當初Cidney帶我來過的窪洞,當然,那不再是簡單的窪洞,而是一個人存在曾在此殞落的餘燼。

      奶奶說的,令我發現,這不是Cidney意中,麻雀來這時所搭乘的時間機器,因為當時的時間機器並沒有被發現,如果我被送到了醫院,豈不是眾所皆知了嗎?以此推論,奶奶過去所見到的不是Cidney,而是我目送離開的麻雀。

      老人家嘛,可能連人家受傷都看不出來。

      我將拿來的蛋糕盒打開,放在空地,然後撬開相框,撫摸麻雀最後的指紋。今日也是她來這第一天的日子。相片中央的接縫碎開,翩翩得如落葉掉落,滾滾潮水的聲音開始唱著一種淒哀的音調,起身唱第一個音符。

      相片的一半背面寫著字,我不由得地撿起,然後緩緩地站起,眼淚也不自覺地流了下來――為已經不在這裡的麻雀留戀。我沒追尋到所該有的一切,或許時間就是一場騙局,這段時間不該存在於現實。

      最後,妳肯定遇見了奶奶吧?然後將相片給了奶奶。

      相片的密合說著最後的留音,背面那清晰的筆跡寫道:

 

      在我停滯的這段歲月裡,夕陽就是你所帶我認識這世界的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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