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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在我十六歲還沒正式開始那一年,我用很鄭重的口氣告訴自己,要像一個有骨氣、有能力的男人般活在這個世界上,因為往後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不可能再有人會願意出手幫助我、憐憫我,除了靠我自己,否則我只有死路一條……

七月中的某天,可能是因為剛下過一場午後雷陣雨的關係,天氣悶悶地不像平常般炙熱。下午一點多,我從學校回到家,一如往常地,家裡面沒見著父親的影子,不知道他又跑到哪裡去快樂了,我鼻子裡雖然哼了一聲,但其實並不太在意。這樣的事情我早就習以為常,對我來說不算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只要沒有那種三教九流、青面獠牙的人來家裡要債鬧事,我就心裡阿彌陀佛了。

扭開了電視,吃著剛在路上帶回來的便當,我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了一陣會令我起雞皮疙瘩、心跳加快又擔憂害怕的聲音-門鈴聲。

這幾年,老爸不斷地向他過去的朋友或是些不入流的地下錢莊借錢。借錢也就算了,但是他又還不出來,結果有人來家裡要債,老爸必然是推我出面。他的理由還滿有說服力的,說要債的看到一個小孩子出來應門,絕對不會對小孩動粗,但見到高個子的我,好像還沒有來人會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每每換來的不是被罵、就是一頓毒打,搞到後來我一聽到門鈴聲就會膽顫心驚、冷汗直流。

心理上的極度恐懼。

我躡手躡腳的來到門前,由一旁的小縫窺視著外面,準備先看看是誰在按我家的門鈴。若是來要債的,我就假裝家裡沒人,給他來個相應不理;如果不是的話,那再看情形而定。

一看之下,我就先吐出一口氣,上下跳動不平整的心律,也因而緩和了下來。站在門外的是一名看來還算斯文的中年男子,他的穿著算滿正式的,有點像是學校老師、也滿像是一般正直的公司行號上班族,不似那些兇神惡煞來要債的。

我沒什麼猶豫就開了門,因為這樣的人應該不會老拳相向,看起來還滿有安全感的。這人見我開了門,面露微笑著問道,「你好,你是陳興弘吧?」

腦袋裡稍微轉了一下,印象中我沒見過眼前這人,他的感覺也不像是鄉公所或社會局派來的公務人員,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疑惑這兩個字一定顯示在我的臉上,他見我沒有回答,笑著對我道,「我姓莊,有一些事情要與你商量,我們可以到裡面去談嗎?」

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隨便讓人進入家裡,但是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我還是點了點頭,領著這人進了客廳。

家裡沒什麼特別的擺設,這人坐在客廳很舊的椅子上,四處望了望,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我的自我保護意識相當強烈,在他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講,就連最基本的客套話也沒開口。但儘管如此,這人還是保持著笑容,慢慢地從一只牛皮紙袋裡拿出了一些紙張。看到他的神情,我突然想到之前課堂上聽到的一句話:皮笑肉不笑。

這姓莊的男子翻看著手裡的文件,「我就開門見山了。」聽到他開口,我連忙把注意力從他臉上的笑容拉回來,「我是你父親以前的朋友,去年你爸爸向我支借了一筆不算小的金額,原本契約是前一陣子到期的,但你父親一直沒有出面與我聯絡,所以……」

原來又是一個要債的,早知道就不讓他進來了,這下可好了,引狼入室。我冷笑,「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父親現在人在哪裡,請您改天……」我話還沒說完,這人就打斷了我,「我知道,所以我才會來找你商量。」

我楞了一下,不明白這人說找我商量是什麼意思。

見我傻傻地望著,他斂起了臉上的笑容,「我儘量簡單地把事情告訴你,由於你父親向我借的金額數目不算小,所以在我們立約的時後,你父親用這棟房子的權狀做為抵押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房子的權狀?

抵押物?

我有如五雷轟頂,就差那麼一點沒有昏了過去。我沒聽錯吧,我那該死的父親居然拿房子的地契去借錢?不會吧!

這人沒有繼續說話,好像是要讓我有時間去明白他講的意思,過了一會,「我這裡有一份房屋所有權狀的影本,你可以看一下。」說著,他從那一疊文件裡邊揀出了一張影印的紙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果然是我們家裡的房屋地契,我的天啊,他沒騙我,這人剛說的是真的,這……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到這張紙……,我真的不知道可以講些什麼。這該死又愛賭的父親,居然幹出這樣的事情來,連我們家的房契他都可以拿出去跟人家抵押借錢,但這時候他還不出錢給別人,叫我以後要住到哪裡去?一時之間,我的腦袋裡出現了一堆對我來說是不堪入目的景象,我被社會局人員帶走、安排了寄住家庭、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飽受養父母的欺凌……

這些報紙上層出不窮的可怕畫面,一股腦兒地鑽入了我的腦海。

我不要!

我不要過那樣的生活!

我不要離開我的家、我不要失去這一棟房子。雖然這棟兩層樓的屋子相當地殘舊與狹小,但這裡是我的家,有我所有的兒時記憶、有著所有與媽媽相處的回憶,不管是歡喜的、無奈的、快樂的、悲傷的記憶,通通都曾經發生在這裡。

我已經幾乎一無所有,絕對不要再失去這棟充滿回憶的房子。

好一會兒,我才再一次聽到這人的聲音,「你沒事吧,你的臉色不是很好。」

真是廢話,聽到這種事情,那個人的臉色會好的?又不是別人的事,是真的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臉色會好看才有鬼。我眨了眨眼,從驚惶的境界回到了這個充滿無奈、讓人虛脫的真實世界。

「這……我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是說……我不太明白法律上的程序……。如果說,我父親在期限之內還不出錢來,會有多久的……緩衝時間?我這樣說不知道恰不恰當?」我顫顫地問道。

這個姓莊的男人似乎是聽了笑話般,呵呵地笑了起來,「期限已經過了,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還是你剛才沒有注意我說的話?」他笑完之後,緩緩地說道,「期限已經過了半年,我已經等了半年,但你父親一直沒有出面,所以我今天才會親自過來告訴你這件事。」

我有一點發急,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任由他人宰割,一定要想點辦法出來,「我知道期限已經過了,我的意思是說……,如果由我想辦法來還我爸欠你的錢,不知道莊先生……您可以給我……多久的時間……?」

這人怔了怔,「你?你是說你要替你父親還債?你不是在說笑吧。你知道你父親向我貸的金額是多少?」

這當然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意思是想要讓他瞭解,我現在的情況真的是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希望可以讓他知道我的難處,然後進一步試著用軟性的方式請他再多等候一段時日,不管怎麼說,能多撐一點時間是一點。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他對我道,「新台幣八十萬,整整八十萬,這是借據,你可以看一下。」他邊說邊從那疊紙張中取出另一張紙,這是一張正式的借條,不是像剛才那張房地契的影印本。

接過這張借據,我很快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沒有商業上的專業術語,寫得很簡單、也很明瞭。我有點漠然,無力地看著手上白紙黑字的借據。

「有什麼感想?你覺得你有能力償還這筆債務?」,他望著我問道。

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早就準備好了,「這筆債務對我來說太大了……,不知道您能不能看在與我父親是朋友的份上,多寬迨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我會找我父親出面解決,一定給您一個滿意的結果。」

他搖搖頭,「我已經等了半年,剛剛也說過了,已經延後得夠久了,我覺得問題是必須解決的,一直拖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這時候我才發覺,他的笑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已經收起來了。「我想,今天應該就做個結束,一起討論看看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原先的計畫沒有起作用,其實這本來就應該沒什麼效果,或許是我太天真,還以為隨便一個哀兵策略就能讓對方接受。這人嘆了一口氣,「基本上我也不認為你有能力可以解決這筆債務,我個人的想法是請法院出面,用法拍的方式來解決,這樣對你、對我都很公平,我可以拿回本來就屬於我的錢,而你會被安排到寄住家庭,這樣對你的保障比較完善,如何?」

法拍?

寄住家庭?

我不要!這是我直覺的反應。

我很慌張地說道,「不要,這是很爛的辦法。」

「那你認為呢?你有能力償還這份借款?」他重複了一次剛才問我的話。

我搓了搓手,態度非常地誠懇,「這樣如何,我辦理休學去工作,慢慢想辦法還清我父親欠您的錢,雖然……時間上可能會拖得比較久一點,但是……我保證……,我一定會還清這八十萬……,這樣可以嗎?」這是我已經沒有辦法、最後所能夠端出的菜色了。

聽我這樣說,這人顯得很猶豫,過了一會,他好像心裡做了某種決定,「你這樣的講法有瑕疵,這是法律上的問題,你未成年,這絕對是觸法的,我還是希望經由法院出面來解決。」

這混蛋!

我的態度變得更謙卑,「拜託,我真的不希望這裡被公開拍賣,這邊有很多我的回憶,我是真的真的很希望能夠保有這個家,希望莊先生您能夠體諒我。」

這老傢伙皺起了眉頭,好像真的是在思考著我的提議。過了好一下子,他才對我說,「你是真的願意這樣做?我是說休學,然後出外工作來還欠我的錢?」

他會這麼問,讓我嗅到事情好像有一絲轉機的氣息,但我不知道是有了可以討論的空間?還是他另外有想法?

我很確定的點了點頭,等待著他進一步要說的話。

看我這樣,他又猶豫了一下,這短短的幾秒鐘,我的心跳得好快,快到都可以聽到心跳聲了。終於,他開口了,「那你願不願意到我的公司來上班?在我看得到的範圍,這樣對我來說也比較有保障。」

「您的公司?」,我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想法,「不知道您是做哪一行業的?」

他笑了笑,「我是開印刷公司的,公司就在我的住處,如果你真的願意休學去找工作的話,那我會很建議你直接到我開的印刷場來上班,債務方面可以直接由工資裡扣,你覺得如何?」

我低著頭大略地整理了一下這人剛才所說過的話,覺得應該是沒什麼太大的問題,現下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在今天先保住我家。我仔細思考過後,小心翼翼地道,「那工資和債務方面要怎麼算?可不可以麻煩莊先生您跟我討論一下。」

接下來的時間,他就開始跟我討論有關扣除債務方面的方法,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有本金、利息、工資、扣款、餘額這些。

最後我們所達成的協議是,我到這人的公司去工作,同時為了方便,我搬到他的印刷場去住。在工作還債期間,他不會將我家的房子向法院申請查封法拍,直到債務還清為止。當然還有不少其他的細節,而這些對我來說其實並不是有很大的問題。畢竟我還未成年,要是發生問題,這姓莊的所要負的責任比我大得多,所以這傢伙應該會比我還要更小心翼翼才是。

既然決定休學,我隔天就到學校辦理手續,現在是七月的暑期輔導,下午學校沒什麼學生,花了好一會功夫才找到導師,他死逼活問的要我說出休學的原因,我總是以不想繼續讀書為理由敷衍他,最後在找不到家長的情況下,他終於願意去教務處幫我拿申請書並在上面簽字。

過了導師這一關,教務處方面就容易得多。好不容易休學這個動作大功告成,我站在學校大門口,看著這所我曾經駐留過一年的高中,心裡頭有份激動在撞擊著我的情緒,是猶豫嗎?還是不捨?

其實都是,我自己很清楚,這樣的激動來自於一部分的恐懼與一部分的切割;對即將到來的不確定性感到恐懼,對與之前的生活切割感到難過與不捨。同時我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放棄了學業,選擇了一條未知但絕對崎嶇的道路……

來到莊家,也就是誠明印刷事務所,我的生活一下子完全改觀。或許我應該說,不能再如過去那般以無所謂、不關我事的態度來得過且過,我得以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觀來面對往後所要渡過的日子。

我的身份是一個戰士,一個為了保護家園、代父償債的戰士,必須償還新台幣八十萬債務的戰士。

而我所要述說的,就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時期,在我十六歲前後那幾年所發生過的事情。

每每回想到這段日子所過的生活,我都會偷偷地為自己掉下幾滴眼淚,因為那對我來說實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那是西元一九九三年,民國八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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