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35.初識

1992年5月,亞特蘭大,格蘭特郡

這是事隔一年以後蕭爾第一次踏上故土。他沒有特別深刻的感觸,但卻不知怎地想到他無緣參與的波灣戰爭。

波灣戰爭期間,有不少跟蕭爾年紀差不多的人都選擇了從軍。歷史就是變不出新把戲的老狗,同樣的事情總是一再重演:好事的政客與既得利益者看到有利可圖的事;接著透過媒體的力量鼓吹愛國主義;接著把別人家的孩子送到戰事前線送死;接著藉由戰死的仇恨引發更濃厚的愛國主義……直到戰事落幕、核心圈的人瓜分完利益為止。自從欲拒還迎地被硬拖進二戰裏蹚渾水、卻理所當然地成為世界新霸權之後,食髓知味的美國面對戰爭的態度就被形塑成了這個模樣,無一例外,而且未來大概也不會有太大改變。蕭爾猶記得他年少時就對這現世的輪迴不以為然,更對「從軍報效國家」這種政客灌輸的偏誤觀念嗤之以鼻。

這樣想起來實在很諷刺。他繞了一大圈還是進入了一個跟軍隊相去無幾的圈子,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從五年前結訓之後,他大多數的時間都在隨著派令東奔西跑,一下中東;一下北非,不外乎就是些離兩軍交戰不遠的擾攘之地,他待在國內的時間比大多數的軍人還少。中情局從來不需要太多留在境內的人力,而蕭爾也證明了自己有能耐在最險惡的環境中生存,於是在他下單位的第二個月就收到了人生第一張派令,要求他前往伊朗進行營救任務。當時是1992年1月,為期八年的波灣戰爭不過剛結束三年多;蘇聯解體更不過是短短兩週前的事情。整個世界都還在適應即將到來的新面貌。

伊斯蘭革命後,美國駐伊大使館1979年發生的人質事件、緊接著又來一場為期八年的波灣戰爭,伊斯蘭教對西方國家的敵意以空前的速度升高,尤其是美國。大多數人只聽聞過長達444天的人質事件;以及這起事件導致卡特成為少數連任失利的總統,事實上,還有太多人們看不到的情節始終在檯面下蠢動,外弛內張的情勢始終沒有告歇。在伊斯蘭國家逗留的白種人不斷身陷險境,有擄人、勒贖、暗殺、虐殺、私刑處決。有的能夠順利解決;有的只能遺憾落幕。他們的工作實質上就是反覆的探查與臥底,為了保護與營救那些被高層選中的人。那些命特別值錢的人。

路途上,他回想著生平的第一次任務,以及他的第一個搭檔。歷歷在目的盡是無止境的黑暗,儼然是一場以惆悵畫上句點的殘酷成年禮。

蕭爾生平第一個搭檔是個三十二歲的德州佬,名叫傑基。情報員這一行很少有機會聽到同儕之間的風評,但蕭爾確實不只一次耳聞到其他人對傑基的正面評價。在這個地方,他是資歷六年的資深情報官;回到家他則是一名再平凡不過、不久前才喜獲麟兒的新手爸爸。在蕭爾的印象中,傑基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舉手投足都是文質彬彬,他的樣貌就與電影裏會看到的那種鄰家大男孩別無二致。

任務前後總共花了三個月策劃,短短一週內執行完成。雖然蕭爾是菜鳥,不過同樣的事情傑基已經做過幾十次了。在後勤單位故佈疑陣、百般斡旋之後,深入絕地的兩人成功救出三名遭到民兵組織軟禁的人質;不過也有一名叫作史密斯‧陶爾頓的人質在過程中不幸犧牲。他事後反覆回顧著陶爾頓的檔案,這位僅僅比他年長四歲的男子屬於卡桑國際醫療組織的一員,明明有一紙無懈可擊的學歷,卻在三年前離開學校之後捨棄各種前途無量的工作,自願到世界各個偏遠角落行醫。

一個徹徹底底的好人、絕對命不該絕的好人。

「無論如何,亡者已矣,」傑基勸他把那些檔案闔上,儘管再怎麼遺憾也沒有理由回頭悉數過錯。「我們的背後太黑了,習慣回頭的人不適合幹這一行。」

他總是這麼說,彷彿這句話就足以說明一切。而這句話確實說明了一切,只是蕭爾那個時候體認得還不夠深刻。

正當他跟傑基以為任務已經結束,準備從監控據點撤出的前一刻,一行拿著機槍的武裝份子毫無預警地殺進來,不由分說地朝他們掃射。他們連半秒鐘都沒有遲疑,只能當機立斷地在被掃射成蜂窩之前直接從二樓窗口跳下去,幸運的是他們沒在樓下碰到的盯哨的人,民兵組織通常很擅長巷戰,那些人沒料想到他們會在情急之下跳窗實在大意得離譜;然而不幸的是,傑基在落地時不慎扭傷了腳踝。他當時不知道,等到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蕭爾在一座倒塌的廢水處理廠裏躲了整整十個小時,透過牆上的縫隙親眼看到跑起來一拐一拐的搭檔不及逃脫,在大街上就地處決。他渾身不住地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無力為同袍挺身而出的憤恨。他看到了全部的過程,傑基臨死之前還惦著搭檔的安危,寧願飛蛾撲火也硬是要往蕭爾身處的位置的反方向跑,在短短半分鐘之後就葬送了自己的性命。那個畫面在他的腦海裏重播了無數次、無數次,奇蹟般的逃脫沒有帶來一絲僥倖的慰藉,反而讓他陷進了另一個無形的牢籠。

這種事光是經歷過一次就會留下一些不好的東西,何況我們整天都圍繞著這種事打轉?傑基曾經這麼說:沒有人能夠真的全身而退。

在第一道晨曦浮現蒼穹時,他在不知不覺間到達格蘭特郡。傑基並沒有說這是一定要做的事……他們從認識到天人永隔的這段期間實在太短暫了,肯定有太多的事情沒來得及跟他分享,但三個多月的時間已經夠他認識一個人了。他知道他的搭檔會做這件事。

他敲了敲門,準備面對一名傷心欲絕的母親;以及必須在另一半面前故作堅強的父親。上級告訴他家屬已經得知這件不幸的消息,另一方面也極力勸阻蕭爾前來探視的念頭。受害家屬現在正處於心理衝擊的第一個階段:否認。而他們認定該為這起悲劇負責的人出現會讓他們立即邁入下個階段,他們需要找個宣洩的出口,勢必會咄咄逼人地究責,甚至產生更激動也更難以預測的反應,不過蕭爾還是選擇來了。

因為他知道他的搭檔會做這件事。他也無法為傑基做甚麼別的事了。

結果前來應門的是一名年輕女子,蕭爾想起史密斯‧陶爾頓的檔案裏提到他的家庭成員包括一個二十三歲的妹妹,但是檔案裏沒提到她清新脫俗的相貌。

「羅素‧蕭爾,」他說到這裏就語塞了,他事前還從沒想到過從何啟齒也會是一種問題,只好搬出那套俗套的詞令。「恕我冒昧來訪,還請你們節哀。」

「我是喬安娜‧陶爾頓,」她伸出白皙而柔軟的手,禮貌性地跟他握了握。「你是那位參與營救任務的探員,對吧?謝謝你的拜訪,快請進。」

他跟在她身後進屋,接著就在玄關看到一名壯碩的中年男子現身,緊皺著的眉頭滿是不悅。喬安娜夾在尷尬的氣氛中間:「這是我父親法蘭克。」

「你是哪位?」那位父親冷冷地問,像是早已知道答案。

他再次報上名字,以及那套客套的慰問。「我對發生在府上的事深感遺憾。」

「你覺得說這些有任何作用嗎?」

「沒有,但我也有個搭檔被同樣一批人殺害了,他會希望我前來聊表心意。」

「你見到我了,現在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爸,你這樣實在太失禮了。」

「他是我唯一的兒子!」父親突然大吼,讓喬安娜頓時瑟縮了一步。「他們救出了傑森、夏維跟喬瑟夫,偏偏就獨漏了史密斯!?」

那幾名人質都是卡桑國際醫療組織的成員,家屬因此彼此認識。可以想見就算彼此原本不熟識,在共同經歷了這次劫難之後也該頻繁聯絡起來了。蕭爾在腦海裏描繪著那個景象:耳聞著別人家陸陸續續盼到那通報平安的來電;反觀苦守在自家電話前的他們,最後得到的竟是陌生人帶來的噩耗。人皆有之的自私會占據心頭某個角落,老陶爾頓或許也興起過這樣的念頭:假如還有其他人未能度過這一劫,這殘酷的事實或許還不那麼煎熬。至少有其他同樣經歷了相同悲劇的人供他們相濡以沫……就算無濟於事;就算殘局最終一樣必須各自面對,好歹也比現在這樣獨自承受磨難好得多。

沒有人能夠真的全身而退。

沒有誰對誰錯。沒有人樂見一名盡忠職守的探員殉職;更別提任何一個無辜的好人沒能活著離開。原本立場相同的兩方不該相互責難,這才是他來這裏的初衷。可蕭爾不敢說自己事後做的這些就稱得上仁至義盡,他無法切身體會失去親人該有多沉痛,但他知道失去一個剛認識不久的搭檔感覺就已經夠糟了,更別提親生兒子客死異鄉是甚麼滋味。

任何話語都無法奢望得到如此悲慟的人的諒解。蕭爾出於本能地想要為傑基也為自己辯駁些甚麼,但他只是說了句:「我們已經盡了全力。」

「你們把他丟下了。你們憑甚麼像扮演上帝般決定誰該被拯救、誰又該被丟下?」

「……很抱歉打擾你們。」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對喬安娜點頭示意,然後識相地離開。到了玄關,正準備要開門走出去時,那位年輕女孩踏著短促的步伐追了上來。

「實在很抱歉,其實我父親沒有惡意,他只是還沒辦法這個事實。」

「我能諒解。真的。」

「我應該送你一程,」她看了一下手錶,轉念一想又說:「對了,你應該還沒吃飯吧?」

「不用麻煩了。」

「你大老遠跑來,招待不周就算了,再怎麼樣也不該被這樣對待。我堅持該有些基本的待客之道。」

「你們沒有虧欠我甚麼。」

「這不是甚麼虧欠不虧欠的問題,那就當作幫我一個忙。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你,吃頓飯能有甚麼損失?」

反正他也沒有地方要去,沒別的事情可做。這次休假有整整一個月不知該怎麼消磨,也不差一頓午飯的時間。「好吧。」

「我可以請你;也可以各付各的,只要你覺得適合,我都無所謂。」

「聽起來很公平。」

事後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就是在那一刻對喬安娜產生好感的。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