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為……而藝術

      文學創作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為人生而藝術」,一種是「為藝術而藝術」。何謂「為人生而藝術」?也就是針砭時弊,反映社會現象之類的作品了。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魯迅先生,他寫《吶喊》、《彷徨》,諷刺傳統文化的迂腐,抨擊中國人黑暗的一面,沉重,深刻,一針見血。至於「為藝術而藝術」,則避免把政治等議題放進文學作品裡,只視文學為抒發思想情感的工具。其中以梁實秋為佼佼者,其《雅舍小品》純粹透過生活點滴和典故軼事,分享自己的看法和感受,讀起來輕鬆而沒有負擔。

      提倡「為人生而藝術」的作家總是喜歡批評「為藝術而藝術」,認為這類作家寫的作品沒有意義,純粹自私的以個人角度出發。魯迅便曾與一些「為藝術而藝術」的梁實秋筆戰。梁實秋認為魯迅這些左派作家「在把文學當做階級斗爭的工具而否認其本身的價值」,反對「共產黨人把這理論的公式硬加在文藝的領域上」。魯迅的批評卻尖酸得多,指摘梁實秋之流「原意是在取消文學上的階級性,張揚真理的。但以資產為文明的祖宗,指窮人為劣敗的渣滓,只要一瞥,就知道是資產家的斗爭的『武器』」,這等同把梁實秋打成右派,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其實這樣的筆戰是毫無意思的。「為人生而藝術」和「為藝術而藝術」各有千秋,很難說誰比誰的好。「為人生而藝術」旨在滲入社會現實的元素,為人民發聲,為國為民,這目標是弘遠的。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後,不但沒有想到自己的慘況,反而希望「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辛棄疾在「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情況下,依然寫詞勸勉甘於偏安的君主學習孫仲謀那樣謀求統一。他倆都是「為人生而藝術」的偉大文人。然而,我們不能因而批評「為藝術而藝術」,要知人各有志,豈能把自己的人生觀強加於人們身上?況且,若所有作品都是「為人生而藝術」,則未免過於嚴肅了。試想想,在完成繁忙的工作後回到家中,書架上卻只有《朝花夕拾》、《野火集》之類的作品,那是怎麼樣的境況?只怕會氣得「頭髮上指,目眥盡裂」吧。偶爾看看梁實秋的作品,倒有調劑身心之用。

      對於「為人生而藝術」和「為藝術而藝術」的爭議,美學大師朱光潛在《文學與人生》一文中倒有另一番見解︰

      「文學理論家於是分文學為『載道』、『言志』兩派,彷彿以為這兩派是兩極端,決不相容--『載道』是『為道德教訓而文藝』,『言志』是『為文藝而文藝』。

      其實這問題的關鍵全在『道』字如何解釋。如果釋『道』為狹義的道德教訓,載道就顯然小看了文學。文學沒有義務要變成勸世文或是修身科的高頭講章。如果釋『道』為人生世相的道理,文學就決不離開『道』。『道』就是文學的真實性。志為心之所之,也就要合乎『道』,情感思想的真實本身就是『道』,所以『言志』即『載道』,根本不是兩回事。」

      作者把兩者混為一談,認為它們同是「載道」的表現,完全密不可分,因此沒有必要再延續這個爭議。這論點倒也有趣,是否認同,則見仁見智。

      事實上,中國文學自古均以「為人生而藝術」為主,無論是韓愈、歐陽修的散文,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往往有一定程度上的政治因素。「為藝術而藝術」則是近代由西方文化傳入的概念,由梁實秋、徐志摩等領頭創作,歷時不長。歸根究底,這是因為中國「獨尊儒術」的傾向(即使是「外儒內法」也好)。儒家採取較為進取的態度,「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故「為藝術而藝術」在古代中國並不流行,是絕對可以理解的。可是,我們不能由此推斷「為藝術而藝術」不適合中國。正是中國人對自己過於嚴苛了,什麼「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因此「為藝術而藝術」恰好大行其道。輕鬆一會,於己無損,又可放鬆緊繃著的情緒,何樂而不為呢?

      更何況,現在的中國人均致儒家於不顧了,香港人更厲害,是致藝術於不顧了。因此,這個爭議根本不會存在,我為此議題寫了兩、三小時,倒像是自說自話。除了一笑置之外,我唯有繼續讀我的《雅舍小品》,沉溺於自己的世界裡,自得其樂吧。

      反而,現在的問題在於許多作家「為金錢而藝術」,他們為了有更豐厚的收入,或刻意譁眾取寵,迎合大眾口味,或把一些無意義的枝節部分拉長來寫,增加篇幅。請勿叫我舉例子,一來這是雞食放光蟲,二來我無意得罪他們,只是想善意勸解他們罷了,沒必要弄得這麼僵。

      殷海光在《人生的意義》中把人生層次分為四層,最高層是價值觀,象徵道德、理想、真善美,而其次則是物質主導的生物文化層。這些「為金錢而藝術」的作家,為財富而犧牲道德(也許你會說他們沒有犧牲到道德。但孔子說過︰「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也就是說,如果讀書人有志於道德層面,卻又以自己穿破衣、吃粗糧為恥,那根本不值得和他們談論。),為現實而忽略理想,為物質而摒棄真善美,只流於生物文化層,明顯未能領悟人生的意義。

      可能有人會認為殷海光以傳統思維看待人生意義,泛於空談,妄顧現實環境。「為金錢而藝術」的作家必須滿足生活需要,其犧牲價值層是情有可原的。可是董啟章先生的事跡正好作為這說法的駁斥。梁文道曾特地寫了一篇《全職作家的無業生活》,講述董啟章在生活上的窘局︰

      「今年(2006年)七月,浸會大學頒發了第一屆『紅樓夢獎』,這是整個華文世界獎金最高的一座文學獎,專門頒給每年最傑出的華文長篇小說。香港入圍的作品就只有董啟章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它還得到了以哈佛王德威授為首的評審團讚賞:『這是一部構思絕佳的作品,以人、物之間關係來構築一部家族史和香港史,恰如其份又匠心獨運地寫出了香港這座城市特有的資本主義歷史風貌。其精妙的藝術構思和後設的寫作技巧受到了評委的讚揚……』所以董啟章得了一個評審團特別獎。

      但是他沒拿到大獎,和最重要的三十萬獎金。其中一個理由是這本書只是他《自然史三部曲》的第一部,有待發展完成……

      『我曾經想像自己擁有那三十萬港幣,』董啟章如是說。身為他的朋友,我也很希望這筆錢是他的,而非賈平凹,完全出自鋤強扶弱的心理。我告訴他:『你知道嗎?賈平凹一本書的稿費和版稅加起來恐怕就不只這個數了。更何況他的書法也是值錢的,西安不知有多少飯館商號盼他題字呢。』董啟章聽了不算吃驚,但還是不免羨慕:『唉!要是有三十萬,夠我用幾年了。』

      這位全華文世界其中一位最傑出的作家,只要給他三十萬,還真能用上幾年。『我試過在一個月中旬的時候身上就只剩下一百塊錢,覺得不大保險,於是跑去按提款機,但卻提不了款,原來我的戶口只剩下五十多塊了。』我和他一起計算了一下他的年度收入。就拿《天工開物‧栩栩如真》這本書來說吧,台灣出版(因為香港已沒有出版社願出長篇小說),所以版稅不錯,每本收取十元港幣;又由於它『暢銷』,賣了五千本左右,因此董啟章今年大概可以賺到五萬港幣,差點就能保證是最低工資的水平了。」

      董啟章縱使生活窮苦,仍不願逆自己的意志,正好反映真正的作家就算生活多麼窮苦,仍不會犧牲價值層。「為金錢而藝術」的作者為了滿足物慾而扔下理想(可能有些根本沒有理想,純粹把文藝創作當作賺錢工具),只是殷海光筆下的「等而下之」的人罷了。

      當然,現代中國人早已把傳統價值觀拋到九霄雲外了,我跟他們說殷海光,只怕他們會視之為腐儒,群起而攻之吧。我已有太多被網友圍攻的經驗,亦早已嘗過箇中滋味。因此,我還是學梁實秋那樣寫寫「為藝術而藝術」的散文比較好,最起碼不必再受炮轟,每天都要浴血奮戰,弄得體無完膚方才罷休。現時的網友素質亦未至於能以魯迅的觀點攻擊我這等推崇「為藝術而藝術」的人物,我總算可以耳根清淨了。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