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再見旅行

      為什麼我會成為今天的我,說實在的,也記不太得了。自從長大之後,就一直很想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不帶任何供人追溯的背景,尤其不讓自己想起過去。如果能將往事打包,丟得一乾二淨,就能毫無牽掛,毫無遺憾地展開新生活,好像是某個早晨突然新生的人。

      這樣的夢想要是能實現就好了。

      自從有能力料理自己,我就獨自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重新生活,試著實踐那種重生。新日子過得如魚得水,與人交際應對也是我與生俱來的本領,但是每分每秒,往事都像是某種特定頻率的訊號,私密地在腦中刺激著,糾纏著我,無論是與人同歡或是獨處,白日當頭或午夜夢迴,它都像個如影隨形的孩子,以呢喃的口氣在我耳邊,胸前,心間說著:

      『你不可以丟下我一個人喔。』

      怎麼會有如此令人心疼,又如此令人厭惡的孩子呢?

      有的時候,很想挫敗地摀住臉,就此賴下不再起身。小時候總是期待快快長大,逃離可恨的環境,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然而現在,我懷疑自己真的有隨著年紀增長而解脫嗎?

      感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只能憤怒和埋怨的無力孩子。

      時光從某個時間點到某個時間點,複製,貼上,複製,貼上……充斥往後時光,獰笑得跟著我直到天荒地老。

      於是,沒有任何計畫,也沒有任何憧憬,只不過是一股害怕與衝動,我便結束了夢寐以求的大人生活,逃難似地離開熱鬧紛亂的城市,帶著少到連自己都懷疑是不是在開玩笑的行李,連一聲告別都沒說,就離開了本以為能輝煌展開新人生的絢爛夢想。

      我難道成了所謂的流浪漢嗎?

      獨自在昏黃路燈下奮力地、賭氣地踩著腳踏車,越過公路,穿過隧道,聽見耳邊汽車呼嘯而過的風聲,抬頭望去是一連串宛若雙眸的車燈,望著目的方向,在漆黑天幕下炯炯有神地散發光芒;我卻失了焦,像隻落敗的盲目衝撞的野獸發洩一身蠻力,即使快速向前也和原地踏步沒什麼兩樣,因為沒有方向,也沒有終點。

      『你為什麼正莫名其妙地騎著腳踏車呢?』

      因為我想離開。

      『你正要離開哪裡呢?』

      我要離開我自己。

      ……

      夜幕低垂,我想起四處流浪的吉普賽人,對於沒出過國也不常看到外國人的我而言,是浪漫的漂泊神話;但是此時此刻,我,似乎不能與之並論。

      『你正要去哪裡呢?』

      恍恍惚惚,在沉默且越來越黑暗的柏油路上,唯一想到的,完全不相干的答案,在疲憊的當下,清晰到令人驚訝。無論如何,至少也了解了一件事:

      也許我本來就不必向那座短暫聚散的城市道別,承認這點雖然令人落寞,但事實是,我從來沒有屬於過任何地方。

      作了一個夢。

      夢到十五歲的自己,在某個飄著毛毛雨的九月夜晚,騎著破腳踏車到處遊蕩。家裡沒人,九點前在哪裡都沒差,九點後要沉默安分地回到滿是大鎖的門裡面,一覺之後,又是平常那個不怎麼起眼,但也不怎麼惹人厭的學生。我邊騎邊煩惱,如果半路上遇到熟人該怎麼辦?若是被問起,該說我在做什麼,要去哪裡呢?

      似乎從小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很想騎著腳踏車到某個不知名的遠方了。重覆的街景,無論過了幾年還是一成不變,倘若一輩子待在那個地方,不管過十年二十年,身邊的人還是一樣,我也還是固定的我,得不到解脫。

      好想去哪裡……好想去哪裡……

      到某個能拯救灰心靈魂的地方……

      那時候,單薄的自己已經會騎腳踏車漫無目的地遊蕩,於是今天會選擇以同樣的方式放逐自己,雖然可笑,但也還不算毫無脈絡可循。

      當差一點就要離開那個小鎮時,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可怕的念頭:

      『你能去哪裡?憑現在的你有能力靠自己過活嗎?沒錢沒勢沒背景,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以為還有人會要你嗎?』

      好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哭著騎回原本出發的地方,整張臉都被絕望浸濕了。

      到了今日我才明白,即使現在的自己已經成為有能力依靠自己的大人,昔日陰影也不曾因此消散。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做呢?

      凌晨時分,我悠悠轉醒。

      勉強地微睜雙眼,眼前一片暗藍色天空,模糊如潑墨山水畫,深沉而柔和,但也微微震懾;肌膚彷彿附上一層薄薄的水氣,沁涼入骨,鼻間瀰漫混著泥土味的淡淡青草香。視線放低,看到突然放大許多倍,沾著晨露的青草,成群結隊地包圍住我;我躺在這裡,文風不動,迷濛地以為自己也要變成滿地的小草的一份子。

      嗨,草兒們,你們願意接納我嗎?

      想著想著,又漸漸入睡了。

      「醒來!醒來!」

      我的眼皮被一道刺眼強光毫不留情地穿透,耳邊的叫聲分不清是男是女。不想理會,我抓著被子翻身──

      啪!整隻手臂居然就這樣掉入一灘爛泥之中,嚇得我立刻睜開雙眼。我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中,睡在一張舊涼椅上。

      為什麼我會出現在連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的荒郊野外?

      「噁……」看到那隻沾到草地上微濕泥土的左手臂,我的起床氣比以往更差。

      在這糟糕的早晨,有人突兀地開口說:「你怎麼這副模樣就衝出來?」

      這時我才發現腳踏車旁蹲了一個微胖的男人,毛髮灰白,蓄了一把大鬍子,矮矮的,目光炯炯有神地瞅著我。他說:

      「最近很流行騎腳踏車旅行,不過也不至於什麼都沒帶就衝出來吧?你應該不是出來旅行的吧?」

      「嗚……」我揉著太陽穴低聲呻吟。只蓋一件薄外套露宿野外,現在倒是頭痛欲裂了。

      連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受不了自己。心煩意亂地拍去泥土,我隨口回答:「大概是昨天發酒瘋,騎車出來亂衝一通。」抱著發酸的腹部,有種飢寒交迫的感覺,眼角還瞄到那男人戲謔的眼神。

      「是嗎?酒醉的人還有力氣騎車,而且沒被撞死嗎?」

      他是個既精明又不客氣的大鬍子。

      不過無所謂,反正我也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起身整理儀容……嗯,沒什麼好整理的,只是很想洗澡,感覺身體有點癢,好像被蟲咬過。

      那個男人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看著,我當他不存在,作自己的事,直到要上車時,他突然說:

      「我好像認識你。吉吉。」他探詢地望著我。

      我想也不想就說:「我沒看過你。」上天證明,我是誠實的,我從未認識一個鬍子佬。

      他說:「以前我幫朋友到學校帶過課,教小孩畫畫,有個孩子畫了一幅很有趣的外太空的圖,還寫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字。我覺得你看起來和他有點像。」

      「是嗎?」我戴上帽子,壓低帽緣,看起來應該就像那些躲狗仔鏡頭的名人吧。我何必讓一個陌生人看清呢。

      「他是個很有趣的孩子,我真想坐時光機把他帶過來呢。」他發出低沉的笑聲,像個爺爺,我猜。誰知道呢,我又沒有爺爺。

      「等到時光機發明出來,我都比你老了。」

      「你在說什麼傻話。」他跨上他的摩托車。

      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問:「你幾歲了?」

      他戴上墨鏡。「六十五。」那模樣真是酷斃了。「吉吉,你變了,以前你不會嘲笑這些幻想,反而會很有興致地想像。」

      我沒好氣地說:「我不是吉吉。」

      他卻像沒聽見我說的話似的,自顧自地說:「無論如何,上天讓我們相遇就是有緣,我住前面一間有紅色屋頂的房子,記得來找我。」他發動引擎,聲音大得像久年失修。「你那時沒和我繼續聯絡,我有點失望;現在我老了,如果你能像從前那樣給我看看你的天馬行空,也許我能稍微再年輕一點。」

      他揚長而去,我在後面大喊:

      「我不是吉吉!」

      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

     

      我是吉吉。

      國小四年級時,同學都這樣叫我,而以前也確實有個代課老師來我們班上教過半個月,只是那時他更年輕,更瘦,也沒有大鬍子。很久以前就沒有人再叫我吉吉了,尤其是現在,人們用一個更成熟,更性格的稱呼叫我。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外號的淵源,就像我感覺那個名稱只是為了方便別人,與我本身根本毫無關聯。

      看著回程的方向,我心想如果不回去的話,那個外號也會就此消失無蹤吧。

      就這樣,在大太陽下,我跨坐在腳踏車上,思索下一步該前進或後退。首先,檢查背包,裡面有提款卡、證件、水、衛生紙、雨具、鑰匙,沒了。好個不拖泥帶水又盡是重點的行李呀,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處理能力;不過話說回來,我本來就是一個性急衝動的人,為了配合這樣的個性,遲早也必須練出在短時間內做好一切準備的本領。

      用帶出來的水稍微清洗一下,順便想想現在的狀況。

      這個月的房租早就繳了,不急著回去,反倒是難得出來一趟,既然都已經不顧後果地作出蠢事一場,不繼續下去好像很對不起昨天。回去也是閒閒沒事,手頭目前還算寬裕……

      而昨天我把一份工作搞砸了。

      想起這件事就又讓人生氣,於是我決定腦袋放空,任性地往和那裏相反的地方前進,再次成為昨晚那隻發瘋的野獸。

      也許我從來就沒變得比較成熟,一樣心高氣傲,不喜歡背負責任,可以的話也很想忘記世上還有工作這回事。有時候很想戳破職場上的淺規則,雖然知道工作不是只有埋頭苦幹就夠,而我也盡量在那種環境下應退得體,但還是會被一些荒謬可笑的倫理搞得烏煙瘴氣。

      前輩有事沒事就想刺探後輩的隱私、喜歡稱兄道弟的人往往不知道什麼叫道義……

      騎著騎著,我還是不禁地想,有人會擔心我嗎?有人會等我回去嗎?

      期待誰呢?鄰居?同事?老同學?酒肉朋友?常光顧的那家店的店員?某個早已不抱任何幻想的夢中情人?

      啊,如果有一天,有誰想從別人的記憶中拼湊出一個我,不知道能不能至少拼湊出一張基本檔案,和自己的以為又能出入多少,更或者,會有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想到自己在世上真的無牽無掛,也無依無靠時,居然真的會讓原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感到一點害怕,一點不敢相信,一點抓狂,一點憂鬱。

      一點想尖叫。

      慢慢騎過早先的空曠草原,太陽也越來越烈,接著到植物漸漸茂密的蜿蜒小路,四周植物似乎沒人照料,自在張狂地生長,好像是從百科全書中跳出來的小小莽原。

      看到一個穿紅色洋裝的短髮小孩,咻,我飛快地經過了。

      見鬼了,這麼荒涼的地方麼可能會有小孩?我擰擰眉心,然後滿心懷疑地向後確認。

      沒人在後面,只有一片恍若熱帶的炙熱風景。

      唉,見鬼了,大太陽底下昏頭了。

      大約騎了半鐘頭,脫離了稀疏小林區,地面更平坦了,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一間小小的雜貨店。像隻哈巴狗,我勉勉強強騎到簡陋古早雜貨店的門口,隨便把車在路邊停好就迫不及待地走進店裡。有兩台小冰箱,沒有可樂、雪碧、酒,只有沒廠牌的冰淇淋汽水、蘆筍汁、蘆薈蜜和水,一旁的架子放著零零散散的泡麵、古早味的零食、彈珠、彈弓、紙娃娃、BB槍、尪仔標等玩具。

      就是舉目不見老闆。

      「老闆!」我乾燥的喉嚨只要喊一聲就灼痛,偏偏就是該死的不見人影。「老闆!」

      受不了疲備及口渴,我逕自拿出一瓶冰涼礦泉水,坐在屋簷下的舊木椅上。

      好悠閒啊……簡直和電玩的場景沒什麼兩樣,接下來該準備什麼裝備,又會遇到什麼樣的劇情和關卡……

      可是我難道是衝出來玩的嗎?!想到這麼荒唐、沒志氣的自己,實在感覺很差,於是我想也不想就把礦泉水從頭頂倒下!

      真是涼到心坎裡。我像個被澆熄的引擎,冷靜下來。

      現在到底在幹嘛?為什麼不回去道個歉再好好上班呢?這裡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一滴滴晶瑩飽滿的水珠從髮際、眉梢重重掉落,聽見打落在地面上的啪答聲,好像是在說:

      『哈哈!你抓不住我喔!』

      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抓住什麼。

      有可能是因為失去過太多,想要的又總是得不到,才會失去熱情,連想都不願意想吧。

      處心積慮想得到的,最後總是得不到。

      肚子又在叫了,但是我不想吃那些給小孩子解饞的零食,我想吃飯……

      沒多久,我就餓著睡著了。

      鏘鏘鏘!鍋碗瓢盆撞來撞去的聲音撞進我睡夢中,我睡到心滿意足地轉醒,看到有個小小的灰色身影蹲在路邊。是個正在洗碗的老奶奶。

      「阿婆?」我慢慢站起來,四肢有點麻。

      「喔?」她轉過身來,看起來比想像中還老,皺紋多到可以織成網。「醒來了喔?你是誰啊?沒看過你哩。」

      我指著過來的方向說:「我是從那邊來的。阿婆,這瓶水多少?」

      「十塊。」她站起身來,擦擦手,接下我的銅板。

      「很熱哩,要不要進來坐?吃個飯?」她抬頭,笑咪咪地看著我問。

      我感覺有點怪異的戒心,倒不是說怕這個老人會對我不利,而是很不習慣遇到熱情的人,也不習慣被招待。不過這頓是非吃不可了,從昨晚到現在都沒進過食,大概就是因此才特別容易累吧。

      「那……謝謝阿婆。」

      她拍拍我的手臂,帶我走進屋裡。「不要客氣,這裡很少有人來哩!啊你怎麼這麼髒?要不要先洗個澡?阿婆送你幾件衣服好了啦。」

      我看著那抹瘦小駝背的身影,既不自在又尷尬,有點想逃跑。同時也受寵若驚到想打自己一巴掌,懷疑現在是在作夢。

      阿婆送我一塊舊肥皂,一件白色吸汗背心,一件工作短褲和一塊香皂。

      「反正我用不到。」她在一個大紙箱裡東掏西掏。「也沒有人要買,盡量拿去用。」

      吃完稀飯後,我幫她整理較高的架子,作一些費力的粗活,也換了燈泡。

      「年輕人長這麼高真好!」她哈哈大笑。

      當我在修理有點破掉的櫃子時,有個稚嫩的聲音在店外喊著:

      「阿嬤!我要買汽水!」

      我探頭一看,好奇這種偏僻的地方會是怎樣的人來光顧。

      是那個穿紅色洋裝的短髮小孩,我還以為那只是錯覺!那個孩子眨眨靈活的眼珠,好奇地回看我,我尷尬地對她微微笑。阿婆從冰箱拿出一瓶小小圓圓的藍色寶特瓶給她。她指著我告訴她的方向對小女孩說:

      「這個哥哥是從那邊來的哩。」

      「我知道。」小女孩的聲音有點沙啞。「我剛剛有在那邊看到他!」

      我附和地點點頭。

      後來阿婆又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把綠色塑膠大扇子,對我們三人緩緩搧著

      小孩開心地說:「好涼喔!」

      我感覺有點不好意思,想接過扇子替阿婆搧。結果阿婆頑固地躲過我的手,說:

      「免啦!」

      這時孩子說:「阿嬤,我要回去了。」

      「好啊,好啊,」阿婆對我說:「你也要走了吧。」

      「嗯。」我很驚訝自己在這裡待了這麼久。

      最後阿婆在店門口向我們揮手道別:「路上小心哩!」

      我有點不想離開,依依不捨地和她揮手,突然之間我感覺這樣悠閒的生活其實也不錯。

      我一下就被自己嚇到了,怎麼這麼沒志氣啊?我應該是鬥志旺盛的年輕人才對啊!

      和那個孩子同行時,我們很少有對話,至少這樣沉默過了五,或是快要十……我也不知道是幾分鐘。她皮膚有點黑黑的,看來應該是常跑出來玩。

      我小時候幾乎足不出戶,成天待在房子裡;房子裡面好像有隻渴望聲音的怪獸居住著,把一絲一毫的聲響通通吃進胃裡的黑洞。我向來都是自己一個人玩,不說話,也沒必要說話。

      後來我就理所當然成為一個不多話的人了,不主動和陌生人攀談,不喜歡說廢話,也不喜歡告訴別人心裡面的幻想。所有的事情都成了我的私人秘密。

      總而言之,我不只不常開口,也不太懂得說話的技巧,也許,別人也覺得我和那隻蟄伏在我童年裡的沉默怪物沒什麼兩樣吧。

      我們同化了。      

      牠龐大漆黑的身體,有成千上萬隻眼睛,時時刻刻都在看著這世界,有的眼神悲傷,有的眼神狂喜,有的殘暴不堪,有的極度默然,有的則和煦溫暖,有的荒謬戲謔,有的充滿了罪惡感,有的不帶任何成見與感情,有的只想閉上眼睛。

      牠一直看著,看著,不曾說過話。誰知道牠在想什麼呢?總不可能什麼也不想吧?

      無論如何,我希望牠總有一天會開口。

      言歸正傳,我們在走路的時候,小孩哼了好幾首歌謠,神態輕鬆,看似完全不為沉默所困擾。

      我感到由衷地慶幸,由衷慶幸。常常有人對我的沉默感到手足無措,剛和別人熟起來時,我會突然變得無所不談,好像所有的話題都有得聊,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會回到那個少話的自己。我可以感覺人們覺得奇怪,不知所措,試著再次打開我的話匣子,以為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真的沒什麼想說的,於是慢慢地,他們又離我遠去了。

      其實我未曾改變過,一直以來,我都以自己自在的方式生活,喜歡靜靜地做事,靜靜地思考,靜靜地聽人說話,感覺很舒適美好。

      又走了一段路,我突然問了一個剛剛一直在猜想的問題:

      「剛剛那個阿婆是妳阿嬤嗎?」

      「不是。」

      「喔……妳家還很遠嗎?」我的前方除了碎石路,扶疏的大樹和一條淺溪,什麼也看不到。

      「還好。」她淘氣地看著我。「剩一點點遠。」她開始當個嚮導了。「再走一下前面會有一片種水果樹的地方,經過那裡之後有一棟房子,過了那棟房子,再走一下下就到我家了。」

      「房子?哈哈,」我想起早上遇到的鬍子佬,半開玩笑地問:「那棟房子的屋頂該不會是紅的吧?」

      結果她一臉又驚又喜地看著我,音調有點提高地叫說:「你怎麼知道?你是來找那個阿公的嗎?」

      「不是。」我的驚不下於她,至於喜,應該是沒有吧。一股神祕的感覺在我心底蘊釀開來,腦海中迴盪著:

      『吉吉!吉吉!』

      此去經年,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又善良又多疑的孩子,忘記他腦中裝著怎樣的幻想,忘記他的為人究竟怎麼樣,更可怕的是,我從來都不知道別人怎麼看他;我還沒開始認識他,就先失去了他。

      我是討厭的大人。

      但是,童年回憶也不曾優待過我;失去了昔日激情,回憶是行屍走肉般纏繞著我的膠卷,不放過我……

      所以你也是討厭的孩子。

      走到種水稻和水果的地方時,小女孩對我說:「大哥哥,我要去那邊摘水果,你自己繼續走囉。」

      我看著小女孩離去,她平凡的臉蛋,平凡的表情,背後是大片綠油油的水稻,有一座簡陋的公車候車亭,和大片白雲密布的天空,整個景象可以作成一張明信片來紀念。

      叫作……早熟的童年?

      「好,再見。」我感覺不太舒服地讓她走了。

      到底是誰早熟?她只不過是初見面的孩子,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她早不早熟。她笑瞇瞇地像我揮手道別,小小的步伐從另一條路離開了。

      我看著那抹紅色背影,心中了然。我生命中的孩子,總是特別早離開。

      她離開後沒多久,天空變得烏雲密布,雷聲隆隆,沒多久就下雨了。好不容易弄來的乾淨衣服,頓時就被細細的雨絲浸濕。我只好心情極差地繼續咬牙前進,轉了幾個彎之後看到一座有紅屋頂的房子,在一片灰濛濛的景色之中特別鮮明。一陣光閃過,天空又發出低吼,緊接著雨下得更大,打在身上都會痛。

      我不想去。

      我不想進去那座有紅屋頂的房子。

      大雨傾盆,前方的道路窒礙難行,腳踏車行經之地濺起高高的水花,狂風從耳朵灌進腦子,嗡嗡作響,我好像被丟進一台巨大洗衣機裡了。

      但我還是不想進去那座紅屋頂。

      後來我躲進公車候車亭,全身都濕漉漉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想了很久才把身上的衣物都脫掉,用阿婆送的毛巾把自己包緊,把雨傘打開擋在雨會噴進來的地方,成了小小的避難所。我躺在椅子上,揉揉發疼的太陽穴,蜷成一團,呆呆地望著外面狂暴的景象。

      紅屋頂安穩地屹立著,看起來很溫暖。

      但我還是不想去。

      希望能將所有不想面對的事都視而不見。

      「吉吉!吉吉!」

      口乾舌燥,身體內是熱的皮膚卻是冰的,我被這種矛盾折磨得要死要活,看來旅行真正磨人體力的應該是此時此刻吧。有隻手拍著我臉頰,詭異的是我明知力道之輕,感覺卻告訴我被打得很痛。

      看來大事不妙了。

      「阿公,怎麼辦?」小孩子的語氣聽起來很著急。

      「能怎麼辦?我又不開車,也沒力氣扛他回去。」這個人的語氣倒是充滿不耐與埋怨。

      當下我的情緒也好不到哪,心裡直想怕麻煩就走啊,我又沒要你幫我!

      其實我為自己此刻的無能感到羞愧,恨自己無力只能任由別人擺布,身體成了累贅,面對他人的言詞,沒辦法掙回一口氣。

      如果當初我不管那麼多,直接走進那棟屋子裡就好了。

      當然,我無法說明當初自己堅持不見面的決定是對是錯,畢竟如果我現在沒落到這般窘境,理所當然也不會後悔,然而我偏偏就是成了現在這樣子。

      「難不成要叫救護車?還是找人來幫忙?都這麼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

      當下我只想消失在空氣裡,不知這是不是自尊心過剩的表現。很久以前,我聽別人說年經人什麼都沒有,沒錢沒能力沒大腦沒經驗,就只有自尊特別多。

      我賭氣地擠出一絲聲音說:「我可以自己走……」

      使勁地站起來,我對抗著扭曲的空間,試著靠自己解決而免於責備。我懷疑這便是使一個孩子變成大人的真相,至少對我而言可能是這樣。我不想被當成累贅。

      「小梅,妳扶他,小心他的毛巾,他裡面什麼也沒穿,我把他濕衣服換掉了。」鬍子佬把我的物品一件件拿到摩托車上。「我先載這些走,腳踏車晚點再來牽。」

      在小女孩的攙扶之下,我倍感丟臉,舉步艱辛地邁向之前還覺得近在咫尺,現在卻像海市蜃樓一樣遠在天邊的紅色屋頂。

      「大哥哥,你為什麼要睡在這?為什麼不去阿公家躲雨?」

      我糗到想直接倒地不起,但基於她正在幫助我這個恨自己感冒的傻子的分上,就勉為其難假正經地說:

      「那時候雨太大,沒看到房子在前面……而且已經很累,沒力氣再騎了。」

      我怎麼可能老實說是因為我不想再遇到我一直裝作不認識的以前的老師。

      她毫無疑問地接受了這個爛回答。「喔,真可憐。」

      我決定無論多對不起這可憐的孩子,也不要戳破這為了包裝自尊而說的謊言。

      忘記後來又是怎樣的一番折騰,結果就是我宿命般地進了那間紅屋頂房子,千辛萬苦地先洗澡洗去髒汙和寒冷,再睡進有蓬鬆小床的客房。

      似乎總是要經歷快失去生命的提醒,我才能記起生命不過就是單純的活著,求生,而不是和所謂的傷心回憶拉扯來拉扯去,以為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在苦難中一再找尋並一再捨棄,所謂自以為是的意義。

      我忘記睡醒後是如何應付這雖然尷尬,但總是要面對以前的老師的時刻,尤其對方不只是你處心積慮想否認,還是不久前才助你一把的大恩人。

      總之,我只記得他在院子裡澆花澆菜,像個隱居起來,自給自足的獨居老人,和記憶中的壯年男子完全搭不上邊。我不敢相信年歲居然可以讓同樣的一個人,分裂成好幾個看似不同的,讓別人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扯上關係的陌路人。對於這點,我不知該感到放鬆或挫敗。如果我一直極力想掙脫並一再為它傷心淚流的過去,早就毫不留戀地自顧自地過去,那麼我才是被拋棄的人嗎?我難道已作了將盡快十年的蠢才了嗎?

      不可否認的是,我因為眼前的景象,緊繃的心情多少感到一絲鬆緩。

      他看到我走進院子裡,輕聲問:「吉吉,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呢?」

      我應該要繼續堅持我不是吉吉,才不會因此羞愧,但為了避免不再感到短暫嘴硬後更大的自暴自棄,我說:

      「對不起。」

      日暮西垂,微風徐徐,眼神所能觸及的一切彷彿都乾淨到沒有距離,一個老人和他的影子,僅僅在澆水,放工具,走動。似乎哲學家所追尋的自然,上帝,宇宙,最後所能得到的回應,僅僅是人而已。

      又簡陋,又榮幸。

      我感到不知是惋惜或崇敬,心裡溢滿了一句話。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無論是年老才能參透人生或者是活出美感,都是一件耗時間耗到讓人懷疑有何用意的事;又或者自己總是無法盡善盡美,唯有透過觀察其他人事物才能以觀望的角度,感受到生命中的吉光片羽,那是自己無法擁有,甚至連當事人都渾然不覺的。但是此時此刻,我仍然由衷地感到夫復何求的寧靜。

      房子裡有一間獨立的工作室,感覺很神聖;裡面有兩個書櫃塞滿不同種類、大小、語言的書,一扇窗櫺和屋頂一樣紅的窗戶,一幅米羅的星座畫作之一,精力充沛好像要跳出畫框,一幅莫內的蓮之一,色調調暗,看起來更深幽,和不安分的星座形成強烈對比,一張掛在牆上的卓別林摩登時代劇照,我感覺他盯著我的眼神好像有神秘企圖,難道想霸佔我的身體跳出畫框嗎?劇照下面的書桌擺滿了文書資料,對面的桌子則放了水彩用具、書法用具,又大又厚的剪貼本等等,房間最裡面有個蓋著布的畫架,不知底下是否藏著作品。

      「小梅,就是剛剛那個小孩到我這時幾乎都賴在這裡,除了吃喝,免得弄壞什麼……」他隨手摸過書櫃上每本書的書籍。「雖然老到這種程度有很多東西都可以放手了,但也有很多東西是一失去就再也得不回來的……總歸一句,老了也不表示就可以成為一個什麼都很豁達無所謂的仙人,也是會有不同方面的小心翼翼……」他邊說邊輕聲呵呵笑。「我們怎麼會以為轉移在意的事物就會變得比較成熟?真是誤會一場。你看我在這裡作的,和喜歡收集玩具的小孩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是大人不會叫自己收藏的東西玩具,而是……藝術品之類的詞。」

      我不知道為何他突然對我說這些話,我該回答什麼呢?唯一明白的是我不曾經歷也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如果只是為了搭話而搭話,那麼便會顯得沒意義且膚淺吧。

      然而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任性地只顧自己自在地,不想說話就不說話。曾經,街上都是期待就算不開口,身邊的人也能理解自己想法的人,後來幾乎都不是喜劇收場,最後專家終於說:

      「人是不可能不開口就讓另一個人完全掌控心思的。」

      我對這種現象感到戲謔可笑。人怎麼可以抱著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還要求別人憑空了解你的幻想呢?

      「你看,」他走到放著藝術用品的桌子那,從抽屜拿出一個資料夾。「你的作品我一直都好好收藏著。」他抽出一張八開圖畫紙,遞給我。

      我不敢相信地突然想起,原來我也曾經十歲過。

      「吉吉,」他突然看起來很慈祥。你想想,一個酷老頭,慈祥?好不搭的形象,卻是真的。「我一直在等你。」

      我接過那張圖畫紙,很舊,顏色有也點掉了。恍如隔世,我好像拿到別人的作品。

      寶石藍的宇宙,散落著銀白色的星辰,通通是孩子般的太空人在宇宙中飄浮,還有太空狗,三顆頭的綠色外星人,三角形的粉紅外星人,齒輪狀的黃色外星人,還有許多奇奇怪怪的圖騰,沿著輪廓有一些歪七扭八的文字:

      "童話在啞巴的嘴巴發芽"

      "一隻狗,轉圈,咬斷自己尾巴"

      "手印壓進臉頰裡"

      "左腳拉著右腳向前,右腳扯著左腳後退,軀幹想自力更生,四肢想滾泥巴,頭看著自己被當球踢"

      "我不是好人,但是和好人沒兩樣"

      "水,廢水,餿水,羊水,鼻水,我溶化在裡面"

      我想起四年級時,他離開之後,班導對我說:

      『你的那些不知所云的東西他說很有興趣。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在想著不知所云,我整個人就是不知所云。

      高中在學行星軌跡時,有一次考試我和老師提了一個利用倒數一步解題的方法,結果平時死氣沉沉的老師居然興奮了起來,他驚喜開懷的表情,我一直沒忘記。

      而平時我覺得他似乎瞧不太起我們這些天資駑鈍的學生。

      後來看了一本關於真正資優生的書,我才覺得也許老師們都喜歡天賦異稟的學生吧,和他們在一起時時都有挑戰感,能有所突破,有刺激的期待以及源源不絕的精力。

      而我並不是這種人,我只能久久才讓老師感到一次微不足道的開心,資優生所能輕易辦到的,我一輩子也作不到。我只能傻楞楞地活著。每當別人稱讚我時,我都滿心質疑自己,我真的好到夠資格被稱讚嗎?還是那只不過是客套話?我能夠相信自己真的是很厲害嗎?我和別人又有什麼不同?

      於是對於讚美,我總是戰戰兢兢,滿心懷疑,最後無福消受。      

      「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為何特別喜歡這張畫,原來是因為它就像小王子一樣,喚回人的童趣。」他坐下來對我說:「我曾經翻過小王子,沒什麼感覺,反而是你的畫讓我比較能體會。可能就像小梅一樣吧,我們都對事物的接受很偏食。她對於華人的創作很有體悟,我不得不說這方面她有天賦到令人吃驚,包括華人的文字、語言、建築、畫作、雕塑、美食等等,但一換成其他,尤其是西方文化,她就變得好像連一點欣賞能力都沒有,像個小村姑。」

      「你們好像很熟。」

      「她和爺爺住在鎮上,她爺爺平時很忙,她常四處跑來跑去,不過最常跑的還是這裡啦。」      

      「為什麼?」

      「學習啊。」他拿出一本書法練習本,裡面的字跡有點不穩,但大體的規矩有掌握到。「這裡教育資源短缺,居民程度也不高,偏偏她又是個小天才。我跟你講,就算天資再好,沒好好培養一樣不算一回事。」

      我懂。這是我一輩子都在疑問而沒有解答的問題。

      我可不能問當初對我驚為天人的老師,為什麼最後我會變笨,為什麼現在我只是個庸俗的凡人,生活過得一榻糊塗,人際看似廣闊其實貧乏,不懂愛和歸屬是什麼,一個勁地想丟掉過去,心裡認為自己好失敗。

      問這問題,就像問我為什麼沒有發財,為什麼我不是帥哥美女,為什麼沒有人賞識我,為什麼被眾星拱月的不是我一樣無濟於事,沒人情願,更沒有解答。

      但這卻是人間真切的問題,我無一倖免。

      「你現在在作什麼工作?」

      「幫一間公司作平面設計,看他們需要什麼。」

      「哇,」他感嘆地說:「這比自由發揮還不輕鬆,希望你總是能完成他們的交代。」

      我想都不想就說:「沒必要了,因為我不幹了。」一說完我就愣住了,什麼時候我確定我不幹了?不是一早才在猶豫的嗎?

      「是喔?為什麼?」

      「我……就當作我是抗壓性不足的懶惰年輕人好了,而且雖然在公司和那些人還算不錯,但我還是會常想道不同不相為謀。」

      「哦?你覺得那些人連同事都稱不上,只是同一間公司的人嗎?」

      「嗯哼,我們根本沒有任何交集與合作。」看他沒再提出問題,我主動問:「你不覺得我這樣很隨便很幼稚嗎?」

      「還好啊,」他有點驚訝我會這麼說。「很多人都會有這種感覺,完全愛上工作和工作環境的人可不多,大概就像敢直接離開的人一樣少吧。怎麼?該不會你表面上走得很瀟灑,其實內心很不安吧?」

      「不是!」我又睜眼說瞎話了。「只是……我以為你會對我很不以為然。」

      「一點吧,例如你剛剛說自己是抗壓性不足的懶惰年輕人,我覺得你真是有夠奸詐,故意先給自己找台階下,讓人家不能再對你說什麼。唉,你居然也會用這種技倆了。」

      我感覺自己的臉應該漲紅了吧,因為被看穿了,好像自己很卑鄙似的。

      「呃,我以為你會念念我的態度,跟我說一些立志格言什麼的。」

      他一臉不以為然,感到厭惡的樣子。「我的天啊,吉吉,你也變太多了吧,怎麼有人會迫不及待想讓別人教訓呢?我知道你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不過這次你好像太過頭了喔。」

      我鬆了一口氣。雖然感覺自己很壞,但他此刻的反感讓我很開心,感覺那些惹人心煩的問題根本不是問題。至於道德上的煎熬就先一邊乘涼去吧,畢竟雖然我對那間公司不仁,但它也從來沒對我有義。

      鬍子佬說:「聽著,我是聽過有些公司對自己的員工也不屑一顧,搞不好你的離開他們根本不當一回事,那就算了,好聚好散嘛,再說你還不是因為一時激情或一時將就才進那間公司的?否則難道你對那間公司有什麼重大理想嗎?無論如何,立刻就會有人接下你的缺,就當作人事的除舊佈新吧。還有,既然現在你都出來了,那不就代表早晚你都會受不了嗎?與其折磨自己,不如早日下決定。」

      我想起一個早就恨透自己工作的人,他散發出來的氣息總是讓人很難受,害別人工作情緒也不佳。呼,好險,我可不想成為那種人。

      「你還年輕,一輩子只試過幾件事未免太傻。你應該要先想想下一步吧?至少也先找個不會讓人半路腳底抹油的工作啊。」

         嗯,我倒是沒想到這點,畢竟我一直在想的也只有要不要回去而已。

      「那……」我終於問了最在意的問題。「你會覺得我現在很失敗嗎?你會不會覺得我挺落魄可笑的?」

      我們陷入沉默之中,氣氛僵住了;他似乎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問題,表情詭異地瞅著我。我是否不該問這問題?我錯了嗎?

      還有,他是否真的瞧不起我?

      我為了這念頭瞧不起自己。

      「你……」他總算在煎熬時刻開口。「你以為我會安慰你或嘲笑你?我的天啊,吉吉……」他抹抹臉,不知是抹去猶豫,疑惑,或是難以置信。「你以為我是心理諮詢師?或是什麼寫立志格言,相信人生一切美好,每天除了打氣還是打氣的人?或者你懷疑我口是心非,一面討好你一面唾棄你?」他又抹抹臉,看來這是心煩意亂的表現。「我的天啊……吉吉,難道我不是和你一樣,六十五年來,總是會擔心害怕,捫心自問這種,自己究竟值不值得,有沒有義意的問題?」他站起身走向門口,有一剎那我還以為他會要我走人,但他只是說:「我出去喝個水,你知道,我說這裡不能吃喝。你自己先到處看看吧,就是別動畫架。」說完他便離開。

      我靜靜地坐著,思考。當他回來時,我在這段時間都沒有離開座位。

      「現在該我說說自己的事了。」他回來後又是容光煥發的樣子。「其實我很少有機會說自己的事,不過剛才聽了那麼多你的事,最後又讓我想起一些平時不會在意,但對一個人來說很重要的事情,我就想,說就說吧。」他看起來很興奮。「我覺得自己像個名人似的,居然對人說起自己的回憶錄。」

      「我這個聽眾應該會讓你感到挺安慰,比起那些躺在圖書館積灰塵的偉人傳記。」

      「反正我的人生也不是為了出書賺版稅,哈!別誤會,我對偉人沒偏見,只不過我一向不喜歡讀傳記之類的書,偏偏我那年代又提倡此道。

      好了,我要開始說了。我呢,家裡非常有錢,要什麼有什麼,在以前那個年代就常出國到各地旅遊,這也是別人覺得我博學多聞的原因,我也確實是很不要臉地聰明。

      吉吉,不要相信每個人的人生都會有難關這句話,這只會讓你和不同的人生隔絕開來,當然你要相信也沒問題,不過我會覺得你被蒙蔽。別問我為什麼,大概是這方面的事總是會被一些自視清高的庸人打下吧,他們認為每個人都該像他們一樣吃過苦,不知道一輩子睜眼說瞎話有沒有讓他們比較好過;至於我這一派的人,也是有人跑到他們陣營去說:『沒錯沒錯!人生不簡單啊!』這樣的人,殊不知他們的難關也不過是從開賓士變成開豐田、生了一場病要去動手術。你知道嗎?有錢人愛亂開刀就像窮人愛亂吃藥是一樣的,都很稀鬆平常。其實也不是所有手術都攸關性命,我表妹動過好幾次整形的刀,搞得也像是人生磨難,只不過是因為和那些天生麗質的人比起來,她覺得自己走得非常辛苦。

      吉吉,我們要洞察人生,但是不帶偏見。

      總之,事實就是我既富有又聰明,雖然不是英俊異常,但羅曼史也不少,工作一帆風順直到退休。我從不認為好命會遭天譴,有人說我大概上輩子是大善人,這輩子來享福的,我呢,我好命到不相信世上有輪迴和神,也不相信善惡有報。你想想,那些後來被人家說得到報應的人,基本上會讓人發現他不道德本來就不夠聰明,我可是親眼看到一堆一輩子都不道德的人,後來也安然度過一生,辦了好幾億的喪禮,一堆人還說他是好人,造福這世界很深。

      有的人說好命代表幸福嗎?嗯,這是一個聽起來很深奧的問題,但也不需要回答。吉吉,你想想,世上有多少人能明白地分辨出快樂、好命與幸福的不同?每個人的認為又都一樣嗎?所以我要告訴你,不要被一些似是而非,只是在玩文字遊戲的事騙去。

      再來,我要告訴你的是,像我這種一輩子都沒吃過苦的人,難道就真的像人們說的一樣,完全不知人間疾苦,膚淺一輩子嗎?我認為這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的理論。

      吉吉,你會思考嗎?我相信你會,從很久以前,從看到你的畫時,我就知道你與眾不同,你是個思考人生的好手。

      我覺得先天上的優勢,讓我在體會人生這方面少去了很多一般人的阻礙,至少我不必為了討生活討到沒空體會人生。

      我不可能不了解貧窮,事實上,我在貧民窟中度過幾個月,有人說我假道學,有人說我只是在玩窮人遊戲,但我說,難道體會貧窮一定要有目的嗎?還是我一定要生在不能報戶口,出生沒幾年就餓死,死無葬身之地才能理解貧窮?

      那樣的人生,連為什麼自己要有人生都不能理解。

      至於愚笨,吉吉,我每天每天,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面對這問題,因為我周遭的人,個個比我愚笨。不過我們得想想,什麼叫笨?我覺得自己常常和其他人顯得格格不入,這不是一句因為我比別人聰明就能安慰了事的。

      吉吉,我知道什麼是傷心,悲痛,悔恨,頹廢,很多很多令人消沉的事我都親身經歷過,但難道因為這樣我就可以說自己不幸嗎?

      我想了許多關於人生的問題,別人以為這是不必為生活煩的的人的高級消遣,但我並不如此自覺。

      無論今天過了怎樣的一生,我們都算活著,而無論死後如何歌功頌德,我們也都死了。

      小時候我一直很怕死亡,光是想像一千年後的世界就感覺可怕,有人說生命會隨著子孫延續下去,但我不懂我是我他是他,兩個不同的人為什麼能混在一起?照這麼說的話,我爸媽也擠在我的身體和意識裡嗎?我體內到底有二的幾次方的靈魂?

      許多人說人本來就會死,看開點。我認為這很麻木不仁,既然你看得那麼開,為什麼還留在世上浪費物資?為什麼不親自示範你能看多開?

      為什麼沒有人向那些難民說:

      『看開點,反正不管你是天生愛滋還是身體長蟲,遲早都要死』

      為什麼沒有人向富人說:

      『看開點,反正你早晚都要死,何不先將財產過戶給我?』事實上,我可是常常看到富人到死都還要占住財產的,活人搶都搶不贏。

      我一再體會這顆小小的地球,一再感受到底該怎樣才能叫作活過,想明白人生了就會死,那麼到底有什麼意義。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浮士德裡的梅菲斯特,那隻惡魔說:

      『一生勞苦奔忙有何益?到頭終究把眼兒閉!「消逝了!」這個迷可有盡期?』

      我年輕時,曾因為這句話害怕到哭,不是幾分鐘,是幾天,那時我大概十歲吧,看了介紹納粹大屠殺的節目,一直在想失去的生命最後到底會去哪裡,結果又看到這句話,真是雙重打擊,讓我不知道自己生下來有何意義。

      後來我發現,連永恆不朽的事都不見得有意義。

      吉吉啊,後來我在想,意義到底崇高在哪裡?它究竟為什麼能折磨人折磨得要死要活?是意義本身有意義,還是創造意義的事物本身有意義?你的意義難道就是我的意義?現在的意義難道就是下世紀的意義?   

      是要玩樂一生,還是要成就大事,是要轟轟烈烈,還是要天賦異稟,才叫有意義?

      意義,意義,我們又為了所謂的意義對多少人、多少事殘忍?

      此時此刻,你和我,面對面坐著,說著話,同時外面還有六十億種情形同時發生,我難道要全部掌握才算不枉此生?宇宙間又是這麼遼闊,有相對論在作用著,你又要如何解釋說明?一個人生了,也一個人死了,但是你,和我,我們只能專注於自己的事情,不能貪心。

      即使到了現在,我依然不知道活下來是為了什麼,聰明才智在這方面沒有太大作用,但是,為什麼我非得一定要"有什麼"?我聰明絕頂,有人來向我膜拜嗎?我極端富有,有小偷來偷我嗎?

      無論如何,對我來說,唯一既開心又欣慰的是,此時此刻,你和我,我們面對面坐著,說著話。

      我不會去想什麼用全世界也要換來一個你的鬼問題,因為事實是你的笑容根本不需要動用到全世界,別太誇張了。

      我們正在活著,你能感覺嗎?活著。

      吉吉,對於你,我只想對你說,別對自己太苛責,你在這世上,對我來說已經是最美好的事情,小梅也是,還有我爸媽,他們已經不在很久了,但我想到他們就很開心,很美好。對我來說,這樣的答案就已經足夠,管別人怎麼說,這是我活了大半輩子,僅僅想出來的答案。

      不然你告訴我,國父作了一堆豐功偉業,最後他的頭除了拿來印錢幣,還能做什麼?

      哈哈哈!不用想。這很重要嗎?無聊!」

      為什麼我要對自己苛責?我想起小時候,有個大人對我說:

      『你以為你很好嗎?!你以為大家都忍受得了你嗎?!』

      有個大人在我面前指著我,張大嘴好像我是弱智一樣地強調:

      『你是垃圾!垃圾!』

      『每天只會畫畫!你是瘋子嗎?!』

      很久以後,有人跟我說就算是大人也會有情緒失控,犯錯的時候。後來又有人跟我說,就算你沒錯也要先向大人道歉,讓他們有台階下。大人會心情不好也是沒辦法的,你不能怪他們。

      有什麼事是小孩會作,大人不作的事情?

      喝母奶嗎?大人只是移情作用到其他動物的奶罷了,因為他們要裝得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

      總之,這也許就是我一直都很不喜歡也不相信大人的原因。又不認錯,又愛找藉口,又特別喜歡犯錯,又有免死金牌,又又又又又……

      小孩就不重要嗎?

      我的心碎了,應該不重要吧。

      我為此憎恨了許多年。

      後來我得到的結論也只有自立自強而已,因為從來沒有人幫助過我。我幼年時一直幻想有人能幫我脫離苦海,也真的有人對我許下承諾,但總是沒用,不管他們是真的沒有辦法還是懶得,反正就是沒有,一副我打擾別人生活的樣子。最後我還不是得認清等待別人一點用也沒有,照樣要等自己成為一個對壞人而言,我才是既令人無法忍受又是垃圾的壞人。

      回想這段過往,我沒什麼好苛責。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但今天第一次有人對我說,我活在這世上,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我該何德何能,才能相信?

      夜晚,我在有紅屋頂的屋子裡躺著,想著這些事,含著淚,一夜失眠。

      「吉吉,如果你要繼續旅行,行李就要弄齊全點。」隔天中午,我和老師一起重整行李,並且檢查車子。

      「那我去鎮上準備好了。」

      沒多久,小梅也揹著一個袋子來了。「阿公,我來看書。」她好像在自己家一樣,隨意把背包放在長椅上,跑到我們這坐下看著。「你好,哥哥,你要在這裡待很久嗎?」

      「嗯……我想待一陣子,準備好出發的東西,當初出來的時候沒有好好想清楚,結果出了不少狀況,現在想想,要準備的不少,而且我最近身體不太好,要休息幾天。」

      「喔。對了,雜貨店的阿嬤想看你。」

      「嗯?好啊。」

      小梅還是穿著紅色洋裝,現在我看出那件洋裝有點褪色。

      「妳那天怎麼會跑這麼遠?路又不明顯,不會迷路嗎?」

      「不會啊,我覺得很好走啊。」也對,我沒想到她土生土長,早就熟透了。「我覺得那裡很漂亮,還有水果樹那邊,我們改天可以一起去啊。」

      「好,有空的話。」

      我挺喜歡這個土味有點重的小女孩,不多話,不撒嬌,不任性,不黏人。大體來說,我有點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樣子,熟悉的安靜與獨立。

      還有不特別受到大人喜愛。

      我們時常把矛盾掛在嘴上,但到底有沒有人睜開雙眼認真去看看所謂的矛盾?這裡就有一個。大人常常對小孩說要乖喔,這樣才會討人喜歡,然而到最後你會發現,大人總是花比較多心思給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而乖巧的孩子早就到一邊乘涼去了。

      反正他們會照顧自己,大人是這樣想的。

      你叫我乖,難道就是為了找藉口拋棄我,說我自私冷漠只愛自己,說我故作清高沒人性?

      「大哥哥,以後我也想出去旅行,你可以教我嗎?」

      「好。」我心裡決定,如果這孩子沒人關心,那就由我關心。

      「那你會再來這裡嗎?」

      我停頓了,沒有回答。我會回來嗎?我想嗎?

      「很多人都說他們會回來,我以為是真的,可是沒有。」

      我看著小梅的表情,她好像在想,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要騙我?其實我能理解,這裡的單調老舊,確實會讓人提不起熱情,不想被綁住,和外面多采多姿的世界一比,完全被拋在後頭。

      「小梅,搞不好妳長大後也會搬出去,不回來這裡。」更何況她是個聰明,難以預測的孩子。

      「可是我要去哪裡?我不知道要待在哪裡。」

      「嗯……妳爸爸媽媽在大城市上班嗎?也許妳可以去找他們。」

      小梅呆呆地看著我一陣子,然後說:「我沒有爸爸媽媽,他們不要我,也沒有回來看過阿公,阿公叫我當做沒有他們兩個人。」

      這下換我說不出話了。一直在旁邊清車輪的老師說:「她家的傳統就是年紀輕輕生小孩,其實這也沒什麼錯,只是偏偏她爸媽又沒錢養小孩,就丟回來給父母啊,小梅爸媽也沒真的在一起,只是剛好一起生下小孩而已。大家都在猜她爸媽會不會回來,我倒是覺得最好別回來,免得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小孩帶走。」

      我相信世上真的有不愛自己小孩的父母,他們只當自己不小心弄出一個又小又醜的東西,那東西會纏著他們一輩子,毀掉快樂和年輕。

      去你的快樂和年輕。

      「小梅……」我百感交集,不知該當平常事面對,還是要想得很嚴重。「大家都這麼對妳說嗎?」

      「嗯,學校老師叫我不要學爸爸媽媽太早生小孩。」

      我相信我應該不會喜歡她的老師。我讀書時沒喜歡過老師,老師也沒喜歡過我,我和他們一直保持相安無事的關係。

      我人生中唯一例外的老師說:「我小時候常吃老師的虧。」

      我說:「不會吧,你這麼聰明。」

      「所以他們才不能稱心如意。」他冷笑。「我的個性就是讓人沒辦法擺平,不過我也想不透他們到底幹嘛要擺平我。」

      我轉而問小梅:「妳在學校開心嗎?」

      她簡短回答:「還好。」

      還好是好還是不好?我笑,這可是我用來敷衍了事的招牌台詞。「是喜歡還是討厭?」

      小梅沒回答,老師說:「學校的老師討厭妳說話,對吧?妳的想法都讓老師覺得莫名其妙,如果妳安靜才是乖小孩。」      

      這種事情我見怪不怪,當作常態。我對老師說:「你走之後,我班導對我說你覺得我的作品不知所云,所以我才一直沒和你聯絡,不過你當初送我的東西我都有用。」

      「我說你不知所云?」他一副大受冤枉的樣子嚷著:「你明明知道我有多賞識你,否則你以為我是慈善機構在贊助你啊?」

      「說得對,所以我要搬出去。」

      此話一出,老師沒有回話,只是呆呆地看著我,一臉疑惑。

      「放心,我不是不喜歡這裡,而是我想一個人靜下來想想以後該怎麼辦。」

      他一臉深思模樣。「例如?」

      「像這段旅程到底要到什麼地步才算結束,還有下一份工作該怎麼起頭,這次我不想再隨隨便便有工作就好,作不到一個月就落跑,連薪水都拿不到。」

      「反正你自己能承擔就好了。」

      「呵,難不成你要為我承擔?」

      「欸,這可不一定,」他狡詐地笑。「至少現在你在這裡,找房子和其他事情不是要我負責?還有房租水費電費你真的都要自己付嗎?」

      「當然。我一考上大學就開始賺錢了,不然又不能期待誰來養。不過我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還是要快點找工作,我的積蓄也只是一般多而已。」

      「嗯……那房子什麼的,真的都你自己來?」

      「是啊。」我心情愉悅,有點興奮地說:「以前賺錢時心裡也不太有感覺,反正多的就存,就算作一點投資也只是試試功力,不敢玩大的;現在,我覺得幸好當初有努力賺錢,好像幾年的努力就是為了今天。唉,等真久,我都差點要麻木了,以為反正賺錢就賺錢,也沒想過要怎麼用。」

      「嗯,吉吉,」他看起來很滿意地摸摸鬍子。「雖然不知道這幾年你過得如何,但至少看起來是成長得不錯。」

      成長得不錯?

      我想起離開家鄉前的日子,每天只有厭惡別人,厭惡自己;我看別人不順眼,別人也看我不順眼。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被愛,就算昨天有人對我說我是美好的存在,我依然對自己有所懷疑,想著就算沒有我,大家依然能幸福快樂地活下去,至於有我會不會比較快樂,這可是個令人恐懼的問題。

      雖然老師看起來是喜歡我,但我哪知道這會不會持久,他又真的了解我嗎?要求別人連自己的缺點都愛確實是沒什麼道理,但是卻又不能不介意。

      至於我過得好不好……我當然是過得不好,但如果這是成為今天的自己的代價,那麼……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是願意過那種生活。

      我無法確定自己是要當一個痛苦的聰明人,還是一個快樂的傻子。再說我如果夠傻,那我也一輩子都不會理解自己很傻,就這樣覺得一切美好地度過一生。

      我會寧願沒有美好童年和溫暖家庭,也不放棄現在磨練出的成果嗎?

      無論如何,不管是充滿觀賞性質的一波三折傳奇人生,或是平凡幸福的人生,常常我都在想,如果上天能實現我一個願望,我寧願未曾出生。

     

      我始終相信每個人都有非得自己動手實現的事,那不是義務,而是本該如此。這麼說吧,嬰兒非得靠自己學會說話走路,青少年非得靠自己克服成長的衝突,而我,也非得靠自己負責起生活上的一切。

      這是當我搬入位於紅屋頂的房子和小鎮之間的倉庫時想到的。

      鎮上的人對我這外地客都很好奇,有一兩個還想請我去住他家,但我堅持要獨住,鎮長本來不想收錢,在我堅持之下,先付了他一點錢。

      老師說他打算趁這一兩天完成一幅畫,叫我和小梅先別去找他,有事的話寫紙條丟入門前的紅色信箱。

      中午的時候,我和小梅一起去找雜貨店的阿婆,還準備了一些菜過去當午餐。

      「小梅,妳天天跑出來,阿公不會生氣嗎?」想當年,我只要想出門就會被威脅:

      『出去啊!你喜歡外面你就出去啊!出去了就不要回來!』

      『住這裡很委屈你嗎?!我要養你我也很委屈!』

      很久以後,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個受虐兒。不過理解這點對事情也沒什麼幫助,難道我要自己去報案被虐待嗎?有誰會挺我為我說話?

      我只能想像大人粉飾太平地陪著笑臉說:

      『沒有啦,小孩不乖啊,這個又特別難教,管一下就唉唉叫,不管行嗎?給他以後出去作奸犯科啊?』

      小時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要做什麼壞事,第一件就是殺死全家,再帶錢逃跑。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個幽默的幻想。

      小梅說:「不會啊,阿公都知道我去哪裡,他還叫我要常去找大鬍子阿公,叫我認真學習。」

      「是喔,你阿公也很喜歡老師?」

      「對啊。阿公很忙,又沒讀過書,他叫我要出人頭地,還說幸好我有被生下來,不然他這輩子就隨便過過了。」她越說越得意。

      「妳阿公很疼妳喔。」

      「他還叫我不能太早交男朋友,要生小孩記得先存錢結婚,要教好小孩,不然他會變壞,到時候也丟小孩給我養,搞不好還會要我的錢。」她邊說邊笑。

      我卻笑不太出來。「妳阿公真開明,這麼小就跟妳說這些。」不過想想,省得她對人生有什麼不實妄想也好,快樂的童年不一定要一無所知,天真也不必到愚昧的地步。

      何況無論如何都可以長大成人,境遇更慘的現在也不見得過得比別人差。

      我口氣平穩地說:「我也沒爸爸媽媽。」

      「那你和誰住?」

      「到處,換來換去,人家不要我,我再去其他地方。」

      我很難在乎自己到底要和誰住。一開始,我希望下一戶會對我好一點,後來,我希望下一戶不會比上一戶壞,最後,我只想著有朝一日要報復以洩心頭之恨。

      不過後來我也沒作過什麼報復行動,只能說生活中有太多重要的麻煩事,當學生時有許多功課、活動和比賽,出社會後……你也知道,就這個那個,一堆怪事都有。

      像虐待小孩,反而是閒得發慌的人才作的事吧。

      我曾到過一戶很有錢的家裡面,那個單身女沒欺負我,於是我試著接近她,有天晚上我等她回家,她看我沒睡,一臉疲倦地問:

      『有什麼問題嗎?』

      我搖頭,緊緊盯著她。

      『沒事別煩我。』

      我嚇得立刻跑走了。

      現在想想,她其實是對我最好的人,當時我應該死皮爛臉賴在她家的。

      到了阿婆的店後,阿婆早就準備好和上次一樣的稀飯,我們拿出自己帶的菜來,結果阿婆因為牙齒幾乎掉光,消化系統也不好,我和小梅就通通自行解決了。

      阿婆開心地對我說:「我那天看到你來就好像看到我爸爸回來哩,小時候我爸爸說要出去賺錢回來,結果一直沒回來。」她笑著嘆息。「我看到你從那邊來,就好像我爸爸回來一樣……」

      小梅在一旁說:「他們出去了就通通都不會再回來。」

      我想起自己並沒有答應過小梅我會回來。我不喜歡許承諾。

      離開時,阿婆說:「我今天要再像以前一樣,當作在等爸爸回家。」

      我看著那間小小舊舊的雜貨店,心裡決定哪天我有了自己的房子,也要像這樣讓人想要進來坐坐休息,而非望而卻步。我住之前那個大城市時,有一次忘記帶鑰匙,只好等室友回家。等待的時候,我四處遊蕩,每個地方都散發拒絕的氣息,偶爾有人一臉警戒狐疑地看著我,大概是因為治安不好以為我是壞人吧,雖然他們明知我只是住在附近的平凡學生。

      這樣想一想,雖然那室友有和沒有都差不多,但至少忘了帶鑰匙時,他還會為我帶來一線幫忙開門的希望,那時我應該是很感激慶幸吧。

      回倉庫後想了很多事情,很想寫成紙條投入信箱中,但是一直沒有一個開頭。睡前,我從窗戶看到老師走出房子到信箱那看看,似乎什麼也沒有,他很快又回去了。

      無論自己活在世上到底是不是個值得的人,至少在此時此刻,我覺得活在世上也還挺不錯的。

      隔天下午,我聽到有人大力敲我的門,於是先擱下旅行計畫表去開門,是小梅,她哭紅了雙眼。

      「大哥哥!阿嬤死了!」

      我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在還不確定自己是否悲傷也不確定是否要在別人面前悲傷時,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鐵石心腸的人,以為我自私自利,以為自己可以目空一切,以為我什麼都看得開。

      但是僅僅見了兩次面,我為一個非親非故,對我熱情慷慨的人哭泣,連自己也想不到確切的說明。

      這難道是一直以來都藏在我心中的憐憫之心?

      我很想抽絲剝繭為何偏偏是現在,但是什麼也想不起來,腦袋一片空白,只剩下哭泣。

      但是明明是如此悲傷難過,為何一方面還會感到感動、感激及救贖?

      黃昏時分,我和小梅站在墳墓前,她說:

      「我很喜歡阿嬤,她對我很好。」後來她就沒再開口了。

      我盯著墓碑,心裡有許多明知不可能有解答的問題。

      這些年的等待,值得嗎?

      死的前一刻,對這段人生有何感想?

      慶幸自己曾來過這世上嗎?

      我在妳生命中的出現,曾帶給妳短暫的快樂過嗎?

      其實我知道,就算把時間定格在她臨終前一刻,這些問題也永遠無法回答吧。

      晚上又作夢了。

      夢到老師來代課的最後幾天。雖然我們現在處得不錯,但當年我可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看,倒是他,常常對我明顯偏心,還三不五時借我書看,送一些繪畫用具給我,不過一直到他離開前我都裝作不領情的樣子,也沒用那些東西作畫給他看過,一直到上了國中才拿出來用。唉,好憋扭的自己。

      以前常常有小孩和我處得不好,會聯合其他小孩排擠我,甚至還和老師灌輸我是壞小孩的觀念,但是鬍子佬從沒受過影響,還當著全班的面說:

      『這有什麼了不起,我小時候也很孤僻,可是過了幾年,大家開始覺得我很酷,通通來討好我,搞得我昏天暗地。』

      嗯,後來我的人際關係確實是有照他說的方向走。

      我承認當他要走時我心裡真的很不舒坦,寧願原本的班導永遠不回來。他要離開的那天中午把我叫去教師辦公室,其他老師幾乎都不在,他叫我陪他整理東西。

      『吉吉……』他坐在椅子上,一臉深思的樣子,摸著一個抽屜把手。『我走之後……這裡有個東西,我不確定要不要給你。』

      『什麼東西?』

      『嗯,你還太小了。』

      『你可以等我長大再給我。』

      『我不確定以後會不會再見面,但是我們可以保持聯絡,不過這又有些複雜。』

      『為什麼?』

      『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大人和小孩之間有單純的友誼,要是有人誤會我要誘拐別人家的孩子或是洗腦就糟了。』

      我嗤之以鼻,有誰會想要誘拐我?躲我都來不及。

      『吉吉,其實你很聰明,不過也很不快樂……到底是誰規定早慧的孩子一定要不好過的……』

      我立即反駁他的想法。『我本來要讀啟智班。』

      『啊?』他一臉不相信地看著我。『怎麼可能?』

      『真的,人家都說我很笨。』小時候我的考試成績確實不佳,我曾想過是不是因為大家都補習了偏偏我沒有,那時我很羨慕有補習的人。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地上的一個紙箱裡,裡面都是他借我看過的書。

      『喔,這是我要送你們班的。』他拍拍箱子。『等你們分班後再捐給圖書館。』

      『為什麼?』我有種被背叛的感覺。為什麼要捐給班上?為什麼要捐給圖書館?除了我,那些笨小孩根本連翻都不會翻這些書。『你不想要這些書了。』

      『呃,對,我現在根本不會再看這些書啦,給小孩看是難一點,不過也不是所有小孩都不會看。』

      『你不要這些書了。』我一臉厭惡。『你現在覺得這些東西很無聊,寧願丟掉也不要看到。』

      『誰說的,我不覺得無聊,只是我用不到了,佔著又有什麼用?』

      『你以前也喜歡過這些東西!』我開始大叫:『可是現在你都忘了!你也會忘記我!有一天你也會把我丟掉!』我開始在辦公室裡四處亂跑。

      老師被我嚇到,但是很快反應過來,想制止我的失控。『吉吉!停下來!』他抓不到我。『不要跑!』

      我跑走了。

      然後,我醒了。

      我討厭被拋棄的感覺,但現在連我自己都在拋棄小時候的自己。

      難道我真的這麼惹人厭嗎?我真的是連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的廢物嗎?

      老師當初猶豫要不要送我的東西,我終究沒收到,但是他給的畫具伴我度過灰澀封閉的青春期。

      我到現在還是不懂自己為何存在,我始終害怕被拋棄,而我處心積慮想得到的,又總是和它背道而馳。

      於是我終於懂了,我總是陷於渴望愛的慌恐,而過於鮮明的回憶是會腐蝕人心的蟲子,魂魄都爛了它還想繼續啃食;沒有了愛,我就只是黯淡無光的太陽,早已痛得失去所有生命的光芒。

     

      老師作完畫後,邀請我和小梅到他家吃飯慶祝。我們都看到那幅畫了,那是一幅壯觀的作品,約單面落地窗大,用很濃厚的深藍色油彩覆蓋,但是又有一種很輕的黑色顏料渲在四周;它看起來像漩渦也像山巔,有時候又只像裝飾性圖案。

      「畫圖時我一直旋轉畫布,」老師比著手勢,轉來轉去。「所以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樣才是正面,買這幅畫的人很困擾,不知道該怎麼放。」他賊賊地笑。「我就說:『那我買回來好了,我總有一天會遇到自有主意的人。』」

      我看著看著,居然有種很想伸手觸摸,看看自己會不會陷入的感覺;如果我會陷進去那潭深藍色之中,那麼輕飄飄的黑色就是在表面阻擋我的東西吧。我說:

      「如果是我,我會裝在會旋轉的電動畫框中,看到頭暈。」

      「嗯,你可真摩登,但我想這幅畫不適合吧,它只像沼澤一樣向下沉,像一灘爛泥……它可不想被轉著亂動。可惜你沒看到去年賣出的那幅,那應該會很適合,不過我賣給一個死氣沉沉的人,這可真奇怪呢。」

      「你甘願這樣賣?」

      我的作品一直捨不得賣,但家裡又擺不了,於是我有空時就上街四處看看,尋找一個好的地方送出去。剛開始大家都覺得我是怪人,也看不上我的作品,地點好並不代表主人好;有名氣後,我不收錢人家還不敢收。雖然我不認為那些畫真的被欣賞了,但看著它在相稱的背景之中也就算了,重點是我自己開心。

      老師雲淡風輕地說:「我沒遇過哪個藝術家能一輩子把所有作品都留在身邊的。我能畫好想表現的東西就很滿足感激了。有時候我想,是不是有些人就是無法弄出腦子裡的東西,才會變得瘋瘋癲癲不正常。」

      我笑。「那些人也覺得我們這些人瘋瘋癲癲不正常。」

      小梅問:「阿公,黑色是不是用墨汁畫的?」

      老師得意地笑。「對了,這樣會更立體,不過也弄壞不少畫具,幸好效果不錯。」

      吃完飯後,老師和小梅在上課,我坐在客廳看書報。他們一下就上完課了。老師走來對我說:「吉吉,你今天看起來有點憂鬱。」

      我懶得回答,就說:「是嗎?還好吧。」

      不過沒想到連小梅都來盯人了。「大哥哥,你今天心情不好。」

      看來我也不能再裝傻。「……大概是昨天想起一些事,有點影響。」

      老師問:「什麼事?我現在幾乎一直想起以前的事,大概是往事積了一堆,未來又所剩無幾。」他拍拍自己的頭。

      「沒事。」我埋首書報中。

      「吉吉,你又變回在草地上那天了,怎麼會這樣?明明這幾天還不錯的。」

      我想了一下,終於開口:「我只是……在懷疑一些事情。」

      小梅坐到我身邊問:「什麼事情?」

      我抬眼看老師。「我昨天作了一個夢,夢到你離開,我對你發脾氣那天。」

      「喔,我記得。」他到我對面坐下,炯炯有神地盯著我。

      「你氣我嗎?」

      「一點吧,畢竟我莫名其妙被一個小孩兇啊。」

      「抱歉。」

      「我又沒怪你。我只想知道你怎麼了。吉吉,你怎麼了?」

      「……我在懷疑自己。」我低下頭。「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被人喜愛,不如不要被生下來。」

      「吉吉……我看過你的資料,所以當你和同學處不來時,別人說你壞話時,我也不會罵你或勉強你,再說我自己也當過學生,我可沒忘記我的死對頭多討厭。」

      「我沒有死對頭,只是沒辦法不介意自己的事,和他們玩那些,你知道,我覺得不牢靠也沒什麼意義的關係。」

      「那是因為你未曾經歷過可以相信的關係。」

      這意思好像是說世上真的有這回事,但偏偏我就是遇不到。

      「我每天每天……」我摀住自己的臉。「都在祈禱自己不要出生就好了,祈禱上天快點讓討厭的人死掉……」

      小梅摸摸我的背,有點像是拂過去的。

      「我一直都很討厭一天的開始,直到要結束,感覺自己又熬過沒意義的一天。雖然你說人生沒意義,但我無法這樣想,因為……如果我真的就是一個沒意義出生,沒意義活著,最後沒意義消失的人,那該怎麼辦?」

      「吉吉,你不用把我的想法當作是你的,你看,我也不是過得完美無憾啊,就連我自己都會被自己的想法搞不清。」

      「但是連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我懷疑自己是否就是這麼可恨,懷疑自己的人生到頭來就是什麼也不值得,但是我真的是一個這麼不值得的人嗎?」

      「不是!如果沒有你,我會很孤獨,沒有人能了解我的想法。」

      「我只會惹麻煩嗎?我每天都在害怕自己有沒有犯錯……」思及此,我更用力摀住自己的臉。我一直逼自己要勇敢撐下去,但最後卻是什麼都離我遠去;我試過不在乎,但那些我企圖不在乎的事最後也會毫不留情地把我拋很遠。

      原來所有武裝都會隨著時間幻滅。

      「吉吉,不要這麼嚴苛,不要這麼極端,再說你從未給我帶過任何麻煩。」

      我大喊:「那是因為你沒真正跟我相處過!如果你也嫌棄我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被世界排斥的難民。那些四處被拒絕的難民,費盡千辛萬苦逃難,原本應該保護他們的國家想殺死他們,別的國家又設地雷想炸死他們,我在想……難道他們死了會讓世上的人更快樂?難道他們的出生死亡只是為了讓人尋開心?你不要告訴我是我太偏激,我知道一定有人覺得那些人死不足惜!」

      「吉吉,你為何要替別人揹罪過?你一定要弄到不堪負荷才能安心踏實嗎?」

      「但是我也會想,難道我沒努力過嗎?我沒關心別人過嗎?我沒真心愛過別人嗎?曾經我和那些後來幸福快樂的人沒什麼兩樣,但為何後來我們會變得不一樣?我沒傷害過誰,也沒去招惹誰,難道只用一句人生本來就不公平就想打發我?難道我就是應該活得不公平?」

      「這世上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暴力,我們根除不了,但是我問你,難道我沒表現給你我是真心喜愛你嗎?你忘了和我一樣的人嗎?吉吉,你只是受傷太重,也一直沒有好好療傷,自以為時間會讓一切被遺忘。你太傻了,這世上怎麼會有明明已經千瘡百孔還能毫不在意的人?傷口就算癒合也不能說是沒受傷過,而傷害你的人一直沒受到懲罰,也不代表你就必須放棄自己區就他們。那些一生快樂的人,也許是比較得人疼,但誰也不能保證他們是真的被愛著的,你知道,愛實在太難要求了。」

      「但至少不要傷害我啊!」我感覺自己已經快忍不住帶刺的淚水了。

      「難道我們就沒傷害過別人嗎?!我也不是真正的好人,雖然我對曾經傷害過的人感到抱歉,但我也沒去贖罪過,生活也是這樣繼續啊!」

      「我知道!你說的我都有想過,」我抬起頭來,強忍激動。「有時候這樣安慰自己,我覺得很自慚形穢,因為我覺得……」我第一次挑明自己的疑惑和恐懼,最後能想通的就只有一件事。「我明明和別人沒什麼不一樣,不比別人蠢,也不比別人壞,我應該也要像其他人一樣值得活在這世上啊!」

      「是的,當然是這樣,你說得沒錯。」

      那一天,是我長大成人之後第一次哭得泣不成聲,早慧的小梅完全能體會我說的話,也和我一起嚎啕大哭。

      然而當老師給了我們一人一杯香甜的奶油蜂蜜飲料,為我們這三個落難的平凡人慶祝,慶祝以後還要繼續獨自受難時,我們又不約而同地笑了。

      我想起小時候,我曾經把針夾在一個很硬的夾子裡,那根針平躺在夾縫,令人害怕它會被夾子的壓力壓到突然射出來。我試著用指甲推推看,想知道自己會平安推下,還是被夾子夾到或被針射到。

      但我一直很害怕,不敢真的這麼作。後來我先把針拿下,看看夾子最多會夾到手哪裡。

      結果根本夾不到肉,夾子太短了。

      突然我為自己先前的恐懼發笑,覺得自己真的很滑稽,為一件根本不會成真的痛苦害怕,覺得自己真是傻。

      害怕終究也是人之常情,而虛擬的痛,也幸好只是虛擬而已,但是我想我永遠會為這種未知的恐懼煩惱吧。

      希望到頭來都只是虛驚一場,就像終於擺脫悲傷想像的今天一樣。

      我帶小梅去買相機,我發現她很喜歡記錄東西,或是盯著一樣東西一直看,只是為了牢牢記下模樣來。

      午後較涼爽時,我們到果園那給她練習拍照。之前經過時沒好好留意,今天才發現這裡很有規劃,現在是夏天,分區種著大量的鳳梨、番茄、玉米等等,好像一面被弄亂的魔術方塊,五顏六色。

      「妳先到處拍拍吧。」我把相機交給她。

      她有點興奮又有點卻步。「真的要給我嗎?」

      「當然。」

      她還是小心翼翼地說:「可是這很貴。」

      「等妳長大再想辦法回報囉。」

      她終於羞澀地收下了。我看她四處走來走去,用各種角度拍照,找到許多我不知箇中妙趣的景象;我坐在樹蔭下畫圖,兩人靜靜地進行各自的時間。

      突然一聲啪嚓,原來是她在拍我。

      她吃吃笑著說:「紀念。」

      我放下手邊的畫,站起身來像她招手。「過來,我們一起照。」

      我摟著她小小的,微微流汗的身體,拍下這張難得的,四年來第一張照片。

      約六點時天還是很亮,但我們答應老師要去他家吃晚餐,於是早早回去。半路上遇到一台休旅車,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來的,駕駛放下車窗問路。結果駕駛一看到我就驚呼:「欸!學弟!」原來是我大學學長,他驚訝地看看我又看看小梅。「你妹喔?」

      「不是。」我和他以前就沒什麼交集,所以現在也很難互動。

      「喔。」他看起來有點尷尬。「你住這?」

      「不是,只是出來旅行。」

      「喔!」他笑開來。「旅行得怎樣?」

      「目前為止還不錯,過幾天再出發。」

      他饒富興味地問:「那你要旅行多久?」

      「……大概到沒有力氣吧。」

      「哇,可是工作要怎麼辦?留職停薪?自由發揮?還是這趟旅行本來就是你的工作?」

      「不是,我現在沒工作了。」我心裡不耐煩地想這個人怎麼管這麼多。

      他驚訝地說:「你?怎麼可能,以前這麼多地方想雇你,你也很有企圖心,怎麼可能現在沒工作?」

      我冷冷地回:「因為我不想作。」

      他酸我:「只有你這種人敢這麼奢侈。大家都對你又愛又恨,跩得要死,作品卻好到讓人說不出話。」他看看小梅,問:「你們剛剛在幹嘛?」

      「教她拍照。」

      「你?」他一臉不相信。「呼,外面好熱,要不要上來吹一下冷氣?」

      「不用。」我可不想讓小梅以為能亂上別人的車。

      「你這麼冷默,我很難相信你會教不認識的鄉下小孩拍照,你在作慈善事業喔?」

      「你才在作慈善事業。」我不想再和他哈啦,拉著小梅要離開。

      「欸!等一下!幹嘛啦?回來!」

      小梅拉拉我的手,笑著叫我不要這樣,於是我只好忍一忍,沒好氣地停下來了。學長的車慢慢開到我們身旁。

      「我是想告訴你如果沒別的打算,可以考慮來我這上班。」

      我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你?你是老闆嗎?」

      「不然哩?你以為每個學藝術的後來都可以靠這個吃飯?你以為大家都像你一樣?」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他笑罵:「你真的很欠扁喔。你是很優秀啦,不過對別人的態度都無關警要,偶爾心情好又把人逗得心花怒放,讓人懷疑你是不是把別人拿來尋開心。」

      「才沒有。」我覺得很冤枉。

      「也許吧,不過至少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你根本不在意眼前的事,大概是因為對你來都說太簡單了吧。算了,反正你好好考慮替我賣命的事,如果我能收服你這隻野生動物那也算滿風光的。」

      我不禁笑了。「說什麼傻話啊你。」

      「好啦,看你現在平易近人多了,應該也不用把你隔離辦公室吧,哈哈!」他自以為幽默地笑了。「不過就算和以前一樣也沒有人有辦法討厭你啊,真糟糕。」

      沒人討厭得了我?

      我過去每天害怕的就是別人會受不了我,厭惡我,漠視我,遠離我。然而今天居然有個曾參與我過去的人對我說,沒有人討厭得了我。

      第一次,我感覺一切都不過是場惡夢,而我終於醒來了。

      很久以前,我曾想過,如果有一天我的城牆都倒下,暴露出內心最柔軟脆弱的那一塊,那麼是否不到一秒,我這顆早已習慣不受到任何刺激的心,就會被殘酷的世界感染致死?

      不過說實在的,我也沒認真想過這回事,畢竟我不曾想過要卸下武裝。

      然而現在,為什麼我的心又被撬開?我以為那是很堅固的。

      最後我想,大概是因為以前我未曾遇過能將我帶出來,或是能了解我所思所想的人吧。      

      其實我從不要求別人明白我認同我,但至少別忽視我別視而不見,不要讓我感覺我不該存在於這世上,好像我是外星人,永遠是不同族群,不可能在一起。

      我有缺點,有的根深難改,但我願意盡量不出亂。

      我從小到大犯過的錯,有哪一樣是一生都無法被原諒?

      我一直在內心掙扎煩惱的,難道真的只有我一個人掙扎煩惱?

      我不願意特別,如果可以,我只希望能毫無芥蒂地站在人群之間,如此一來,即使會迷失,憤怒,悲傷,絕望,我也不會再擔心害怕,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注定輪陷。

      有一天我到鎮上買東西,想不到鎮上的人幾乎都知道我這個騎腳踏車的背包客,都想和我說話,聽聽我的見聞,讓我感覺自己突然成了一個名人。

      「喔,這個啊,」老師聽了後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說:「我剛搬來時也是這樣,一個陌生老男人,沒老婆沒小孩,住在離鎮上不遠也不近的地方,自己蓋了一間比鎮上任何一間都漂亮的房子,不愛打交道,理所當然讓人很好奇。一開始常有人來這東看看西看看,偶爾還拉我到鎮上呢。」

      「可是我看你好像沒有很受歡迎啊。」

      「因為久了嘛,而且我一直都不是很熱絡,人家就慢慢不會想再來了啊。我從沒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他們也沒認識過我,除了小梅,我們都是鎮上的怪人。」

      「看來是挺孤僻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句話你自己不也說過?再說,要逼每個人都喜歡自己,那也是種不知道自己其實不值得人見人愛的悲哀。」

      「嗯。不過我還是無法習慣被崇拜,平時不敢說出來是怕人家覺得我得了討好還賣乖,不過事實上,我常常都覺得自己很不成才。」

      「哈!當別人敬稱我教授或博士時我也是這樣想啊!我又沒教過書,也沒拿博士,真是彆扭。不過我又能怎樣?我要是這麼跟他們講,他們也只會說:『唉呀,別客氣啦!怎樣都比我們強啊!』我不喜歡聽別人把自己講得很弱,就像當初你為自己的離職找台階下一樣。」

      我說:「我希望當我做好什麼事時,人們能好好注意,但又不希望改變原本的身分。我想不通這樣庸俗自私的自己有什麼好被喜歡的,我可是常常看著別人而自慚形穢呢。」

      「搞不好你喜歡的人也是這樣懷疑自己的。我真的想不透那些未曾懷疑過自己,未曾認為自己不足夠的人是怎麼活下來的,難道他們一輩子都覺得自己很完美?我連一天都無法這樣,一件事完美了又想到下一件沒做好的事,真是勞碌命。」

      我開玩笑地說:「沒辦法,誰叫我們庸庸碌碌。」

      他嘆了一口氣,笑著說:「唉,我們是奢侈的勞動階層。」

      「奢侈?搞不好根本無福消受!」

      「誰說的,我們現在不是很享受嗎?」

      「好吧,不過我也要說,當我非常失落絕望時,其實也是這些讚美讓我有勇氣再試一試的,雖然就算沒人支持也是照樣要走下去,不過一旦有人支持,感覺還是差很多。」

      「當然,否則你以為世上的讚美都是毒藥嗎?」

      下午小梅又來了。我看著我們三個老中少,這種獨自繁忙的命運,總是會在孤芳自賞之中找到一點同好,繼續延續吧。

      這是一點也不寂寞的。

      某天清晨,我起了個大早,揹上齊全的行李前往老師家,看到他在院子裡做早操。

      「嗨,吉吉,今天真早啊。」

      「是啊。昨天睡前我一直在想這幾天的事,突然發現我們一直過得很平和。」

      「難不成你要我七老八十還和你打架?到時候就算沒進醫院也沒辦法收拾殘局啊。」

      「哈哈!你怕我拆了房子啊?」

      「是怕你弄壞修不好的東西,還有怕小梅以後看到你就怕。你送她的相機她很喜歡。」

      「她昨天給我看一張你的照片,眼睛要睜不睜,嘴巴也歪歪的,看起來很滑稽,一臉神智不清,結果她說是趁你剛睡醒時用閃光燈拍的。」

      「喔,是啊,我把它當電腦螢幕的桌布,畢竟我不可能靠自己看到自己那副模樣啊,實在是又難得又可笑,哈哈哈!」

      我微笑,平靜地說:「老師,我要走了。」

      「啊?」他有點反應不及。「這樣啊,這麼快……好吧,你要路上小心。」

      「好。」

      「不先告訴小梅嗎?」

      「到時都不知幾點了,我認為現在是最好的時間。」

      「好吧。不知道下次再看到你,你會變得怎麼樣。」

      「我沒想過這問題呢,還真難想像。我會和你保持聯絡。」

      「好吧,我想你也該出發了……我可不是急著趕你走喔。」

      「我知道,」我轉過身出發。「我也覺得自己該離開了。」

      我離開院子,踏上腳踏車,毫不遲疑,也不回頭地順著下一個目的地的方向前進。

      其實我知道,就算騎到世界盡頭,沒有答案的問題不會突然有解答,不會實現的夢想也不會突然成真,只是那天突然將我推出門的惡夢,已經被這麼日子發生的事拆穿到再也不能狐假虎威了。

      而我的過去,就算和它轉身道別,我也心知肚明它永遠在那裏。

      順著小徑騎下去,沒太多設想,也許自己正在穿越的就只是空無一物的過程,必須用時間與思考填滿它吧。

      那麼目標是什麼呢?

      或許也只是終於願意停下來的甘願吧。

      我終於不是那個又想逃離又怕沒歸宿的孩子了,我終於感受到自己屬於世界的某一塊,也許那只是很小的地方,但令人萬幸的是,幸好它也屬於我。

      於是我再也不必擔心害怕迷失一切指標時,自己會被世界拋棄了。

回書本頁

猜你有興趣的書

溫馨勵志/成長療癒
夜市擺攤的學生們 小明
2016年最新的作品有一群都市是大學畢業生也有一群是高中(職 ...
溫馨勵志/成長療癒
十月的太陽雨 小草3341
你是溫柔包容我的海洋,也是溫暖照耀我的太陽。十月,神秘的網路 ...
溫馨勵志/成長療癒
當你孤單時,有我在 (短文集)(新版) 放晴
此作品為 七月完本獎勵計畫 得獎者  很久以前投稿的,原本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