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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烙印在生命中的名字

楔子

      看著枕在自己臂彎中入睡的她,他對上天唯有感激。這張容顏,已深深沁入他的心底,如同她的名字般,成為永遠照亮他一生的暖色。

      記得她曾問過他:「你到底喜歡上我哪一點?我一定要知道,不然先愛上你的我有多虧啊!」

      「妳的強悍。」當時,他是這麼回答的。然後,換來一頓粉拳伺候。

      他在將婚戒套進她的手指上時,向她承諾,從今往後絕不欺騙她。但,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她說謊。

      其實,是他先愛上她的。但他沒有告訴她。

      其實,在讓她的強悍收服之前,他的心早已被她偽裝倔強的脆弱牽絆著,在她仍不知不覺的時候。

      當時,她甚至還不知道他是誰,只是一個剛失去父親的、稚弱又無助的孩子……

      那是一個陽光耀眼的早晨,空氣中有早餐店傳出來的煎火腿和荷包蛋的食物香氣,但,對於昨日一整天滴水未進又熬了一夜的她,卻勾引不出一丁點食慾。

      她只是有些茫然地走在熟悉的返家路上,連日來和母親一起面對的雜務瑣事太多,忙碌已經壓榨光了她的所有情緒,要她再擠出一絲表情都很困難。

      就是在那樣一個對她而言萬念俱灰、看不見希望的早晨,在那個陰暗的巷弄裡,她看見了遭到父親仇家追殺而弄得渾身是血、卻依舊保持著意識清醒的他。

      然後,原本機械式前進的腳步,停了下來,就在他面前。與他對視。

      或許是他那雙如困獸般炯亮的眼睛太過明燦,反而像是幽暗中的寶石閃閃發亮,使那張佈滿血跡的臉不再那麼猙獰恐怖。

      她,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大膽舉動──

      她朝他伸出手,說:「你想活著吧?要我幫你就站起來。」

      「……為什麼妳要幫我?我可能會害死妳。」

      「我不想再看見有人在我面前死掉。」這就是她給的答案。

      下一秒,他拉住她的手,用僅存的力氣站起來,然後步伐蹣跚地跟著她走進一家緊閉的鐵卷門上貼著「嚴制」白紙的店面後門。

      「妳家?」和敵人纏鬥了一整夜好不容易才負傷脫身的他有些乏力,連問話的語氣都顯得虛弱。

      「嗯。」她簡潔有力地應了一聲,引他進廚房坐在餐桌邊,再找出急救藥箱,將他那件沾了別人和他自己血液的破爛襯衫脫去,替他止血上藥。

      「妳家裡人過世了?」

      「我爸,今天是他遺體火化的日子。」

      「那妳怎麼會一個人回來?」

      「親戚說我的生肖和我爸對沖,去了不好。我是我爸唯一的女兒,卻不能送他最後一程,很荒謬對吧?我很不想理他們,可是卻不能不管我媽。她太難過了,我不能再對她撒鹽。」她一邊俐落地給他包紮,一邊用空洞的聲音敘述,好像在講別人的事。

      「……妳很懂事。」他知道慰問的話她已經聽膩,只能這樣說。

      「不,我不懂事。如果我夠懂事的話,就應該在我爸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在他們面前放聲大哭,可是我沒有……從移靈到入殮,我都沒掉過一滴眼淚。」

      「……」

      「我知道他們背地裡都在說我是個狠心的丫頭,那麼疼我的爸爸走了,連哭都不哭……我一直在忍,忍到他們用民俗禁忌阻止我進火化場和我爸道別,我才跟他們說:『如果光是哭就能改變事實,那我就算哭瞎了眼也會把我爸哭回來!』……」

      或許是面對一個以後也許不會再見面的陌生人,沉默多日的她終於一股腦兒說出心裡的話,雖然還是那副淡漠的神情。

      而他,也始終靜默地聽著。

      「我爸很愛我媽,我媽也很愛我爸,可是我爸走了……這幾天,我媽的淚一直沒有停過,說真的我很怕,很怕我媽會受不了,就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跟著我爸一起走……」她咬著唇,拚命往身體裡吸氣,肩膀、胸口顫得厲害,但就是不讓眼淚掉下來。

      「不會的,妳媽還要照顧妳,她身為母親的責任不會放任她傷心太久。」他說。這是他的經驗談。

      她用了整整半罐雙氧水替他右上臂受創最重的五公分刀口消毒,對他可能已是家常便飯,他只是悶哼一聲忍了下來。

      「今年暑假過後,我就要讀大學了。等我十八歲生日一過,就是一個大人,我媽對我的責任也盡得差不多了。」她用繃帶在他的傷處上繞了幾圈,打結。

      那是一種痛得快要受不了卻無法喊叫出來的壓抑,竟然會出現在一個才十七歲的小女孩身上。讓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不管妳長到幾歲,在妳媽媽眼中,一直都是孩子。還有,小孩子就要小孩子的樣子,想哭就哭,憋著眼淚裝給別人看,那是大人虛偽的面具,還輪不到妳來戴。」

      於是,她的眼淚終於不堪重荷地一滴一滴往下掉,卻仍是無聲。

      「對了,妳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

      「你不用告訴我,我不想知道。」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用手背隨便抹去眼淚,轉身上樓,「你的衣服不能再穿了,我去拿我爸的給你。」反正,已經用不著了。

      結果,她拿給他的,除了可以遮擋傷口的長T,還有三張千元大鈔。

      「這……」他怔然。

      「我畢竟不是醫生。從這個巷口左轉再走兩個十字路口就是馬偕醫院,看你身上的傷。」

      「我只是一個妳連名字都不曉得的陌生人,妳何必──」

      「因為我希望你活著,就這樣。」她回答得理所當然,才剛失去摯愛親人的她比其他人都明白生命有多麼重要。

      「那,告訴我妳的名字,我希望知道妳是誰。」

      「不必了吧,我是一個沒心沒肝沒眼淚的狠心丫頭……」

      「我知道妳不是。名字。」他不為所動。

      也許是他身上隱隱透出的霸氣,也許是他的眼神過於堅定,所以,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舒晴。舒服的舒,晴天的晴。」

      「舒晴……很好的名字,」他喃喃著唸了一遍,「妳要儘快振作起來,就像妳的名字一樣,別辜負了妳父母對妳的期望。」

      三天後,她接到一個小包裹,是一條女用手帕,右下角用精緻的繡工刺著「雨過天晴」四個字。

      那是來自一個陌生人的感謝與祝福。

      而他,也就是從那個晴朗的早晨,牢牢記住了這個女孩的名字,長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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