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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茗島的五瓣櫻

平躺在右手掌心上的櫻紅勾玉正微微顛動。

縱使速度再怎麼緩慢,駕駛者再怎麼小心翼翼,仍無法改變汽車正在朝著前方行進的事實。運轉的汽油引擎,帶動車軸的傳動系統,以及轉動中的橡膠輪胎,都讓沙發座椅有著些許顛動。

穩坐於後座的萬葉無法不感受到那微末的動靜。

勾玉如新月的一端很自然的是有著微晃。

萬葉知道,不只是勾玉在動;她的心,同樣在動。

因風而動。

因沒有一瓣櫻花隨之飄逸的風而動。

因吹動無處大片玉茗花開的風而動。

車外,不是她出生與成長,春季會有著滿山遍野五瓣櫻的納東;車外,是除晚春至初秋期間,均有著白色玉茗風華的南宮。

這裡是她未來──終其一生要居住的國度。

手握成拳以讓櫻紅勾玉深埋掌心,本就挺直身軀的萬葉將雙手交疊,擱於袿裳與袴裙間,重新抬起頭,使雙眼直視著正前方。

位於檔風玻璃前的後照鏡裡,唇色如同盛開白櫻,微微地朝著左右勾起;很淡,很自然,看不出虛假的刻意。無須塗脂抹粉就足以讓膚色勝似冬季佈滿山林的白雪,淡褐色的雙眼可與星光璀璨相互輝映。

芸芸眾生不被允許伸頸仰望她的美貌,更無機遇得以窺見只有地位夠高者方能一睹的芳容,也就讓她在故國被稱為「嶺之冰華」。

在此地,亦是如此。

從檔風玻璃望出去,前方並不存在任何本應於白晝時分在大街小巷穿梭的販夫走卒、人力車或馬車;輪車被驅趕到巷弄之內,群眾跪伏於足以讓百人並肩行走的道路兩旁,即便因警戒而站直身體的吏役亦必須面對群眾而背對著萬葉搭乘的汽車。

所以,沒有人能夠窺見她的容貌。

在納東,臣民因她生為天皇親眷,身為天地人神之一而跪拜。在南宮,臣民因她將為國君伴侶,將共同執掌天命誥璽而跪拜。

就是為了結婚,萬葉才會從納東來到南宮;作為納東皇國內親王的她,將要嫁給小她七歲,而且從未見過面的南宮國君。

如果高祖母是第一位嫁入納東皇族的異國女子,她就是第一位出嫁國外的女性皇族。固然嫁的是另一國的王,但她與其他過往下嫁華族的皇族女性並無不同,從來都沒有見過未來就要伴隨終身的夫婿。

淺淺地吸了口氣,萬葉不再注意著大街的兩側。

「薰。」

「是,殿下。」

略帶磁性,有些沙啞的回應來自於穩穩握住汽車方向盤的駕駛。

她不只是汽車的駕駛。

有否看到她的身影不論,但萬葉知道,這名身穿男式洋服的女子永遠都會寸步不離地陪伴在她的身旁。

不止是萬葉,每一名納東皇族身旁都會有著如薰的男女武侍隨侍,可能是單純的護衛,也可能身負其他獨特技能。

萬葉的薰,就是後者。

「固然是堂兄在此地的耳目,綾小路伯爵過度囿於派閥之見,讓我得知的訊息不盡不實,表現有失稱職。」用左手指尖將竹扇按在併攏的兩膝,萬葉的視線平直往前。「到現在,我只知曉今日是南宮的太宮后,亦即未來夫婿的祖母提議會面,但我卻不知所須面對的究竟是何等人士。」

她口中的「堂兄」,就是納東的人神:今上天皇。

羽宮幕府長達百年的統治結束,讓天皇再度握有政治實權。然而,歷史證明,只要外敵真正來犯時,才會讓分裂的國家團結一心;當外敵僅只是外敵時,分裂的國家內部只會彼此廝殺。

這是廝殺。

不見血的廝殺。

萬葉會成為萬世一系唯一對外開枝散葉的成員,也是因為這種表面上不見血腥,實則更加殘酷的戰爭。

不見硝煙的戰爭並沒有因為她離開納東就告停歇。

否則,她不會對於這個國家的一切仍舊一無所悉。

她要嫁給敬稱「君上」、因未成年而暫時是名義統治者的南宮國君,萬葉卻對等會就要見到,並且是這個國度實質統治者的老婦人是一無所知。

無法掌握自身處境與兇險,總讓萬葉有著淡淡的憂慮。

她必須要對往後將提供她的「根」營養的土壤有所了解。

薰能達到她的期望。

這一點,萬葉從不懷疑。

「秉殿下,太宮后之於南宮,就如泉水齋王之於皇國。」

「泉水齋王…」

納東皇族成員絕不會對這個人名感到陌生。

「齋宮」與「齋王」是選為前往新津京左近的稻院神宮與右近的攝御神社,成為巫女並代替天皇祭祀天照命神的女性皇室成員稱號。

固然是種榮耀,齋宮巫女與齋王巫女必須同時維持身體與心靈的純潔,不能與塵世有過多的連結。即便稻院神宮與攝御神社後來是自出雲歸國而學遍古今皇洋學問的巫女聚集之地,使少部分齋宮巫女與齋王巫女偶爾會參與詩會,但絕大多數的皇族巫女仍是獨身離群索居。

泉水齋王是例外。

例外中的例外。

她是推武天皇的長皇女,亦是第一代攝御神社齋王巫女。才華洋溢又熱情奔放的她雖為巫女,仍與身為堂親的開崇天皇藕斷絲連,並仰賴病弱天皇的寵愛與信任指涉國政;那些華族貴人們固然尷尬與憤怒非常,但泉水齋王眼界與能力都超過掌權的公卿甚多,卻始終只能徒呼負負。

雖然在開崇天皇過世讓泉水齋王很乾脆地閉門隱居,恐懼於她的能力與表現以及武士準備拱護她成為女天皇的謠言,讓公卿們對往後的齋宮巫女與齋王巫女行為舉止作出極為嚴格的規範。

一千五百年前的歷史人物與萬葉是有點關係。

今上天皇本來選定萬葉前往稻院神宮,但暗地裡突然出現了泉水齋王的議論留傳。從未過問於皇國政治的萬葉是否有出色的政治能力尚且不論,有著非常多的理由讓流言特別提及的「泉水齋王有機會成為女天皇」觸動皇族最細微的敏感神經,剛剛繼位不到六個月的年輕天皇在重重壓力下,不得不讓她離開皇國。

深知此點的萬葉輕輕地嘆了口氣。

「泉水齋王哪…」

「不同於皇國,南宮國史並不少見於長伴國君的宮后或是宮妃輔政。」駕駛汽車越過南宮國家象徵.中宮的東大門,薰不疾不徐並且不帶任何感情地繼續說道:「然而,當今南宮太宮后在過往五十年間維繫整個國度,親政國君遇到疑難雜事同樣就教,不若泉水齋王為公卿抵制與嫉恨,等同皇國皇族與華族的南宮兩班貴閥更是公認太宮后為基石。」

「那,這位廣受尊敬的老夫人為何突然提出要見我呢?」

「屬下不知。」

「不知?」萬葉莞爾一笑,綻露出如盛開五瓣櫻的笑容。「能從汝的口中聽到『不知』,挺稀罕的。」

「有光即有影,但納東之影無法越過存於南宮國人心中的無形之牆。」轉動方向盤,讓汽車順著圓環而行駛,薰放肆地從後照鏡望向臉龐有一半為白色扇面所掩蓋的萬葉。「納東有影,南宮有暗,但影無法見容於暗,讓影在夜晚與白晝都清晰可見。」

「我無法成為決定影的光,只有堂兄才是那道天照命神化身的光。」將櫻紅勾玉收回袿裳內袋,萬葉舉起竹扇微微張開以遮住朝著左右挑起的唇線。「汝應會同意,如果南宮月夜只有暗,卻不能見到我的影,也太過於驚悚了。」

「屬下會盡力促使暗與影在南宮能不分彼此。」

「啪」地一聲,萬葉將竹扇闔上。

在這個時候,汽車停止行進。就在萬葉準備將竹扇放回膝部,薰就先離開了駕駛座,從汽車的左前方快步繞過後方,讓對準紅色長毯的右後車門能在竹扇重新被手壓住能被開啟。

隨即,萬葉聞到淡淡玉茗花香隨風而來。

輕輕地吸進略帶甜味的氣息,轉過身軀的她先讓下馱踩在地毯,然後才由薰攙扶著,離開了汽車。

在她的前後,在她的左右,距她遠近,無論是宮女或侍衛,全部都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面上。

舉目所及,就只有她是唯一站立的一人。

無人仰望。

僅萬葉能俯視。

「靜心殿提調供奉宮人朴拜見橘宮家內親王殿下。」跪伏於紅毯上的中年婦女以不失尊敬的沉穩語氣對萬葉說道:「太宮后陛下正在接見北府廷臣,請殿下暫擺駕議政殿右書房。」

萬葉看了一眼正半跪於車門旁的薰。

「我的武侍此前能寸步不離,望往後亦能如此。」

「太宮后陛下事前已示意臣女,殿下既為未來宮后,則臣女需將殿下一切指示視同玉旨。」朴提調側身膝行,讓萬葉能夠看到利用薄紗布幕隔絕裡外的肩輿。「請殿下移駕。」

萬葉舉起竹扇,同樣是微微張開,然後同樣快速闔上。

仍是一聲「啪」聲。

在車內,聲音便清脆響亮;在寬闊又空曠的廣場,引起的就是如銅鑄巨鐘被撞響之刻,有著陣陣的回音來回於廣場。

眾多的中宮宮人與侍衛們仍然跪伏於地。

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像那位姓朴的婦女,能夠絲毫不為所動。固然動作上輕微到猶如一根掉落到地上的針,但動搖仍舊無法完全遮掩。

然後,她朝著肩輿走去。

那層介於清晰與晦暗不明的薄紗被提前一步到來的薰與另外一名低頭的宮人掀起,讓下馱置放在踏墊的萬葉能坐入這座由十六名力士肩扛的坐具之內。

重新垂下的淺色白紗並沒有將玉茗花香阻隔於外,晝時陽光透過大小有若細線的間隙,不只鋪蓋燈芯草編織的疊蓆,甚至有在正中央設置煮茶用的風爐,就讓萬葉有著回到納東,身處茶室的幻感。

就在她坐定並將手放到扶手時,地位與膽識同樣不低的朴姓宮女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秉殿下,中宮佔地甚廣,由東大門往到議政殿向須一段時間,太宮后陛下吩咐過,要一名將於殿下入住的穗心殿宮人入輿侍奉,順帶介紹未來殿下將與君上宮擁有的殿宇。」

「宮人麼…」

萬葉沉吟著,用竹扇扇柄輕輕地敲著疊蓆。

她有理由不同意。

納東皇居並沒有讓身分未明或是可疑的女官與女房共處的道理;不是如薰般出身古老的武士家族,就是公卿與華族培養或介紹而來的女房和女官才能夠在經過試用後服侍皇族。哪怕是往後要服侍她,但這很明顯的是違反納東皇族維持長達千年以來的慣例。

萬葉更知道,她現在並不在納東,也就讓她有理由同意這個違反納東傳統建議的理由。

她在南宮。

一個人事時地物盡皆陌生,不知何者是友、何者又是敵的國家,亦是一個將要度過往後整個人生的國家。

十八重菊的皇族慣例,在玉茗花開的諸島…

一邊在心中權衡,萬葉繼續用竹扇敲著編織過後的燈芯草。

不是那麼重要。

下定決心的萬葉在竹扇柄最後一次敲擊的疊蓆時,多用了點力。隨即,紗布簾幕被剛剛將視線擺正的薰掀起,讓身材嬌小、看起來是剛進入中學校的女孩子鄭重其事地在疊蓆緩慢膝行至風爐的另外一邊後鄭重下拜。

「穗心殿宮人車妍兒拜見內親王殿下。」

「妍麼…」

在肩輿被力士扛起之時,萬葉沉吟著。

在年輕的女宮人身上,她感覺到不尋常。

不是微末的不尋常,讓萬葉如同過去言及要事時那般,舉起微開扇面的竹扇遮掩自己的唇線。

「妍源自於花卉,多形容於花卉,使其意多與美好有關。但美好之華…常多帶刺哪。」

「臣女不知…」

「若非敵人,能讓我的武侍目中有人者就僅有同為武侍者。此點,過去不曾出過差錯,現在也不會出差錯。」萬葉的微笑繼續隱藏在扇面之後。「若視我僅是納東來此的花嫁,不盡然。若視我來此別有居心,亦不盡然。汝只須記住,我觀察旁人神色的眼力…還是有的。」

虛張聲勢從來都不是萬葉的說話方式。

她從不虛張聲勢。

除非是私人場合,比較傳統保守的納東皇族或華族女性出嫁前都被限制必須要隔著屏風或是簾幕,否則不能與親族以外的男性進行會面與交談,身為皇族的萬葉並無法豁免,但單薄的阻隔並不妨礙她對於各色來客的品頭論足,同時培養出自認是能稱為敏銳的觀察能力。

在她的眼中,在她面前的南宮中宮宮人有一股並不尋常的氣質──一股…自信,在英偉軍將上才會浮現出來的自信。

而且,這名看起來不過十五的少女給萬葉的感覺跟薰相去不遠。

萬葉的人生閱歷並不豐富,也不足以讓她視自身判斷精準到毫無錯誤,但薰與她是從幼時便朝夕相處,她不會誤判薰所給予她的感覺。

「臣女大概理解殿下的意思。」車妍兒仍是低著頭,語氣有著尊敬,仍然平靜且無絲毫的畏懼。「但要先請殿下先寬恕臣女不若殿下般有著浩瀚博學,只能以較為直白的方式對談。」

「無妨。」

就剛剛的表現,萬葉便相信面前宮人並不簡單。

雖然措詞過度直接了點。

「臣女並不否認殿下的隱喻。」肩輿平緩的向前方移動時,車妍兒回答著萬葉的疑問:「身為母不詳的非閥中人,臣女本應沒沒無聞的死於街頭暗巷,蒙當時微服巡視的君上恩典指示中宮義禁府接納臣女。臣女的背景,方是太宮后讓臣女轉至穗心殿以服侍殿下的主因。」

「義禁府哪…」

聽到這個字眼,萬葉將竹扇又再張開少許;即便對於南宮知之甚少,她卻沒少過聽過中宮義禁府的「大名」。

義禁府是南宮唯一一個從開國起就設置並延續到今日,最為惡名昭彰的密諜組織;未曾重組、未曾對於外界公開,但的確是實際存在的影子機構。南宮的王朝能夠延續近三百年不墜,就是靠著義禁府偵緝統管國家大政的兩班貴閥與所有文武官員。

在前來南宮前,萬葉就曾被母親那邊的親族慎重告誡,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義禁府的密探,任何人都有可能為義禁府提供消息。如果南宮有人想能對她不利,絕不可能繞過義禁府;如果她真的面臨到危險,義禁府必然會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從車妍兒自陳的身世,她也能知道義禁府為何能保持秘密。

南宮平民縱使為官,也必須是祖、父、子三代均為文武兩班的高官才能正式被視為從「堂下」的普羅百姓歸類到地位尊崇的「堂上」貴閥。除非經過宗族長老在特別限定的狀況作出一致決定,否則攀龍附鳳被嚴格禁止,「堂上」與「堂下」間絕不允許流通,兩班貴閥中人的妾生子一概從母為堂下國人。

固然世界之外的進步,或多或少讓保守的體制有所鬆動,但是森嚴的階級之分就是另外一回事。

既不屬於「堂上」,也不屬於「堂下」的,就是車妍兒口中的「非閥中人」,沒有身分、毫無保障的賤民。

感佩於君臨者的恩惠,害怕於失去一切的恐懼,對於想有一切者的仇恨…毫無疑問,這讓他們非常適合成為針對達官貴人的密諜。

現在,萬葉知道她最初見到車妍兒的那股「感覺」從何而來。

「汝可是透露出義禁府最大的秘密了…」

就在她準備將竹扇再張開些許時,萬葉看到車妍兒微微抬頭,讓目光介於注視疊蓆與看到她的面容間。

這讓她一下子就將竹扇完全張開。

「汝的行為都可說是放肆了。」

「臣女所談論的已先經太宮后陛下御准,臣女的行為亦為陛下的要求。」車妍兒重新低下頭,但語氣內不見任何畏懼。「臣女多有冒犯,但還請殿下務必寬宏大量。」

「汝這麼一說,倒是讓我不好責怪呢。」萬葉微微瞇起了眼睛。「我想,太宮后陛下…應該沒有把為何如此吩咐的原因告知汝吧?」

「義禁府為君上指使,探詢貴人的謀劃不是義禁府存在目的。」

「喔…」

萬葉微微沉吟著。

現在的她,就像是一隻貓。

一隻好奇心被挑起的貓。

好奇被挑起的萬葉使得一個疑問浮現在她的心頭,而且是一個足以讓她馬上感到無比羞愧的疑問。

她不能在下人的面前展現出軟弱,這就讓竹扇的扇面仍然必須全部張開。

而且,萬葉從小接受的訓練是不能輕易表現出喜怒哀樂,所以不能直接把自認無比羞愧的的疑問就這樣提出。

在心中盤衡片刻後,她決定該如何選擇措詞。

「除提及義禁府為君上指使外,汝在提及國君和太宮后陛下似乎有著區別。」對著仍然低頭的車妍兒,萬葉輕啟隱藏在竹扇後的粉色雙唇。「於公,汝似乎均提及太宮后;於私,方為國之君上。」

「臣女不否認。」

「我在妳簡短的陳述內,似乎沒有聽聞汝有述說到君上是否有在太宮后陛下作出指示時,有特地給予任何御旨。除此之外,汝似乎很著重於我的未來夫婿與汝的過往因緣…」萬葉將張開的竹扇扇面微微縮減。「話又說回來,我可不知道嫉妒會不會出現在我的心頭哪。」

話才剛剛說完,車妍兒立刻跪伏在疊蓆之上。

「請殿下先恕臣女等下的妄言。」

剛剛還很沉著的年輕女孩的聲音很穩定,但好奇心越來越旺盛,使得聽聞辨色更加敏銳的萬葉注意到,車妍兒有那麼一短暫的有些慌亂,聲音亦有些微微顫抖。

她緩緩地將竹扇闔上。

「大度者,或想要收買人心者,會在此時率直地表示無妨。」萬葉的嘴唇輕輕貼著竹扇柄。「但那個詞彙會否從我的口中出現,端要視汝所說的而定。」

「秉殿下,義禁府上下皆為君上的爪牙,只要是談及宮闈之事即為放肆與妄言。」之前曾表現出不符合年紀的沉穩,此刻的少女宮人措詞又更加謹慎,態度則更為小心:「但殿下所詢問的問題,讓臣女不得不觸及到應為禁地的宮闈之事,故臣女需要殿下允准。」

「哦…」萬葉饒富趣味地看著俯身在她面前的車妍兒,雙唇朝著兩端彎出深刻的弧度。「汝是在要挾呢。」

「臣女不敢。」

「汝僅是口稱不敢而已,但所作所為就是如此。」萬葉將竹扇舉起,像是軍刀般指著面容幾乎就要貼到疊蓆上的少女宮人。「若真正顧及到宮闈禁事私密,汝應當機立斷地拒絕我的要求。可汝卻沒有拒絕,代表汝只是有顧忌。汝堅持要我的寬恕才願意透露,這就是要挾了。」

「臣-臣女並沒有膽量要脅殿下。」車妍兒的聲音開始出現了急促,既是想要解釋,也是想要分辨:「只是,臣女深怕轉述錯誤,會讓殿下產生誤會,那臣女就有莫大罪過了。」

「偏聽偏信而失卻公正,向來只會發生在過度賦予信任的兩人之間,可汝還未有讓我偏聽偏信的資格哪。」

看著面前宮人有所顛動的軀體,卻讓萬葉突然有個念頭突然浮現,也使她停止把玩著竹扇。

即便車妍兒的表現很真,萬葉還是覺得有些異樣;就如同看著枯山水,卻發現有顆小小的玻璃彈珠出現在鋪出波浪形狀的白色細沙之上,將完美波紋所塑造出來的靜謐之美完全破壞。

萬葉往著位於肩輿之外的薰望過去。

看著將情緒隱藏在如同木偶般外表之下的忠心武侍,她知道哪裡不對。

「臣女僭越了。」

「僭越說不上,自大倒為是…」萬葉順手一抖,讓竹扇「刷」地一聲重新張開。「又或,不過是演技罷了。」

動搖、恐懼、猶疑…曾經浮現出來,疑似是膽戰心驚,都在萬葉直接道破後消失不見。

本來跪伏的車妍兒將脊柱挺直,頭雖然低下,那股讓她感覺與薰相去未遠的感覺又重新出現。

「恕臣女斗膽,請問殿下是怎麼看出來的?」

「汝剛剛給與我的感覺,正如同我的武侍給我的感覺,讓我很難不察覺到汝的情緒過於宣洩。」看著神色恢復成較多尊敬與較少畏懼的少女宮人,萬葉將有著座的扶手移到前方,好能夠撐起她往前仰的身體。「我想,我不需要教會汝『適可而止』的意涵吧?」

「顯然臣女在真正能夠察言觀色的貴人面前,情緒的收與放仍然存有破綻。」車妍兒深深地俯身下拜。「感謝殿下的訓示,如果想要待在君上與殿下身旁,臣女還必須要更加磨練。」

「現在,汝應該是準備好告訴我,剛剛的表現也是太宮后陛下的要求。」

「部分確實如殿下所言,部分則非如殿下所言。」

「何解?」

「無論是在南宮之內,又或是海岸彼端的異國,都同時存在著好人,也都同時存在著壞人。」重新挺直軀幹的少女宮人沉聲回答道:「君上待下總是很和氣,也很溫柔,毫無疑問的是個好人,還是不會懷疑其他人的好人。臣女既屬義禁府,且為君上的爪牙,自然必須要代替君上防備別有機心的壞人。」

「我…也屬於壞人之列麼?」

「包括殿下,也包括太宮后,更包括南宮裡外的所有人。」少女宮人回答得毫無猶疑:「除君上外,所有人都是義禁府的敵人。」

車妍兒仍舊面向著疊蓆,使得萬葉無法看到如此斬釘截鐵的少女面貌與神情。不過,她還是可以感覺到那股出於赤誠,也不存在任何虛假的毅然決然。

無論這番話真實度如何,她沒有能從車妍兒身上發現到任何偽裝,或是讓她質疑可信度的微末跡證。

這不代表她就此信任面前的少女宮人。

成長於皇居之內,羽宮家委請的師範教誨,都讓萬葉珍惜著每一份有可能要付出的信任。

她曾經付出信任,也曾經將付出的信任收回。

她付出的信任,一隻手都數不完。

「我還未問過汝來此的目地。」

「臣女來此,一如義禁府中人在太宮后身旁,是要確保殿下知應所知,亦要確保殿下無所妄為。」

「易言之,汝是來監視我的?」

「臣女不否認。」

「汝剛剛所言,就足以讓我無法信任汝,但我相信汝並不期待我的信任。」萬葉將竹扇重新按在膝蓋之上。「但是,我會將汝所言謹記在心,也會記住南宮晝暗同存。」

「義禁府將對殿下的通情達理表達感謝。」

車妍兒俯身下拜。

也是在這個時候,少女宮人所跪伏、萬葉所坐著的疊蓆不只停下那本來是微不足道的晃動,也能感覺到肩輿正緩緩地下降。

「秉殿下,已到議政殿外。」

朴提調的聲音才剛剛響起,薰就掀起了紗布簾幕。先動身的車妍兒如同她進來時那般,再次膝行到肩輿邊緣,並且跪伏在年長許多的女宮人另外一側,就跟其他畢恭畢敬地等待著萬葉走下肩輿的宮人那般如出一轍。

淺淺地吸了口氣,萬葉提起袴裙,將袿裳拉平。白棉製足套在燈芯草蓆滑動過後才踩進到下馱。

然後,她感受到一股微涼的風。

沒有任何玉茗花香,而是刺激著肌膚,有如雪峰吹下的涼風。

相對於神州的玄武帝國,座落南宮正中心的議政殿並不寬廣;微陡的階梯,刻意將圍牆收縮以拱出較為狹窄的長形廣場,磚瓦鋪石呈現略為清冷的顏色,讓整個議政殿在晴朗的午後時分仍然呈現出森森的寒意。

這個設計,是刻意要讓人畏懼,與四周圍都種滿樹木,在炎炎夏日有著淡淡詩意的納東皇居是截然不同。

「容臣女引路。」

說完話的朴提調起身,弓著身體又像是挺直身體地邁開步伐。

見到萬葉跟著中年宮女踏上階梯並進入迴廊,無論手上是否有拿著東西,眾多身著精緻刺繡,純白色襦裝下襬在深藍色襖裙外的女宮人們見到她到來是紛紛行著絕對的跪伏禮。

即便是越過那些宮人,萬葉卻仍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哪怕是她們起身讓衣裝悉索作響的聲音都未曾聽見。

她能夠看到的,是嚴格言行舉止訓練方會有的肅然蕭然;她能夠聽見的,只有為不足道的風吹拂而過。

就這樣,朴提調帶著萬葉來到位於議政殿後方的房間門口。

從門被推開的那一刻起,她就見到明亮的陽光穿過木框窗紙,襯托出與清冷室外截然不同,有著書架與書案的溫暖室內。

「太宮后陛下在見完北府廷臣與文武兩班贊臣後就會從前殿來與殿下會面,還請殿下在此稍待片刻。」在幾名低著頭的宮人將甜點與茶水端進來時,朴提調同時沉聲說道:「如有任何問題,如有任何需求,請由車宮人代為轉達。」

輕輕地「嗯」了一聲,萬葉讓朴提調與其他宮人退出房間並把門帶上。

一扇門關上,另外一扇門開啟。

寂靜的肅然氛圍被隔絕於後方之門外,激烈的議論對話源源不絕地穿透另外一側的拱型門上簾幕。幾乎不需要側耳傾聽,萬葉就能知道,是好些男人們在爭執著錢財該如何分配的問題。

…就跟一年前的納東同樣,是在爭該撥付多少於民生,又該撥付多少製造槍砲、軍艦與戰車。

然後,就發生了那件事。

讓她來到南宮的那件事。

從口發出一陣淺淺的嘆息,萬葉開始端詳著室內陳設。

無論是木造窗台,鋪上地毯的石板地面,用於寫字與堆放文卷的書案,還是置放著各色舊式線裝抄本與現代印刷書籍的木架,均經過中宮宮人進行過細心打掃與維護而一塵不染。

萬葉先是走到筆架旁,用竹扇將筆身有著金色浮雕的御用狼毫托起,看了看沒有沾染任何墨痕而潔白勝雪的筆羽。然後走到書架,隨機挑出幾本精裝史書,萬葉接著就以下緣做為支點,以竹扇壓住上緣並往後拉出少許,從而看到層層疊上的書頁同樣是完好如初。

微微地搖頭的萬葉正準備轉身時,看到有幾本書籍突兀地出現在書架角落。

說是突兀,是因為它不若書房內的一切都那樣嶄新,書頁是經過反覆翻閱才會有的泛黃與摺痕。除此之外,封面上的肖像畫是輪廓深遂的洋人面貌,而不是納東或是神州人。

更讓她注意的,是封面上的文字。

「Versuch   enier   gründlichen   Violinschule…Le   Piano   virtuose…」按照記憶,萬葉低聲唸著那些不同的洋文詞彙:「Le   quattro   stagioni…Waldesrauschen…」

「綾小路大使從未對哀家提及妳會洋文。」

很輕柔的聲音卻配上好似風暴的氣勢,讓萬葉既乎沒有察覺到她何時轉身面對身後;從繼續查看還有哪些洋文書籍,到面對拱形迴廊口間,她幾乎沒有察覺到自己存在著意識。

萬葉見到的是一名挺直著腰桿,身著素色白襦衣與無數精緻刺繡的深藍襖裙,年紀介於中年與老年那條微妙界線的婦人;雖然滿頭華髮已經趨於完全銀白,但僅只是眼角出現著明顯的細紋,綽約的風姿韻味幾乎未曾減少,足以證明她能夠為君王吸引的美貌。

這位婦人有的,不只是美貌。

雖然不高,但在輕聲細語間,婦人所散發出來的,就是讓所有人都難以無視。

萬葉看過她的肖像。

當今的南宮太宮后。

面對她,即便是萬葉,同樣是有著矮了不只一節的感覺。

「即便是納東華族,對於皇居內事亦難以全盤理解,尤其彼又從未試圖對我有所理解。」萬葉用兩隻手拇指與食指夾住竹扇,並且準備行禮。「納東,橘宮家的萬葉…」

「免了。」

沒有任何動作,很簡單的兩個字,就讓她硬生生地中斷了行禮的動作。

「哀家要妳先知道一件事情。」雍容華貴的婦人坐在面對書案的座椅之上,並且用眼神示意萬葉坐到另外一張座位上。「不管往後誰又對妳說些甚麼,妳在南宮需要低頭行禮的對象永遠就只有玖瑛。」

玖瑛。

南宮玖英。

這是萬葉未來夫婿的名稱。

「晚輩明白。」

「從嫁入中宮前,哀家就不善於噓寒問暖。」沒有一字一句的寒暄,婦人對著規規矩矩地坐著的萬葉單刀直入地說道:「妳應該在想,從納東來到南宮還不到五天,哀家為什麼會突然想讓妳到中宮過訪。」

「請陛下指教。」

「綾小路伯爵自稱是銜命提議納東與南宮聯姻,哀家固然出於南宮國內特殊狀況而同意,卻始終無法從綾小路伯爵處對妳有一絲一毫的了解,這讓哀家希望能夠見到本人,好親眼見到未來的南宮宮后會是甚麼樣的人。」

萬葉可以感覺到,太宮后用在打量她的眼神是銳利,不是溫和;不是以和藹長輩的身分在注視她,而是一國執政者在揣度人心的目光在看著她。

有的不是親情或是感情。

有的只是對人心的度量。

「不知陛下怎麼看晚輩?」

「外在可以與玖瑛相互批配。」太宮后的笑容──並不是笑容。「內在,就有待商榷。」

「內在…」

萬葉用竹扇抵著下顎,思考著這個名詞的意義。

哪怕是庶民百姓等普通人家,都不會希望妻子只擁有一個好看的皮囊,除了要持身甚正,必須要善解人意外,當然還要將宅內事妥善管理也是最起碼的要求。

但在帝王貴冑家,要求的就不會那麼簡單。

對內、對外,一國之母都必須成為表率。而且,要成為販夫走卒與達官貴人都能夠滿意的表率,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問題在於…

「陛下容秉,家嚴與家慈對晚輩頗為放縱,從未指謫晚輩的廣泛興趣,亦容許晚輩師從不同師範學習各種學問,但其中不包括成為一國之母的教習。」萬葉謹慎並且鄭重地回應著正在端詳著她的太宮后。「如果是希望我能成為那麼樣的一個人,陛下必然會失望。」

雖然來到南宮並非是志願,但萬葉的家世容許她無須仰賴他人的鼻息。

無論是在納東,還是南宮,她都是人神,不會改變。

「在中宮總供奉丞到府告知前代太宮后之決意前,哀家亦從未想過自身會攀附前代大君,更不用提在五十年間斷斷續續地垂簾聽政。所以,妳事先有沒有做好準備並不重要。」太宮后舉起本來放置魚座位間的其中一只茶盅,將冒起的蒸氣輕輕吹開。「再者,哀家希望妳的內在能夠與玖瑛相輔相成,不希望一個言行舉止都是符合婦德書的孫媳婦。」

「晚輩不明白…」

「妳還要回答一個問題,哀家才會做出解釋。否則,哀家與妳之間的對話就從來都沒有發生過。」隔著茶盅所冒出的熱霧,萬葉眼中的太宮后臉龐有些模糊,而且難以辨明。「妳與妍兒對話的時間多久?」

這個問題不是困難的問題。

但這個問題是讓萬葉困惑。

太宮后的眼神讓她沒有繼續遲疑的時間。

「從東大門起,一直到議政殿後止。」

「足夠了。」

「請陛下賜教。」

「如果義禁府沒有對妳有正式的認同,妍兒一句話也不會多說。」太宮后將杯底朝天的茶盅放回到桌面上,用絲帕輕輕地抹著沒有抹上多少顏膏的雙唇。「哀家的兒媳婦就與妳相反,同樣的路程,跟隨在她身旁的義禁府中人只與她交談不到一分鐘,就讓她在隨後的三十年間只能夠聽到義禁府願意讓她聽到的。」

萬葉微微地愣住。

她明白義禁府無所不在。

但她不知道,如車妍兒自稱為國君爪牙的義禁府居然能夠干涉到南宮的中宮內的運作。

「上晉大君建立只為國君而存在的義禁府以確保南宮國朝不墜,哪怕是垂簾聽政的哀家,或是未來身為玖瑛宮后的妳,都會是義禁府監視的對象。」太宮后搖了搖頭。「哀家的兒媳就是無意識間違逆上晉大君鐵碑祖訓,終生只能做為一國之母。」

萬葉回想起她來到南宮前,堂兄給予她的國情簡報內容。

南宮前代大君與宮妃其實是有嫡子嗣,南宮國史也不乏體弱國君繼位,身世有些特異的當今君上原本是不被考慮能夠即位的。然而,他被太宮后收養以繼子身分入主中宮大位後,直接能夠獲得利益的兩班貴閥毫無意見不論,新近崛起並有相當政治實力的堂下國人也沒有上書表達反對意見,國情簡報的未署名主筆者對此事無法做出解釋。

聽到太宮后道出這段秘辛,萬葉相信她是在暗示,義禁府即便不是直接介入,同樣有能力影響到中宮大位的傳承。

她決定做個試探。

「這麼說來…」依照習慣,萬葉緩緩地將竹扇扇柄向左右張開,在太宮后轉身過來前,先行遮住自己的雙唇。「或許,君上能即位,是該感謝那一位宮后的…無心之過了。」

這一句簡短的話,換來太宮后凌厲的眼神。

萬葉的雙眼與面前長輩的雙眼交會。

她沒有,也不會退縮。

畢竟,即便太宮后的眼神與萬葉外祖父如出一轍。

她的幼年,有許多時間都是在幕府被取消許久後,仍能被天皇與其他華族稱為「公方上樣」而畏懼的羽宮家督膝頭渡過。然而,為了萬葉來到南宮的那一件事情,他即便選擇自裁以維護羽宮家的清白,但仍無法阻止萬葉被外嫁。

「如果妳如此想,表示妳有權謀者的眼光;如果是想測試哀家,表示妳有著權謀者的膽量。」流露出如同侍刀般尖銳的眼神,太宮后接著淡淡地說道:「無論如何,都印證勝政兄對妳的讚譽並不虛假。」

羽宮勝政。

那是萬葉外祖父的名諱。

「陛下認識晚輩的外祖父?」

「保功公家承擔南宮對納東的關係經營,哀家被選嫁中宮前,哀家父母曾考慮過把哀家嫁給妳的外祖父,就是這層緣份讓哀家與勝政兄維持著書信往來。作為曾策畫叛亂與統帥納東士族的將軍之子,勝政兄也是我在政治與謀略的師傅。」將白瓷茶壺內的熱茶注入茶盅時,太宮后淡淡地回答著驚愕的萬葉道:「妳等一會兒可以去問跟著妳進入中宮的那個丫頭,她會跟妳證實這段交往。」

「她…」

「哀家與勝政兄有書信往來的事情,在南宮瞞不過義禁府,在納東瞞不過影佐宗家。」舉起茶盅的太宮后微微一笑-有點苦澀的微笑。「如果不是這層緣份,哀家不會知道妳,也不會知道妳在納東的處境凶險,才會對綾小路伯爵提起玖瑛的婚配。」

「這麼說來,晚輩必須感謝陛下的提攜與施以援手。」輕輕點頭為禮過後,萬葉立刻追問道:「但不知陛下是如何知曉薰為影佐宗家?」

「納東的今上不如他的血親那般小心眼,不會拒絕影佐武侍跟在妳身邊的提議。當然,義禁府也不是省油的燈,妳身旁的那個丫頭從踏上南宮的那一刻起,哀家就知道她是影佐宗家的武侍。」

「如果陛下去問薰,她不會承認。」

薰的確屬於世代侍奉天皇的影佐家。

在以前,他們被稱為忍侍;在現在,他們就是國家的對內與對外的諜報人員。他們的存在只有少數人知道,他們的內部則沒有人知道。

說起來,跟南宮的義禁府有點相似。

至少,就表面上來看。

「這裡是南宮,不是納東,哀家並不需要她的承認。當然,哀家也不會介意妳提醒她。」太宮后輕抿了口葉粉沉於盅底得清茶。「更不用說,往後妍兒會有很多時間與那個丫頭相處。」

「請陛下賜教。」

「等妳見過玖瑛之後,妳就會明白哀家的意思。」太宮后將目光移向書房內的座鐘,看著正在移動的長針,還有幾乎沒有移動的短針。「…該是時候了。」

齒輪座鐘的分針滴答作響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朴提調的聲音就從議政殿通往中宮內部的門扇外響起。

此時,短針指向申。

「秉陛下,秉殿下,君上側近宮人希望能入內並取去君上暫放於右書房內的洋樂器用譜。」

見到太宮后有些意味深長的目光轉過來,萬葉輕輕地點了下頭。

向太宮后簡單地點頭行禮後起身,她取下那幾本放在書架內的洋文書後,直接往書房門走去。聽到下馱聲音逐漸接近,在宮外迴廊的幾名宮人小心翼翼,彷彿是深怕塵埃會落下似地將門往外拉。

然後,拿著竹扇與那幾冊書本的萬葉見到一個新出現的跪伏身影:一個年紀約莫十來歲的小女孩。

「汝知道我是誰?」

「臣女曉得。」

相對於車妍兒情緒略嫌過份滿溢的演技,面前的女孩正透過稚嫩的童音與微微顫抖的背脊傳遞著真正發自內心深處的畏懼。

萬葉輕輕地瞇了下眼睛。

「汝知道君上要妳來書房取何種書刊否?」

「臣女不知,」身材嬌小的女孩怯生生地回應著未來中宮半個主人的問題:「君上僅吩咐,只要是在書房內最為陳舊的書刊,而且封面是臣女所看不懂的文字就是了。」

「汝將手伸出。」

聽到萬葉的吩咐,女孩在慌忙之中,卻也沒有忘記在雙手伸出、並且掌心朝上之前,要先將襦裝兩旁衣袖先捲起。

將小提琴與鋼琴的教本和幾本樂譜都放到了女孩的手上過後,萬葉才重新舉起竹扇。

「我…還不知道汝的名字。」

「臣…臣女…臣女君上側近宮人閔璇芽。」

襦裝與袴裙都是素色的女孩說起話一直是結結巴巴的,直到同樣跪伏於地的車妍兒輕輕地轉頭,向她使了一個眼色。

萬葉沒有錯過那抹微妙的瞬間,也沒有將之挑明。

她只是將目光往唯一站挺身體的薰望去。

見到她目光的薰則以主侍兩人能夠理解的方式表示明白。

「閔璇芽…」與薰妍神交流過後,用竹扇抵著下顎的萬葉輕輕一點頭,吩咐面前的稚齡女孩:「汝隨我來。」

「臣女…」

萬葉在邁開步伐前,就見到捧著書冊的閔璇芽驚愕地抬起頭。然而,她並沒有理會那名幼女的不知所措,而是直接朝著放在階梯下的肩輿走去。

隨著閔璇芽沒有猶豫太久就快步跟上的腳步聲傳來,讓她注意到自己在南宮中宮的地位與影響力;即便還未真正嫁給擁有眾多宮樓殿宇之主,萬葉僅僅需要一句話就足以指使著宮人,無須透過如朴提調或其他資深宮人的「轉述」方能讓中宮宮人聽命。

至少,這可以確保萬葉在這座仍屬於異國宮殿之內,暫時還不會成為宮人們的囚犯。

無論是納東皇居,還是南宮中宮,都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卻也都是由人所組成的存在。然而,哪怕是至高無上,缺少將宮殿主人視為至高無上的宮女們,那宮殿不過就是另外一種型式的牢籠。

離開納東是被迫,亦是遭到放逐,但曾經依照自己的意願而過著舒適的生活,讓萬葉不準備,也不希望在此地變成身穿名貴華衣的囚犯。

她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學習與探究。

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她未來的夫婿,南宮至高無上的存在。

要瞭解君上-要瞭解南宮玖瑛,最快的方法莫過於透過他的側近;車妍兒是透露些許,但既然是義禁府中人,萬葉就無法給予過多的信任。當閔璇芽出現,說是要替玖瑛取走小提琴與鋼琴練習本與樂譜時,機會便送到了她的面前。

只是,在她用竹扇代替招手,要閔璇芽進到肩輿內時,完全意料之外的小女孩手足無措地分別朝朴提調與車妍兒的方向望去,希望從兩人的目光尋求指引。

萬葉的視線從張開竹扇的上緣,將在場宮人間的互動收入眼中。

年紀雖然有著相當差距,車妍兒與朴提調卻是在場所有宮人地位最高的兩名,讓閔璇芽下意識地就是將目光投向她們,從目光直視前方的兩人都沒有獲得任何有用暗示,在依萬葉的命令進入肩輿還是提起勇氣拒絕間遲疑與猶豫,小女孩始終孤孤單單的在人群中手足無措。

最後,低著頭的她小碎步往肩輿走來,越過前頭到尾都被薰所舉起的紗布簾幕,以相較於車妍兒要更加緩慢地在疊蓆上膝行到萬葉的正對面。在肩輿再次開始移動的時候,閔璇芽已跪伏在地。

當然,她沒有忘記,君上要的洋文書本被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聽到我的召喚,汝為何遲疑不定?」

「秉殿下,中宮對…對宮人所在殿宇、何種品級、所能出現的地方與所能做的事情有非…非常嚴格的要求。」面對萬葉的問話,閔璇芽結結巴巴地回答道:「臣女是養心殿宮人,除非經過穗心殿提調供奉的允許,否…否則是不能與殿下共處一事的。」

「此地規矩如此嚴格?」

「璇芽不敢欺瞞殿下。」

「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往後的提調供奉是哪一位,汝又要如何去向不存在的人尋求許可呢?」

不像車妍兒是全程跪伏在地,聽到萬葉如是說的閔璇芽驚愕之餘,也控制不住地抬頭與她對望。當然,一發現到自己的失態,滿滿都是稚氣的臉龐急急忙忙地低下。

見到閔璇芽的動作,向來保持端莊自動的萬葉不僅難得的失笑,也沒有用白紙扇面掩住雙唇。

「汝讓我想起我的堂妹,在未接觸侍道之前,她可是跟汝一樣的可愛。」

接著,萬葉的臉色一暗。

在親眼目睹那件事情前,她還是隻那麼溫馴的小兔子,現在卻是隻拼命想躲回地下的鼴鼠。

或許,那才是正常的反應。

無論堂伯與堂伯母是不是前代天皇與皇后,沒有幾個小孩子能在親眼目睹自己的父母被刺客謀殺過後還能維持正常的精神狀態。

就是因為那場真相未明的謀殺,一直被懷疑是「要讓最後的幕府將軍」重新組織幕府,萬葉的外祖父自裁以維護羽宮家的名譽,她的父母則是直到現在都還處於自我軟禁的狀態以避免嫌疑,而萬葉則被迫來到南宮。

與惶惶茫然的堂妹相比,與年紀輕輕就必須面對一國各方壓力的的堂兄相比,她的處境…還是未知數。

萬葉輕輕地嘆了口氣。

「汝知道我召喚汝的原因否?」

「臣女…臣女只是下人,不敢妄加揣測殿下真意。」

「我在納東皇居學到不少事情,像是至尊者所珍惜的一切物品,尋常下人是連親眼目睹都不被允許的,更不用說…」即便閔璇芽因跪伏而面龐完全面對疊蓆而不可能見到,萬葉仍將手上的竹扇揮出,指向被女孩抱在懷內的書冊。「汝懷中的那些練習本與琴譜可是經年累月的翻閱哪。」

「殿…殿下恕罪!」

出乎萬葉的意料之外,閔璇芽那光亮潔白的額頭就這樣往結實的燈芯草蓆磕了下去。

萬葉能看出車妍兒那感情滿溢而出的逼真演技,自然也能察覺到閔璇芽的表現並沒有任何程度的虛假或偽裝。

女孩是真的在害怕。

女孩是真覺得自己會被責罰。

「如果我的認知沒有錯誤,我剛剛應當是在稱讚汝深受君上的信任,讓汝能被差遣來拿取君上的私人物品。」看著之前就表現出茫然無助,現在則是出於莫名原因而莫名懇求寬恕的閔璇芽,萬葉手上的竹扇抵著下顎。「我倒是看不出來,汝為何要尋求我的寬恕?」

「殿…殿下不是在怪罪臣女一步登天,妄圖博取君上的寵信麼?」

「我不能明瞭汝為何會如是想…」看著將動作停下的閔璇芽,萬葉開始回想著她所知的有限情事。很快的,她記起些許看似彼此不關聯,需要經過證實的蛛絲馬跡。「汝的年紀尚輕,但與納東皇居同齡女御相比,似乎沒有絲毫表現出身為君者側近應有的自信。」

「臣女…臣女…」

「對於為君者側近,自信是相當重要的素質。如果無法坦蕩蕩地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敵意,或是別有用心的阿諛奉承,很有可能讓為君者之形象受到來自暗地的流言蜚語損害,這是義禁府無法阻止的。」用扇柄輕輕敲著下顎,萬葉看著快要語無倫次的閔璇芽過後,這才猜測道:「除非…汝等因為君上並非受到重視的大君之子,故而對此未曾有過自覺。」

南宮內外眾所周知的是,南宮玖瑛從來都不是南宮被預期的國君人選。

譚宮姬──當今南宮國君的母親是來自南方大陸的洋人殖民國度,為替她的國家尋求應急援助而來到南宮。然而,在她身上所展現出,且在南宮女子身上少見的英姿颯爽,讓前代的崇善大君為之著迷,進而契而不捨地發動追求。但譚宮姬在生產過後不久便撒手人寰,大君則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之後,兩人的結晶就如同人間蒸發,直到…

直到崇善大君過世導致南宮政局混亂,太宮后被簇擁出面穩定局勢時,有著南宮與洋人血統的庶出君嗣才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

不再是無名者。

是南宮國君──南宮玖瑛。

數年之間,從無人聞問者成為最受重視者,很少會有能在短時間內就能適應如此極端變化者的存在。

即便他本人可以,卻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接受天翻地覆的改變。

在萬葉看來,身為側近卻年幼的閔璇芽很有可能就是地位變化劇烈的受害者,也就讓她擔心南宮玖瑛是否亦是如此的──

膽小如鼠。

「臣女…」

「是耶,非耶,汝都應給我一個準確且真誠的回答。」萬葉抖開了竹扇。「若汝不語,那才是真正的罪過了。」

「朴…朴提調曾告諸臣女等,身為君上側近應盡可能謙讓與抑制,切莫對其他宮人過分驕傲,否則會為君上帶來負面的影響。」閔璇芽囁嚅著:「再…再說,從慈心殿遷到養心殿後,中宮其他殿中宮人不只看著我們的目光不善,明知我們能聽到時閒言閒語,所以…所以,我們選擇忍耐和退讓,總不能讓因為我們的不知輕重害君上…」

下層相忌。

在納東皇居,在羽宮府邸,身分地位與所服侍的對象有著直接關聯,讓僕役間的勾心鬥角本就是慣常且不足為奇的事。

然而…

「自重與謙讓並不衝突,不卑不亢與不知輕重實為二事。」萬葉刻意放緩語調,免得心弦如毛髮纖細的小女孩又誤會她正橫眉豎目。「看起來,讓汝等調整心境與姿態或許才是當務之急呢…」

萬葉並沒有將話全部說完。

來自肩輿前方的音樂讓她無法把話說完。

琴弓劃過琴弦,再從共鳴箱所傳出,動與靜的變化在急驟與綿長切換,節奏在快與慢間來回活潑跳動,高與低的音階起伏於巔峰和谷底。組合成一首有著激昂,也有著寧靜的組曲。

那是音樂,卻也不只是音樂。

聽著那綿長不斷的洋人音律,萬葉有著一股感覺──很確切的感覺:她不是在肩輿內,不是在中宮,甚至不是在南宮境內;她是站在懸崖之上,她面對著波濤洶湧的海浪,她面對著激昂又鋪天蓋地的氣勢。

滿滿的激昂情緒淹沒了她,讓思緒無法平復的萬葉完全無法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殿下?」

在琴的聲音逐漸降低之時,閔璇芽輕聲將萬葉的思緒喚回。小女孩的聲音,也讓她察覺到,有兩條淚痕曾經畫過她的臉龐,袴裙布料上也有著兩個確實存在的淡淡水痕。

萬葉知道,她失態了。

但是,她情不自禁;被琴聲挑起的情緒至今仍然滿溢於她的體內,一點都沒有散去。

「殿下的反應並不希奇。」雖是低著頭,聽得出有著無比得自豪感,而且應該是正笑意盈盈的閔璇芽輕輕地解釋道:「哪怕是臣女等久侍君側宮人,當君上在君苑園時,都同樣盡可能要退避三舍。不然,一聽到君上的琴音,輕者難以言語,重者就是不能自己了。」

在肩輿停下、紗布簾幕被掀起時,曾暫告止歇的琴音又再度響起。

彷彿不是風,而是從君苑園的樹林中央傳出的琴音,讓距離地面有數公尺遠、並依附於粗壯樹幹的枝與葉彼此摩擦。悠揚的樂章讓萬葉完全不需要閔璇芽在前方指引或是帶路,就自然而然地行走於由兩旁百年樹木所拱出的道路上,朝著音韻發源走去。

溫和的午後陽光,柔暖的夏季微風吹拂,偶爾有青綠色的樹葉飄落;在樹林間引領著風在穿梭的和緩與悠長樂章並不僅只是連續不斷的音符,而是融入風中,隨著輕柔而慢慢攀上奶色肌膚。

這裡是在種滿樹木的君苑園,現下是夏季時分,風的確是柔和舒適。

但是,萬葉並不覺得自己是在中宮的御苑園內。

她是在畫中。

夏季、微風、午後、樹林。

一幅好似真正風景的寫實畫中。

溫暖、和煦、舒適、寂靜。

她不是在中宮之內。

音樂讓她身處於不存於現實的風景畫中。

如夢又似幻;非夢亦非幻。

介於夢,處於幻,以及位在現實之間。

她步行的時候正聽著來自提琴的樂章,也似乎是沒有聽見任何音符;萬葉聽到的,僅是帶有陣陣樹葉摩擦聲的風掠過雙耳。

然後,她見到一個位於涼亭之內的身影。

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的幼小身影,將背板搭在左邊肩頭之上,右手執起的琴弓畫過幾乎是從上臂一直延伸到手腕的不同琴弦,琴頸位置則依照旋律高低所需而有按壓。

樂章來自於從他演奏提琴。

他的背後,好象存在著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像是神鬼誌怪書所描述的,被鬼神附身的景象。

捲動綠葉的風亦來自於他。

這讓他就像是一切的中心。

南宮的中心。

這個如夢又似幻的世界中心。

見到琴弓從弦線移開,樂章告歇之際,那股不知是虛幻或是真實的模糊感受逐漸退去。見到存在於那個身影之後的無形軀體消失,讓萬葉終於有著確實活著,而非身處於虛幻之間的感觸。

也是在這個時候,萬葉才發現到,位處於涼亭之內的背影如此的像是稚齡女孩般,未曾經歷任何風雨的弱小、纖細又惹人憐愛。

如果剛剛的他是風的起源,現在的他則是極易被風連根帶往天空,需要備受呵護的雛弱小花。

「小芽?」察覺到有人就站在樹林與庭園的交界,涼亭內的身影轉了過來。「妳把我的琴…」

略高,稚嫩,有些甜,很是讓人舒服的嗓音。

在他見到因初見而陌生的萬葉,不是朝夕相處而熟悉的閔璇芽同一刻起,話語沒能全部從他的口中吐出。

這句未完結的話,足以讓萬葉知道他是誰。

在見到她的時候,那張清秀…不,該稱作是清麗的臉龐,以及睜得很大,顏色如用水暈開的淺藍色染料,不是神州系人種會有的瞳孔都是在瞬間是充滿著不可置信。

哪怕萬葉自身亦為女子,卻不敢奢言能絕對壓制面前的美貌。

即使如此,聽到剛剛那存在於主僕之間,內容卻毫無高低之別,且簡短卻未完成的應答,讓萬葉覺得有必要提出勸言。

「君者為國之象徵與唯一,尊卑不分將有失至高的地位。雖對下者親切固然無妨,但在公在私,上下之分仍需多有注意。」

「我…這…寡人…」

「未自我介紹,以陌生之軀即對君上提出建言,倒是失禮了。」

萬葉慢步向前,在不過兩個台階高的亭前──亦是在他面前的石板上站定。

然後,不在意地面上仍有些許落葉,當著介於孩童與少年過度期的男孩,她先是兩膝跪地,用兩手拇指與食指間夾著竹扇,讓兩手前半部能夠貼於地面且中指指尖相觸。

「納東的萬葉拜見南宮的國君。」挺直脊柱得萬葉向著還不知道該如何自處的男孩彎腰下拜。「尚祈君上寬恕…臣妾的行為舉止。」

「別。」美少年慌忙地走出涼亭,將高他不少的萬葉從地上攙扶起。「我…寡人最不習慣大禮參拜了。」

一被他給拉起,萬葉也就順勢站起,看著因她使用的自稱兒手足無措的男孩,並且被他拉著進到涼亭之內。

被他鄭重其事地安排在石板凳上坐下,被她端詳的未來夫婿臉色在短暫瞬間像是飲用烈酒過後般紅潤,視線交會不過一次心跳便匆匆忙忙地轉開。

看著轉身對處在涼亭外的宮人們進行招呼的他,萬葉雖然端正坐姿,卻也忍不住流露出微笑。

他並沒有給予萬葉一國之君的感覺,而是個有著無比才氣,傲氣與強硬都僅存在於演奏樂章時的美少年。雖然他抗拒著將目光直對著她,萬葉卻知道不是出於不滿或有怨氣。

應該是…害羞吧。

過去,在前代天皇遇刺讓萬葉與父母一同自我禁足長達半年之前,她並沒有少參加詩會、歌會與洋人風格的舞會;當然,相類似的聚會總有著來自各個華族的適齡男性子弟與會,有些充滿勇氣的會迎上前並對她獻殷勤,比較沒有勇氣的則會隱藏在人群並以看到她的一顰一笑即為之滿足。

當她主動向前時,前者會喜悅到情不自禁,後者則會靦腆地手足無措。

南宮玖瑛無疑就是後者。

萬葉不討厭有些害羞、有點靦腆並且沒有足夠勇氣面對她的男孩子。更不用說,是玖瑛這麼漂亮的男孩子了。

見到萬葉看著他的舉一動,對他略嫌慌亂的言行舉止抱以微笑時,已經將該當交代的事情全部吩咐完畢的南宮玖瑛雙頰仍然是泛紅不退。見到她的雙眼,男孩再一次地將頭低下。

看他似乎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於自己,讓萬葉察覺到,她想要來點…

…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從拜見起,君上似乎都沒有正眼看著臣妾。」輕輕將竹扇抖開,仿效著劇院舞台上的名伶,用雙眼傾吐著哀怨。「莫非,臣妾的蒲柳之姿難入君上之眼?」

「沒、沒有這回事。」聽到萬葉的「自我貶抑」,南宮玖瑛連忙抬起頭,雙手蒙烈的搖動。「妳、妳很漂亮的。」

「那…君上為何不肯多看臣妾一眼呢?」

「寡、寡人從小就不擅長與生人相處。」

如同少女般的雙腿併攏,纖細的雙手朝著左右撐在石凳上,玖瑛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

如同少女般的雙腿併攏,纖細的雙手朝著左右撐在石凳上,玖瑛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

楚楚可憐。

萬葉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會被用在男孩子身上。然而,面前的玖瑛所展現出來,既惹人愛憐,同時嬌弱又易受損害。

「不善與人相處?」

「母親的家族遠在海洋彼端,且寡人幼時只是個不可能承繼中宮大位的庶君嗣,也就不可能有人為利益而親近寡人。「縱使不愁吃穿用度,寡人不只在中宮不曾有過同齡的陪讀與玩伴,側近宮人始終只有小芽與其他寥寥數人。」玖瑛有些無可奈何,是早已看開,像是自嘲,也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當祖母強硬地讓寡人進入中宮後,過份冷淡在一瞬間就變成過份熱情,總讓寡人覺得不舒服。」

「王之信賴與信任,即等同於權柄,權柄則等同於財富。」收起竹扇,也收起戲劇名伶般的神情,萬葉正色告訴展露出苦惱的玖瑛:「或有圖謀,或為私益,別有用心者會不計代價取得王之信賴。」

「不過,寡人有母親留下來的提琴、鋼琴、留聲機與一整套的黑膠唱片,所以也不寂寞喔。」玖瑛像是在炫耀著自己的玩具似的,輕輕地拍著收藏著提琴的琴盒。「當然,寡人相信祖母,還有小芽、妍兒等宮人的。」

聽到如此天真爛漫的言詞,萬葉都忍不住要為面前的美少年感到心酸。

在世界各國,君王代表著整個國家,受到各種成文規則的束縛,身為國家的統治者則迫使他們不能太信任人。

畢竟,人心總是複雜的。

事關權力,事關國家,在在都無法容許君王輕易付出信任。甚至,逼迫他們必須要疑神疑鬼。

玖瑛卻沒有疑神疑鬼。

甚至,警戒、壞疑、猜忌…任何人性的黑暗面似乎都不會出現在他的身上。

此刻已經身為君王的他,沒有城府、缺乏威嚴、毫無算計亦幾無對人的戒心,只有悠閒、純真與恬淡,像是順應著周遭。不只沒有怨言,沒有埋怨,萬葉更不見玖瑛有著準備要做出改變的可能。

不是單純的樂天知命,不是被保護得過好而顯出的天真爛漫,也不是嬌生慣養下的無憂無慮,更不是對世事毫無所知的純真。

而是…

而是什麼?

突然之間,萬葉找不到一個合適又貼切的詞彙來形容面前的美少年。

對,人心總是複雜的──

「對了,祖母有說過,寡人也可以相信卿呢。」

因為這句話,正在沉思的萬葉抬起頭,用完全未張開的竹扇蓋住嘴唇,看向那對毫無雜質的純粹視線。

「太宮后陛下說…君上可以信任臣妾?」

「嗯。」

玖瑛點頭。

萬葉回想起,還在議政殿的書房之內時,太宮后曾經說過,等到她見到玖瑛,就會知道車妍兒為什麼會與薰相處。

「不知君上可否告之臣妾,太宮后陛下如此說明的原因?」

「未曾入住承繼中宮大位必然搬入的內府,讓寡人從未受過治理國家的訓練而不具備梳理國事的能力,也就讓在寡人成年後得以輔政的宮后至關重要。然而,祖母覺得,在國朝廷臣漸成二元對立,寡人的宮后最好不要與文武兩班或是堂下國人有過深的關連,對任何一方勢力都沒有抱持偏好或是既有定見者才能對選擇出正確且有利於南宮的國策。」

聽著玖瑛的解釋,萬葉仔細地回想著她在南宮的地位。

她是玖瑛未來的妻子,有權利依據世世代代南宮國君定下的慣例進行輔政;來自納東,讓她不會與南宮的既得利益團體有過深的牽連,也就讓國政不會偏向任何一方,從而引起政爭。

然而,萬葉仍然是外來者,義禁府必然會對她有著光明正大的監視,也就讓車妍兒與薰必然會日日相對。

這是最理想的狀態;她在南宮沒有親信,沒有任何的基礎,大臣與其他勳貴必然會她可否有輔政資格做出,也必然會攻擊玖瑛對她偏聽偏信或直接質疑她勾結或引進納東的外在勢力。對萬葉面前的玖瑛,對萬葉自己,甚至是與南宮間沒有多少利益關係的納東而言,不只是可能不利,在難以解釋清楚的情況下,還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凡事既樂觀,卻也要悲觀。

幾番考量,萬葉實在無法樂觀。

「卿莫非以為,祖母會讓卿直接參與政事?」看到萬葉的疑慮,沒有得到她的回答,玖瑛就直接做出解釋:「不用擔心,祖母會在寡人成年親政之前,先帶卿熟悉政務與國朝情勢,不會讓卿毫無準備就面對各有盤算的文武兩班。」

「君上與太宮后陛下的盤算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即臣妾是否值得兩位推心置腹。」萬葉將竹扇放到面前,面對著已經將十指交叉的雙手放在石桌面的玖瑛。「說到底,來自納東的臣妾並非南宮人,或許會為母國考量,或許會受人誘騙,也或許會讓君上大權旁落…」

「卿會否?」

很簡單的三個字,就讓萬葉怔住。

看著那對清澈純真、染上暈藍色的目光,萬葉捫心自問著,濃厚的罪惡感隨即湧上心頭。

讓玖瑛感到擔心,就是十惡不赦。

萬葉真的有這種感覺。

當然,她很快就知道,自己已經被那對無辜又沒有潛藏任何暗地算計的眼神而徹底動搖與受到影響。

可以察覺到車妍兒那過份漫溢而導致些微不自然,也能夠分辨出閔璇芽那發自內心深處的膽怯,萬葉現在則無法從玖瑛的眼神與語氣察覺到任何一絲的虛偽、做作與演技。

那對眼睛可以直接穿透人心的任何阻礙,會讓被注視者深深覺得欺瞞與謊言會讓內心產生無法負荷的重擔。

只要是被玖瑛看著,就不能、也不想要說謊。

萬葉輕輕地嘆了口氣。

「君上真是狡猾呢。」

「寡人…狡猾?」

「是呢。」萬葉迅雷不及掩耳的執起玖瑛的雙手。「無論是自保、迎合還是其他原因,臣妾過往不是沒有口是心非過。但君上鳳目注視,臣妾可是一句謊言都說不出來。」

如美玉般的細長雙手一被萬葉握住,見到面前典雅麗人的笑容,玖瑛白皙溫潤的雙頰立刻變得比兩人最初相遇時還要更加地酡紅。

即便是還沒有經歷過男女之事,萬葉卻也知道,未來夫君相當地純情。

就理智,她知道為君者必須有心機,以免遭到下屬欺瞞或是暗算,但就感情面,她卻希望玖瑛就像現在,不要有太多的算計。

萬葉很喜歡這樣的玖瑛。

「臣妾也不想隱瞞君上。」輕輕撫著完美的雙手,萬葉看著玖瑛那張越來越象是要滴出血的臉龐。「臣妾與君上今日方才相遇,無有連繫、既非熟識、更無感情,要讓君上立刻相信臣妾,讓君上願意分享權力與臣妾均是無稽之談。」

「可是…」

萬葉深出食指,輕輕地貼在玖瑛的雙唇上。

「無有感情的婚事只是另類的牢籠,臣妾希望能先與君上能先培養感情,然後再談其他。畢竟,君上與臣妾雖沒有選擇而被議定要夫與妻,相濡以沫總勝過於終身相敬如賓,不是麼?」

玖瑛微微張開嘴,然後吶吶地低頭。

「此間山野既讓玉茗芳華,應能容納五瓣櫻綻。」將玖瑛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萬葉柔聲對著美少年說道:「唯望君憐惜。」

「有這必要麼?」

手執著鑲金柄御剪的玖瑛面前,是背對著他,端端正正坐在矮凳之上,平靜地面對著梳妝鏡的萬葉。

現在的她,身上仍著夜寢時的輕便睡裝;同樣是用純白色衣料剪裁縫製而成的襦裝與袴裙,通風、輕盈與便於活動讓她無需衣不蔽體也得以將自身徹底在床舖放鬆。除襯托出峰巒起伏的胸線與削肩蜂腰,樸素卻不失雅緻的睡裝讓身為穿著者的她有著一股無法用筆墨加以形容的高雅。

當然,玖瑛也知道,萬葉並不需要任何衣裝或是首飾裝飾。在他的眼中,她的美麗、優雅與溫柔是渾然天成,沒有虛偽或是做作感的存在。少年國君雖在最開始時羞於面對如此美貌的女子,卻也留下無法抹滅的印象。

在三個月的日夜朝夕相處,玖瑛不僅沒有感覺到陌生與不適,而是處處感受到她的善解人意與體貼,既有耐心與毅力將他過去並不感到興趣的國家政務化繁為簡,也願意陪著演奏洋人音樂的他渡過赤日炎炎的夏日午後,還願意與他徹夜用絕大多數南宮國人無從亦不願理解的各種洋人語言分享海外新知、彼此的心事與各色各樣的長談。

雖然是媒妁之言,不是自由戀愛,但從遇到她的第一天起,玖瑛就喜歡上這位來自於異國的准妻子。他欣賞她的美貌,她的溫柔、她的大方、她的知性、她的細心、她的…她的一切,她那好像接近「完美」的一切,玖瑛都喜歡。

在他的眼中,萬葉幾乎是完全不需要改變。

所以,當他聽到她明確表達要做出改變時,驚訝是自然而然浮現在他的心頭。

「為什麼?」

玖瑛第一時間就提出疑問。

當時,靜靜地拜伏於他面前的萬葉沒有如往常那樣,將頭抬起。將雙手緊貼著地面,她微微沉默了片刻後,語氣如同以往的平靜與不同於以往的決然。

「臣妾要與過去做出徹底的了斷。」

「了斷?」

「了斷。」那時,萬葉很肯定地點頭稱是。「之前,臣妾出生於納東,成長於納東。往後,臣妾屬於君上,屬於南宮。所以,臣妾要將自身與納東的情感與心內連結切斷,讓臣妾不再與過去存在著眷戀或是任何聯繫,而是將身與心都奉獻給君上。」

聽到她的決心,玖瑛當時的反應就只有…

只有發不出任何有意義言語的吱唔以對。

聽到萬葉飽含決心的誓言,他該很高興。可是,莫名久久無法從他的心裡散去,也就讓他在面對萬葉的表白時,不只是愕然與表現得有些手足無措,同時也只能夠聽任萬葉為她所聲稱的「小小儀式」去做準備。

然後,就是現在,就是當下。

背對著他,面對著鏡子的萬葉將她及腰,用白色緞帶將有若黑色絲綢般的長髮分成三份,其一在後頸,其二在後頸與腰肢的中間。

玖瑛所要做的,就是用御剪將兩條白色緞帶剪斷。

是的,非常簡單。就是太過於簡單,反而讓玖瑛無法理解此一舉動的意義。

「過往的納東皇族與華族女子都是留著長髮,但當她們要準備脫離塵世並遁入神社終身修行時,都會將長髮剪成短髮,象徵著她們與過往、親情、家庭斷絕一切關係的決心。」不是因為恐懼與掙扎,萬葉的身軀微微顫動僅僅是因為她在發話。「既然臣妾已經下定決心,認定納東的一切就是要割捨與屏棄的,臣妾也就需要這麼一個儀式以表達決意。」

「有這必要麼?」玖瑛讓萬葉的黑色長髮如同流水般地從他的指間滑過。「卿的髮絲直、長又觸如卿之雪膚,剪去…太可惜了。」

「我留了很久,是有些可惜。」鏡中的萬葉平靜,從反射影像的平面看著玖瑛,卻看不出任何惋惜的微笑著。「然而,比起將我自己奉獻給您,頭髮又算不上什麼了。」

「真的…好可惜啊…」

「如果君上願意,我可以再將頭髮留到您所喜歡的長度。」萬葉再將目光轉回到面前的鏡子。「但,我現在的頭髮是在納東蓄留的。還是請君上動剪,讓臣妾再特意為君上蓄留頭髮。」

玖瑛輕輕地嘆口氣。

然後,他舉起御剪,將兩條絲綢髮帶從中剪開。兩截束髮掉落在地面,然後被已經獲得吩咐的宮人拾起,珍而重之地放到兩個方型沈香木閘內。

還來不及開口,萬葉就已經先將一個狀似小凳,上面置放兩個窄口瓶與飲碟的小桌從旁邊移到她與玖瑛之間。

她舉起窄口瓶,將內裡的清澈液體倒入到一口見方的淺碟之內;執著瓶子的手紋風不動,使得一縷清泉緩緩落下之餘,有如水波的迴紋出現、擴散後消失於無形,卻未有任何聲音傳出。

先將玖瑛面前的飲碟注到六分滿,萬葉才執起另外一只窄頸瓶,將同樣容量的液體注入自己的飲碟。將瓷瓶放回原來的位置,她將頭低下,將左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與尾指併攏,交疊在飲碟的底部,兩手拇指扣住飲碟邊緣,朝著玖瑛舉起。

少年模仿著她的動作,同樣舉起面前的碟子。

然後,同樣,仰頭,一口將所有液體飲下,讓熱辣從身體內部向上傳,拓展到四肢,直達到少年的頭部。

直到此時,萬葉才開始對玖瑛的疑惑進行解釋。

「一只要呈遞給臣妾的父母,一只要轉與臣妾的堂兄、當今納東天皇。」長髮已經剪去的轉過身子的萬葉輕輕觸撫著其中一只方閘的蓋子。「一見到閘內的臣妾髮絲,臣妾父母與今上便不會再對臣妾與君上的琴瑟和鳴有所懷疑,也會知道臣妾已經下定決心要留在君上的身旁,不會再有任何的反覆,不會存在任何的猶豫與遲疑。」

「如卿不斷髮,則納東今上與卿之父母就不會相信寡人對卿的真心?」

「用信紙以三言兩語表達的決心,不能與親眼目睹臣妾斷髮所表現出的實際行動相比。」仍坐在梳妝台前的萬葉直接轉身,面對著坐在御床緣的玖瑛。「而且,也正如臣妾之前所說,這是臣妾的決心與過往的了斷。」

「卿無需如此。」玖瑛雙手撐在床舖之上。「寡人不會懷疑卿的真心。」

頭有些微暈,少年吐出真心之言。

在婚事廣而告之南宮各處後,不是沒有閒言閒語傳到玖瑛的耳中;所言及的,不外乎是「非我南宮者,其心必可疑」、「納東遣女必別有所圖」或「君上不可不對納東之女存無戒心」等沒有任何根據基礎的風言風語。

已經離開無人聞問的偏僻殿宇並移住在御用寢殿的少年覺得有些疑惑,便讓車妍兒傳話給義禁府查詢流言來源。很快的,他就知道,千方百計透過不同方式「勸告」他的那些人心思如出一轍:將自己的女兒或是年輕女眷送到他身旁,進而讓他能夠被影響而偏向他們。他們不敢違抗一手決定要讓玖瑛迎娶納東天皇表親的太宮后,便將主意動到少年的身上,希望先一步離間他與未來妻子的可能感情,再見縫插針地將自己的女兒送入中宮。

他知道,但沒有說些什麼,只是希望義禁府代為「處理」,讓那些曾經進言的宮人很快就從中宮各處消失。

還沒有見到萬葉,也對自己未來的妻子沒有任何認識,玖瑛只是單純不喜歡有人出於私心就沒有來由的對人進行毀謗。

然後,他見到她。

短短的三個月,他就知道,他喜歡她--難以自己,無法控制地喜歡上她。玖瑛一點都不希望萬葉受到傷害,也就讓他對於她必須以剪去長長青絲表明心境感到無比的難受與消沉。

玖瑛就這樣坐在床緣,直到他聽到萬葉的腳步聲,見到她的步履出現在眼前。

他微微抬起頭。

有些迷離的目光看到的,是一對反射著白熾燈光芒,如同貓、也好似寶石一般明亮的目光;在新月型的眉弓微彎,美麗、深邃、迷人、像是能夠吸引他的元神離體。

固然是一口氣將頭髮從長及腰際剪短到只至後頸正中,但萬葉的美貌不僅秋毫無損,鵝蛋型臉蛋反而得以被襯托得更加明顯。有著洋人的先祖血統讓她的五官深邃,任何程度的笑容都充滿著難以言喻的魅力;見到,就能夠讓他感到無比的愉悅與舒服。

然而,與之前又有所不同。

異常明顯的不同。

斷髮之前,留著長長秀髮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端莊、典雅又文靜的公主;斷髮之後,頭髮僅及頸子的她,看起來則是一位俐落、聰明又精明能幹的女子。

不變的,是那對明亮慧黠的眼眸。

不變的,還有從那對明亮慧黠眼眸投射而出的似水柔情。

──對,不變的,是她看著他的神情。

「臣妾感激君上的真情與信任。」

「妳是屬於寡人的。」玖瑛捧著萬葉的圓潤臉龐,雙手拇指滑過水潤雙唇,再一次重複:「妳身與心都是永遠屬於寡人的。」

聽到少年柔和又帶有堅決的發言,萬葉舉起搭在膝前的雙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肘。

微笑的她,做出永生不渝的承諾。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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