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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小鎮

這一夜,晴朗無雲。

即便每間木屋為避免火災而將屋內壁火爐熄滅,但閃爍繁星與銀色新月一同夜色淡化,使得柵欄裡外尚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真有人在走動,身影仍是能為肉眼所注意到。

然而,此刻的小鎮不只是處於黑夜,也受到寂靜所籠罩。

這並不是說周遭完全寂靜無聲--草叢間傳出的蟬鳴遠方樹林內的鳥叫,不除替夜色添上些許生氣,亦使決心在此定居並且建立起屬於自己的農場而辛勤工作並整日揮灑汗水的開拓者們能夠安然入睡。

這裡,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鎮;土地是如此廣大,十幾棟小木屋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只能夠在俯瞰的風景繪畫中成為些許的點綴。

最開始的時候,地圖上並沒有這個鎮的存在,直到一條從東方港口通往北方山林的道路被修築,若干讓駕駛、乘客與馬匹休息的驛站則在能夠取得水源的地方建起。

這座小鎮就是以驛站為中心建立起來的。

從仲介商的手中買下這片土地過後,開拓者們駕駛著裝滿家當的篷車來到此地。前往相隔數里的山林內將樹木砍下並運到驛站周邊那些整平的土地,建立出狹小到無法做出隔間,但是卻足以渡過冬季風雪的簡陋房屋,接著把周邊那些雜草割除,在春季時將小麥的種子播下,歷經夏季揮汗如雨,然後於秋季歡呼收割,接著準備即將來到的冬天。

現在是他們的第三個夏季,在白晝時分耗費過多的氣力,使鎮內男女老幼都正懷抱著對於未來美好的前景而進入深沉夢鄉之中。

這只是最開始而已。

一無所有的人無法購買土地,只會在邊疆遊蕩而不會定居下來。只有那些…有些許積蓄,期望能夠在這片依舊蒼翠鬱綠的山林田野間找到未來希望的人會來到這裡。

他們縮衣節食,就是對著未來有著美好憧憬。讓他們在夢境之中,看到一棟棟木屋變成磚房,筆直道路逐漸成形,麥田不再只侷限於小鎮外圍,更是朝著遠方拓展,直到遠方山腳下才停住。

每個人夢中都有願景,也就沒有人察覺到,有兩團黑影從幾乎達到成年男子半個身高的麥田內竄出並越過簡陋欄杆,最後落在泥土上。

從頭到尾,聲響是微弱到融入風中。

就在黑影開始朝著沒有任何動靜的小鎮中央前進時,有人從其中一間小木屋內走出。

睡眼惺忪的居民沒察覺到不速之客,而是走到鎮上水井旁邊。當他把水瓶放下,將擱置在木造井臺邊緣的吊桶推入在黑夜中更加深不見底的洞口時,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

「噗通」聲從水井內傳出時,那位想來打水的開拓者被摀住嘴巴。

刀很快就深深地埋入他的胸膛正中央。

開拓者的眼睛睜大,但是無從發出任何聲音。

刀子被拔出後,他的身體被輕輕一推,掉入到水井內。

第二聲「噗通」聲傳出,但就像是頑童在打水飄那般,在名為黑夜的池塘表面造出陣陣漣漪,最終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沉默再次籠罩著籬笆之內。

黑影在水井邊駐足片刻,轉身回到等在一棟小屋外的同伴身旁。

這個無聲無息地進到小鎮,也是在最開始時殺死那名鎮民的身影舉起刀子,進入到掛著「警長辦公室」招牌的木屋內。

從進去到出來,都沒有聲音。

雖然整個過程都是無聲無息地完成,但進去的影子數目是一個,出來時變成了兩個。

三個黑影越過簡易木造拱門口,接著逐一沒入到麥田內。

他們製造出來的動靜,就是讓那些仍在成長的麥桿朝著和晚風相反的方向搖曳。當長長的麥子再次順從於風的方向,富含著夏日特有活力的氛圍籠罩著整片原野。

直到時間過去,東方地平線逐漸開始冒出光芒,讓天空黑色略為淡化,轉趨為如同大海般的深藍。隨著地平線下冒出的光芒越來越強,浮雲輪廓逐漸變得清晰。朝陽冒出讓黃金浪潮開始在平原擴散,如同畫家在揮灑著水彩,不只是廣闊的麥田,連同遠方杉林溪水都被無形畫筆塗抹上濃濃朝氣。縷縷炊煙開始自煙囪內冒出,經過整夜好眠的鎮民們陸續走出木屋,開始為平淡卻充滿無限希望的新一日做準備。

也是在同一時間,有名大腹便便的婦人滿臉憂慮地站在門口。鄰人經過並提出詢問時,她把丈夫並不在屋子裡又不知去向的事情說出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城鎮,居民彼此之間都非常了解。就像那位現在不見蹤影的男子偶爾是會出現喝醉到不醒人事,最後才被其他鎮民發現躺在鎮外麥田內呼呼大睡。

不是沒有前例,鎮民們也就覺得這次應該也是相同狀況。

鄰居們紛紛放下手邊的工作前去安慰,才剛剛走出家門的鎮長則是在察覺到騷動而趕來並且了解到狀況後,開始尋問是否有鎮民志願在上工前分別到城鎮裡外去尋找那位失蹤男子。

在這個時候,一個稚嫩童聲提醒了所有人,有輛馬車出現在遠方地平線上。

疑惑神色浮現在絕大多數人的面龐。

會前來這座小鎮的馬車不多,除非是新移民,不然就是遞送郵包與鎮民訂購貨物的驛站馬車。鎮民會在農地標售出去時知道會有前者可能抵達,至於後者則是定期前來。

最近沒有土地標售,驛站馬車也不是在今天前來。

鎮民們內心充滿警戒地盯著那輛接近中的馬車,同時握住位於腰間的手槍槍柄給。只是,在見到只有一輛馬車,而不是如城鎮剛剛建起時前來劫掠的強盜馬隊那樣成群結隊,對於風吹草動十分敏感的鎮民們也就將力道放鬆。

鎮長也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不只是那位有著酩酊大醉的鎮民,警長也沒有出現在廣場。

在他讓最靠近的鎮民去找警長時,那輛不請自來的馬車也越來越清晰。

那並不是普通的蓬馬車,是前後左右都使用經過特殊處理的木板,空氣只能夠從用鐵製邊框所隔出來的長方形監視窗孔流入,重到要用四匹馬才能拉動。有些見識的人馬上告訴鄰居,這是專門用來從各個邊陲城鎮壓解重刑犯的囚車。

駕馭這輛囚車的是名將面容隱藏在寬邊帽的陰影,無畏炎地穿著黑色長風衣的青年。仰躺在囚車頂部則是名女孩,看似悠然自得地沐浴在日光之下。

受到夾雜著狐疑與好奇的目光注視,囚車緩緩地駛入小鎮。

在水井旁停下,手上繩索綁在座位旁那突起的木樁上面後,一身黑的青年直接跳到了地面之上。

「屍體的味道…」毫不在意周遭目光,青年先是看著一旁水井,然後望向不遠處的警長辦公室。「血的味道…」

「有屍體?」

本來躺在囚車車頂,看著天上雲彩與飛禽,讓蝴蝶在手指間飛舞,年歲不過十二、三左右的女孩子挺身坐起,綁成兩條辮子的頭髮在半空中劃出弧線,色澤有如碧茵芳草般的雙眼因為興奮而閃閃發光。

鎮民們也是在這個時候看到,膚色比起鎮上最勤勞農民還要深的她並不是攜帶槍支,而是一張和整個皮袋的羽箭。身上衣服也不如鎮民與那位黑衣青年般是用棉、麻或是其他植物原料製成布匹縫製,而是完全用動物外皮與粗糙縫紉技術作成。

這些,加上深紅色頭帶,以及染成紅色的羽毛,提醒了居住於邊緣地帶,和危險相伴的鎮民一些事情。

「嗯。」

「真的?」

「你忘記我是誰了?」

「我的錯。」綠眼少女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額頭。「你能夠感受到風,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妳明明知道我要表達的意思不是那個。」

「就算再怎麼不情願或是否認,但正因為是你,才能夠知道這裡有著屍體。」少女不以為意地笑著。「從我跟在你身邊起,我的這個觀點從來都沒有出錯過。」

就算沒有她,青年那番話,以及兩人旁若無人的態度都足以令許多鎮民不快。有些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在青年目光掃過時有些微微臉紅,但聽到青年與那名綠眼少女對話後,嫣色很快就從她們臉龐上消失。

沒有配備武器的人快步退開,而那些在馬車出現時就曾經握住槍的人,以及不曾握住槍的人,也都在這個時候將隨身武器拔出,分別對準了青年與女孩。

即便身上各是數十隻左輪槍準星焦點,這一對訪客卻沒有對週遭那像是有著火花般的氛圍有所察覺。即便左輪手槍板機在他將手伸進大衣時紛紛被撥動,青年卻沒有流露出驚懼,膚色淡褐的女孩子甚至完全無視於那些敵意,自顧自地又躺回到囚車車頂。

「吉汀恩.馬斯特森,大陸偵探社。」黑衣青年從大衣內掏出的不是槍,而是枚反射著陽光的銀質徽章,還有一張同樣反射著陽光的紙張。「受邦聯地方法院委託,前來壓送羈押於貴鎮的通緝要犯。」

--鎮上沒有任何通緝要犯。

自稱是吉汀恩的青年沒有理會那聲喊叫,從未曾在這小鎮內現身的他彷彿是早就知道哪個人是被居民選為全鎮代表者,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來到本身沒有拿槍,在人群中卻也不起眼的鎮長面前,將那張乾淨且沒有任何污損或是凹痕的紙張放到對方面前。

「法官說那名通緝要犯在這裡,那我就來到這裡。」不只是對著鎮長,吉汀恩無視於圍繞著他的濃厚敵意,對著鎮民們說道:「更何況,如果法院要抓的人真不在這裡,你們鎮上也不會有屍體與血水味道在飄散。」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鎮長還沒來得及把質問語句全部說出來,在場所有人就都看到,最開始被派去找警長的那名鎮民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

--警、警長死了!

本來因為黑衣青年與那名綠眼少女出現,進而顯得肅殺的氛圍頓時被躁動與不安所取代。議論紛紛之餘,圍繞著囚車的鎮民裡,有半數是下意識地想要往位於鎮另外一端的警長辦公室走去。

「別那麼急著走。」當群眾們因為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停下腳步時,看到吉汀恩指著水井。「你們會需要派個人到下面去。」

--為什麼?

「腐臭的味道不只是在存在於你我之間,也存在於地面泥土之內。」吉汀恩回答著提出問題的鎮長:「所以,不只是那棟木屋內有,在地面之下也有。」

說完,他沒有理會迷惑不解的鎮民,也沒有留下來關心鎮長如何分派人手下到水井內,就直接朝著警長辦公室走去。不過,他沒有堂而皇之地走進被指稱有著屍體的木屋,而是在距離警長辦公室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就停住腳步。

青年的目光在遠方,在鎮入口,在警長辦公室,在地面的無數足跡,還有就是現在還人聲鼎沸的水井周邊來回張望。

吉汀恩的異常動作很快就被匆匆將工作分派完畢後就趕上前來的鎮長看在眼中。

「兩組足跡從柵欄一路延伸到警長辦公室,但只有一組越過,另外一組只有出現在警長辦公室周圍。昨天晚上只有一人失蹤,沒有人聽到特殊聲響…」吉汀恩像是在對著自己自言自語,也有點像是在對氣喘吁吁的鎮長說明與解釋:「如果是想避免鎮上有人注意到,槍枝就不會是主要武器,而沙地上的紅色血跡應該是刀尖滴下來…」

從警長屍體被發現之後,青年所受到的懷疑和敵意就頓時降低了大半,趕上前來的鎮長雖然仍舊是在喘氣,也是立刻聽出黑衣青年是在根據所見到的一切跡象進行推測。

鎮長對於青年能夠從注意到諸多蛛絲馬跡感到訝異,也就忍不住開口,詢問年紀在鎮上最多是剛下田學習農作,或是在匠舖內當學徒的吉汀恩是從鍛練出觀察力與獲得相關知識。

「大陸偵探社成立目的就是要緝捕那些在不同城鎮犯下兇案,或是過於匪夷所思而單靠警長無法處裡的特殊案件,成員們必須要找到可以判斷、分析與歸類的跡證。」吉汀恩回答道:「不過,不用擔心,發生在你們鎮上的案子並不是很罕見,只是有點奇怪。」

--不是很罕見?

「當然,我比較特別一點。其他大陸偵探社雇員看不到的東西,就只有我能夠看到。」

見到吉汀恩沒有再多做解釋便朝著警長辦公室走去,內心有些納悶的鎮長沒有任何選擇。

青年站在門口,看著秋毫無損的門扇,然後是被打開的牢房,最後是看著背部正中央被刺出一個偌大傷口而趴在方桌上面的屍體。

「從厚實雄壯的體型與手臂上有槍傷,我想貴鎮警長之前不是獵人,就是士兵,或者兩者皆是。」

--的確如此。

鎮長說,警長在受聘前曾經與先住民民族打過仗,也參加過邦聯各州與另外一個大國家的戰爭。退役後,有人介紹他跟著開拓者來到小鎮並被鎮民選為警長。

由於鎮上幾乎不曾有過犯罪,警長偶爾會到原野或森林內打獵,每次都能滿載而歸。只留下沒有多餘傷口而可以從毛皮商人獲得高額報酬的獸皮,至於肉類則很慷慨地分享給全鎮居民一同享用。

「門沒有被破壞的跡象,背朝大門,又是一刀斃命,可以推測警長是在沒有察覺到任何跡象的情況下被刺殺,表示兇手在行兇過程中有能力,並且成功地避免又是熟練獵人的老兵注意…」

吉汀恩只把話講到這裡,卻沒有全部說完。

「他們每次出現在人們面前,必然是伴隨著槍聲與炸藥,這次卻是像鼴鼠般偷偷摸摸地進來,如同賊鷗般毫不拖泥帶水地直取目標並且即刻脫離,都是小心翼翼地不想要引起任何人注意…」吉汀恩走到木屋面向水井的那一扇窗戶,站著警長的屍體旁邊,看著被打撈出來的另外一具屍體。「過去都希冀有若雷霆般震撼,不像是此次如同狡兔般小心翼翼…」

--那群人到底是誰啊?

鎮長決定要請青年把前因後果都交代出來。

畢竟,兩具屍體出現已足以令向來平靜的小鎮人心惶惶。身為鎮上居民所票選出來的代表者,鎮長就有著把事情都弄清楚好確保鎮民的安全與財產不會被破壞。

所以,鎮長義正嚴詞地要求他把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

「你們那位死去的警長致函法院,說他抓到了一位武裝銀行盜匪頭目。」

把與風衣同樣是黑色的軟寬邊帽摘下,吉汀恩抓了抓比尋常鎮民都要簡短的白金色頭髮。他的眼睛有如湖泊一般湛藍,如天上雲彩那樣平和目光,其中卻蘊含著卻又如高山那樣的冷冽,是種讓人會下意識地想要將是線轉移開來,避免與他對視的凌厲。

雙眼如刀片般銳利,明顯經歷過鎮上同齡人都不曾有過的風霜,外貌仍舊保持著或許才快要二十歲程度的青年從口袋裡面掏出一封業已拆開的信封。

「我想,鎮長先生應該可以判斷這封信的筆跡是不是出自於貴鎮警長。」

接過信封,鎮長將信紙掏出,快速掃過內容過後,給予了青年肯定的答覆。

然後,中年人的眼珠開始轉動。

--那名頭目真的被捕了嗎?

「鎮長先生,你應該知道,他連續搶劫十來座城鎮,破壞無數平民財產,因此跨州懸賞是高達兩千枚金鷹幣,但卡洛林州總督指派一千多名民兵進行圍捕同樣無法抓到。他們最後是往西北方向逃,如果路線沒有改變,他們的最後蹤跡確實有可能出現在貴鎮左近。」

鎮長眨了眨雙眼。

「雖然在出發前還不太相信僅僅一名城鎮警長就能抓到有若豺狼般的強到頭目,但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況卻讓我的懷疑退去大半。」

吉汀恩的聲音相當平和,沒有過分激昂,也沒有會讓人不耐的遲緩,其中隱隱蘊含著的是彷彿任何事情發生都無法讓他大驚失色的沉穩。彷彿在他身旁的不是氣絕的屍體,而是一名平常不過的聽客,又或只是栩栩如生的蠟像而已。

至於鎮長在聽到兩千枚金鷹幣時所流露出來的表情,他完全沒有看到。

如果這種氣定神閒是出現在其他上了年紀的人身上,將會非常地有著說服力。然而,從吉汀恩身上散發出來,就有著一股不協調的詭異感;只有經歷過生死之間者或長期接觸類似情事,才有可能表現出尋常人所難以企及,如同有人用手槍抵住眉心時卻仍然能夠不動聲色地應對。

「雖然那名頭目在不在此還無法肯定,不過有人行兇應該是可以肯定的。繼續追查下去應該是可以發現到答案,但是我需要更多線索,才有機會把行兇的匪徒抓到。」將手肘靠在桌上,吉汀恩嚴肅地說道:「我希望您可以幫我問問看,有沒有人能夠精確描述警長在死前幾天的行為。」

聽完吉汀恩所提出,像是帶著請託意味的問題,鎮長點頭。

在走出鎮長辦公室,又在木屋與木屋之間走了好幾步,鎮長在安靜的小屋與喧鬧的水井之間停下腳步。

對自己為什麼會在那名青年提出要求後沒有任何想法,鎮長是直到停步時刻才產生出質疑與不解。但他也沒有辦法多想,畢竟鎮內就是有著兩具屍體,身為鎮長就有義務要盡快將這樁擾動人心的事情盡快加以解決。

於是,他加快步伐,朝著鎮民們走過去。

由於心中有所思,鎮長對於週遭的其他狀況也就沒有特別在意,更沒有察覺到,那名與青年同來的異族少女與他擦身而過,還特意停下腳步看著他的背影。

「知道是誰幹的了?」

少女輕快地走進了青年所在的木屋之內,劈頭就是這句話。

「有些印象,有些線索,但是也有著疑惑。」將寬邊帽擱在已經沒有血液擴散的方桌桌面,吉汀恩站起身,像是剛睡醒而身體仍舊僵硬的人們那樣舒展著肢體。「若無法將迷霧撥開,就無從確定前方式坦途抑或是荊棘道路。」

「酋長曾經公開說過,你是能夠知道風中一切訊息的。」少女在越過被撬開的牢門,饒富興趣地檢視著用來拘束人活動的簡陋空間。雖然沒有回頭過去,但她還是在對著他開口:「莫非,這裡的風沒有辦法把你所想要知道的事情告訴你?」

「就算我真如妳的酋長所說,風有強時,亦有弱時,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著風流通,更不用說風的方向會改變。」

「你能夠感受到風,我能夠與飛禽溝通,這是天地神靈賦予你我的本質,無從否認,無法改變。」綠眼少女微微地笑著。「如果你察覺不到,那就不是你能力不及,而是天地神靈有意為之。」

如果有鎮民在此刻聽到少女與青年間的對話,用以組成對話的辭彙並非無法理解,但意思對他們是諱深莫測,就會讓他們先是摸不著頭緒,緊接著就會萌生出深深的疑慮。

裡面有兩個關鍵字會觸及到居住於荒野,辛勤地開墾著土地,卻又必須面對各式各樣天災人禍的鎮民們體內敏感神經。

「酋長」。

「天地神靈」。

酋長是先住民族部落領導者。

天地神靈則是先住民族所崇敬的不可說所在。

不同於吉汀恩與邊緣小鎮鎮民們這些「開拓者」,先住民族從信仰、外貌到生活習慣都完全不同。不知道是在多久以前就出現在這片大陸上,他們分散成一個又一個大小不等的部落,或是沿著蜿蜒河流、或在茂密山林,又或在有著豐美水草的土地居住,有的耕作,有人的遊獵,但他們都會與開拓者爭奪土地。

兩者和平相處已是很久以前,現在只有爭執、衝突與越來越多的戰爭,讓開拓者只要看到先住者,第一個反應就是充滿懷疑的冷眼,然後就是將上膛的轉輪槍掏出來。

鎮民們在見到綠眼少女時就已經快忍不住把槍掏出,如果再讓他們聽到兩人對話,就不會只是拔出槍隻,而是會扳下擊槌,然後扣下扳機。

不過,現在沒有鎮民在警長辦公室周圍,所以吉汀恩與伊絲塔莎卡菈間對起話來也就幾乎沒有顧忌。

「不過,話又說回來…」伊絲塔莎卡菈輕輕地戳了一下警長那已經開始僵硬的軀體。「我很難相信能夠感受到風的你會完全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不是沒有,而是無法肯定,就像是在山林狼追蹤鹿群時遇到不同氣味混雜在一起那樣,有點不敢肯定而在原地徘徊。」吉汀恩重新坐回到方桌旁。「我相信這個鎮的警長正是因為抓到那名強盜頭目才會被殺,但是我不確定是不是那個人的同夥來救人。」

「我知道他死了,但我並不知道他的死法很重要。」

「豺、狽與狼同行,這不足為奇。若是狐與狼出現在同一個地方,無論是狐內有狼,還是狼中有狐,都值得嘖嘖稱奇。」吉汀恩指著警長背後的刀傷。「從鎮內外所確認的各種跡象,都與他們過往紀錄差別甚大。就我所知道的訊息,那個強盜團體不是小偷,從未潛行或是隱匿蹤跡,而是光明正大地犯法。」

「或許,是狐與狼終於是混在一起了。」伊絲塔莎卡菈再次戳了一下警長的屍體後,雙眼微微瞇起。「肉質彈力與晾乾僅只一晚左右的鹿肉相近,所以我想這個人應該是在新月高懸到落下地面之間被殺死。沒有在這棟木屋周圍找到馬蹄印痕,所以那些人應該是步行一段時間後才更換馬匹。」

「妳可以找到他們的形跡。」

「方向雖然不確定,但既然有沾到血氣,花點時間應該是可以找到大略位置。如果能夠更進一步確認日月升降次數,那就能夠更快一點了。」

「這就交給我吧。」

說完話時,吉汀恩目光刻意朝著面向城鎮水井的那扇窗移去。隨著警長辦公室大門被鎮長與幾位鎮民代表者推開,綠眼少女人已在屋外,甫於半空中揚起的髮辮已落入窗緣之下,而青年則擺出什麼一切如常的神情,看著敵意盡去的小鎮居民們。

鷹之長嘯傳進窗戶內,鎮長代表著全體鎮民,對於曾向吉汀恩表達過敵意表達歉意。

「先生與小姐們對於不明人士來訪有所疑慮是理所當然的。」吉汀恩沒有浪費任何時間,直接將話題轉到他與伊絲塔莎卡菈所關注的方向:「就目前所能夠確認的跡象,警長遇害是因為行兇者想要犯人從牢房救走,那一位被棄屍於井底的鎮民可以認為是不湊巧遇上那群匪徒才會不幸遇害,就不知道我剛剛所提出的問題是否已經有答案?」

他的話,讓鎮長與大多數鎮民同時將目光指向一名戴著草帽的少年拘謹地將帽子拿下後,戰戰兢兢地陳述著回憶。

他在七天之前見到警長神色緊張地出現在他家位於城鎮西北方的田地邊緣,一名看起來是昏厥過去的男子被粗繩綑綁在馬鞍後方。他記得很清楚,當時警長不停地東張西望,三不五時回過身去,像是想確認有沒有人尾隨在後。

「我希望各位不要介意我多問些問題。」青年伸出第一根手指。「首先,請問警長先生離開城鎮多久後,才在六天前回到鎮上?」

有一位中年鎮民站出來,表示警長是在一個星期前找到他,說有事情要暫時離開,要請他代理警長職務。不過,警長在第三天一早就上門,既沒有說去哪裡,也沒有交代是去做些什麼事情,只是感謝他的幫忙,把徽章收回去後就匆匆離去

「一天…西北方…」

鎮長與鎮民們以為吉汀恩之所以重複兩個關鍵字,是想要加深印象,同時思考。

他確實是要加深印象,也確實是在思考。

當然,吉汀恩重複關鍵字的第三個用意,是要確定人在窗外的綠眼少女沒有聽漏。

「我是在三天前將另外一名逃犯送到法院時,被法庭書記官與偵探社辦事員通知要到這裡。」青年伸出三根手指。「法院與此地間的單向路程剛好是三天,所以警長先生是在抓到那人後就立刻送出信件了?」

郵局局長很肯定答覆。

小鎮的信件數量很少,並沒有如大城市般每天都有郵務馬車開出,信件投遞就靠驛站馬車,只有會沿著固定路線行進的郵遞騎士會來收取信件。

郵局局長確認警長的確是在六天前來到同時兼營雜貨舖生意的郵局,神色匆忙不安,同時也有些興奮,遮遮掩掩地表示要寄出一封信。之所以會記得非常清楚,是因為當時已接近郵遞騎士前來,警長的信剛好趕上最後一刻。

郵局局長也證實,當時的確是有個人被綑綁在警長馬匹鞍座後。

「警長先生還顧不及把犯人押進監牢就要把信送往法院。」吉汀恩扳著手指:「這產生兩個問題,如果關押的犯人真是遍尋不著的那名強盜頭目,警長先生是怎麼知道他的躲藏位置。還有,從警長離開貴鎮的時間如此短暫來看,犯人躲藏地必然不遠,為什麼要等到六天之後才動手救人?」

第二個問題,沒有人知道。但是第一個問題,有人卻能夠提出。

警長雇去幫忙準備晚飯的那位中年婦女表示在一個星期前送午餐過去時,見到有位之前沒有看過的年輕女孩子和警長在辦公室內談話。為了避免打擾到他們,她將餐飲放在警長辦公室門外之後就離開,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內容。

「有人見過這位女士提過的女子嗎?」

鎮長回過頭去看著鎮民,但是沒有任何一人點頭,也沒有人附議。

這讓婦女不僅滿臉通紅,神情越來越顯得焦慮。

「如果這位女士的證詞為真,倒是可以說明警長先生從頭到尾都把事情保密的緣由。」吉汀恩輕輕地用指節敲了敲桌子,自言自語地說道:「可以推論,考慮到兩千枚金鷹幣獎金分額,警長並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他抓到強盜頭目,而那名神秘女子所提供的情報也讓他確定,即便沒有鎮民幫忙就能夠抓到那名通緝要犯。」

木屋內外的氣氛都因為兩千枚金鷹幣而逐漸沉默下來。

這數目是只能使用紙幣的他們所無法想像。

整個城鎮開闢至今的全部收入相加都不到那個數目。

正如一開始沒有見到鎮長的表情,現在的吉汀恩完全進入自己的思考世界內,絲毫沒有察覺到有百來道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

感覺起來像是幾十分鐘的幾十秒過去後,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提供讓警長有著孤身闖入信心的情報,或許還在途中給予了協助…那一名神秘女子應該這是一切的關鍵,但是強盜們為何改變作風就還不得而知。」

在思考完畢的吉汀恩從方桌旁的座位站起來時,是翅膀拍擊的聲音由遠而近,又是一陣鷹嘯傳來。當一隻猛禽緩緩地降落到木屋窗台上,伊絲塔莎卡菈的容顏隨之出現在鎮民面前。

沒有特別去理會鎮民們多采多姿的臉色,她身手矯健地越過了矮牆後就直接走到吉汀恩身旁,雙唇靠向他的耳朵。

「我的朋友依循血腥味往西北方向走,最後在處在比你們移民者所構築道路盡頭還要遙遠的荒野山林停下。距離並不算太遙遠,現在騎馬趕過去的話,大概在太陽走到天空正中央之前就可以抵達。問題在於,那個地方我沒有去過屬於另外一個部落,我不敢保證去到那裡之後會碰到什麼樣的情形。」

伊絲塔莎卡菈能夠與猛禽溝通,也能夠驅使猛禽前往遠方進行觀察。

這屬於她的技能。

先住民族有著不少開拓者無法理解,甚至是視之為魔術的特殊技能。

像伊絲塔莎卡菈能夠將禽鳥當作開拓者的偵查騎兵在使用,其他技術只有先住民能夠理解、學習和運用,移民者是怎麼樣都不可能明白,所以只能夠把那些能力當作是魔術,甚至是比擬成惡魔之技能。

吉汀恩對從未出現在眼前的創造主無法抱持信任,更是無法如那些會把女人當魔女燒死的瘋子般,能夠將「也許」是創造主在幾千年前留下真跡的文字抄本倒背如流,讓他不會將先住民的能力視為萬惡不赦的黑魔術。

對他來說,不只一次見到伊絲塔莎卡菈能夠帶來正確的情報後,就沒有理由不去相信。

輕輕地拍了下伊絲塔莎卡菈的頭,吉汀恩將目光從並不是很以為然的她,轉到那些被晾在一旁的鎮民們;那些人對於他已經幾乎沒有反感,但不表他們在看向綠眼少女時會將那股隱藏在身體最深處,幾乎是根深蒂固的敵意徹底消除。

然而,無論鎮民對她是和顏悅色與否,綠眼少女從來沒有理會那些人,就像是連一丁點負面情緒都沒有感受到,更遑論是對她造成影響。

從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那一刻起,伊絲塔莎卡菈只有一種情緒。

面對吉汀恩時所展露出來的情緒。

跟綠眼少女對完話後,青年重新面對著那些被置身於兩人世界外的人們,然後說出她發現的事情。

鎮民們的反應就是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作為整個城鎮代表的鎮長開口。

表情雖然沒有明顯流露出不以為然,可是他們對於訊息有所質疑的態度卻是無庸置疑。

「我百分之一百相信她所告訴我的事情,又知道有著身帶血腥味的人們躲在荒郊野外,我就要去確認那名從警長辦公室逃走的犯人是否在那些人之中。」

見到他起身就要向著外面走之際,鎮長立刻開口,

--鎮上願意提供所有的協助。

畢竟,鎮上居民有著因為那些盜匪而死,除非是他們已經去到別的城鎮,否則都該是由鎮上警長前去搜捕,不是讓與城鎮上沒有任何一點淵源的外人解決。

「我和伊絲塔莎卡菈搭檔的時間比你們所能夠想像的還要久,也不習慣有旁人跟在我與她周圍活動,所以我必須要謝絕貴鎮的好意。」吉汀恩在木屋門口停下了腳步,加重語氣道:「雖然說貴鎮警長聲明他抓到那名強盜頭目,但沒有直接物證或是人證確認就是那群躲在遠方山中的人們是同一批人。」

很有禮貌,回絕態度頗為堅決,而且還不遲疑。

可是,鎮長並沒有死心。

無論男女,不管是在木屋裡外,鎮民們都顯露出的都不僅僅是渴望而已。

「那些搶匪對於風吹草動是相當敏感的,要是有太多人一起過去就會被他們發覺到。」完全不覺得那些視線投注到身上所形成的壓力,青年神色依舊如常地面對著那些眼睛已在反射著金幣光芒的鎮民們。「而且,過去每次大舉出動進行圍捕的戰術從來都沒有成功過,反而還造成非常多的死傷,這就讓我難以同意讓你們陪著我和伊絲塔莎卡菈一同前去。」

鎮長仍舊沒有死心,鎮民們也都是躍躍欲試。

不只是不希望被拒絕,他們的神情無疑就是透露出了,即使吉汀恩堅持不讓他們參與,他們也會跟著過去。

「若貴鎮能夠派出一些可以在四百公尺左右就能夠將動物放倒的射手,讓那些人無法逃竄是有很大的幫助。」吉汀恩話鋒一轉:「如果各位能夠借兩匹馬給我與伊絲塔莎卡菈,同時照顧好那輛運囚馬車與四匹使役馬的話,那幫助就更大了。」

吉汀恩的要求並不困難,也讓鎮長與鎮民們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在男男女女們轉身去討論該隨同前去與留下來的人選時,鎮長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前來,奇奇艾艾地詢問著兩千枚金鷹幣到時候是要怎麼分。

「大陸偵探社規定社員不能夠領取懸賞,賞金分配要看法官根據賞金法來決定,如果貴鎮想要領取賞金,就需要去雇請律師。」

聽完吉汀恩的說明,鎮長心滿意足地離去,加入到那群正火熱地彼此爭執的居民們之中。

小到幾乎難以聽聞到,但是充滿不屑的哼聲傳來。

「還沒有抓到人,就開始詢問能不能拿到錢。」並非不無諷刺,伊絲塔莎卡菈在語氣中是十足諷刺:「他們大概已把鄰居慘死忘諸腦後了吧?」

「這裡不是你們先住族的部落。」

沒有贊同,卻也沒有反駁,吉汀恩只是注意著四面八方,確保綠眼少女那番尖酸刻薄的話沒有被其他人聽去。

鎮民們正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協助抓捕匪幫相關事宜,彷彿他們才是主力,而青年與伊絲塔莎卡菈則是不重要的嚮導。直衝九霄的喧鬧與熱烈,的確是完全看不出曾目睹有人死去,或者是交往熱切者過是而應有之哀悽。

「邊疆居民們歡迎能夠打造各種工具的鐵匠,不會特地迎接舞文弄墨的詩人。」青年摸著少女的秀髮。「如果哀戚有益,就會豪不吝惜地付出悲痛。若是無濟於事,就會將時間與精力都放到有益的事情上。」

「我都跟你去過那麼多城鎮了,還會不知道嗎?」與吉汀恩並排看著那一群鎮民們,伊絲塔莎卡菈雙手抱胸。「如果是我們,要是有人不幸死去,所有帳篷的人都會為他送唱哀歌。看到你的這些同胞們居然那麼快就可以把曾彼鄰而居者忘記,實在是讓我感到難以忍受…」

綠眼少女轉頭面對著吉汀恩。

「如果…」伊絲塔莎卡菈低聲且急促地對青年問道:「如果我有哪一天遇到了不幸,你會不會連哀歌都不唱就轉身離開?」

「我沒有答案。」吉汀恩輕輕地拍了拍伊絲塔莎卡菈的頭。「妳問的是一個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問題。」

此時,商議已定讓人群逐漸散去,十來名帶著步槍走過來的成年男子由鎮長帶領。每個人都得到簡略介紹,並獲得鎮上最好的幾位射手,技術精良且值得仰賴的評價,絕對能夠在追捕到那個強盜頭目與追隨者。

--也必然會讓殺死他們鄰居的兇手付出代價。

末了,這位鎮長才補上了一句。

說這句話時,鎮長神色有著很細微的不自然。

短暫,確實存在。

吉汀恩沒有說破,只是按了按在他身旁那具能夠矯健地奔馳馬群間不停換乘的軀體。雖然有扭動,綠眼少女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任何話。

在朝著那些射手望過去前,她望了吉汀恩一眼。

那是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

「能夠讓所有鎮民都心服口服的人選,必然是有著值得信賴的高超技術,讓我相信各位不會讓那些強盜逃脫。」

吉汀恩按了按身旁伊絲塔莎卡菈那並不算柔軟的肩膀。

然後,他將他的計畫告訴那些射手們。

抗議、不滿、質疑…幾乎都是在吉汀恩說明完畢之後,就從那些對著自己能力有著絕對信心的男子們口中噴出。

不只對吉汀恩計畫將他們處於輔助的地位表達出不滿,還有對青年要帶著有著碧綠色眼睛的女孩子要親自去面對那些惡名昭彰的搶匪有所質疑。

如果是青年親自上前,他們會讚許他有勇氣與膽量。

如果從他們裡面選出一人,除不服氣之外,他們不會有什麼特別意見。

他卻是要讓那名綠眼少女跟著她去對付那些盜匪。

對於鎮上射手們來說,吉汀恩不只是讓他們不解,更讓他們感到受到渺視。

--那女孩子還是個小鬼!

這麼短短一句話裡面,無疑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可以拿刀割開他的喉管嗎?」

轉過頭來,伊絲塔莎卡菈用所有人都能夠聽到的聲音,詢問著轉動視線與她對望的吉汀恩。

在她的臉龐上,有著如現下陽光般的燦爛笑容。

在她的笑容中,有著像是冰天雪地那般的寒意。

「不行。」

「那用弓箭射穿他呢?」

「不行。」

綠眼少女就像是要不到糖果的孩子那般對著吉汀恩嘟起兩側臉頰,射手們則是同仇敵愾地看著她的身影,有些人緊握拳頭,彷彿是快要忍耐不住。

如果不是吉汀恩在,他們或許就不只是緊握拳頭而已了。

「比起初次見到面的各位,我與她追索潛逃兇犯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面對著一群虎背熊腰的男子,吉汀恩仍舊維持來到此地後就表現出來的不疾不徐。「你們的實力有貴鎮鎮長背書,我更相信曾與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她。」

這個回答不能夠讓那些射手們滿意。

「就算是大陸邦聯軍士兵那樣有經過特別訓練,還是很少有開拓者能夠與先住民族那樣精通近身戰鬥。」吉汀恩平靜地回答道:「或許你們射擊技術可以超越我,但我對於近距離交火的經歷與自信,以及她和我配合磨練出來的默契。」

在那些射手們又議論紛紛地要提出抗議之時,吉汀恩用最後一句話阻止了他們。

「即便我判斷失誤,只要你們也的確如鎮長所說是最為優秀的射手,那損失就只有我與她的命而已。」

都說到這種地步,就算忿忿不平,他們只能夠無話可說地離開,各自準備將馬匹牽到城鎮出口。

「其實,你跟我大可以不用理會他們。就算沒有那些射手幫忙,單單是你跟我兩個人,不須要費功夫也可以把一群強盜拿下。」

「正如你們的天地神靈不會讓大地永遠風和日麗,人與人之間也並不存在著必然獲勝的賭局。寧可準備周全,但是不要冒險。」吉汀恩淡淡地說道:「何況,妳剛剛不就說過,妳並不熟悉那裡。」

「任何部落都會歡迎一個人,但任何部落都會拒絕一群人。」

先住民族對於群體的開拓者從來都不存在著善意。

如果是攜家帶眷,代表開拓者想要開闢城鎮與農田,然後長久居住下來。如果是一群帶著武裝的旅行團體,就有可能是想要獵殺成群結隊地獵殺那些可以在城鎮賣到高價的野生動物,讓滿山遍野不再能夠見到生物出沒。

這就是先住民族對於移民者的印象。

「與其信賴於那個你也不熟悉的部落會遵守習慣,我寧可先假設他們不會遵守。」

「所以你才會忍受那些非要聽到你把性命做為保證後才肯放棄的傢伙們?」綠眼少女輕輕地聳著被青年按住的肩。「在我們部落中,任何一種生命是天地神靈賦予,必須要珍惜,不是可以拿來當作討價還價用。那些人為什麼總是要聽到你拿出生命作為條件才會願意退縮?」

「要說服冥頑不靈的人,就是讓他們難以辯駁。要讓他們無話可說,就要用他們無法拿來交換的利益做為理由。性命就是那個無法用來交換的利益,也就只有最為瘋狂的人才能夠把命也拿來當做交換籌碼。」吉汀恩對著表明是有些牢騷的伊絲塔莎卡菈解釋道:「我對於我的能力,還有妳的能力都有著信心,都讓我知道,這一場賭注,我與妳都不會是輸家,才讓我敢於用『性命』當做賭注。」

「不是贏家?」

「只要事先做好準備,最終能夠達到不敗;即便沒有獲勝,最後也會是贏家。」

微微地聳肩過後,伊絲塔莎卡菈抬起頭來,看著人雖然還是站在她身旁,眼光卻已經望向遠方平原的青年,直到鎮民將吉汀恩所商借的馬牽了過來,才讓她邁開步伐,快步朝著健壯的兩匹馬跑過去。

她的動作讓牽著馬匹過來的牧場工人莫名奇妙,但碧綠目光交互在兩匹馬間來回,只是一個勁兒地端詳著那兩匹駿馬。

「這兩匹馬眼神太溫馴,沒有被放到原野上盡情奔馳,不可能接受過鎗火震撼,那是你們開拓者戰馬才做得到。」沒有在意她那幾句話是否會讓牧場工人勃然大怒,綠眼少女觀察眼睛、毛髮與肌肉彈性等等條件。「若是聽到槍聲或是聞到硝煙味,這兩匹馬不只是會怯步,更有可能直接倒轉或是受到驚嚇。」

牧場工人沒有因為自家養出的馬所獲得評價不高,流傳出去甚至可能造成販售價格降低而發怒。他只是愣在原地,然後朝著吉汀恩望過去。

「最資深的開拓者馴馬士都很難與先住民族比較對馬的認識,你可以把她的意見帶回去給雇主。」

結束對話的吉汀恩將韁繩從牧場工人手上接過,將一組拋向將兩匹馬情緒都安撫好的伊絲塔莎卡菈,自己則拿著另外一組。

握住鞍上握把,俐落地跨越到馬背上,先是調整著重心,然後讓跨下馬匹在原地試走了幾步路。

他的動作,讓有看到的鎮民為之驚嘆,轉身與鄰居分享著所看到的景象,傳達著有如專業馴馬士般毫無拖泥帶水的動作,並且肯定他能夠在野馬馴服競技比賽中取得優秀的表現。

邊疆小鎮向來敬重,並且為那些有著傑出表現與能力的人而歡呼。

就在少女再次因為看著他在馬上的丰采而臉紅時,同樣輕就熟地駕馭馬匹的綠眼少女靠到了沒有過於搭理那些議論紛紛的吉汀恩身旁。

「這兩匹馬不能夠用在追逐射擊,要是有任何一名匪徒逃跑,可沒有辦法靠著牠們去追逐。」伊絲塔莎卡菈用非常輕微的力量踢下馬腹,讓她跨下馬匹朝前走了兩、三步路。「就算你接受過我們部落戰士訓練,也不保證能夠在子彈此起彼落時,還能夠妥善駕馭牠們。」

「也就是說,可能要冒著分散火力的風險,另外安排幾名鎮上射手在外遊弋。」

「我早就說過,我們可以只靠自己的。」

「與其讓他們脫離掌控而讓場面變得不可收拾,不如讓他們從一開始就處於輔助的地位,可以提供火力,又不至於會干擾。」驅使馬匹在原地又轉了一圈好讓牠習慣之前未曾相遇過的駕馭者,吉汀恩同時回答著綠眼少女。「妳知道我向來不怎麼喜歡隨興行事。」

「即便獵手們做好了一切準備,天地神靈還是會讓人空手回到部落內。按照那些開拓者的話來說,就是事情不可能盡如人意…吧?」

「妳沒有說錯。」不像伊絲塔莎卡菈,花了點時間才讓跨下馬匹完全聽話的青年讓兩人馬匹能夠並行。「不過,要是到最後關頭才發現是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後悔,不如在事前就把一切有可能的漏洞都補好。」

「我喜歡這個想法。」

「現在也該是時候確認我的想法正確與否了。」吉汀恩望向城鎮西北方。「請帶路吧。」

面對著天空的綠眼少女以一聲長長的口哨作為回應,

這一聲口哨,不僅讓整個小鎮裡外都能夠聽聞到,也讓位於柵欄之外的野生動物們為之停步駐足。隨即,猛禽長嘯便從眾人頭頂之上蔚藍降下,以伊絲塔莎卡菈與吉汀恩為中心,劃出一個完美的圓過後,那隻有著尖嘴與利爪的凶鳥便拍著翅膀,朝著遠方飛去。

先是伊絲塔莎卡菈,然後是吉汀恩用力地夾著馬腹。

受到銳刺戳入,兩匹馬一前一後地朝著鎮北方出口狂奔而去。

無論是綠眼少女,還是身穿風衣的青年,都沒有在跨上馬匹的射手們身旁停步。他們被兩人越過時並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直到兩人衝出一段距離後才催著馬匹跟上。

就這樣,一行人在仍未呈金黃色的小麥浪潮間奔馳。陽光讓汗水流下,馬蹄捲起的塵粒黏在肌膚之上,然後被迎面而來的清風所帶走。

十數匹馬前前後後地在大地上馳動,讓眾多鳥禽騰空振翅飛起,如土撥鼠般的小型野獸則轉身,從泥土道路的兩旁朝著麥桿深處奔去。但隨著天空上的那隻老鷹帶領,追隨著最前方的伊絲塔莎卡菈,呼嘯而過的一行騎手很快地就遠離了那群飛禽走獸。

太陽持續在天頂緩慢地移動著。

十來匹馬在奔馳,從經過整理的小麥田畝前進到看似杳無人煙的原野,也是自以十字架作為信仰象徵的天空與土地,進到完完全全的另外一個世界

馬匹捲起的不再是那些細微的顆粒,而是有聲的震動;馬匹所經過的,不再是相對平緩的坦途,而是有高有低的丘陵。隨著這行人持續往前行,在他們前方的天與地之間同樣不再是僅有一線之隔,而是逐漸朝著天空延伸的廣大鬱綠。

這一片蒼翠,在大地上並非孤立,而是連綿伊始。往更後方,則有著越加高聳的峻嶺,以及直往天際而去,終年佈滿白雪的頂峰。

傳說,只要越過那片冰原,就能見到無邊無際的寬廣蔚藍。

那是傳說,因為只有零星探險者試圖越過那座彷彿是直達天堂的冰峰,而且只有不到一隻手的人能夠回來。

所以,那是傳說。

風中的涼意,就是來自於那片團團為神祕所包圍、且不為有人目睹消失的藹藹白雪。

風中同樣蘊含著樹葉彼此摩擦的細微聲響。

此時,光芒來源距離天空正中央已經沒有多遠。

猛禽再次長嘯。

伊絲塔莎卡菈首先拉住手上韁繩,然後是吉汀恩,最後是十來名騎手。一群人在有著數十來名男子那麼高的樹木停下。

煤炭燃燒過後的氣味不存在於此地,從樹林穿透而出的風,與溪水所蘊含的涼意並無二致。

--真是遠哪。

跨下馬匹站穩,最為年長的一位射手抬頭仰望著那座在萬里晴空還保持純潔之白的山峰。

--除那些執著於找到另外一片海洋的探險家外,之前應該不曾有人來過這裡吧。

同樣邁入中年的另外一名射手也感嘆著。

他們表達著共同的記憶。

無論是在鎮上,還是那些尋找著新土地的過客,甚至是土地投機商都沒有來到這麼遠的地方。哪怕是當初為了要建造房屋而需要木頭,居民也不曾來過如此遙遠的山林。

相對於那兩位較為年長的成員,年紀較輕的射手情緒就有那麼沉穩了。

--那些人真的在這裡嗎?

「我的朋友就是在這附近停下的,那些人一定在這座山裡面的某處。」有些炫耀,也有些不滿地瞪著有所質疑的那名男子後,綠眼少女指著從馬匹上面跳下就逕自走往森林的吉汀恩。「至於準確位置,你們要問的人是他。」

--他?

「他能夠隨著風注意到各種動靜,哪怕是小到一個粉塵只有向右偏移一個針頭的距離,也不要以為可以瞞得過他喔。」

伊絲塔莎卡菈是在炫耀,也是自豪。

吉汀恩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那點波瀾,扶著樹木觀察那些折斷的枝幹,然後蹲在地上觀察著有些東倒西歪的青草與青苔。

他在附近樹幹上看到一個反射著日光的東西。

將那枚金屬物體摘下,吉汀恩很仔細地端詳著那個物體。

他往山林深處又多看一眼,才轉身走回到伊絲塔莎卡菈與射手們所在的位置。

除徽章外,他雙手並非空無一物。

金屬槍身已經暗沉到不足以反射陽光的轉輪手槍已經出現在吉汀恩手中。

「的確有人在這裡。」

這是他在掏出子彈前的唯一一句話。

--是那幫強盜嗎?

「泥土上有著凌亂的足跡,地面上的野草堆被踩過,靠近地面的樹枝有很多被撞到只能靠著薄薄一層樹皮與主幹連接,地面苔蘚染上不正常的顏色而過份暗沉。」邊將子彈填入轉輪手槍儲彈倉,吉汀恩邊回答道:「全都顯示出有一群人相當突兀地踏進山林內。」

--是那幫搶匪嗎?

「沒有親眼見到前,我不能明確說出『他們就在這裡』。」吉汀恩手腕一偏,讓填滿子彈的轉輪歸位,又用掌心讓儲彈倉多轉幾圈以確保齒輪沒有問題。「既然伊絲塔莎卡菈的猛禽循著血腥味追來,我又在此處看到有人出入痕跡,可以推測殺害警長的人應該就在山內,但我無法保證那個惡名昭彰的強盜頭目是不是真的就在此地。」

射手們開始有些騷動。

很明顯的,現在情況與他們之前的設想並不完全相符。這就讓他們開始低聲談,曾經出現的躁動又在他們身上浮現。

「我已經告訴過鎮長,除了我從法院拿到的書面證詞,那幫強盜的頭目被貴鎮警長拘押都是以間接佐證推測出來的。只能說也許在,卻不能夠說『一定』就在這座山裡面。同樣,我在貴鎮時就說過,此行主要捉拿的是疑似謀害貴鎮兩位居民的兇手,並且把那名本該被我押送去法院的逃犯抓回。」

射手們開始彼此面面相覷。

即便後方只有一名綠眼少女,面前確有著十來名有著步槍的射手,他像所背對著的那座山般屹立不搖。

「你們可以就此雙手空空地回到鎮上,也可以隨我與伊絲塔莎卡菈進到山裡面去搜捕那些人。」在轉身過去前,吉汀恩又丟下一句話:「由你們自己決定。」

青年與綠眼少女沒有再看那些射手們一眼,肩並肩地直接往山林之內走過去。

在沒入無數綠葉重疊而成的陰影前,伊絲塔莎卡菈停步,轉頭朝著那群還在交換意見的望去。

「他們會不會就這樣回到那個城鎮去?」

「挑戰在前卻轉身回去者,必然不是邊疆小鎮居民。」與綠眼少女相同,吉汀恩將自己的聲音融入到在林木間穿梭的風,讓聲音可以聽見,卻不會被那股來自於終年冰封的寒涼給帶走。「何況,就算他們不跟上來,僅憑我們兩人也是可以抓住那群匪徒的…不是嗎?」

青年的回答,讓伊絲塔莎卡菈微微地楞住,接著才猛然想起,那正是她在鎮時所說的。

綠眼少女用力往吉汀恩腰後搥了一拳。

「他們跟上來了。」

說出這句話的吉汀恩沒有回頭。

聽到這句話的綠眼少女回過頭去。

那十多名射手此時都已經下馬,有些還在將疆繩綁在相對較為不粗的樹幹,有些則已經端起步槍,循著青年與伊絲塔莎卡菈的腳步,進入此前未曾經過也同樣陌生的山林之內。

「你是對的。」

「妳也是對的。」吉汀恩將他從樹幹上面取下的金屬徽章交給人在身旁的綠眼少女。「那些人的確就在這片樹林深處。」

無須細細端詳,伊絲塔莎卡菈就能辨認出,這枚徽章與青年平常放在口袋裡面,只有證明身分時才會取出的圖騰一樣:一隻位於至高之空的眼睛,俯瞰著位於兩片汪洋間的天與地。

唯一不同之處,就只有刻在徽章背面的字母與號碼。

還有,上面沾了血。

「從字母看起來,是屬於大陸偵探社位於南方港都的社員。」槍口與準星都指著地面,眼珠注視著前方泥土上的細微足跡,及各種生長方向與陽光偏離過多的植物,吉汀恩邊解釋道:「我不知道那位分社社員為什麼出現在這,但足以讓我相信森林內必然的確有不尋常的跡象。」

和綠眼少女對話的同時,青年繼續待著一群人往山裡面挺進。

他注意著每一個在常人眼中是微小的痕跡,在前後左右都看似沒有人煙的密林內安步當車,在沒有道路的山中找出一條確實存在的道路。

「你很肯定。」

「大陸偵探社社員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在荒郊野外,更不會莫名奇妙地將徽章崁在樹上。這就讓我有點懷疑,那人會不會是知道要來的是我與妳…」

綠眼少女準備開口。

她見到青年伸出手--先是制止她發言,接著將身體隱藏在一個粗到需要五人環抱程度的大樹後,接著才朝著上坡方向指了指。

幾乎就是在同一時刻,就不只是樹葉因風的吹拂而彼此摩擦,所看到的也就不只層層樹影。有著隱隱約約的火光,還有似乎從未想要被壓抑的交談與爭吵。

那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在交鋒。

一個聲音蒼老卻沉著,咬文嚼字相當生硬,卻能聽出是明顯上了年紀的老人表達出質疑。另外一個聲音年輕,但是激動,與老人有著明顯的對比。

--相對於你們那些原始的刀與弓箭,我們儘可能收集到的武器還要更能消滅敵人。

--神山祝佑不需要武器,也不需要你們就可以擊退其他移民者。所以,神山的要求還是一樣,沒有改變。

「聽聲音,兩方各約二十人,提到神山的那方數量又要多上少許。」很快的,吉汀恩眼睛就瞇起。「…神山?」

「我聽巫醫說過,山靈部落尊敬更貼近他們的山,而不是像我們部落尊敬並向天與地吟唱誦歌。」伊絲塔莎卡菈將聲音壓得一樣低。「信仰山靈的部落非常討厭來自於山外的人,連我們這些尊敬天地神靈的部落也不敢隨便進入山中。」

那兩個聲音依舊在交鋒。

--我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混帳,你的戰士讓我得以離開那間狹小囚室,那我就必然會提供回報,而你現在看到的這些武器就是回報。

--你們要求庇護所,神山希望能夠見識到武器。你們得到庇護所,神山得到武器。所以,你們不能再一次用武器交換神山的要求,你們必須完成神山的要求。

--你們的要求是讓我們變成你們的代罪羔羊,正常人都不可能同意的!

--神山答應你們一個要求,你們就應該答應神山一個要求。

--你救了一條命,不代表你就能要求用上百條命來交換!

注意著對話,吉汀恩、伊絲塔莎卡菈與十餘名射手開始緩緩地移動著身軀。隨著他們靠近那座隱藏在山林內的營地,兩方說話聲音也就越來越清晰。

--為什麼?

--你要求我們去襲擊一座城鎮,要我們去殺光那裏所有的居民,這完全超過了邦聯法律所能容忍的界限。要是我們真得幹了,追著我們跑的就不會只是大陸偵探社與州民兵,連邦聯軍團都會加入。就算我們越過你們的神山去到另外一片濱海之地,他們也一樣會追著我們過去!

--神山應你們的要求救出你,你們就應該答應神山提出的要求。

--你們的要求不可能實現!

吉汀恩等十來人都小心翼翼地在移動著身體。

--那只是一個不到百餘人的小鎮,要達到神山的要求並不困難。

--你們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就能辦到,大可以自己去做這件事情,完完全全沒有必要靠我們。

--神山並不如此認為

--那你們就去告訴那個見鬼的神靈,我們也不想在自己的社會無立足之地!

--你們過去的所作所為與神山現在的要求並不存在著任何衝突。

--我們針對政府,或者是為政府工作的人,不會針對平民。即便後者有所死傷,那也只是不幸波及到。你們現在所要求的卻是一視同仁,我們只有一個回答,就是免談!

--如果你們無法回應神山,神山就會把你們已經完成的要求收回。

--試試看啊!

槍栓被拉動的聲音就此起彼落。

「我可不希望你真的去嘗試。」

他開口,從神木樹幹的陰影處走了出來並打斷正在爭執中的兩個人。

伊絲塔莎卡菈進入到樹林內,讓腳步聲與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融合,使身影隱沒在枝幹與枝幹交錯,就彷彿是徹底銷聲匿跡。

見到有所節外生枝,不管是情緒激動的一方,聲音蒼老和緩的一方,還是即汀恩身後的一方都將部分武器舉起武器,各自指向不同方向。

--什麼人?

--你是誰?

無分先後。

內容相同。

吉汀恩再次表明身分。

他沒有拿出徽章。

--你是為了我吧?

--神山想知道你來此地的原因。

無分先後。

內容不同。

「你該在的地方不是這裡,而是監牢。」伸出不是握著槍的手,吉汀恩先是指向穿著與他類似,只是沒有大衣,並且有著繃帶綑綁於手臂與腹部的中年男子,話說完則立刻轉指向身穿純白色麻布料衣服,膚色與現在不見蹤影的綠眼少女差不多深,面部肌膚經歷過不知多少載風霜的老者。「我後面的這些人要求一個解釋,以及該為死者負責的兇手。」

同樣是先住民族,但與伊絲塔莎卡菈又存在著不同的先住民族老人並沒有看向剛剛還在做言詞交鋒的人,也沒有注意到跟在吉汀恩身後的人。

--你是特別的。

「你不是第一個如此稱呼我的人。」

--神山曾說,有一名外來者在不久前走進樹林。神山有說,天地神靈之女與十幾名外來者正在進入山林。但神山沒有說,你走入了山林之中。

「我不明白,不會假裝明白,更不是來討論你們的信仰。」沒有察覺到敵意,吉汀恩也就只有將擊槌扳下,並沒有將槍枝舉起,只是用望向那先住民族老者的目光取代準星。「我來這裡的目的已經告訴過你們了,現在我要答覆。」

--神山說,你是特別的。

那名老者又再重複一次,但聲音降低,像是在低語,也像是在思考。

--如果神山拒絕,你打算怎麼做?

「我承諾過要將那些匪徒為首者帶回到去接受審判,如果你們打算要阻止,我也有準備好要將所有妨害予以排除。」

--你辦的到嗎?

服裝打扮與鎮民們相去不遠的另外一行人嗤之以鼻,先住民族的老者跟吉汀恩卻是同樣的沉默不語。

他們分別在思考各自所面對的情況。

他們都沒有理會那些匪徒。

沒過多久…

--他們用武器交換神山給予庇護,他們沒有提出交換神山保護他們的要求,他們無法答應神山的要求。他拒絕神山的要求,所以神山不會繼續庇護他們。他們,與神山無關。

「我還有一個要求。」

--神山要求過最接近我們的外來者社群不可進入,他們答應神山的要求。那個人無視於對神山的承諾,神山需要用那個人告訴外來者必須重視承諾。那個人本應該是他們的第一個,那個人不應該是他們的最後一個。

吉汀恩知道了鎮民某些言談舉止的因緣。

「我不是那個鎮的秩序維護者,我也沒有受雇來尋找殺人兇手。這將會是你們與他們之間的事情,我不會也不可能介入。」青年有些冷血,但卻非常實際地對著先住民族眾人說道:「既然你們已經與那些人沒有關聯,那我可以認為你們不會介意我在這裡動用武力壓制他們。」

--那是那些外來者之間的事情,神山不會介入。你是特別的,你想要做的事情,神山不會介入。

當那名老者把話說完,本來與強森一行人對峙,也與射手們對峙的那些先住民戰士們隨著他轉身,無視於彈藥已經上膛的步槍並直接進入到濃密的樹林之間。

沙沙作響聲不絕於耳。

在場所有人,都見到陽光依舊燦爛。

在場所有人,都沒有能夠見到那些先住民曾經存在的蹤跡。

那些先住民族的身影彷彿他們從頭到尾都不曾存在過,讓山林又恢復成似乎是開天闢地以來都不曾改變的模樣;山風略帶著涼意,將日正當中的酷熱略為驅散,讓無數樹枝與綠葉彼此摩擦的沙沙聲響傳遍每一個人耳邊。

除了吉汀恩,幾乎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覷。

此刻並非寂靜無聲。

此刻亦是寂靜無聲。

「現在,就只剩下我們彼此的問題了。」看著同樣不明究理的武裝匪徒首領,吉汀恩用他始終平和的聲音打破沉默。「我有法院的授權令狀,要將你押解到卡恩菲爾德巡迴法庭候審。」

面對著一群有著槍,又是受到治安機關所通緝的盜匪們,吉汀恩卻仍然按部就班地把前因後果都交待地一清二楚--如果是在平常,如果是其他人這麼做,無疑會是有些可笑。

無論是在面前的那些武裝搶匪,還是他後方的那些射手,都沒有任何笑容。

--你這個政府走狗應該了解,我是不可能俯首就擒。

「我已經接受法院將你押解到監牢的委託,就有著履行承諾的義務。」對於那名男人與他的追隨者相繼舉起武器,吉汀恩完全無動於衷。「你是否有意願,與我無關。」

--既然想要抓我,就拿命來換吧!

話一說完,身上背負著無數條強劫與殺人罪名的男子絲毫沒有被身上傷口影響到,敏捷地舉起手上武器。

然後,槍聲響起。

有若雷霆似的聲響,讓滿山遍野的鳥禽振翅高飛。

吉汀恩將轉輪槍準星平直地指向上坡處,槍口則冒出淡淡的白色硝煙。被緝捕對象的轉輪槍則掉落到地面,人也跪倒在溼冷泥土上。

他的速度讓兩方都目瞪口呆。

彷彿,此刻不是在遠離山林的城鎮,而是在城鎮大街正中央;吉汀恩與被轉輪槍所擊倒的那個匪徒,就如同是在進行一對一決鬥。

只是,無論是贏還是輸,都讓眾多旁觀者不只是意外,更忘記他們都正面對著槍管準星。

樹林內再度恢復寂靜。

真正的寂靜。

寂靜,也就代表著任何微小動靜都會被注意到。

所有人都聽到,有著某樣東西劃破因驚愕而產生的寂靜。

有人發出慘叫聲後倒地。

硝煙還沒有從吉汀恩的轉輪槍口完全消散。

隨著那個畫破寂靜的聲音,那聲慘叫,從他身後,在他面前,更多槍聲開始此起彼落,更加濃密的硝煙如同山嵐般開始在樹木之間蔓延;無論是強盜們,還是來自於邊緣小鎮的射手,無不藉由豎立超過成千上百個寒暑的粗壯巨木掩蓋自我行跡,只有在瞄準與扣下板機前後,他們才會讓身驅離開陰影處。

就只有吉汀恩,絲毫沒有任何顧忌,堂而皇之地站在子彈與子彈交錯飛舞的地方。

如果子彈飛行的軌跡能夠拉出細線,就是站在那無數白色絲線的正中央。

彷彿,子彈前端有著眼睛,本身有著意識,只會在他不遠處擦身而過,卻不會打中身體。

吉汀恩朝上坡方向望過去。

不是那群依附於此刻倒地不起卻又無瑕前去救援的強盜們。

他是看向他們身後樹林之內。

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看往那裏。

上坡處所傳來的槍聲越來越少,白色煙霧則如同見到陽光的晨霧般越來越淡。然後,下坡處的槍聲音量逐漸降下,曾濃郁且瀰漫於各處的硝煙逐漸淡化,再一次被涼風所取代。

山林沒有歸於寂靜。

沒有聽到任何槍聲從上坡處再度響起,只聽到重新響起的鳥鳴,射手們端著槍,小心翼翼地從隱蔽處走出。

--那些人死掉了嗎?

「他們沒死,只是受傷而已。」吉汀恩並未回頭,仍舊是看著位於武裝匪徒躲藏處要更加上風的位置。「…看夠了吧?」

「嗯,看夠了。」

充滿著活力又中氣十足的女子聲音甫一出現,讓那些正朝向強盜們走過去的射手們兀地停住腳步,猛地將手上步槍與列槍舉起,讓槍口指向正出現在他們眼界內的女孩子。

說是女孩子,是因為她裝扮與他們相去未幾,卻能夠看出輪廓極其深刻明顯的前凸後俏。即便被數十隻步槍對準,那名女子卻是完全不在意,僅僅是將落在衣物各處的落葉拍下過後,就腳步輕快地直接來到吉汀恩面前站定。

她就像是如馳騁的馬匹般地躍動,綁成像是馬尾的紅色頭髮在半空中甩動。

不僅從未將槍支抽出,也無視於眾人展現出來的戒備之意,  

「那個躲在樹上的弓手讓我印象很深刻。」爽朗又明亮的笑容出現在女子的臉龐上。「哪怕是南邊的大河部落,也沒有哪一個獵人能夠像她那樣,一箭一個地將所有敵人都給放倒。」

吉汀恩眨了下眼睛。

這名年紀與他相仿的女子堂而皇之地對著他身出手。

「還我。」

即便女子沒有特別明說要吉汀恩交出什麼東西,但他十分清楚她所指的物品是什麼。

「不在我手上。」

「在我的箭頭上。」

從交火伊始就不見蹤影的伊絲塔莎卡菈出現,將指向女子胸口的銀簇羽箭所搭之弓拉滿。青年在進入山林前,從樹幹上面取下的徽章正以細繩綁在羽箭箭身上,並隨著風而搖曳。

「看起來,你是在懷疑我,所以才會讓箭無虛發的她防著我。」即便當下是只要任何一人有所動作就足以令她橫死當場,女子還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其實也沒有錯,畢竟我出現得也實在是莫名其妙了點,應該是沒有可信度。」

說完,從頭到尾無視槍支和弓箭的女子往後退了一步,刻意誇張地對著吉汀恩行禮。

「露娜.露比羅莎,大陸偵探社。在這幫強盜突破卡洛林州民兵圍捕後,就從米思比河支流一路追著朝西北逃跑的這十來人追到大西部草原,然後來到這座位於邦聯境域之外的山峰,最後是在這裡。」

「我是有聽說過,南邊有名就彷彿是原野獵豹般非常擅長於追蹤的社員…」

「我也有聽說過,邦聯邊緣地帶有著一名連一粒微小灰塵被風吹移都能夠注意到的黑衣男子,也知道總有名會巫術的先住民族少女跟在他身邊。」

「所以,妳才把沾上鮮血的徽章崁在緊鄰草原的樹幹上?」

「要押送那個惡名昭彰的強盜,法院當然會要偵探社請動邊緣地區最強的社員。」露娜.露比羅莎狡獪地笑笑著。「所以,我很合理的猜測,你跟在我身後的那名女孩會前來,才弄了點血塗到徽章上面去,讓那個會巫術的小女孩能夠找到入山口。」

聽到女子如此大方地承認,讓綠眼少女怔住之餘,也使得本來緊繃的弓弦有所和緩。雖然很快就準備重新將弓拉滿,但見到青年伸手制止又對她勾了勾手指,伊絲塔莎卡菈就將恢復原狀的弓插回到背帶上面後,快步走到了吉汀恩與女子中間並將綁著徽章的羽箭遞上。

將徽章拆下,把羽箭還給伊絲塔莎卡菈,吉汀恩沒有立刻將染有紅色的徽章還給那名女子。

「如果不是我與伊絲塔莎卡菈,妳的安排不就白費了?」

「那我就只好認了。」露娜聳了聳肩後咧嘴一笑。「不過,從我出生到現在,還不曾有過任何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

她的回答讓吉汀恩微微揚起眉弓。

然後,他將徽章舉起。

「是誰的血?」

「我的囉。」

「妳的?」

「當時找不到建築物,又不能宰了可以把我帶到他們藏身地的引路人,所以我也只好在自己手臂上劃一刀了。」

吉汀恩再次揚起眉弓。

將已經結迦的深紅細痕出示給青年看過後,她饒富興趣地看著一臉狐疑,卻不失驚訝的綠眼少女。

「看到那些強盜陸陸續續被來自樹梢上的羽箭射倒,我還在想會不會是上了年紀的先住民族獵人…」頭髮在陽光照耀下有若真正火焰般耀眼的女子打量著伊絲塔莎卡菈,嘴角勾出很明顯的弧度。「倒是沒想到會是名還應該在主日學校內聽神父胡說八道的丫頭。」

露娜的話才剛剛說完,綠眼少女的手就立刻搭到刀子握把上面。刀尾雖與日光相互輝映,但在見到吉汀恩的視線後,伊絲塔莎卡菈悻悻然地讓那抹銀光重新消失在刀鞘內。

紅髮女子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就差那麼一點,銳利的獵刀刀鋒就要抵著她的脖子。

她也完全沒有去注意綠眼少女變得惡劣又難看的神情。

「我想,你非常希望知道我這幾個星期以來的經歷。」

「如果妳願意交代的話。」

「這又不是什麼值錢的秘密。」

於是,露娜開始述說她過去幾天的經歷。

在一開始,是指揮圍捕卡洛林州的民兵上校向大陸偵探社提出僱用請求;雖然做出十足準備,不能夠保證強盜團會盡數被捕。要是又衝出包圍網,就必須要有人能夠棄而不捨地追蹤那群亡命之徒下落。

於是,擅長於追蹤的露娜就被派來隨同民兵團行動。

那位上校顧慮成真,的確有十來人衝破包圍網。於是,在民兵包圍剩下的殘兵敗降時,她開始了追蹤。

要跟住他們卻又不能被發現,她就沒有仔細計算到底是經歷過幾個日出日落。在估計中,從卡洛林州直到這座高山,兩到三個禮拜左右應該是有的。

「妳又不是我們的部落戰士,哪有可能始終如影隨形地跟在一群人後面卻又不會被發覺?」

「丫頭,別太自大。我是沒學你們的巫術,但將體能極限發揮到極限的事情還沒那麼困難。」

「夠了。」

吉汀恩舉起手,制止了露娜與伊絲塔莎卡菈的爭吵,也讓前者能夠繼續述說所見所聞。

露娜證實小鎮那位婦女的指證,私底下見警長的「某名女子」就是她。

在看著那夥人進入到山林後,她記起最近的那座小鎮與此地先住民族有過交易,推想兩邊應該是有交情,所以就找到警長,希望該鎮能夠組織民警團。出於不確定那幫強盜在鎮內有沒有接應者,她就沒有太張揚。同時,她承認是有將兩千枚金鷹幣懸賞告訴鎮警長,好增加警長招集民警的誘因。

露娜相當乾脆地坦承對人性估計出現錯誤。

她雖然有將染血徽章坎在樹幹上,不過那也是備用計畫。本來,她是打算在鎮警長帶著幾十名民警搜山時伏擊這幫強盜來引路,但她所企盼的景象是過了好幾天後才實現。

在那之前,她注意到曾經交談的警長靜偷偷摸摸地進入道樹林內,同樣是在窺伺著那夥強盜得紮營地。看到他伏擊準備打獵而離開營地,同時又以為不會有民兵或是大陸偵探社社員存在而大意的頭目,非常熟練地將人敲昏,用繩子綁好並扛下山。

露娜沒有追上去,是因為頭目失蹤,跟班們會四處去找人,最後依然會把他帶回到紮營地;要是追上去,而剩下的人們決定救人的同時也轉移陣地,那就很麻煩。

她的委託不只是要掌握住頭目的行蹤,也包括這個匪幫的核心幹部。

「畢竟,這裡已經不是邊緣地帶,而是有著巫術的先住民們領地。當時我還沒辦法確定強盜匪幫與那群先住民之間的關係,總要擔心那些先住民會不會用巫術掩蓋蹤跡。」

「注意妳的措辭。」

「妳這個丫頭還真是愛計較。」

露娜決定留在原地監視,而她的運氣還是一樣很好。

有名跟班被先住民找去,頭目就與那名跟班一起回到營地,而久盼不至的民警也終於到來。

而且是在她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到來。

雖然事先有做好各式各樣準備,但人所能夠攜帶的物資總是有限度,本身耐力也是有其極限。只要再過上一到兩天,她就必須要從監視地點離開。

「妳的運氣很不錯。」

「我說過了,從我出生到現在,還不曾有過任何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

「部落內的戰士都告訴過我,天地神靈不會庇護那些只想仰賴祂恩惠的人,或是以為祂必然會給予眷顧之人。」

「妳的天地神靈管不到我,就連主日學校那些神父言必稱的上神也管不了我。」

在小鎮射手趕著替那些負傷倒地的匪徒們進行簡單治療和綑綁時,露娜隨興地撥了撥被風所拂動的紅色髮絲。

她繼續。

無論如何,她一結束與鎮警長交談就回到雪山山腳。想出並準備好備用計畫,正準備尋找那幫人的入山蹤跡時,剛好有名認為此地不會有人窺伺的搶匪大搖大擺地進入到山裡,從而讓她能夠一路尾隨到營地並在上風處躲藏起來。

這讓她看到與聽到一些事情。

山林的先住民部落沒有驅逐那些搶匪,只是要求「以物易物」--必須拿出東西交換滯留於山林境內,且沒有反對搶匪們提出用槍械武器交換。

「那群匪幫本來打算四散去尋找失蹤的頭目,但是被那些先住民給制止。那群會巫術的傢伙怪里怪氣地說…『神山自有安排』。」

「他們的理由就這樣?」

「也許先住民跟我一樣是在等著你過來,也許他們想先確認那個人士走下山或往更深處走去,可是我沒興趣虛構神棍與強盜的對話。」

「妳可以多一點尊重。」

露娜繼續。

從那幫強盜紮營時所透露出來的隻字片語,他們脫離包圍網後擔心會再往東方走,就會被得到消息的其他州動員民兵圍剿,但要往哪裡去也不清楚。最後,才有人提起一個在他們那些亡命之徒圈子內的傳言:只要是被逼到走頭無路,就往西北走,尋找一座直上九霄的高山,滿足那裡的先住民族所提出要求就能夠得到庇護,大陸偵探社或邦聯民兵也無可奈何。

與其向東,不如往西北,穿過邦聯邊緣地區,去尋找那座高山。

「所以,他們不是刻意要往這裡前進?」

「我可以確定那群人在與山裡先住民族接觸前,很明顯認為那只是不可靠,死馬當活馬醫的傳說。」

「他們把不屬於他們的世界當作什麼了?」

「我想,他們就跟我一樣,根本不覺得『你們的世界』有什麼了不起的。」

吉汀恩第四次伸出手以阻止露娜拔槍及伊絲塔莎卡菈抽出獵刀要彼此的命。

然後,他在腦中,將整個上午所聽到的訊息作了梳理。

「妳的證詞,強盜頭目與先住民間的對談,先住民族自己的證詞,還有鎮民的證詞,看起來似乎是不存在著相互矛盾之處。」吉汀恩將脫下的黑色寬邊帽彈了彈,讓飄落的樹葉能夠往地上掉落。「亦即,警長得到線報,從而在邊緣區域之外的山林內抓到人,他不是因為在押的罪犯越獄而被殺,而是違背城鎮與先住民部落的約定而遇害。」

「…就這樣?」

「邊緣地帶與先住民部落的私自約定,以及殺害鎮警長的兇手,都不是我們能力所及範圍能夠處理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皺著眉弓的露娜在出言制止吉汀恩後,很明顯地不知道該如何把想法轉為話語,只能夠拼命地思索著。

最後,她抬起頭。

正在她準備開口之際--

「妳應該是在想,妳花了快要二十天,付出無數體力與精力,結果卻就只有換到我輕描淡寫的短短幾句話,覺得有些不值得。」

「對!」

紅髮女子點頭。

「妳才從其他神靈所庇祐之地來到此不久,不知道天地神靈的規矩,更不知道如何在這片大地存活的行為規範,才會對於一切都大驚小怪。」

聽到綠眼少女如是說,露娜嘴巴張開。

然後雙唇緊閉。

眉弓沒有舒緩。

「什麼?」

「如果是在東方或是南方,妳的契而不捨的確直得刮目相看。但對我、伊絲塔莎卡菈與其他邊緣地區的居民來說,雖然還不到家常便飯的程度,但卻也不是太過於希罕。」

「這句話聽起來可不太舒服啊。」

「這裡是邊緣地帶,城鎮與城鎮間距離遙遠,廣闊的平原不只能夠讓飛禽走獸生活,也能夠讓逃犯不需要補給就得以生活很長一段時間。既然我身處於邊緣地帶,就不能不學會如鷹般的眼神觀察蛛絲馬跡,如同河鱷般耐心追蹤並一瞬間擒獲目標。」

露娜抬起頭。

重重吸了口氣。

「當然,我很欽佩妳能夠將這個能力練得如老練獵人般純熟,但這不代表我不能作到。」

「我現在越來越不爽了呢。」

她重新將視線對準神色始終平和如天上浮雲的吉汀恩。

再將目光對準始終好整以轄地站在一旁,看著兩人對話的伊絲塔莎卡菈。

「他總是這樣嗎?」

「這樣的他,才是他。」面對著似乎難以理解的露娜,伊絲塔莎卡菈流露出「我知道的比妳還要多」那種自豪又自傲的笑容。「正如崇敬山靈的長老所說,吉汀恩很特別,有很多地方都很特別。」

「妳這是在幫他炫燿嗎?」

「對呀。」

見到綠眼少女用力點頭,露娜再次抿起雙唇,她絞盡腦汁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想不出可以說的言語。

最後,她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無論妳想說些什麼,可以等回到小鎮,或者是在回去的路上緩緩道來。」吉汀恩朝著此刻已經空無一人的林地點了點頭。「該把這一片天地還給真正擁有者手中。」

「什…」

「吉汀恩的意思是,」伊絲塔莎卡菈拉著露娜的手,把她往著山腳的方向拖行過去。「我們該離開了。」

就在綠眼少女與紅髮女子的身影逐漸被層層樹葉覆蓋之際,本來曾經有十幾人紮營,二十幾人對峙,三十幾人交互用武器相互對準的空地,現在只剩下黑衣青年一個人在。

他環顧四週。

隨著任何透過移民者雙手所製作,也是並不屬於山林內的器具都被移除,從遠方峻嶺開始吹拂的風,不只重新帶來蟬鳴鳥叫,也將移民者曾經在此逗留的氣息淡化於無形之中。

吉汀恩舉起帽子,朝著山峰的方向,微微彎腰。

就像是將戲目演完的演員,對著觀眾謝幕。

然後,他轉身,朝著山下走去。

縱使有著如縱橫交錯的鞋印,還有眾多被踩踏而東倒西歪的小草,留在樹上的彈孔,已不再有餘煙繚繞的火堆等,都證明曾有人駐足於此處,此地沒有人聲可以聽聞,此刻沒有人影來回穿梭;只有日光從綠葉間的空隙灑落,僅有樹枝陰影在地面上搖曳。

山林,已經歸於近乎完全的平靜。

這一日,晴朗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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