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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門奇遇

隱谷傳奇英雄

第一章     城門遇奇

如果一個千金小姐變得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那這娘姑以後可該如何見人?陳語硯每想到這點上,脊椎骨就開始由下往上發冷,以致令她混身發抖,當恐懼盈滿身體時,她又反抗地自言自語道:「不會的,我還是個正常的人,娘和哥哥並沒覺得我有什麼不對!」

可是現在三天了,不對勁的事真的發生了,她看著手臂上的皮膚,它像得了病似地龜裂著,細細的條紋構成細細的網,凍骨的冷流又從脊椎底下竄了上來。

「我怎麼會碰上這種事?我還是死了的好,可是那死人卻說我死不了的!」想到自己會遇上這件事,正是因為想去尋死,她那秀麗的臉龐現出悲傷無奈的神色。

「爹爹!要是你還在就好了!」一顆顆晶瑩淚珠潰堤般流洩而出,可是逝者已遠,兩三年來她只能無助地看著這個家走上衰敗,從長安城中心的大院落換小院落,最後落到城門邊的小屋裡,這一切只因為她爹接了一道升官的聖旨。

唐高宗永徽六年,因為皇帝剛立了新皇后,躊躇滿志下將一些頗有政績的地方官升調京城,她爹正是其中之一,一家子立即打點上路。孰料才到長安,父親就因半途染的病撒手而去,她哥哥那時才十六歲,拿了拜帖到父親舊識府上求援,那舊識真幫了大忙,不但將喪事辦得妥當,還勸哥哥留在京裡才有大好機會參加科舉考試,也有機會以文章詩篇自己求官。

她娘將所有希望放在哥哥身上,一聽此言立即答應,所以一家三口就在長安定居下來。可是哥哥初識大唐盛世的長安,一顆心早飛向那花花綠綠的世界,那能安頓下來做他該做的事,弄得她娘和她整日憂心忡忡的求神拜佛,她還因此向慈恩寺那個老和尚發願出家,只求哥哥能回頭,但等到哥哥真的悔恨交加浪子回頭時,一大群債主就天天上門討債了。

擦乾眼淚後,她又忍不住撩起衣袖,喉嚨裡發出一聲驚叫,原本是只有左手臂出現裂紋,現在連右手臂上白嫩嫩的皮膚也有了,而左手臂上的老裂紋則是變得更醜陋恐怖。

想到那死人在放她走之前的警告,她咬了咬牙,倔著脾氣怒道:「就讓我全身皮膚裂開爛光好了,看那陸大龍還敢不敢把我娶進門!」

可是等怒火消散後,她想到那陸大龍雖然說是要替兒子娶媳婦,但是一對小眼睛卻色瞇瞇不懷好意地老在她身上轉,就讓她又生出求死的心念,但是她知道自己還有另一個選擇。

債主上門討債後,她娘除了換住城裡偏僻的小房子以外,還將家裡所有可變賣的東西都變賣了,連僕役也遣散了,所有家事都換成她母女親自做了,可還是有一大筆錢無法還清,真是讓一家三口整日只能以淚洗臉。

有一天,東市廣進酒樓的老板陸大龍突然上門來,她哥哥陳語書驚怒道:「你的酒錢我都還清了不是嗎?」

陸大龍和和氣氣道:「是是,沒錯,可我這會兒上門是要來幫你一把的。」

「幫我?」陳語書雖然不到二十歲,可是這段日子來可成熟不少,知道此人絕無可能會在他潦倒的時候伸出援手,所以聲音臉色滿是懷疑。

陸大龍拿出幾張單據,施施然道:「喏!你看,你其他那些欠款,我都幫你還清了,這是其他七個人寫的收據,另外啊!」他接著又從懷裡拿出一貫開元錢來外加一紙飛錢,上面寫著十九貫錢,笑咪咪放在桌子上。

陳語書吞了口口水,但經驗告訴他,別再隨便從人家手裡借錢了,他瞪圓兩眼疑惑道:「陸,陸老板,我可沒要你這樣做!」

「別那麼沖嘛!你是讀書人所以我不會跟你計較,這些收據加上這二十貫,總共是七十三貫,我不說你也知道數目不小啊!」

「是!我知道,你的意思是,現在我變得只剩你一個債主了?五十三貫我已經還不起,這二十貫就免了罷!」

「哎!你還要過日子吧?你還要考狀元不是嗎?二十貫可以讓你舒舒服服在家裡讀書耶!用不著每天還得去追著人家屁股後討閒差,有一餐沒一餐的。」

陳語書脹紅臉結結巴巴道:「你,你真好心!」他畢竟還是嫩了點,以為陸大龍反了性情,當起濟世救人的大菩薩了。

陸大龍嘿嘿笑道:「我會有這主意,是因為那天我上門討債時,看到你那個妹子,啊!真是長得像畫裡的仙女,我一問已經十五歲了,我就想我那兒子雖然才十三歲,但是也可以娶個媳婦不是嗎?這我討個讀書識字的媳婦進門,搞不好我就會有個狀元孫子不是嗎?」

陳語書立即氣昏了頭,將二十貫錢抓起來丟到陸大龍臉上,怒道:「你這混蛋竟敢上門來提親!你休想!」

陸大龍被自己的銅子兒打得哇哇叫,怒道:「嫌我一個生意人配不上你們是不是!」

陳語書喝道:「沒錯!我妹妹是我們家的掌上明珠,豈能嫁與市井之流!」

陸大龍冷笑道:「喔哈!你是不是想著她有天也能進皇宮啊?別作夢了!這樣好了,憑你妹妹那標緻模樣,我可以再加二十七貫,湊成一百貫如何?」

「滾!」陳語書扯直喉嚨呼喝。

「你叫什麼咧?我可是債主耶!把錢還來我就滾,不然就將你妹子嫁給我兒子。」陸大龍滿臉卑鄙又理直氣壯地說著。

要不是陳夫人趕忙從裡間跑出來拉住兒子,陸大龍就會被一張凳子給砸在腦袋上,酒樓老板氣沖沖道:「老太太,妳說我成不了你們親家嗎?我可以讓妳兒子好好讀書中狀元耶!要不是妳那閨女讓我看上眼,我可沒這付心思來幫他,真是恩將仇報!」

陳夫人哀聲道:「陸老板!我們閨女年紀還小,真的不適合論婚嫁,你可以再等等,再等等好嗎?」

「好啊!我也沒說今天就要把她娶進門,咱們總得照禮俗來是不是?一個月後我來下聘,再過半年迎娶,這時間總夠了吧?」

「滾!」陳語書再次怒吼。

陸大龍拉下臉陰狠狠道:「小白臉!我要不是看你娘和你那妹子面上,我早早痛扁你一頓,你最好識相點,不然你就別出門,免得自己不知道會被誰給活活打死。」

陳夫人滿口道歉,陸大龍當她已經答應婚事,趾高氣昂道:「就這樣啦!老太太!咱們現在就可以以親家來稱呼啦!」說完也沒撿那掉滿地的二十貫錢,只是將五十三貫的收據放進懷裡,啍啍唔唔地走了。

陳語書碰地關上大門,悔恨難當以頭撞牆,不住哀嚎痛罵自己,讓老娘得用力抱緊他才不會撞死自己,母子倆悲痛得放聲大哭,而陳語硯早在裡間聽到這一切,她驚駭得怔愣著,那一刻求死的意念跑進了她的腦袋裡。

當這個念頭完全佔據她的腦袋時,心思就轉到如何讓自己完全消失,她冷靜地想著不能死在家裡,那會嚇到自己的娘和哥哥,雖然她也浮光一現地想到五十三貫錢,想到陸大龍威脅哥哥的言語,但對自己要被帶到陸大龍家的恐懼,完全讓她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這三年來住在長安,她對整座長安城也由陌生變成不那麼陌生,因為一開始她也和哥哥一樣對於四處參觀遊歷興致勃勃,兄妹倆常以讓老娘忘記悲傷為由而全家出遊,剛開始結交長安那些公子哥兒時,她還常陪著一起吟詩作對觀花賞月,只是到後來她覺醒得早,覺得這樣下去很不對勁,但陳語書玩瘋了心,怎麼勸也勸不回頭。

離他們現在所住坊區最近的就是延興城門,她知道城門外有很深的溝渠,越走遠人跡越稀少,她記得有個地方有座大石頭,由於四周種滿菊花,所以秋天時才會有人前去玩賞,而現在是初夏,離菊花盛開的季節還有段時間,所以大石邊現在應該沒有遊人。

為何會選上那塊大石頭,是因為她心裡那股怨氣,她要在大石上以血為墨控訴自己的死因,這樣也許無法扳倒陸大龍,但可能讓這惡人短時間內不敢拿那五十三貫收據去威脅哥哥和親娘,她將整個計劃想了又想,自覺圓滿後就開始赴諸行動。

首先她得找把鋒利的匕首,這樣才能在掌心刺血寫字,最後還能將匕首刺入心臟,她甚至想到自己最後關頭可能沒力氣將匕首刺入身體,但大石頭可以幫她這個忙。為了最後這一步驟,她還不斷用手摸找身體內那個怦怦跳的部位。

「只要將匕首放準這裡,然後用力撞上大石頭,一切就解決了!」她這樣告訴自己,這一定很痛,但比起落入陸大龍手裡卻有極樂世界與地獄深淵之別。

「我要對閻羅王說,我是不得已才自殺,所以他得讓我去極樂世界,也許因為我一邊唸佛一邊死去,我就直接到了極樂世界。」她和她娘雖然常到慈恩寺禮佛,但是裡面接待女眾的老和尚卻是對她們大力宏揚淨土唸佛法門,所以去極樂世界的觀念早深植在她腦海裡。

匕首家裡有一把,那是她哥哥還沒來長安時就有的,雖然是公子哥兒帶在身上當裝飾用的,但那把匕首卻是精造良品,她哥哥非常喜愛常常磨利擦拭。問題是它還在嗎?會不會已經被典當了?

她趁陳語書出門四處求援時,偷偷進他房間尋找,找了半天正處於絕望之際,卻發現那把匕首被擱在書架上一堆書後頭,可能是這次搬家時,隨手放在那兒的,真是太好了,她將匕首揣在懷裡,像保護稀世珍寶那樣回房將它藏好。

現在就是等時機了,她知道哥哥每天一定會出門,一方面找事做,一方面找人幫他們脫離這困境,因為他發誓絕不會讓她嫁進陸家,可是她內心深處一點也不相信他辦得到。

而她娘在陸大龍提親後,就整日躲在房內憂愁掉淚,似乎難以面對自己的閨女,光看這情景,她也知道娘為了兒子,正在掙扎是不是要犧牲自己的女兒,她很同情自己的娘,因為她知道娘真的是無能為力了。

「這件事要越快越好,免得一家三口天天為此哭泣煩憂!」死志已決的她,反而不再哭哭啼啼了,而是將自己的房間整理妥當,將所有家事安排一下,反正家徒四壁也沒什麼需要費力之處了。

在選定的日子那天,她一如往常般煮了粥給哥哥當早餐,給親娘當午餐,還在娘的房間哄老娘躺下睡個午覺,而她娘這幾天就只是常拉著她的手,一邊掉淚一邊喃喃道:「語硯啊!語硯啊!」

她讓娘躺下後,就回房梳洗換上樸素的白衣白褲,將匕首藏在衣袋,然後為了不在路上給認識的人認出來,她又拿了條黑色紗巾將半個臉遮住,深吸口氣後,她溜出了自家大門,不敢回頭再望一眼,忍著淚低頭疾行。

「我之死旨在拒絕東市陸大龍以債威逼強娶」她在心裡默唸這句已經修改無數次的大石控訴上,她知道不能寫太長,因為她可能寫不完,所以要越短越好。

她腦袋裡不斷重覆這句話,以增強自己的決心,雖然她知道應該唸佛號才對,不過那可以等到最後步驟來臨時。她心裡估計著自己走到那大石邊時,大概是黃昏將近,那時應該絕無人蹤,自己正可好好寫完字,然後不到天黑時她就已經上路了。

「小姑娘,妳要到那裡去呀?」

這突然冒出來的喊叫,讓她驚嚇得頓時萬念俱空,抬起眼有那麼一剎那忘了自身處境,接著她看到一個臉色臘黃,瘦瘦高高身穿青布衣衫的老頭正對著她笑嘻嘻。

回過神後,她決定不理他,便繼續往城門口趕路,那老頭也沒來打擾她,只在後面唧唧咕咕不知說些什麼。

等她好不容易將自己擬好的死之銘言記起來時,卻發現那老頭在前面街上和人吵架,這讓她大吃一驚,回頭看看自己來路,心想這老頭什麼時候超前自己到了前面了?

「這人我在那裡見過?對了!在老和尚佛堂裡,他在那裡抄經。」她想起兩年前,有次和娘去慈恩寺時,老和尚很慈悲地讓她們到他的小佛堂裡,教她們一套禪坐之法好配合唸佛法門,還說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她回來後就天天照著修行,但她娘卻說那些步驟太繁複,練沒兩式就停止只專心唸佛去了。

她想起老和尚傳法時,這老頭正在窗邊小桌子抄經,有一兩次還抬頭指正老和尚的教法和解說,她記得自己在他的指正裡將整套禪功行氣之法了悟得更好,剛剛怎地忘記了?真是失禮了,不過眼前她真的沒心思請教什麼解脫之道,因為她就要自己解脫了。

走過那老頭身邊時,她將頭低得更低,深怕他又出聲叫自己,幸好老頭顧著和人吵得臉紅脖子粗,連一眼也沒看她。

遠遠地望見城門時,她暗自舒了口氣,在城裡比較容易撞上熟人,只要出了城,她就不用遮著臉了,這時節遮著臉還真夠悶的。

熟料,城門口的正中間竟站著那老頭,她趕路趕得氣喘兮兮,一時間只覺腦袋發脹,只好停下腳步呆呆瞪著那老頭,他又是怎地沒和人繼續吵架,而變身到這裡的?

「他,他是故意來阻止我的嗎?」陳語硯驚駭地想到這點。

略頓一頓之後,她抬起腳繼續往前走,決心不理這老頭,因為事情到這節骨眼了,什麼也無法阻止她了。

老頭也向她走上幾步,一邊道:「小姑娘,妳到那裡去呀?要不要我陪著妳呀?一個漂亮的姑娘家實在不應該隨處亂走的。」

陳語硯一時間有個衝動,想將自己的遭遇告訴這老頭,但是她卻讓自己忍住了,因為她實在不想造成別人的困擾,也因為陸大龍的威脅在她眼裡,就像高山巨壑般無法搬開。

「我,我不用麻煩您了,我需要出城一會兒。」

老頭走到她身邊,用奇怪的語氣道:「一會兒?一會兒幹什麼去呢?」

陳語硯急思著脫身理由,那知那老頭忽然仰面向後倒下,他正站在陳語硯右邊兩三步遠的地方,所以她下意識地衝上前伸出右手想拉住他,那人的左手一下抓住她的右手腕,整個人還是倒在地上,城門口立刻吵鬧起來,她只覺自己的右手像被鐵夾箝住似地疼痛,只好隨著老頭蹲伏到地上,大叫:「快叫大夫來!」但幾分鐘後,路人叫來的卻是一個巡街衙役。

她一點也沒感覺到臉上涼快多了,因為那遮臉的黑紗已經掉到脖子上了,只沖著衙役大叫:「快叫大夫來!」這中年漢子蹲下來檢查那老頭的臉和鼻息,摸摸心臟,量量脈博,然後說:「什麼都不必叫了,這個人已經死了!」

「大夫沒看過,怎麼知道救不回來?」

衙役撇撇嘴對自己的判斷力遭人否認感到略微不悅,不過他雖然長得又粗又黑,心腸卻是挺好的,他將注意力轉到這小姑娘被緊抓著的小手上。

「看來我們得先把妳的手給要回來才是!」

衙役弄了幾分鐘,搖頭道:「真奇怪,才剛死怎會抓得這麼緊了,活像已經死了一整天了,算了!如果硬要掰開會折斷指骨,要用熱水來讓指頭軟下來才行,妳恐怕得等屍體移回去後,慢慢弄才能脫身。」

他站起身大喝道:「誰認識他?」然後又低下頭用奇怪眼神對一直忙著轉動手腕的陳語硯問道:「妳是怎麼被個死人抓住的?」

陳語硯心想自己準備去變成死人,半路上卻被個很久以前曾有一面之緣的抄經老頭緊跟著,這人和她講不到三句話卻忽然死了,可這衙役卻說他已經死了一整天了?這情形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將事發經過講了一遍,加上一些圍觀者也紛紛証實,衙役只能嘆口氣道:「妳還真是不走運!」

走不走運她可一點不放在心上,從她家接到升官聖旨後,她自覺已經看破無常世事,因為好事會演變成壞事,而壞事永遠就會繼續變得更壞,她右手忙著做第一百次的轉動,還是被牢牢地握住,根本掙脫不了。

衙役準備再喝問第二次誰知道這死人的身份時,一對男女由前街衝到城門口,滿臉驚駭地瞪著地上的死人,活像那是具大卸八塊的屍體。

衙役喝道:「你們認識這個人嗎?」

那男的結結巴巴道:「他,他是我叔叔!」

這時圍觀者裡有人笑道:「對啦!我就覺眼熟,只是一直不敢確定,這傢伙是艾守的叔叔沒錯啦!」

陳語硯抬眼見那男的有張削瘦黧黑但線條稜角分明的臉,精瘦結實中等身高,但女的卻又白又細,眉目如畫,豐滿嬌小。

衙役這時也一付想到什麼事的模樣,大聲道:「對,你是晉興坊方外客棧的老闆!」

男的點頭哈腰道:「是,我是艾守,這是我妻子艾皎!」

這對名字讓衙役完全想起一件好玩的往事,他咧開嘴笑道:「是是,礙手礙腳,你說這人是你們叔叔?」

艾守神色黯然道:「對,他一直帶著病,卻又喜歡到處亂跑,我可傷腦筋呢,沒想到,」他話還沒說完,那艾皎突然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哀鳴,接著跪趴在屍體上痛哭起來。

這讓衙役的盤問興致忽地中斷,不然他還想仔細問清楚這你叔叔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和你們住一起,為什麼認識他的人不太多等等的。

「好吧!你們就帶回去,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艾守忙道:「沒有,沒有,我可以請柯老頭來幫忙。」

柯老頭住在東城外墓場邊,只要跟死人有關的事全可以找他解決,衙役點點頭,指著陳語硯道:「這小姑娘好心的想扶住你叔叔,結果被他死前那口氣給抓得緊緊的,你們回去後用熱水泡軟那手指頭,讓她趕快要回她的手。」

艾守不停道歉和道謝,陳語硯尷尬地低下頭,只希望趕快離開這眾目所矚之處,衙役找人幫忙叫來一輛有蓬頂的小馬車。

陳語硯只得跟著屍體進入小馬車,一個千金小姐忽然落在一堆陌生人圈子裡,讓她臉露幾許驚慌,如果不是早抱著求死之心,恐怕就會嚎啕大哭了。

那衙役還真是人粗心不粗,注意到她的表情,即對艾守道:「我認識你,也知道你住那兒,明天我會去看小姑娘是不是安全回家了。」

「是是,我一定把她安安全全送回家!」

陳語硯心裡大喊不要啊,可臉上卻只維持故作鎮靜的表情,衙役一拍手,馬車就開動,艾守和哭哭啼啼的艾皎跟在馬車後步行。

其實,那個老頭一抓住她的右手後,陳語硯就感到老頭死了,一直大叫找大夫,是本能反應,因為幾秒鐘後,她就感到一絲絲的冷流,從死者的左手一直傳到她的右手腕,慢慢地傳遍她的身體,令她忍不住直打哆嗦,可是一個打算尋死的人,難道還要為這樣的事大驚小叫?所以她忍著沒哭訴出來。

現在,人在小馬車上,她感到冷流已慢慢停止鑽入體內,馬車走了老長一段路,她熟悉的慈恩寺現在眼前,那從印度取經回來的玄奘大師還在那裡孜孜不倦地翻譯法相經典,可是大慈恩寺已經成了全國名寺,求法的人絡繹不絕,連她和她娘也是常來寺裡拜佛祈佑,但她們可無緣見到玄奘大師,只能見到接待女眾的老和尚。

馬車繞過慈恩寺,往曲江池前進,雖然這裡還屬於城裡,平日卻是人煙稀少荒涼偏僻,陳語硯恍了恍神艾守艾皎已經不見了,他們不知道從馬車後消失多久了,她都無法確定。接著小馬車往一條小山坡前進,爬到半山上一座木柵門前,有人將柵門打開,在夕陽閃爍中她看到一座荒蕪的菜園,後頭是一棟石造樓房,她很快被帶進正門,看到一個廣大而華麗的客廳,還有一座漂亮的雕花樓梯是通向二樓,但她無暇多看一眼,就被帶進左邊一間較小廳房,說是較小是跟那個正廳比,這間廳房足足和她現在的家一樣大,後面牆上靠右方向還有一扇門,表示後面還有空間,整個廳房空空蕩蕩,正好讓消失在半路又出現在這裡的艾守艾皎放置屍體。

她開口請他們快幫她脫困,那個艾太太哭哭啼啼說好,艾守忙著和馬車夫商量什麼似的,陳語硯站在屍體旁嘆了口大氣,耐著性子等那艾守夫妻商量好事情,又見他們送走了幫忙搬屍體的馬車夫,心想終於可以輪到送我了吧!她得趕快去執行自己的計劃,不然她怕自己會因為害怕而改變主意,但只要一想到那陸大龍的臉,她想自己最後還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過了一會兒,那艾皎搬了張有扶手靠背的椅子進來給她,卻連抬眼望她一下也沒有就往外走。

陳語硯急道:「太太!快去燒熱水來幫我脫困,我還有其他的事要辦!」

孰料,這不再哭哭啼啼的艾皎理也不理她,反而將通往正廳的門給關上,一聽到咔嚓的鎖門聲,她一顆心就直往下沉,對眼前的事無法理解,那個衙役和圍觀的人都因為尊重死者肢體完整,沒人願意硬掰開那五根手指頭,現在這親屬可以好好處理,卻反將她一個「路人」,鎖在廳房內和屍體待在一起,這無論如何都是沒道理又沒道德的一件事。

陳語硯積壓好幾層的怨氣終於爆發出來,大叫:「喂!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快來幫我弄開,不然我就折斷他的手指頭!喂!你們聽到沒有!」

同樣的話她叫了數十次,說一次頓一下,見對方始終沒有回應,便放下千金小姐該有的修養破口大罵起來,但她罵人的詞彙實在所學不多,翻來覆去,不過「你們莫名其妙」、「你們是混蛋」、「你們不講道理」罵到後來連自己都覺乏味,然後忽地靈感湧現,她用盡力氣嘶叫:「你們這樣鎖住我是犯法的,我要向官差告發你們!」

當「我要向官差告發你們」迴盪整個廳堂時,她想到自己家裡發生的事,那個衙役會因為他的好心腸而出面替她解危嗎?恐怕不行吧?陸大龍是長安東市的惡霸,一個巡街衙役怎會為與己不相關的事惹麻煩?她頓時覺得又無助又軟弱,心如刀刺,眼淚奪眶而出,忍不住啜泣起來,繼而大哭一頓。

陳語硯一直是個有節制的人,哭個幾分鐘就停止,心情也平靜許多,這時她感到有點熱,先是以為因為忿怒和用力罵人引起的。

漸漸地,她發現原因不是如此,她盯著被五隻發黑手指箝住的右手腕,身體雖熱卻開始簌簌發抖,一股溫暖的熱流從那隻左手掌,正源源不絕傳進她身體內,她第一個反應是以為老頭復活了,猛地轉頭看著他的臉,發現沒有異樣,便壯起膽用右手去摸那臘黃轉黑的臉頰,觸手冰冷僵硬,讓她快速縮回手。

她盯著老頭的臉,不知看了多久,才有第二次反應,「我見鬼了!」四個字在她腦袋裡飛舞,她全身發麻緊縮,腦袋開始轟轟作響,打了個大哆嗦後,撲下上半身,用左手猛力拉扯那握住自己右手的黑手指,可是不論她如何用力地掰,賣命地扯拉,那五隻手指彷彿化成鐵器似地冷硬堅實,令她以為自己永遠無法脫身,要在此地成為無辜的犧牲祭品。

最後,她終於放棄,頹然跌坐到那艾皎為她拿來的椅子上,腦袋一片混亂,浮不出半個想法來,只怔怔發愣,眼淚泫然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熱流停止了,忽地那上鎖的房門打開了,艾守和艾皎一起走了進來,讓她又生出可以脫身的希望,她沒開口話話,只擦乾眼淚直瞪著他們。

她正想站起身,那艾守一晃已到她身前,也不見他弄了什麼鬼,她忽地全身不能動了,而且連嘴巴也無法張開了,她還來不及感到害怕時,那艾皎從身後抓出一把黑色長針,動作飛快地在她頭頂中央、兩眼之間、喉輪、心輪、臍輪,還有臍下三寸處各插上一針,然後在她兩個膝蓋邊和兩個足踝邊也各插一針。

艾守則是動手將她自由的那隻手綁在扶手椅上,兩眼躲著她的目光,那付神情真像極了這幾天她娘的舉止,他為了什麼事而感到尷尬歉疚?

艾皎則沒她丈夫那般彆扭,她清了清喉嚨用柔和的聲音道:「姑娘,我們這樣做對妳來說是很危險,但一個有求死之心的人不會害怕才對,妳得記住整個過程非常艱難,但只要用妳的禪功引導,過關應該絕無問題,綁住妳的手是怕妳穴道解開後會將針拔掉,那對妳來說只有死路一條,所有的黑針都只能讓它自行跳離,我們夫妻在此先為了對妳的冒犯道歉,並祝妳過關成功!」說完夫妻倆抱手對她深深一揖,然後雙雙離開又鎖上那扇門。

陳語硯完全聽不懂艾皎說的話,她知道針插進自己身體內,卻只像蚊子叮那樣痛一下,如果匕首插進心口也像這般,那求死真的不難,整篇話她只注意到如果自己將針拔掉,那麼她就省了匕首的事,可是,可是她卻無法寫下對陸大龍的控訴,這讓她差點氣絕,可是眼前兩隻手都被綁住,她想求死也不能了。

當她腦袋開始胡思亂想眼前到底怎麼回事,身體開始感受到內裡生出的恐懼時,那隻手掌開始慢慢地將一股冷氣流灌進她右手腕,先前她已感到過有冷流灌進身體,但那不過如穿著單薄衣服在冬天戶外吹冷風的感覺,此刻的冷流卻如抱著冰塊站在冰天雪地裡頂著颯颯風雪,而且冷度一刻比一刻增強。

陳語硯想張口大叫,卻只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全凍結成冰塊,正肆虐著身體,一股股刺痛在全身各部位發作,四肢冷硬得稍一轉動,骨架即咯咯作響,隨時會斷裂崩解。

「我快要死了!」連這個想法也是顫抖似地浮現,接著她想到這不是正合已意?雖然有小小的遺憾不能控訴陸大龍,但此時此刻正是諸佛菩薩來接她的時機不是嗎?她現在已到了寒冰地獄內了,豈能讓自己再度落入輪迴?所以她奮力集中精神,開始困難地一句句默唸南無阿彌陀佛。

在凍得進入半昏迷時,她發現自己置身在白茫茫的雪地荒原上,周身的樹木全結成冰柱,不遠處有幾隻大毛象和大野牛,全凍臥倒地,大雪密密飄下,不一會兒即覆蓋住那些動物,視綫濛濛根本看不到遠方,只覺天空正緩慢地壓向地面,她自己也凍臥僵硬,無力再動一下手指頭,只剩一絲覺察力,正飄飄渺渺地遠離自己。

驀然,陣陣巨響傳來,接著身體下的地面晃動崩裂,一大群冰岩滾向她來,剎時她便四分五裂,只是身體碎裂的劇痛居然還能傳到她的腦袋,而她只剩一個念頭,就是希望死後能到西方極樂世界。

地殼晃動,雪崩山移的轟隆巨響一直持續著,不過也逐漸變緩變小,直到悄無聲息,時間分秒流逝中,她的知覺又復活了一絲一毫。她感到自己正從一片空白而非常遙遠的地方,無比疲憊地拖拉著雙腳,一步一步走回來。

在不斷堅持和奮起的意志中,她終於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默唸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也還被困在屍體傍的椅子上,但劇烈的冷流已停止傳進身體,接著她發現自己竟是禪坐般直挺挺地坐著,連呼吸方法也是用那禪功之法,她驚訝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竟自動用上艾皎要她用的法門,不然她原本是想也不想這回事的。

深夜的寧靜,喚起她陣陣恐懼,每一根神經都在預告著她下一波的災難,「我怎麼不死了算!我不是已經四分五裂了?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幻覺?」應該是幻覺沒錯,不然她怎會跑到那麼陌生的地方?而驚醒時又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完整整?

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漸漸包攏著她,眼前的遭遇到底是不是真的?方才宛如親身經歷的情景又會是假的嗎?但她沒機會繼續思索下去,因為她的右手腕此刻像被滾燙的熱鐵炙灼般劇顫,只是她無法抽回避開,赤烈燒灼的氣流迅速竄進身體,片刻間,她已如坐在熊熊烈焰中,全身滾血沸騰,無處不是炙痛難忍。

「菩薩教我!」這是她唯一能緊緊抓住的信念了,她希望自己能趕快燒成灰,以解除這巨大的痛苦,在痛得失去感覺時,她看見自己坐在森林裡,她茫然地望著黑漆漆的四周,獵獵作響的聲音不絕於耳,仔細辨認才發現野獸游蛇全向山下急竄,大型的細小的一窩蜂搶著跑,但她這個人類因為正在焚燒,已筋爛脈斷,根本無法動彈。

接著,遠處又傳來轟隆巨響,一聲接一聲如巨爆般震破她的耳膜,然後她看到左側上方在一聲爆炸後,噴出巨大火柱,整座山像被巨人搖甩地晃動移位,一道道火紅溶岩流向低處,迅速燒毀樹木岩石,她覺得自己正坐在一萬個火山爆發的中心點,眼見熔岩已逼近身邊,便閉上眼睛讓自己化成一團火焰。

在熔漿將她燒成灰之前,灼烈劇痛未曾稍減,她居然看到天上的星星掉了下來,炫亮的白光,雨滴般隕落,她的腦袋似被巨響炸碎,只有眼皮外刺目的亮光留在靈魂的記憶中。

時間彷彿過了百年後,她的意識被眼前刺烈的白光喚醒,費了老大的勁,才能將眼皮睜開,刺目的白光倏忽消失,廳堂上四壁的燈火顯得無比幽暗,她又閉上雙目,但白光已經消失,她立即陷入昏睡中。

她想一直藏縮在昏睡中,卻不能如願,耳朵傳入濤濤水聲將她吵醒,她感到自己掛在狂風驟雨中飄搖,勉強睜開千斤重的眼皮,駭異地發現自己置身汪洋洪水中,正掛在一座孤零零的山頭上,一株孤零零的大樹枝枒間,四周洶湧的大水不斷沖流著各式各樣的動物和物品,甚至還有人的屍體。

這讓她緊抱住大樹,忘了四肢百骸的疼痛,奮力往樹頂上爬,一個不小心,雙腳踩錯樹枝,她便往下墜落,這墜落的感覺如此強烈恐怖,令她出聲尖叫。

猛地一震,她回到廳堂上,意識完全清醒,一切依然如故,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聽見自己強勁的心跳聲,感到心臟就要跳出胸腔,完全忘了自己的處境。

又過了良久,她才發現自己的嘴巴可以動了,便試著輕哼出聲,接著她瞪圓眼睛看著幽暗地面爍著火光的長針,天啊!那些針從她的身體彈開了。

然後,她想到艾皎說的過關兩個字,那她是不是已經過關了?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擺這個關讓她過?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腦袋突然清明起來,想到艾皎為什麼知道她在練禪功?她轉頭看著那死去的老頭,禪功和他原本就有點關係,兩年前的那點因緣難道會跟眼前的事有關?她真想搖醒老頭叫他不要死,把事情跟自己講清楚。

此時,身體的感覺又將她喚回現實,這時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是半邊冷半邊熱,冷熱度卻是她可以忍受的,而非像之前那般劇烈恐怖,她想了半天,才搞清楚是右邊熱而左邊冷,她望著右手腕的黑手爪心想「幾次要不了我的命,這次肯定不會放過我了。」於是振作起精神,賣力地默唸佛號,活像生命已到終點,放棄一切掙扎,陷入絕望的專注中。

但她在絕望的內心裡,又有一絲期待,可是既然絕望,為什麼還有期待?這真是個大問題,但她不願面對這個問題,只是不斷在絕望中期待著。

半冷半熱的氣流在她體內交戰,令她異常痛苦,但越痛讓她越死命唸佛,就在交戰方酣的當兒,一道低沉悅耳帶有磁性的聲音在廳堂中輕柔響起,「不要抵抗!妳還在掙扎什麼?」

陳語硯無力回道:「我沒有掙扎,我想快快死去!」

那聲音又道:「陰陽交融是最後一道關卡,妳既然想死,為什麼還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體上?死,就是什麼都沒有了,妳的身體也不見了不是嗎?妳原想不要它的,為什麼還在乎它是冷是熱?進入妳修禪時一心想入的境界吧!」

修禪想入的境界?陳語硯突然意識到有人正在跟自己說話,她大聲道:「誰?你是誰?」

她抬眼張望廳堂,上鎖緊閉的門,沈默無言的牆壁和天花板,只有那插在兩邊壁上的幾支火把,不時噼啪作響,那到底誰在同她說話呢?

她又轉頭去看那老頭,見他依然如故,靜靜地閉目躺著,一點不像突然暴斃的人,但暴斃的人是什麼模樣,她是從來沒見過,依想像應該是很痛苦的相貌,但這個老頭從在城門邊倒下時,就一直像是閉上眼沉睡的人,只是臉色臘黃得嚇人,現在也是如此。

「他的念頭在同我說話?他到底死了沒有?如果死了為什麼還會傳入那些可怕氣流?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清明的腦袋終於想到這點。

她張開口大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裝死裝活的?你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我自己要去尋死關你什麼事!為什麼要死抓著我?快放了我!我要去完成我的事!」她用力地轉動手腕和拉扯,但還是無濟於事。

身體的冷熱交戰,一直集中在她全身的脊椎上,疼痛又逐漸加劇,但她已經霍出去了,逐漸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唸佛上,等著斃命一擊到來。

就在覺得自己已煎熬了幾百年後,脊椎骨從底部開始往上嗶嗶剝剝發響,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劇烈跳動,一股強勁氣流直沖腦門,一聲輕微嗖嗖響,一根針飛落她眼前地板上,這應該是原先插入她頭頂中央那根針,她感到頭頂已破了一個洞,自己也要從洞口飛昇,只是越急越飛不出去。

幾分鐘後,冷熱氣流打成一片,在身體百脈內流竄,這感覺就像從擠壓地獄內被放了出來,已到了極樂世界。

陳語硯吁了口氣,伸出左手去摸頭頂,發現頭殼軟如橡皮,觸碰會痛,忙放下手,這個動作讓她發現被艾守綁住的左手早掙開了那原本就綁得不牢靠的繩子,疑惑和恐懼又浮上心頭,不知下一刻又會遭遇什麼狀況。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身體,發現所有黑針都自動跳離了,連兩腳上的四支也是,可是她明明記得艾皎拿出針時每根都是烏黑的,但現在掉在地的針卻根根精亮銀白,這是怎麼回事?

她想起曾讀過的小說雜記,上面常常說銀針變黑就是有毒,那她這情況豈不意味著那些毒已經進入她體內?她中毒了嗎?那為什麼還沒死呢?她越想越不明白。

此時,通體舒態下清明的腦袋開始推測眼前的事,思緒漸漸飄離佛號而不自知,她再度望了望右手腕的手爪,心想「現在什麼時候了?原以為很快可以脫身到極樂世界,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這個人?他知道我要去尋死?為什麼?連娘都不知道他怎麼可能知道?會不會是我在那冷熱間生死掙扎時,自己說出來的?」

正亂想間,那低沉而好聽的聲音,又在廳堂上響起「好!妳已經過關了,現在妳該考慮的就是妳想去那裡?」

陳語硯全身一凜,忙又集中心念到佛號上,哆嗦一波波打上來,心想「我不要跟魔鬼打交道!」有聲音而不見人影,在她觀念中除了是魔鬼以外,還能是誰?

但她繼而又想道「魔鬼這個詞,怎麼會鑽進腦袋中,實在俗不可耐,我算什麼東西,魔鬼怎會找上我!」

在她的信仰中,魔鬼波旬只會找上那些快要証道成佛的大修行人,像她這種平凡的眾生,還只是在跟自己心中的貪欲打仗,魔鬼跟本看不上眼。

何況經典上多處指出,最大的魔就是心魔,一切異象都是人自己製造出來的幻想「可是這聲音為何如此清晰真實?」她恐懼地思索著,「我該不會痛得已經神志錯亂了?所以以為有人跟我說話?」

她回想著自己短暫的十五年歲月往事,還有那陸大龍的可怕威脅,加上眼前這件離奇事件的經過,越想越覺得事事如幻如夢,好像離她遠而又遠,這樣是不是瘋狂現象?

那聲音又響起,「想好妳要去那裡了嗎?想到妳有那裡可以去嗎?」這次聲音中帶著嘲弄意味。

陳語硯的小姐脾氣被激發起來,堅定地想著「我當然知道自己能去那裡!我要去西方極樂世界,你這魔鬼少在那裡冷嘲熱諷!」

由於那聲音聽來句句分明,彷如有人站在面前說話,但不管她眨多少次眼,都不見廳堂裡有另一個人,這令她漸生恐懼,深怕自己墮入阿鼻地獄,沉淪黑暗萬劫不復,遂發奮唸佛。

持續地用力唸佛一長段時間後,她覺得非常疲乏,一直想與睡魔妥協,但又怕落入深淵,只有不斷抵抗,這間廳堂四壁雖因石造而密閉,但她面前那片牆卻有幾許光線透出,她睜著睡意濃厚的眼睛努力看清,才發現那裡原是一片窗子,此時卻故意用塗成和牆壁一樣顏色的板條密封著,但光線還是從那細細的縫裡鑽了進來。天亮了!這讓她安心不少,彷彿白天魔鬼就不會來抓人似的,稍一鬆懈,她即慢慢陷入睡眠中。

這一覺睡得好沉,將醒之際,她發覺自己似乎聽到廳堂外有人正在爭吵,一個女聲怒道:「不過是來看看情況如何而已,你為什麼要發那麼大脾氣?我妨礙你了嗎?我這是關心!」

另一個男聲就用那熟悉的低沉悅耳聲音道:「事情還沒完成,她外表看來柔弱,但卻是個倔脾氣傢伙,我問話她連答都不答,只會死閉著眼睛,想來是死抱著她的阿彌陀佛!所以妳別在這裡浪費我的時間了!」

那女聲笑道:「原來你也會遇上脾氣和你一樣的傢伙,這真是天大的消息啊!」

男的原是沈默著,最後聲音透著不悅道:「妳走不走?」

「走!我當然不想礙著你的大事,我只是來提醒你,別忘了你的承諾!」

「哼!妳也別忘了妳說的話!」

女人咯咯笑著道:「當然!」

這些話令陳語硯矍然清醒,寒顫從體內生起,因為她直覺地感到這兩個人談的正是自己,他們壓低的聲音透過石壁,竟能傳入她耳朵,不過此刻她想的不是自己耳力增強了,而是這兩個人似乎對她有什麼企圖。

當這個想法隨著恐懼高升時,她又開始自我否認,「我只不過是個落魄戶,還因為債務要被惡霸抓走低債,他們能在我身上得什麼好處?難道,難道是像那個陸大龍一樣?」這想法令她倒抽口氣,但反正她可以尋死對抗,多一個陸大龍對她已經不是那麼可怕了,她用左手摸了摸衣袋,那把匕首還好端端在裡面,這讓她心緒頓時穩定下來。

她將注意力轉到連著正廳的邊門,希望外面的人回心轉意來放了她,耳朵極力傾聽門外的動靜,但那對男女已經離開了,她感覺那個諾大的正廳中已杳無人跡。

看著從木板縫透進的光亮,她猜想應該接近正午了,天啊!她哥哥和她娘這時不知道要急成什麼樣了?而她卻還被困在這裡,雖然她早先已經設想他們肯定會著急,但她已經脫離苦海了,可是事情卻不是這樣發生,這讓她又苦惱起來。

那低沉悅耳的聲音忽又響起,「妳想好妳的問題了嗎?不回答的話就別想回家!」

回家正是陳語硯最不想要的事,但這聲音令她感到有點害怕,但是她突然福至心靈地想到,如果對方是魔鬼的話,應該能知道她心裡想的事,可是對方卻彷彿不知,那麼可想而知他是個人了,她忍不住又瞪著那躺在身邊的老頭。

那聲音又道:「妳越早回答我的問題,就越早得到解脫,妳為什麼還要掙扎呢?」

陳語硯睡了一覺後,已經有力氣發怒,當即忿忿道:「我沒有掙扎,你為什麼不讓我去西方?只不停折磨我!讓我死了又活過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聲音道:「妳會活過來通過關卡,是因為妳根本就不想放棄一切,這才是妳真正的意願,為什麼一直認為自己沒有掙扎呢?」

陳語硯怒道:「我已一心求往生西方,為什麼不是放棄一切?這算不算是回答了你之前的問題?」

那聲音帶著譏嘲說道:「西方就是妳的一切,因為妳認為那是極樂世界,可以得到現世一切得不到的東西,所以妳根本什麼都沒有放棄,妳還是將一切緊緊抓在手中,卻騙自己說已經放棄一切了。」

陳語硯氣得混身發抖,大聲道:「你的意思是每個求生西方極樂世界的人,都是自己騙自己囉?你這是邪魔歪道的言論,我才不上你的當,我要去西方極樂世界!」

那聲音輕笑兩聲道:「西方極樂世界難道不會是假的?妳除了那地方沒別的地方可去了嗎?」

陳語硯義正詞嚴地道:「佛經上處處指明有西方極樂世界,歷代高僧大德指証歷歷,怎麼會是假的?你才是假的,快讓我去西方極樂世界!」

那低沈悅耳的聲音發出一串好聽的笑聲道:「妳還真是頑固到底啊!我們別扯這些不著邊際的事了,告訴我,在整個過關經歷中妳看到了什麼?」

陳語硯怒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現在越來越確定這聲音不是鬼而是個人,所以已經將心底那些恐懼拋開了。

「因為這樣我才能知道妳得到的是什麼境界,從而推斷妳的資質是屬於那個等級,是上上資質,還是中等的,也有可能是劣品也說不定。」

能通過那些寒冰和烈火地獄的人,怎麼可能還會屬於劣品,這人的品級標準到底是什麼?

好奇心戰勝了倔脾氣,於是她開始將自己的寒冰地獄和烈火地獄,加上那洪水濤濤的幻像,一件件述說出來,還將自己所見的奇怪動物仔細描述一番,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世界,但越說越覺這一切好像就在她身體裡,在她靈魂裡一樣。

對方靜靜聽完她的述說,兩人間迴盪著一股詭異的氛圍,廳堂寂靜得像禪功第四天境界,因為兩壁的火把早已經熄滅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陳語硯終於忍不住問道:「我這是第幾品?」好像對方可以判斷她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品級似的,因為極樂世界將往生那裡的人分成九品。

「上上極品!滿意了嗎?」

滿意是滿意,但對她又有什麼義意?陳語硯嘆了口氣問道:「我什麼時候可以去?」

「去那裡?」

「當然是西方極樂世界!」

「我說妳真的不想去別的地方了嗎?」

「我?我能去那裡?」千金小姐終於放下面子和倔脾氣黯然回道。

那聲音輕嘆一聲又道:「好吧!現在妳只要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放開妳!」

陳語硯一聽此言立時生出一股怒火,這個人還是對她有企圖,還是想逼她就範去做不願做的事,但她雖在氣頭上,還是忍不住問:「什麼事?」

「我要妳做我的徒弟!」

陳語硯可以想到千百種這可惡的惡霸會要她做的事,卻獨獨沒想到他會做這樣的要求,她可說是張口結舌,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妳知道妳這一整夜經歷了什麼嗎?」那聲音的磁性透出一股迷炫的味道。

陳語硯怒氣全消,結結巴巴道:「生不如死!」

「只是這樣嗎?妳說妳看過高僧大德的傳記,那我問妳,他們求的是什麼?」

「當然是解脫生死。」

「錯!他們求的是世上最大的欲望!那就是成佛!妳說我講的對不對?」

陳語硯的腦袋從昨天遭到這離奇事件後,就不時處在一團混亂的狀態,因為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怎會有種處境,她的思想一向單純,抓住什麼信念就貫徹到底,她只知道唸佛就是要解脫生死,學佛最終的目的就是要成佛,但她從沒想到這也是一種欲望,一種成就的欲望,她更沒想過這種欲望和世俗中追求功成名就的欲望,是不是有什麼不同!

但是她才不會這樣就被洗腦了,她大聲道:「那不是欲望,那是慈悲的願望!他們可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而要成佛,而是為了救渡廣大眾生而成佛!」

那聲音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實在很動聽,令小姑娘生出想見他一面的想法,他回道:「這點我不爭辯!但是我要說的是最本質的東西,不管動機如何,成佛是不是一種欲望?妳說呢?」

是啊!如果撇開動機,成佛誰能說不是一種欲求?陳語硯突然感到有所了悟,但她還是無法深究自己了悟的到底是什麼真理,她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道:「是!」

那聲音很滿意地道:「那麼妳知道妳的遭遇已經讓妳往成佛的路邁進了,許許多多的人夢寐以求而求不到的一大步了嗎?」

這下她不但又張口結舌,連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她感到脊椎發冷,也感到頭皮發麻,這震悚的感覺一波波侵襲著她。

「妳已經得到我的灌頂,身上擁有強大的能量,所以妳已踏入我法門的第一步了,現在就看妳要不要踏入第二步了。」

「可,可,可是我並不知道啊!你又沒問我要不要?」她總算想到如何辯解。

「這年頭求師拜佛的人多得難以計數,但好的徒弟能有幾個?所以像我這樣的上師一向是親自嚴格挑選徒弟的,而妳就是我選擇的,不能只有徒弟選師父的自由吧?上師也有權力選擇徒弟的。」

「你為什麼選上我?你是不是老和尚?」這對她來說可是個大問題。

「呵!妳想到了吧!不錯我兩年前就選上妳了,沒有那個基礎,妳昨夜根本連初關都通不過,我會選上妳是因為妳心腸慈悲,天資聰穎,而且根骨奇佳,雖然個性有懦弱的傾向,最後總能以妳那倔強脾氣克服。」

「我個性懦弱?」這個評語打翻了前面的好評,令她兩道秀眉收攏起來。

「難道不是?遇到一個陸大龍,妳就想去尋死,這不是懦弱是什麼?」

「我奮力要反抗他才這樣決定的,難道我該乖乖聽他處置嫁給他兒子?」

「妳可以另想辦法不是嗎?」

「我有什麼辦法可想?逃走嗎?我能逃到那裡去?我一年前就想出家,可我娘不同意,她不同意,官府就不會同意,所以我除了走這條路還能有什麼選擇?」

那聲音嘿然道:「是,妳年紀真是太小了,世面見得不多,確實沒什麼其他選擇落入妳那小小的腦袋裡,我收回我的話,怎麼樣?答不答應?」

這些話讓陳語硯覺得心懷暢快多了,但她謹慎的個性,無法立即答應,她還是回道:「我能考慮一下嗎?我沒辦法馬上答應!」

「可以!但是妳最好答應!因為妳接受了那麼強大的灌頂後,身體已經跟凡人不同,妳需要繼續修法的!不然妳的身體會有些不良反應。」

陳語硯立馬想到地上那些銀針,她怒道:「我中了毒了?」

「那不是毒,是天地間極品的通氣通脈藥物,可是如果妳不繼續修法,它們就會反撲,妳硬要說它們是毒也可以,不過這個毒現在已經毒不死妳了,只會把妳變得怪怪的。」

「什麼怪怪的?」小姑娘顫聲問。

「三天!它只能等三天!妳如果不回來求法,就知道什麼怪怪的啦!」

陳語硯雖然一向謙恭溫和,但是只要有外力強壓她,就會展現出反抗的意志,這傢伙的話就讓她有這種壓力,她回道:「你這好像是強迫我答應嘛!」

「是的!」

「你這不是有點霸道?」

「相信我!霸道的上師正是妳這種徒弟需要的!」

陳語硯的氣又升了上來,她怒道:「你怎麼知道了?你可以選徒弟,但是我也有權力選上師是不是?」

「我不想跟妳扯太多廢話!妳最好明天天亮後來這裡!妳先回去對妳娘說妳需要離家三天,三天後妳就離成佛只有一綫之遙!」

「你好像完全知道我的事?」

「我不但知道妳叫陳語硯,還知道妳父親三年前病逝,妳還有一個哥哥,是個只會作白日夢的臭小子,如果我不伸出援手,妳和妳娘想靠他混口飯吃也難!所以妳需要什麼我比妳自己還清楚!」

陳語硯正想往下問這上師要伸出什麼援手,卻忽然覺得自己右手腕上的鐵箝鬆脫了,那握住她快一整天的五隻手爪,終於自動鬆開,不需要什麼熱水來敷它,這讓她驚得眼都呆了。

她怔怔望著自己的右手腕,好像現在才忽然意識到它的存在,等她回過神來,不知怎地她就是感覺到那位上師已經離開了,但她還是動手搖了搖那個躺著不動屍體,因為她覺得這個老頭應該是那位上師的化身,但是死人怎麼能搖活呢?能搖活的話就不叫死人了嘛!

她站在屍體傍呆呆發怔,想到那位上師最後的幾句話,忍不住就打了個悚慄,他是怎麼知道的?他為什麼對她的個人資料如此清楚?他說她需要什麼他比她自己還清楚?這話簡直沒道理。

「哼!我現在可不是需要一個又霸道又不講理的上師,而是需要錢!錢!錢!你又懂個什麼了!真是可惡極了!」她忿忿想著。

她看著那扇邊門,知道它是上鎖的,思索著自己怎麼出去的問題,她將目光盯著那扇窗戶,心想也許可以從那裡找到出路。

她才移動腳步,就聽到那扇邊門碰地發出一聲巨響,活像被人放炮彈炸開似地,狠狠嚇了她一大跳,駭得差點跌回椅子上。

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少女闖了進來,乍一看,她還以為是艾太太,但是再一瞧就知道不是,這女孩雖然和艾皎的容貌非常相似,可是卻年輕了一大截,身高和腰圍也都比艾皎雄壯一倍有餘。

女孩走到她身前,將拿在手上的一個信封袋塞進她手裡,二話不說,拎著她走向邊門,一路到達大門口,將她推出大門,往前路指了一指,然後就將大門碰地一聲關上。

「這什麼意思?昨晚不讓我脫困,現在趕鬼似的!」陳語硯雖然氣往上升,但是能離開這棟詭異的屋子,還是令她興高釆烈的,她想也不想就往女孩所指的小徑飛奔而去。

出了小徑往四處遊顧,想著自己現在要怎麼辦?是繼續去尋死,還是回家考慮那死人的話,她心裡漸漸肯定那聲音和那老頭絕對是分不開的,雖然不知這人是用什麼方法來搞鬼,由於心裡有氣,就稱呼他死人。

然後她看著那女孩塞在自己手裡的信封,好奇下連忙拆開來看,裡面竟是五張飛錢,每一張都寫上兩千貫,整整是一萬貫錢財,這簡直等於她爹當初留下來的遺產,這讓她猛吸幾口氣,想起那死人說的伸出援手,可是她只需要五十三貫就可以了呀!

她回過頭考慮著要不要把這一大筆錢還回去,正躊躇間,忽聽前路傳來馬蹄的踢嗒聲,忙將信封塞進衣袋裡,驚慌地望著那跑向自己的馬上騎士。

「哎!妳怎麼還在這裡混呀!艾守怎麼沒送妳回家?」

真真出她意料之外,那人竟是那個衙役,他還真的如他所說的前來查看一番。

這世上還是有真正的好心人,陳語硯感動萬分,不過她想昨晚的事實在詭異離奇,她得好好思考一番,不要多生枝節才好,於是回道:「他們留我過夜,我說自己可以走回家,所以就出來了。」

衙役哼一聲道:「從這裡走回城門?妳瘋了妳!快上馬我送妳回去!」他伸出一隻粗糙大手,陳語硯略頓一頓就將小手遞出去,衙役將她放置身前,掉轉馬頭奔向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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