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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穿過國境長長的隧道之後,就是雪鄉了。』

和當年的川端康成相比,王萬里和我目前行駛的山區道路,多了不少額外的形容詞:沿著山勢蜿蜒而上的雙線水泥道,兩旁密生的灌木和草叢,在初秋的夜色下化為層疊的幢幢暗影,間或從路旁伸出的枝椏擦過車窗,似乎是對兩個陌生訪客的問候。

兩者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永遠沒有終點似的漫長。

「不對,那一條是產業道路,」車燈前叉出一條沙黃色的泥土路面,坐在身旁的王萬里搖了搖頭。

我轉動方向盤,從機場租來的小型車沿著道路打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腳下的前車軸發出不適應的吱呀哀鳴。

「我知道這樣問很殺風景,」扣掉在高速公路行駛的三個小時不算,自從一個鐘頭前開進這條山路,光是轉彎這個動作,至少就做了三十幾次,「不過,萬里,到底還有多遠?」

「根據明信片上的地圖,從山下已經廢校的小學到村落,只有二十公里。」王萬里修長的身形裹在黑色風衣中,伸出的右手拿著一張明信片。

「二十公里?」明信片上事先印好的觀光地圖上,用一條像蛇般不斷扭曲的綠色曲線代表山路,根本看不出有多長,「那傢伙是不是揹著降落傘,從村落直接跳到山下量出來的?」

王萬里笑了笑,「換我開車吧。」

「不用了,這段路還算小意思。」我握著方向盤又轉了個彎。

王萬里和我是『紐約前鋒新聞』的文字和攝影記者,一個禮拜前,這張明信片和一只牛皮紙箱放在報社我們兩人的辦公桌上。明信片上蓋著台灣的郵戳,背面寫滿了小楷毛筆的工整字跡:

『王先生,您好:

您是否還記得在半年前,曾經應邀來台灣中部某大學,客座教授過一個月的劇場表演實務?我是當時合作的林警官,因為您沒留下聯絡方式,所以只好和當時您任教的大學查詢,希望沒有寫錯。

首先感謝協助偵破葉家肉舖一案,目前該肉舖仍由魯子堯兄妹經營,紙箱內是他們託我轉交的兩條葉家火腿,其中一條是給您的禮物,另一條請轉贈給半年前託您帶回火腿的朋友,以彌補當時的遺憾。

託您的福,在案件偵破後,我轉任南部一個山區村落的派出所所長,這幾年該村落以自創的『水舞節』成為台灣知名的觀光景點,明信片上是攝影家為村落拍攝的寫真,以及簡單的交通路線圖。

今年的水舞節預訂在兩週後開始,如果屆時您有空參加,將會是全村居民的榮幸。

林努敬上』

半年前,哥倫比亞大學聘請王萬里到台灣中部,教授即將來紐約公演的學生劇團一個月美式劇團的表演實務,唐人街『天涯海角』餐館江老闆的師弟在當地開了一家肉舖,於是在臨行前託王萬里順道探望一下,還開玩笑要他不擇手段,夾帶一條師弟燻製的火腿回來。

我的夥伴並沒有帶回火腿,而是江老闆師弟過世的消息和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寫在另一篇小說『秘方』之中。

翻過明信片過於簡單的交通路線圖和內文,背後交織著樹木的濃綠、草原的淺綠、還有淺棕色沃土的群山,在澄澈的藍天打底下一路延展,群山環繞下的山谷處,紅色屋瓦密密舖出一片舌狀空間,就像落在山谷中的一片紅葉。

「單從照片來看,這個村落還滿漂亮的。」王萬里說。

「那位林警官有沒有說在那裡碰面?」我問。

「派出所,」他望向前方,「在村落入口,應該不難找。   -   喏,就在前面。」

道路在拐了個九十度的彎之後,右側路旁的山景中斷,浮現半個籃球場大小的水泥地,後面有幢兩層樓的水泥樓房,門楣上掛著金色的警徽和一盞紅燈。

我控制車子轉進空地,停在樓房前。車燈和引擎一關上。四周霎時轟然響起蟋蟀清脆的摩翅聲,還有零星的蛙鳴。

王萬里和我下了車,除了頭頂夜空的星星,派出所內透出的燈光是唯一的照明,四周只能看到像是房屋或山脈的朦朧輪廓,在漆黑的夜色中裁出一連串模糊的影子。

一個瘦小的人影坐在派出所門口的階梯上,他朝腳邊撥了撥,手撥的地方霎時射出一道筆直的光束,然後他提起那道光,朝我們走了過來。

「王先生和霍先生?」他走近時,我看清他提著一具手提式的探照燈。

「是的,」我的夥伴說,「請問林所長在嗎?」

「不好意思,林所長今天早上突然接到通知,下山到縣警局開會,」來者是個頭戴毛線帽,看不清楚容貌的男子,「我是村裡的小學老師沈雨彤,水舞節期間兩位就住在我家裡,請跟我來。」

※                     ※                     ※

「真的嗎?」王萬里朝面前開啟免持聽筒的電話機說。

『是啊,我又要升官了,不過升的不是薪水,而是海拔高度,』電話機傳來一個深沈緩慢的男聲,像半個世紀前的酒吧中,即席演奏的爵士樂手,『中部另一個山區小鎮的派出所,對方希望我儘快上任,所以要我到縣警局辦交接,陪新所長回村子後就立刻過去。』

「那先恭喜您了。」

『或許長官嫌我在檔案室待太久,要把職歷中該調的份一次補回來,』電話裡的聲音笑了兩聲,『說到這個,火腿收到了嗎?』

「收到了,」王萬里說:「事實上,上次託我帶火腿的那位朋友,現在正在來台灣的飛機上。」

『哦?』

「他才切一片試吃就說味道不對,要到台灣教魯子堯怎麼做,如果不是要準備一大堆材料和工具,早就和我們坐同一班飛機過來了。」

電話裡的聲音又笑了,『旁邊是霍先生嗎?』

「林警官,您好。」我說。

『我聽縣警局的人說過。他們兩年前率團到紐約市警局參訪,當時接待的聽說是個個子瘦小,沒有明顯特徵的華人,應該就是您吧?』

「應該是,」我在擔任攝影記者前,是紐約市警局的刑警。除了偵辦刑案,偶爾也代表市警局接待來訪的賓客,「我想起來了,當時貴單位為了參訪都市游擊戰的預防和因應措施,市警局才會派我接待。」

『當時參加的的員警現在還說您介紹得相當生動,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您過獎了。」希望他們所謂的『深刻印象』,不是指鎮暴槍後座力震出的大片瘀青,或是像在近身格鬥課被摔得七葷八素之類的。

『我會試著在水舞節之前趕回村子,希望到時候能有時間聊聊,』林警官停了一下,『不用擔心,沈老師會照顧兩位,好好休息。』

「您也是,不用擔心我們。」王萬里掛上電話。

沈家一樓的客廳在放進兩張三人座的淺黃木質長椅、茶几、一部放在矮櫃上的電視後,還能夠容納十幾個人,偌大的空間在山區杳無人聲的深夜中透出一股寂寥,四面牆壁石灰的寒磣色調,更加深了這種感覺。

沈雨彤帶我們到客廳撥電話後,就一個人到客廳後的廚房泡茶,我站起身環顧四周,試著找一個能轉移注意力的目標。

石灰牆上十幾幀鑲上深色木框的照片,從頭部相齊的高度一字排開,照片在長期西曬下已經褪色,積年的灰塵在玻璃鏡面上凝成化不開的霧,但還能辨識出有十幾個朦朧的人形,手牽手圍成一個個圓圈。

「這就是   -   水舞嗎?」我貼近玻璃鏡面。

「嗯,」轉過頭去,王萬里站在我身旁,「水舞是以色列的一種傳統土風舞,原本是為了慶祝在沙漠開墾時找到水源,她的名字『Mayim   -   Mayim』,在希伯來文就是『水,水』的意思。」

「台灣是在1957年,由美國加州一個名叫李凱•荷頓的土風舞老師來台表演時,介紹給這裡的土風舞社團,」隨著一個清朗的男中音,沈雨彤推著鋁質茶車走進客廳,「現在幾乎所有的土風舞社都會教授水舞。日本甚至一度列入中小學的課程標準。」

「這是   -   」我望向茶車。

「高山茶,台灣山區的特產。在這裡喝要比平地便宜,而且不必擔心會喝到非產地的次貨。」沈雨彤說:「因為家裡很少有客人,我通常晚上吃得很隨便,如果兩位餓了的話   -   」

「不用麻煩了,我們不餓。」我連忙說。

王萬里也走了過來,「好香,是綠茶嗎?」

片刻之後,客廳的空氣在氤氳的茶香中甦醒過來。

我接過粗陶小杯呷了一口,長途駕駛疲憊的身體,在淺黃色茶湯的洗滌下,如茶葉般緩緩舒展,「茶是村子裡種出來的嗎?」

沈雨彤頷首,「今年我們才開始試種,產量並不多。這裡主要的經濟來源是種植高山蔬菜和水果。附近的河中還架了魚輪   -   」

「村子裡有魚輪?」我抬起頭。

「照著國家地理雜誌上的照片做出來的,不過捕魚的效果並不好。」他聳聳肩,「這裡河流的流量差距太大,平時水流太弱,魚輪轉不動;颱風天滿水位時,撈起來的石頭和漂流木比魚還多。   -   你看過魚輪?」

「我小時候在阿拉斯加的育空地區長大,那邊魚輪很常見,以前和家人還建過兩三部。有空我可以檢查一下,看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可以修改的。」

卸下毛線帽和羽絨外套的沈雨彤,和印象中在山區討生活的人有很大的差別。他看上去約莫二十來歲,身形中等,五官和臉龐細瘦,梳成右分頭的細直髮絲沿著眉線,蓋住了一部份右額角和臉頰,也讓外表多了些許文人的憂鬱氣質。

我瞥向電視,上面擺了一部鋁片組裝的蒸汽機模型,金屬表面已經轉為暗沈的灰白色,但還能分辨出像汽缸、曲柄之類的細小部位,「那個也是沈先生的作品?」

「只是消磨時間的小玩意,」茶車卡式爐上的水壺冒出熱氣,他提起壺把,將水傾入粗陶茶壺中,「我大學唸的是機械,回到山上之後,除了幫村民修修電器,有時也做一些小東西打發時間。」

「應該不止吧,」模型旁有個漆成軍用品的草綠色,像注射筒的金屬圓柱,「這裡的機械系,有上爆破相關的課程嗎?」

「哦,那個,」沈雨彤順著我的視線望去,「以前在水泥礦場工作時因為工作需要,考過爆炸品管理及使用的證照。現在村子裡有時候會到山上採集蓋房子用的石材,所以我這裡還存著一點黑火藥。」

「原來如此。」

「不過能看出那是手拉引爆器的人,應該也不是普通的觀光客。」他拿起茶壺,斟滿我們兩人的杯子。

「我以前在大學唸的也是機械。」我拿起茶杯湊近鼻端,「說到這個,我們開上山時,好像沒看見其他的遊客,他們住在   -   」

「你們是第一批上山的,其他的遊客都住在山下的溫泉飯店,明天才會上山。」沈雨彤望著電視後一片黑的窗外:「你應該也發現到了,村子裡其實沒有多少人,不過山區的人都很好客,前幾天就安排好可以提供住宿的人家,加上學校空置的校舍,住宿上並沒有問題。」

「到時候的活動場地在   -   」王萬里問。

「村子裡小學的操場,這裡山區的村落一般都有籃球場和操場,到時候操場會升起篝火,除了可以圍著跳舞之外,不會跳舞的可以坐在一旁,除了村中婦女準備的餐點,還能欣賞山區的夜色。」

「在機場租車時,櫃台小姐聽說我們要來這一帶,就和我們推薦這裡的水舞節。」

「哦?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水舞節是『發展地區觀光的成功典範』。」

「發展地區觀光的成功典範?」沈雨彤輕笑一聲,那聲音似乎在說:『拜託,饒了我吧。』

發現萬里和我的目光後,他笑了笑,「別誤會,我只是覺得像我們這種剩下沒幾個人,也沒有什麼名勝的小村落,實在擔不起這麼大的招牌。」

「不過會以舞蹈作為節日的活動重點,   -   村裡的居民大部份是原住民嗎?」

「不是,目前村子裡大部份的住戶是二十幾年前,因為高山蔬菜和水果行情看漲而上山開墾的漢人。」他朝一片黑的窗外揮手,「和其他的山區村落相比,這裡除了安靜外,非但不是交通要道,沒有什麼名產,也找不出什麼值得觀光客駐足的景點,直到兩年前一個回到故鄉的居民,用水舞包裝村中在秋季的節慶活動後,才變成今天的水舞節。」

「這個『回到故鄉的居民』,不會就是你吧?沈先生。」

沈雨彤咯咯笑了兩聲,「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或許就像王爾德所說的:你在裡面放進太多的自我了。」

「是嗎?」他笑了笑。

「這麼說來,整個水舞節的活動全是你   -   」我說。

「村子裡的人也幫了不少忙,或許因為我是小學老師,他們才願意幫我一起作夢。」

「作夢?」

他支著下頤,望向牆上的照片。

「是啊,作夢。」最後這句話語調很輕,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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