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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一名女子腳步倉卒地踏進大門,入口櫃台上掛著天平嵌在盾牌裡的標誌,大大的印刻字寫著:

      法<font   face="標楷體">務部調查局</font>

      她深吸一口氣,平緩住呼吸,走向櫃檯招待。

      「您好,請問和人有約嗎?」

      「是,請通知沈副局長,夏娜來報到。」

      沈雷遠用力的掛上電話。

      大手往桌上洩憤的一拍,這次局長真得踩到他的底線。

      要他對一個外來和尚無限制的開放資料庫,門都沒有!

      桌上電話亮起指示燈,兩秒後傳來祕書室的聲音。

      「副局長,夏娜小姐到了。」

      他按下通話鍵。「請她進來。」

      本來充滿怒意的表情,在聽到那個名字時柔和了下來,他的思緒回到十五年前,在那個花田圍繞的工寮裡,找到的小女孩。

      一開始他指示跟蹤李群翰的手下在工寮外耐心等候,直到少年謹慎地關好門窗離開,他才趕去和手下會合,進入工寮,並且在堆滿雜物的工具櫃後,找到縮成一團,像驚嚇過度的小老鼠般的小女孩。

      她奮力抵抗大人們的抓扯,甚至還咬傷他的一個手下。

      最後他要求所有人撤出工寮,留下他單獨面對這個頑強的女孩。

      確定所有人都聽不見室內聲音後,他轉向小女孩。

      「娜娜,我是沈叔叔。」他盡可能放溫柔的說。

      小女孩將頭埋在雙膝裡,沒有反應。

      他悄悄地靠近。「妳記得我到過家裡找妳爸爸嗎?」

      還是沒反應。

      他現在已經繞過工具櫃,站在小女孩面前,在高大的他腳邊,小女孩就像一隻毫無抵抗力的小貓咪。

      他輕咳一聲。「妳不記得我,我可是記得妳,愛吃爆米花,妳爸爸時常交代我在鎮上買了一包剛爆出來的爆米花,帶到家裡給妳吃。」

      女孩微微露出一隻眼睛偷偷看他。

      「妳那時吃得可開心了,不記得嗎?」

      她小小的頭難以察覺的點了一下,但沈雷遠看到了他要的反應。

      現在他蹲了下來,靠上前在女孩耳邊悄聲說:「妳爸爸去世前,我見過他。」

      女孩抬起頭,眼睛張大。

      他對她點點頭。「我可能是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不過…」他回頭張望,確定四週無人。「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妳要保證不能說出去喔。」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摺疊起來的紙張。

      「認得妳爸爸的字跡嗎?這是他寫給我的紙條。」

      小女孩接過紙張,上頭寫著一個名字和一長串號碼,雖然她不認得爸爸的字跡,但是那個「夏」字,和她家庭聯絡簿上無數的家長簽名長的一模一樣。

      那個長的很可怕的巨人露出微笑。

      「這是妳爸爸給我留的紙條,上面有妳姑姑的名字,和她在法國的聯絡電話。」

      見小女孩不說話,他接著說:「妳爸爸要求我安排妳到法國。」他吸口氣才講出最困難的那句話:「他知道他會死,所以都先幫妳安排好了。」

      空氣中迴盪著那個字,彷彿等了好一會,那個字的迴音才落到地面消失。

      「爸爸要我去法國?」她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妳姑姑昨天不是打電話給妳?那麼遠,她怎麼會知道妳需要她?娜娜,是我聯絡她的,透過妳爸爸留下來的電話號碼。」

      「爸爸要我去法國?」她重複道。

      「是的。」沈雷遠的眼裡充滿不捨和同情。「警方已經聯繫社福單位,妳不去法國,就得去收容所,妳知道什麼是收容所嗎?」

      她搖搖頭。

      「就是孤兒院。」

      孤兒院?

      「娜娜,妳爸爸不希望妳吃苦,所以才要我安排妳去法國。妳姑姑也歡迎妳過去,妳會有機會出國,受不一樣的教育,或許有一天,妳還會回到這裡,假如妳沒有忘記妳爸爸,或許,有一天,妳會找出真相,知道妳爸爸是為了什麼原因犧牲生命。」這麼一長串話,他並不冀望小女孩懂,但卻是他自從事發後,憋在心裡的話。

      「我不會忘記爸爸的。」

      「那麼,」他小心的將紙張收好,放進口袋裡。「就聽妳爸爸的話,到法國去。」

      從回憶裡醒來,他抬起頭,當年的小女孩,現在是個亮眼成熟的女人,就站在他面前。

      「夏娜?」

      她的絲緞般的長髮隨性地在腦後紮成馬尾,臉上有幾絲垂髮,臉色紅潤,兩眼發亮,個頭不高但穠纖合度,兩條長腿包裹在舒適的亞麻褲裡,整個人顯得清爽自信。

      他抹抹臉,不知道自己以為會看見什麼,當年那隻嚇壞了的小貓咪?

      夏娜謹慎的點頭。「是的,沈副局---」

      「叫我沈叔叔吧。」他提議。

      她眼裡閃過一線光芒,看來她還記得當年的事。

      「群翰還好吧?沒有被他那些研究器材壓垮?」

      她笑著搖頭。「沒有,最近是花季,倒是花粉症滿嚴重的。」

      「這小子在田尾住了一輩子了,對花粉症還沒有抵抗力呀?」

      「他在田尾的實驗室裡住了一輩子。」她糾正。

      「說得也是,他肯定是足不出戶,整天調整他的儀器。」

      她點頭回應。

      送走夏娜,一個禮拜後,他在當時軍中調查室的辦公室又見到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李家少年。

      「是您帶走夏娜的吧?」他開門見山的質問。

      沈雷遠邊看著手邊的檔案,頭也不抬的回答:「是我。」

      「請您給我夏娜姑姑在法國的地址。」

      他看完檔案的最後一行字,這才緩緩抬頭,看著這個充滿憤怒卻極力壓抑的少年。

      看來他恨死沈雷遠了,但因為有求於他,而努力壓抑情緒。他幾歲呢?十五還是十六?他已經調查過這個少年的不凡經歷:數理資優班,跳級唸到高三,得過三次全國科展首獎,一次青年科展全球首獎,全國中學生數學競賽冠軍,全國圍棋比賽冠軍,線上解碼社群國際駭客等級。似乎只要他做過的事情,都保持頂尖的紀錄。難怪他那時會自信滿滿的說他會照顧夏娜,看過他的資料後,沈雷遠確信,假如夏娜留下來,這個少年真的找得到辦法照顧她。

      他料到李群漢一定會來找上門,他甚至暗暗期待著他來。

      偵查工作做久,高手怪人都見多了,直覺也變得很敏銳,這個少年注定成為某個領域的高手,如果可以不是敵人而是朋友,搞不好那一天會對他有所幫助。

      「你不能保護夏娜一輩子的。」他提醒。

      「請給我夏娜姑姑的地址。」少年堅持。

      沈雷遠嘆口氣。從皮夾裡拿出夏威的紙條。

      「我沒有地址,不過這是連絡電話,你拿去吧。」

      這個少年後來如他所料,進入一個尖端科技的領域,在那個領域裡成為全國,不,全世界的高手,卻執意躲在田尾的私人實驗室裡,上百萬上千萬的資金心甘情願的投入那個鄉下工寮改成的實驗室,多少的發明和設計又從那裡流出到全世界最隱祕卻重要的單位。

      他當年眼光的確很準:李群翰果然是個高手,也是個十足的怪人。

      因為他的發明,幫了沈雷遠好幾次,甚至有幾次可以說是救了他的命。

      要不是因為夏娜的關係,他應該不會幫沈雷遠,實現給夏威的諾言,竟成為他的福氣。

      命運雖然有時乖張,但卻總是巧妙的。

      「沈叔叔,您找我來當特約翻譯,是群翰拜託您的嗎?」夏娜好奇地問。

      沈雷遠硬漢的臉,在這個女子面前就是板不起來。

      「他只是提起,倒是我想看看,當年把妳送去法國,妳法文到底學得怎麼樣?」

      她的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那我一定不會讓沈叔叔丟面子的。」

      他遞過去一份資料。

      「是法國派來的律師,專長是國際金融犯罪,我們懷疑上次捷運發包案,法方公司浮報帳單,裡面可能有好幾層非法佣金關係,官司得在法國打,所以找了這個律師來幫忙,雖然是法國人,但當事人是我們,所以得確定他站在我們這邊幫我們爭取最大利益,妳懂嗎?」

      夏娜點點頭。意思是她還得監視這個律師是不是真的拿錢辦事。

      「他可能會要求展開一些相關調查,會開好幾個檔案,局裏要開檔案都得跑很長很煩的程序,不過,」他語氣轉硬,「這傢伙人還沒到,局長就下令要給他最高等級的通行證,也就是所有檔案任他開的通行證。」

      他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雖然如此,開檔案前,妳最好還是跟我說一聲,所有外面進來的文件,我也要看過,妳再進行翻譯。」

      看樣子沈叔叔並不同意局長的作法,他並不信賴這個法國律師,而她就是沈叔叔的眼線。

      群翰哥警告過她,局長和副局長有時看法上有所衝突,但她只要聽副局長的話行事就行了,因為到時出事了,他至少確定副局長會保護下屬。

      沈雷遠繼續說:「他的英文相當好,和局裡溝通一般沒有問題,但是需要有人幫忙翻譯文件和相關資料,他要求專業人士,確保用最精準的語言翻譯,我們局裡法文人才不少,不過妳翻譯過幾本法律和金融的專業書籍,又擔任過國際會議的口譯,寄過去的十幾份履歷裡,他特別指定要妳,所以局裡這次才破例用特約的方式聘用妳。」

      經過群翰哥都解釋過了,夏娜任由沈雷遠重複,心思已經飄到檔案夾裡的資料。

      名:Antonin

      姓:Leroy

      年齡:30

      多年的翻譯經驗,她有個將外國人名冠上中文字的習慣,腦子裡自動的搜尋近似的音:安東‧樂華先生。

      巴黎人,巴黎法律高等學院畢業,美國哈佛法學院碩士,歐洲法庭顧問,巴黎第一大學法律系講師,專長國際金融犯罪,曾經協助美國運通銀行控告法國里昂信貸不正常收購公司股票,法國羅希德家族私人銀行逃稅案,喀麥隆總統海外帳戶的偵查,巴黎前任市長主導的工程弊案,最新的案子是幫一群在巴勒斯坦遭到炸彈攻擊的受害者家屬,反控告法國政府因為一件軍售案佣金糾紛,才導致恐怖攻擊的報復,案子甚至還在進行中。

      這麼年輕啊。

      接手的卻都是些超重量級案件。而且幫助外國單位打擊法國公司和政府不遺餘力。

      難怪這次的官司會找上這位樂華先生,也難怪他人還沒到,排場要求就先到了。

      翻到下一頁,他的照片佔滿一張A4紙,紙張是上下左右各對折一次後攤開的,左右的對折線正正的從他挺直的鼻樑滑下去,左右臉完全的對稱,往下看,嘴唇單薄,下巴線條剛毅,簡直就像用雕刻刀一刀劃下的完美曲線,這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完美的容顏。

      但她卻皺起眉頭,看起來不像是好相處的人哪,名字有「國王」的意思,這會不會是個壞兆頭呀?

      相片是黑白的,濃眉下的眼睛有點糢糊。

      「很帥吧?」沈雷遠已經交代完,看著夏娜有一會了。「秘書室那幾個女孩,偷印了好幾份,全局裡都傳遍這張照片了。妳說,法國男人都長這麼帥嗎?」

      夏娜搖頭,他不像是高盧人後代,一頭濃密但修剪整齊的頭髮也不像拉丁帥哥,狹窄挺拔的鼻樑更不像高加索人,他簡直,像是印度寶來塢電影裡的王子,但看真確一點,那一點東方味又消失,簡直就是變幻莫測,看不出血緣的一張臉。

      真想知道他眼睛的顏色。

      「大家都在打賭他眼睛的顏色。」沈雷遠和她的思緒同步的說。

      感覺心聲被猜到,她漲紅臉,不羞呵夏娜,妳也跟一般女孩子一樣被這張照片蠱惑呀?

      沈雷遠像熊一樣站起來,來到她身邊,拍拍她肩膀。

      「連我都想知道呢!」

      果然被他猜到心聲了。夏娜的臉更紅了。

      走出辦公室前,沈雷遠叫住她,語氣慎重的問:「娜娜,我可以信任妳吧?」

      她對他用力的點了下頭:「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的。」

      ***

      安東樂華的眼睛是深藍色,深的見不到底,深的像打翻的濃墨,裡頭還醞釀著黑色的怒氣。

      「妳遲到了。」

      沒有妳好,很高興見到妳,來接機辛苦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很簡單的指控。

      夏娜慌張的看錶,飛機中午十二點到,現在才十一點五十分吶。

      「飛機…」她唯一想到的理由。「飛機早到了嗎?」

      在他銳利的注視下,她的理由顯的薄弱。為了轉移話題,她搶過推車。

      「我是夏娜,很高興見到您,樂華先生。」

      對方一付撲克臉,她不明白剛剛為什麼會覺得照片裡的他俊美的不像凡人,眼前的他根本就是座銅雕,剛硬冰冷,難以取悅。

      「我知道。」他簡單的回答。

      她這才想起,是他在她剛踏入入境大廳時,先認出她的。

      「我…」緊張似乎喚回她隱藏多時的口音,她有點大舌頭的說:「真的不知道飛機會早到。」而且通關提行李等等不也會耗些時間嗎?她納悶。

      「走吧。」他不耐煩的說。

      坐在局裡派的司機旁,夏娜偷偷的從後視鏡裡觀察後座的乘客。

      像是冰塊切割出來的天神的臉龐,絕美卻冰冷。

      濃眉下的深藍眼眸裡似乎醞釀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挺直的鼻樑和抿緊的薄唇透露出不妥協,夏娜不安的挪著位置,當下有股放棄的衝動。

      這就是她放下手上兩本待翻譯的書和群翰哥的陪伴,到台北來的理由嗎?

      會接下這份工作很大的理由是因為沈叔叔,她一直沒忘記要感謝他當年遵守對父親的承諾,送她去法國。另一方面,是因為錢。

      調查局給的酬勞頗豐,而法國的姑姑因為投資失利,關掉經營多年的餐廳,經濟陷入困境,她答應幫助他們一家度過難關。

      在田尾和小堇一起照顧花園,偶爾翻譯稿件,生活其實還過得去,只要群翰哥在旁邊,她幾乎沒什麼需要煩惱的地方。但是對姑姑的責任,是她一個人的事,她沒跟群翰哥提,也絕不會要求他幫忙。

      接下工作時的喜悅,在此刻汽車內緊繃的氣氛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幾乎想放棄。

      擔任口譯不是第一次,但這次她的角色除了是翻譯還得是招待,習慣單純生活,身邊只有少數親近的朋友,和親人一般的群翰哥,她還有那個能力和陌生人周旋嗎?尤其是這麼難伺候的陌生人。

      話說回來,像他這麼傲慢不通人情的人,還真是少見。

      越想越氣,飛機早到又不是她的問題!

      這個想法給她反擊的勇氣,她回頭想把事情說清楚。

      車子突然停下。

      「飯店到了。」司機宣佈。

      安東挑眉看著楞住的夏娜。

      司機宣布後,只見她深吸一口氣,對他展出笑容。

      「飯店到了,樂華先生。」

      好奇她本來怒氣沖沖想說的是甚麼。他表面上不動聲色,長途飛行導致的劇烈頭痛在見到她笑容那一刻,奇異的緩和了下來。

      在櫃檯拿到房卡後,夏娜盡職的報告:「您回房休息一會,想吃點東西可以叫客房服務,晚上局長作東,請您和副局長以及局裡幾個同事在台北最好的餐廳吃飯,我大約六點鐘左右在大廳等您。」

      儘管一付公事公辦的口氣,她垂落在額前的髮絲,和鬆綁的馬尾,卻讓人有股衝動想幫她把頭髮整理好。

      低頭像在背台詞一樣夏娜沒發覺安東正帶著饒富趣味的神情看著她。

      法文流利的聽不出一絲口音,除了在機場的慌張以外,不多說一句廢話,她表現出來的是個稱職的翻譯。說話時不自覺的皺著眉頭,視線盯住地面,似乎活在另一個世界,遙遠而冷靜,卻又不時散發出一股不自覺的自然魅力。

      她是個充滿矛盾的人。安東的職業直覺這樣告訴他。通常他不喜歡這種具衝突性的性格,因為那代表難以掌握。看樣子他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精確評估對手的能耐。

      聽完報告,他簡單的點頭,重新帶上冷峻的面具。

      走出飯店,夏娜的手機響起。

      「娜娜,工作辛苦嗎?」溫柔有磁性的聲音。

      是群翰哥。

      「還好。」她平板地回答。

      沉默半响。「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夏娜的挫敗感立刻湧現,在群翰哥面前她無法隱瞞任何事。

      她大概的講了接機的經過。

      「他應該不是因為你遲到生氣,一定有其他事。」群翰哥冷靜的評論。「娜娜,他那種人不會在乎這一點小事的,要是真的在乎,早就把妳開除了,不是嗎?」

不想繼續同一個話題,她問起花園的事情,即使知道群翰哥除了實驗室,其他事情一蓋不問。

      「唉呀,採收的事得問小堇,妳週末會回來吧?」果然他立刻撇清責任。

      「會的。」

      「我讓人準備一桌好菜慰勞妳。」

      夏娜突然覺得週末很遙遠,她恨不得立刻回去。

      「群翰哥,」她突然想起似的說:「我能問沈叔叔當年發生的事嗎?」

      話筒裡一陣沉默。

      「娜娜,」群翰哥的聲音有些沙啞。「妳耐心一點,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的。」

      <font   face="標楷體">或許有一天,妳還會回到這裡,假如妳沒有忘記妳爸爸,或許,有一天,妳會找出真相,知道妳爸爸是為了什麼原因犧牲生命。</font>

      當年沈叔叔的話簡直就已經刻在她心裡,這麼多年來,成為她往前進的動力。

      這也是她想進入調查局工作的第三個理由。

      即使事情發生時她年紀還小,即使對父親的記憶模糊了,但她從沒放棄,想找出父親過世的真實原因。

      掛上電話後,李群翰坐在實驗室窗前沉思。

      原來娜娜根本沒忘記。

      回國以來,對過去她沒提起一個字,他本來以為在法國還算順利快樂的少女時期,讓她遺忘了過去傷痛的記憶,將她視為己出的姑姑一家人,也取代了失去的父親。

      成年以後的娜娜對那時的事絕口不提,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推薦娜娜幫調查局工作時,沈雷遠曾經問起她是否還在乎當年的事。

      他將這幾年來對娜娜的觀察說出來,沈雷遠聽過後,像是鬆口氣一般。

      「對她來說,這樣最好。這世界上沒有非黑即白的道理,正義不一定存在,知道真相不見得是件好事。」

      他們兩個經歷過幾次合作,化解過好幾次危機,也因此培養出忘年之交的情誼,李群翰知道他說的沒有錯。

      「我只怕她問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讓她明白這個道理。」

      兩個男人只能祈禱夏娜真的如表現出來一樣,忘了過去。

      但現在他知道她其實還是在意的,這讓他不禁懷疑介紹他進去調查局工作究竟是不是一個好的決定。

      他拿起手機撥了熟悉的號碼。

     

      「喂?」沈雷遠接了電話。

      「是我。娜娜見到法國佬了。」

      這不是個疑問句,沈雷遠等著。

      「我覺得這個任務對她來說太危險了。」

      「群翰,是你說她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唯一適合安插在樂華身邊的人。」他提醒。

      「我知道,但我想你最好知道,娜娜沒忘記當年的事,她可能會藉機從你那邊打聽。」

      「我可以理解。」

      「樂華有調任何資料的權力,跟著他…」

      沈雷遠打斷他。「這點我已經有所防備,總之夏娜在樂華這件事上不可或缺,我跟你保證,我會保護她的。」

      有沈雷遠的保證,多少讓他安心一點。

      「話說回來,樂華是透過什麼管道讓鍾局長給他最高等通行證?」

      「老鍾那個人只管權勢,不管事,他突然來這招我也覺得納悶,我還在查,反正來頭一定不小,不然老鍾不會插手的。」

      「關於樂華的資料一定有遺漏的地方。」李群翰腦子裡已經開始轉動,設想其他調查管道。

      ***

      安東瞪著眼前的食物。

      金箔。

      「來來來,這是井上師傅最拿手的金箔茶碗蒸,樂華先生一定要嚐嚐。」調查局長鍾鎮棠熱情的向這個法國來的律師推薦。

      坐在安東身邊的夏娜感覺到他的僵硬。

      也注意到他趁局長不注意時,悄悄將金箔挑掉,敷衍的舔了口蒸蛋,整份茶碗蒸幾乎保持原封不動。

      數十道珍貴的刺身,伴隨局長得意的介紹詞,眼花撩亂的上菜過程中,安東幾乎什麼都沒碰,不動聲色的弄掉幾片在地上。

      夏娜幫他將地上的刺身踢到桌底下。

      湯品是松茸髮菜湯,他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用害怕來形容。

      夏娜幾乎笑出聲,埋頭在碗裡,提醒自己要冷靜自持。

      終於上了甜點,濃稠的抹茶裡滾動著細綿的紅豆。

      安東突然站起來。

      席間十幾人頓時停下動作看著他。

      「我去洗手間。」他慌張逃離宴席的模樣,讓夏娜終於忍不住的在他背後露出笑容。

      完美先生原來是個挑食鬼。

      她終於發現他的弱點。

      「妳笑什麼?看傻了吧?」她左手邊坐著經濟犯罪調查科的一位女科長。「沒見過那麼帥的男人吧?」

      夏娜歛起笑容。女科長和她盯著同一個方向,眼神裡多有眷戀。「光看著都是種享受。妳注意到他眼睛了嗎?」

      不等夏娜回答,女科長嘆氣道:「比梅爾吉勃遜的眼睛還要藍。」

      坐在女科長旁邊沈雷遠大音量的打趣:「莊重點,妳兩個小孩都上大學了。」

      局長帶著微醺的聲音,拍拍沈雷遠的肩膀。「老沈,這你就不懂了,樂華律師在巴黎是出了名的黃金單身漢,一卡車巴黎上流社會的女人流著口水追在他後面,不要說陳科長了,還好我老婆今晚沒來,不然她也會哈上他。」

      說著說著,他轉向夏娜。「夏小姐可要好好把握機會啊。」

      沈雷遠隔桌對夏娜送來嘴型:群翰。邊比著割喉嚨手勢。

      夏娜莞爾。

      回到席間的律師先生,又戴上禮貌疏遠的面具。

      夏娜緊憋著笑意。將剛上的黑溜溜的青草凍推到他面前。

      「Bon   appétit。」(祝你好胃口)

      他的眼睛裡閃著威脅的光。從齒縫裡擠出來謝謝這個字。

      夏娜用銀鈴般的笑聲回應他。

      晚上九點,調查局資料室的燈火通明。

      安東埋首在捷運局送來的公文裡已經超過三個小時。

      下午開始,結束在捷運局和市府法務處的簡報,他和夏娜就回到調查局特別為他們準備的資料閱讀室,他一連串打了幾通到法國的電話,口氣強硬的跟承包商要求資料。

      他似乎沒有時差的問題,下飛機的隔天就馬不停蹄的工作,夏娜每天跟著他在各單位間奔走,已經三天了。

      工程相關的文件幾乎都是英文,她只有在台灣官方單位送來中文公文時才派上用場,他近乎嚴厲的要求她解釋每個字,有時候針對同一個字眼,她用兩三個字翻譯大概內容,這時他深藍色的眼睛就會瞇起,非逼她確定一個字眼不可。

      一份公文,她常得花上三四個小時才能完成筆譯,而這甚至還滿足不了安東立即就要看內容的要求。

      沈雷遠常向她詢問安東的工作情形,雖然不算喜歡安東這個暫時的上司,但她不得不據實以報:「非常犀利,很有效率。」

      局裡同事也常探聽迷人律師的動向,下班後做些什麼,喜歡台北哪些地方,有沒有特別喜歡的食物,在法國有沒有對象?

      夏娜停下手上的筆,偷偷觀察隔著一張桌子的上司,眼睛專注在電腦螢幕上,修長的食指在桌上機械化的點著,她現在知道,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喜歡吃的食物啊?她嘴角揚起。

      大律師幾乎什麼都不吃。

      雖然不知道回到房間他都點些什麼客房服務填胃,但每天中午她幫他張羅的午餐,他幾乎沒動過。

      局長請客的隔天,她幫他準備了精緻的排骨簡餐,他用筷子挑起排骨,看到白飯上淋著油膩膩的滷肉飯,入味的黑棕色滷蛋,和鮮黃色的醃蘿蔔,嚴肅的臉有一剎那的慌張。

      夏娜承認她是故意的。

      秘書室本來要幫他點飯店的西式套餐,義大利麵配濃湯,是她換成純台式的簡餐。

      在他面前大口咬下多汁酥脆的排骨肉,她吃的嘖嘖有聲。

      他丟來一個嫌惡的眼光,把便當推開,埋頭在資料堆裡。

      第二天是日式的鰻魚便當,烤成紅棕色,氣味誘人的鰻魚片,覆蓋整個飯盒。

      她很享受看著用法文發出鰻魚這個字時,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慌失措。

      想到這裡,她低頭隱藏笑容。

      最精采的是今天的午餐。不過這次始作俑者不是她。

      捷運局局長作東邀請他們到一間高級的海鮮餐廳。

      餐廳入口是壯觀的水族箱砌成的牆,局長特別要他指定箱裡的生物,一旁的大廚磨刀霍霍準備將律師欽點的海產變成一桌美味。

      他轉頭看夏娜,眼睛裡的藍色變淺,他在向她求救。

      夏娜對她露出一個保證的微笑。

      面不改色的指著有兩條鬍鬚,長得像老頭子的鯰魚。

      「這種魚是餐廳招牌菜。」

      他搖頭。

      「嗯,」她假裝沉思一會後,指向另一個水族箱裡的帝王蟹。「蟹腳是這間店最高級的食材。」螃蟹配合演出,八支長滿刺的爪囂張的舞動著。

      終於發現這個女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安東轉向局長,客氣的用英語說:「我吃素。」

      奇怪的是,即使明白她是故意的,他卻從沒點破,不曾主動提起食物這個話題。

      他似乎不需要食物。

      和沈雷遠一樣高的身材,削瘦卻精實的身材,不知道是怎麼維持的。

      她的思緒游離,安東正好在這個時候抬起頭。

      「我臉上有東西嗎?」他低沉的嗓音有捉狎的意味。

      整整三天半的相處,夏娜將捉弄他當成秘密的工作樂趣,除此之外,他們是公事公辦的關係,沒交換過一句公事以外的多餘對話。

      夏娜來不及隱藏表情,用尷尬的笑容掩飾狼狽。

      「沒有,我只是在想,」她腦筋快速的轉動。「你餓了嗎?需不需要吃點東西?」話一說出來她就想咬住舌頭,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評估地看著她。

      她裝出無辜的模樣,肚子在這時候很配合的傳出咕嚕聲,她臉紅了。

      他揚起一邊嘴角。

      「好主意。」他蓋上電腦。

      等到電腦收進袋裡後,抬起頭給她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不過餐廳由我來選。」

      他選的餐廳是下塌飯店的西餐廳。

      走進餐廳時,彷彿大家都認識他,一路上經過的服務人員紛紛過度熱情的向他道好,尤其是女服務生。

「是8201的先生。」

「原來是他,真的好帥。」

      她無意間聽到服務生間的耳語。

      入座後,他先點了一杯馬丁尼當餐前酒,她則要了一杯蘭姆調酒。

      雖然仍舊一身高級西裝,一絲不苟的模樣,但他的臉部線條看起來柔和不少,兩條長腿在桌下伸長,繃緊的肩膀似乎也放鬆了。

      「一天裡最美好的時刻。」他啜口酒,輕嘆道。

      「你每天晚上都在這裡吃飯阿?」她好奇地問。

      他送來一個控訴的眼神。「不然我親愛的助理建議在哪吃呢?」

      她忍不住笑開。「我很努力想搞清楚你的飲食習慣阿。」

      再啜口酒。他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容。「我倒覺得妳挺享受這部份的工作內容。」

      餐廳經理親自過來幫他們點餐。

      她正想開口,他搶白道:「像昨天一樣,記住肉上面不要淋醬汁,請把配菜裡的洋蔥拿掉。」很快的看了夏娜一眼,詭異的笑容。「給小姐相同的東西。」

      「妳能喝點酒嗎?」

      她點點頭。

      「幫我們開一瓶Chateau   Latour。」他指示。

      經理走遠後,她抗議道:「我可以自己點餐。」

      但在他閃著光芒的藍色眼裡,她明白這是他的復仇。

      他保持著那個詭異笑容,專注的喝著馬丁尼。

      她覺得不安。「樂華先生,」

      「安東,直接叫我名字吧。」他建議。

      在這樣放鬆的氣氛下,堅持叫他姓名確實不搭調,她不自然的唸出他的名字:「安…呃,安東,你到底幫我點了什麼啊?」

      「金色的布丁、黑色的湯、紅色的魚、咖啡色的蛋,我還忘了什麼,嗯,」他修長的手指輕撫著下巴,一付思考貌。「帶著鬍鬚的醜魚和比貓大的蜘蛛螃蟹,這些夠了嗎?」

      她笑出聲。「你公平點好不好,這些都是超級美味的食物耶。」

      「我做人一向很公平。」

      「你,」突然發現兩人像在鬥嘴般,她重新把握住分寸,止住嘲笑他的話語。

他朝她舉杯,和平的表示。

      她回敬。

      燈光昏黃,隱隱約約的爵士樂,酒精的酩醺,氣氛太美好,不應該浪費在無聊的爭執上。

      送上桌的是烤的香噴噴的原味菲利牛排,點綴著少量的鹽花,搭配的紅酒超乎她期待的美味。

      這個復仇還真是溫和啊。

      他優雅的切肉,送進嘴裡,細嚼慢嚥後,喝口酒,接著切下一口食物。

      被他催眠一般,夏娜覺得他們盤裡的食物彷彿是世間最美味的東西。

      兩人安靜的吃完主菜,盤子撤走後,他擦拭嘴角,調整一個舒適的姿勢,拿著酒杯。

      「所以妳在巴黎住過?」

      「十二歲到二十二歲。」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精神難以集中,沒有多想,據實回答問題。

      「那麼小的年紀,妳父母呢?」

      她的眼神迷濛起來。「我母親在生我時就過世了,我父親,在我十二歲那年過世。在巴黎時,照顧我的是我父親的姊姊。」

      「當時生活應該不容易吧?」

      她搖頭。「姑姑一家人對我很好,我下了課就在他們家的餐廳幫忙,和表哥表姊也處的不錯。之前的人生,生活裡只有父親和我,突然間有了兄姐,學校功課又繁重,生活突然間變的熱鬧緊湊,有時甚至,」她盯著桌上的酒杯,木然道:「會忘了去想爸爸,忘了在台灣發生過的事情。」

      「發生過的事?」

      長久以來避免想起提起的過去,或許是在酒精和氣氛的作用下,面對的又是個陌生人,她沒有心理上的壓力。她發現自己竟然對提起往事首次感到自在。

      「本來我和我父親相依為命,他是軍人,我們的生活很穩定。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家裡來了一些陌生人,告訴我爸爸死了,而我必須離開。」

      回憶帶來的痛楚,突然取代原本舒適慵懶的氣氛。她被某種慾望驅使,敘述著群翰哥將她藏起來那天的經過。

      「他們說他是自殺的,跳海自殺,連屍體都找不到,沒有一個人願意跟我說明原因,鄰居的大人們突然間好像都很怕我,法國的姑姑,也不喜歡我提起爸爸,姑丈要我忘記之前在台灣的生活。我也就習慣了避免想起那段混亂和痛苦的日子。時間久了,我還真的遺忘了不少事情,再怎麼努力回想都想不起來。」

      「有時候,我甚至記不起爸爸的長相…」夏娜茫然的敘述,此刻的她已經忘了對面有個聽眾,她只是受到內心的驅使,需要述說,在群翰哥面前,她從不提起過去,她知道假裝忘記能使他安心,他認為對她而言探究過去的真相,是件危險的事情。

      她沒注意到安東的眼底已經染成暗藍色的深海。

      站在落地窗前的男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

      看到他的表情那一刻,安東立刻後悔,想回到房間裡。

      「安東。」男人低沉的聲音叫喚著他。

      「瑪莉安她,」

      「不要,」安東搖頭。他不想聽。

      男人走過來按住他的肩膀。「那是她自己選擇的結局。」

      不要。

      雖然知道這一天會來臨,她遲早會成功,但他沒想到心會這麼痛。

      「你不用擔心,法律上我對你有責任,我會照顧你的。」

      他麻木地站在那裡。責任,這就是他在這世上剩下的唯一親人,對他唯一的感覺。

      見他沒反應,男人低下頭。

      「這對我並不容易,瑪麗安一直到死前,想的還是那個人,不是我。」

      「您一直都知道的。」

      「我希望她總會忘記他。」

      男人心裡的苦澀和痛楚,在空氣中傳遞。

      「她見了他,跟他說了你的事。」他困難的說:「明年大選他從黨內勝出的機會很大,這時候去見他並不是好時機。」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死的前一天。」

      安東的拳頭握緊。

      男人臨走前再度說:「我會照顧你的。」

      安東的眼神飄向窗外遙遠的一點。

      「謝謝您,樂華先生。」安東最後這樣跟那男人回道。

      安東沒料到夏娜的過去,會勾起他最不願想起的回憶。

      喉中湧起苦澀的味道,而這味道沉潛在他體內,威脅著他,已經十五年了。

      一仰而盡杯中的酒,他推開椅子站起來。

      「我們走吧。」

      夏娜像被甩了一耳光般,突然地清醒了。

      直到走出飯店,她仍舊感覺自己被狠狠羞辱了。

      這果然是頓報復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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