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PO沒有於任何社群平台發布徵才訊息,請慎防詐騙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五章

      出發上京,是來年開春的事。整個冬季,離宮裡的人都像是著了火似的紛擾忙亂,工匠修繕車馬,作坊裡開了先例,臘月隆冬中織機日夜作響……自從奉陛下敕封的使者來過後,影姑姑也改變了態度,她不再反對我們去上京,親自打點起十二分精神,督促著預備行裝。

      「上京有多少人在等著瞧你們兩兄妹,怕只怕眼都望穿了,可不能讓你們在人前丟臉受辱。」影姑姑檢視著剛替我做好的藕色繡裙,她翻來覆去一一挑檢針腳疏密,「罷了,窮山窮水之地,也只能做到這樣。雖不算好,到底也看不破了……」

      我覺得百般無聊,趁著影姑姑這廂忙亂,偷偷溜出屋子;廊外大雪紛飛,靄靄一片,山巒起伏只得黑白二色,風雪刮得烈,剛出門外就覺得遍體通徹的寒意襲來。小捺兒機警,扯著一件斗篷追了上來,給我披上。

      「我哥哥人呢?」我問小捺兒。

      「公子說去松崖掃墓呢,不讓人跟。」

      「那我也去,」我想了想,又囑咐她,「也別跟人來。」

      橫過園子,從側門出,穿過密林叢生的窄道,登百來階,便是松崖,崖上什麼也沒有,只長著一株老松,這松樹到底活了幾年,沒人知道,但它經年累月地在山崖上承受雨露陽光,很有一派唯我獨尊的氣概。

      母親的骨灰就埋在松樹底下。

      母親是一個奇怪的女人,有時候我會這樣想,她在這個世界上停留的時日不多,但無論活著或死去,都是一派特立作風,活著的時候她沒有嫁娶之約,不屬於任何人,死了的時候又說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因此遺命不可立碑,於是,松崖上的那株老樹變成了母親存於世間僅有的紀念。

      我想母親之所以特愛松崖,也許是因為,她和那株老樹有著同樣的生存態度。

      細雪中,哥哥果然站在松樹下,他穿著寬大的墨色袍子,風吹得袍子翻飛,但他站得很穩、很直。他凝視著老松的模樣,與父王非常相似,那種相似是與生俱來抑或是後天教導的?我不明白,卻也沒想過要明白。我只是落後個幾步,不遠不近地隔著,不出聲地瞧著他,也瞧著遠方的一片白色朦朧。

      我們站在老松前、雪花飛舞中,一前一後,靜默地看著同樣的事物。過了許久,哥哥回頭,像是早知道我站在後頭似的笑,「妳來了。一個人來?」

      「你不也沒帶人嗎?」我上前幾步,和他並肩站在松樹下。白雪已經覆蓋了大地,眼前所及的山巒景物都被漫天雪花掩蓋住了。「站在這邊,會想到什麼?」

      「想很多事。妳呢?」

      「我會想起娘。」

      「我也經常想起她。」

      「你說,我們去了上京,她在這裡會不會寂寞?」我問哥哥。

      「也許會……」他沉吟了片刻,「也許不會。」

      「倘若母親寂寞,」我欲言又止地說。「我可以回來陪她嗎?」

      「妳隨時都可回來,」他承諾似地回答。「只要妳想,隨時能夠回來。」

      「那你呢?」我問他。「那你呢?」

      哥哥沉默了,他慢慢沉下身子,跪在老松前,雪花翻飛,沾掛在他的眉梢和髮際,他像是在哭,但我看不到他流淚,他像是在對母親說話,但他的唇緊抿不動,他像是傷心,又像是在微笑,我說不準哥哥想做些什麼,但那樣浮動的神情讓我難受害怕。

      「這幾日晚上,我都夢見母親,她坐在書齋的長桌那頭,在翻我小時候的臨帖。」哥哥說,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彷彿只要稍微大聲些,這樣的夢境就會瞬間消失無蹤,「我告訴母親,說我們即將前往上京。我說,我和有蓉都要成年了,父王和陛下很關切我們的事。我告訴她父王每年都來屺山度秋冬,站在松崖上懷念她……我問她,這些事,她到底知不知道?但她只是坐在那兒翻著我的字紙,一臉淡淡的笑,她望著我說,你的字有大長進了,老師教得好啊,再練個幾年一定寫得更好。」

      他停了停,然後又說:「我問母親,如果我們到了上京,會不會受人欺侮,母親不回答,我又問她,在上京,我們會碰到什麼?母親仍然不說話。我說我想見識妳所見識的,她最後說……她說,你終究會見到你該見到的,無論那是什麼。」哥哥轉臉問我,「妳覺得,母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說不上來,」我回答,「娘喜歡打啞謎。」

      「但我想她不是要來阻止我們出發,」哥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或許她正是希望我們出發。」

      「你想改變什麼,是嗎?」沒來由地,有股力量驅策我發問。「但那改變也許會讓你無法再回來呀!」

      「無所謂。」

      「……也許是壞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停了很久,然後慢慢地說,「我真害怕。」

      「怕什麼?」哥哥看我,奇怪的問。

      「現在不知道,但以後必然會明白我在害怕些什麼。」我說,「哥哥,也許一離開這兒,我們就都不能再回來了。」

      「不是說過,妳如果想念山上,隨時都可回來。」

      「不……」我猶豫了,沒法子說完心裡想著的話,卻很清楚的感覺到,一旦離開此地,許多事情就不再像現在一樣了,會異動、會改變、會消失……這離宮、這山、這松崖,一切的一切,都將不復從前。父王為我們建的離宮,母親長眠的山林,一別便成永訣。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感受到如此激烈的絕望,離開山林的決定做得這般果斷,讓我有種被刀割般難受。母親也許早就明白我們終有一日必須離開,所以她從沒要求影姑姑把我們關在此地──這也是為什麼影姑姑在面對父王的堅持和來自陛下的探問,無語可答的緣故──她留在松崖,那是因為她的生命已然結束,再沒什麼可以動搖她的了。

      但我們還活著,外界的一切一切都在動搖我們。

      「妳知道,在上京、在父王的王府裡,我們還有好幾個兄姊嗎?」哥哥問。

      「我知道,我還知道我們有好些個弟弟妹妹。」但父王極少談起他們,面對我們的時候,父王眼裡只看著我和哥哥。

      「小時候,我們經常受到他們的欺侮。」

      「在擔心嗎?」我淘氣地問,「哥哥,你怕了?」

      哥哥一如我所料的否認了。「不。」

      「你這麼自信,是不是因為陛下對我們特別關照?」我笑著問,回過身往松崖下走去,「你還沒成年,就預備封侯了,影姑姑一直在唸著呢,說陛下這麼做是因為感念故人。」

      「只說我,怎不說說妳呢,屺山公主。」

      「是哪,我多麼備受榮寵,父親是元王,親哥哥是建業侯。」我對哥哥支著手、頑皮地笑,「我說建業侯大人,回到上京,不吝嗇給妹妹買點什麼吧?」

      「妳想要什麼?」

      「啊,我不介意衣箱裡再添幾件衣裳的……」

      我們笑鬧著,相偕扶持走下松崖。

      離開松崖的時候,我曾回頭看了看那崖頂上孤絕的老松,它那般堅持地活存在這世上,歷經了多少世代,眼見多少悲歡離散,春去秋來、花開花謝,它始終屹立在此,看著青山、朝陽、白雪,它看透了沒有?它看盡了沒有?老松不會言語,母親也已經無法再說話了,他們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的最終到底是個怎樣的結局,然而我已經意識到,有些事情,不是親身經歷,永遠說不出個結果。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