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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安魂曲——達觀之旅

(1)

      「嗯,嗯,新店溪從右出,聚成那個美麗的『碧潭』,就在面前;淡水河從左前方不遠處流過,形成了雙水合抱;此地確確實實背山面水——你們看,背後一綿延不斷,任你從哪一個角度、怎麼看,也望不到盡頭的峰巒,正象徵一巨龍: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洽正如是也!

      「我們腳下這一主脈即是龍首,姿態宛如蟠龍在穴,蓄勢待發,而龍首不需高抬,視野就已經如此廣遠,氣勢之磅礡,大欲吞併整個大台北盆地啊!大台北盆地當中的台北市,乃全台的首善之區,從地理優勢觀之,居住於斯地,發展之潛能已不言可喻了!

      「你們再看看,前方青龍及白虎兩道副脈,真是多一分嫌長,少一分嫌短,恰恰剛到好處:宛如一雙龍爪,兼具輔弼及屏護之功,真的太難得了……如此圓滿的風水地理脈相,我從事勘輿幾十年,踏遍千山萬水,也是首見哪,的的確確是一處,風水地王寶地啊!」

      一個手端捧羅盤的先生,興奮了好一陣,忽然皺起眉頭、瞬間表情沉凝、靜默下來。

      環繞在他身邊的幾個人,靜靜地等待著。經過許久,手端羅盤那人才又搖搖頭,指點著面前一座別墅,嘆口氣說:

      「唉呀,大可惜啊!綜觀這別墅的方位,以及整體造型,荒唐至極!這就難怪其主人,眼見著登峰造極的機會唾手,而終不可得了!原來是這房屋的不妥建築,破壞了大好風水呀……大怪異,的確太怪異了!大不吉利,大大的不吉利呀,太可惜了!」

      「大不吉利,師父能不能更詳細點,說說其中玄奧的所在呀?」

      「當然是可以的,」被尊為師父的,再次一手指著面前說:

      「你們看,整個社區氣派如此宏偉壯觀,幢幢高聳的大廈,視野多麼弘遠哪!反觀這別墅,孤藏在三方形勢巍巍的包圍之中,屋背又緊貼陡峭的山壁,經已到達無路可退的地步了——自古以來風水專家最忌諱的『絕地』,洽正是也!另方面,其屋高又不及左右毗鄰的三分之一,真乃夾逼之甚,困窘難以言形也。

      「你們再一路向前望去,是不是也到處筆直的高樓林立呢?這別墅的格局明顯處處矮人一大截,困於四方叢叢荊棘包圍之中,難以跨越,又無路可退。我們且不要論風水之玄理,光是用肉眼看了,都不免要產生絕望的障礙啊……難道你們會完全沒有感覺嗎?

      「嗯,這樣好了,你們就把別墅想像成一個人:若那個人,長年與偉岸正直的鄰人格格不入,無形的精神壓力,是何等沉重呢?也就是說,此人的心神必然因之無法超脫,得來不易的背景優勢,當然也就無從發揮了。故其屋主縱有凌雲壯志,必也只是徒具有冒出頭的野心,奈何實力、形勢大大不可幾也。靠僥倖得來的福運再大,也總有一天,會消耗殆盡的!嗨,這屋子的格局、方位、面向等等,傷及風水之程度,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我覺得,你們光聽我解釋,也還是大大不夠的。我的著作《勘輿入門》,回去要好好研究研究,這樣才有起碼的知識,能夠領會,剛才我所論述的種種玄奧哇!」

      幾個聽講的,好像被尊為師父的連珠炮打暈了頭,個個微張嘴巴,連連點頭,卻沒有一個人接話。從臉上的神情可以感覺出來,被尊為師父那人,顯然越說越起勁,接著又一手指點著別墅,滿臉春風得意的神氣,笑眼瞇瞇的繼續說:

      「我再點出其中最易懂的,甚至可以說,已經是一般的風水常識了:那就是,從陽宅迎曦光接朝氣,象徵納活力延氣勢的理論看,這別墅,四周緊鄰巍峨的大廈,晨光朝氣、夕陽晚照,早早晚晚都被鄰屋搶光吸盡,住裡面的人,所需的每一分光與熱,自然也就只能依靠頂上,一窄小空隙,極為短暫的光照了。光熱大大不足,陰氣自然難消,久而久之,人氣亦必萎縮,家勢又如何能長期興旺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其中必有因果,興許是上蒼用言語無法盡道的意相,在警示世人是也……嗨,天機之謂即如是也乎?」

      「喔喔,」一夥連連點頭,片刻,當中一人沉吟著說:

      「此外,我覺得此別墅的屋頂,靠後牆加蓋間小閣房,玄紅的瓦瓴呈前後傾斜,很像一頂道士的帽子,使整座建築的造型,與左鄰右舍的風格大異其趣,看起來非常不順眼。我一直感覺意相上,好像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所以然……還有,先生剛才在別墅的門前,不厭其煩的左右往返走動,但端詳了半天,卻又只顧搖頭不語,相信您一定發現,還另有其他不吉利的意象,是吧?」

      「對對對,」另一個搶著說:

      「我也有某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怪感覺,想要請教請教師父。大家看,現在太陽距離下山,總也還有一根竹竿的高度吧,而屋瓦、牆壁就已黯褪毫無光澤,整幢房屋越看越覺黯淡,簡直可以說是座陰宅了,這應該也是很不吉利的意象囉?」

      「嗯,你們都說對了,」左右轉動著身體,低下頭專注羅盤的師父,一會兒再抬起頭,笑意滿面說:

      「陽宅的風水學問太深奧了,不能單單只注意四方的山水脈相,也要講究房屋怎麼蓋,顏色怎樣搭配,還有室內的擺設等等,稍有失算,就會影響居住者的身體健康、事業能否順遂、後代子孫,能不能有發展未來的。

      「所以,陽宅比較陰宅,要更加慎重,每一環節都馬虎不得的。你們剛才有沒有注意到:這別墅一邊過度倚靠山陂,不需具備太高深的風水造詣,一般人憑靠感覺就不難發現,整座建築體依靠青龍忒甚,這也就表示,白虎的根基過於輕浮淺薄了!

      「另外,不知道各位剛才有沒有留意:別墅的正門,兩側弄了幾級小台階,沒三步遠,迎面就碰到一堵牆壁,只要想想『碰壁』,這話代表什麼意思即可也。既然正途阻絕,也就只能靠邊門的僻窄小徑了。此亦即是,冥冥以明相作象徵,示意世人,其主人非光明磊落之輩、無法走坦蕩的大道,只能靠左道旁門,求取出路是也!

      「我想,或許其設計的原意,是要保護主人的密隱,而在我們內行人眼中,門裡面那堵屏風,恰恰是風水的最大敗筆!怎麼會有如此離譜的設計師呢?所以我另也懷疑:說不定設計師是故意搞怪!有意暗示其主人,只是個攀龍附鳳之輩,進退都不夠坦蕩是也……你們可以深入一步,去進行考查研究,想必不難印證,我的推論。風水這門學問高深莫測,神奇難以盡道,是故說,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而行事圓融穩重之士,則殷殷提醒世人,寧信其有,莫信其無,正是也!」

     

      風水師傅依然興高采烈地說著,但余泰然實在聽不下去了,搖搖頭,轉身緩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余泰然離開饒平國小已經快五年了,原因是:他深信以自己的文學才氣,永遠也別想寫好一本書。他原來以為,寫長篇小說,不過就是把一個一個的小故事,按年代等先後連接在一起,順順地寫下來就成了。「論語教學實驗」事件結束以後,他便發奮專心完成未竟的著作,想藉此給子孫後代有個交代,以後他便可以毫無掛寄地去過自己的日子。他一口氣寫了八十幾萬字,改改抄抄算是「定稿」的原稿紙裝了滿滿一只皮箱,然後拿去請人輸入電腦、列印出來找出版社。

      然而多番碰壁之後,余泰然心平氣和地,比對他人的著作;又和兒子們一再討論,經多番研究,這才解悟:寫小說,其實不是自己先前所想像的輕而易舉!自己先前所寫的全部書稿,充其量僅可比喻作一堆堆的魚肉、菜蔬…,頂多煮熟了,上頭撒點薑絲、蔥花、蒜末之類罷了,哪能算是一道菜可以端上桌供人品嘗呢?

      可他又捨不得十幾年的心血棄而不顧,便決然提早退休,勉強兒子們當他的寫作顧問。

      一個無知加偶然,使余泰然不得不放棄先前的生涯規劃,有好幾年跟著兒子到處「流浪」——從台灣頭走到台灣尾,又由台灣尾走回台灣頭,期間裡曾落腳好幾個地方。最後因兒子在台北市,有了比較合意的工作,他也看上達觀鎮社區遠離塵囂,風景怡人,而不惜傾身邊所有的積蓄,加上銀行百分之八十的房價貸款,勉強湊足了三百多萬元,買下一間三十坪的小公寓,這才安定下來,開始落實「有閒人」的日子。

      但是,余泰然作夢也沒有想到,經過了將近二十年,竟然又和前省主席二度成為同鄉,更意外的是住家比起從前更靠近。如今一到黃昏,他坐在中庭想納個涼,只要身體靠上椅背,就可以望見對面的山頂,那裡有前省主席燈火輝煌的故居;上街或回家,必定也要經過省主席現在住家的門口;去社區附近的公園散步,也無法避免要望一望省主席那座大大的別墅。故此,原已淡忘得差不多的往事,高興的也好,不愉快的也罷,就像塵封久遠、雜亂無章的黑白紀錄片,不時一件件一段段密集地在他的腦海重播,交織出十分鮮明的輪廓,以致於想要磨滅也不由得自己了。

      余泰然現在居住的達觀鎮,整個社區建築在原始森林當中——就在台北縣頗有名氣的「二叭子植物園」裡。因而經常有許多喜愛登山的民眾,來往此地遊憩。他也常去公園散步、運動。他每回興盡快回到家門之前,都會去附近一座涼亭,稍坐片刻,擦去滿身汗水的同時,兼欣賞周遭千百花草爭姸,以及四方遠近,茂密森林隨雲影變幻,難以捉摸的美妙景色。

      剛剛,余泰然看見幾個陌生人,沿著鋪了枕木的步道一路談笑,走走停停的來到附近,對著整個社區中,唯一的花園別墅指指點點。余泰然發現當中有一人,身穿寶藍色唐裝,手上端個紫紅色羅盤,因而判斷對方是來勘察風水的。由於近來社區裡傳聞著,省主席那別墅正在求售,要價一億五千萬元。余泰然好奇心一動,於是便起身,走到幾個陌生人的近旁。結果,聽到那被尊為「師父」的,一番玄而又玄,有關「風水」的高談闊論。

      余泰然一向認為,世俗的所謂「風水」,乃無聊至極的荒誕謬說;對於後代,能靠先人埋骨所在庇蔭等,種種無稽的怪論,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來,從慎終追遠的觀點,選處合符家人心意的所在埋葬先人,乃是情理中之事——就當先人也樂意居住是處,盡一分孝道罷了。

      至於居室,建築造型雅致當然最好,不過最要緊的,還是環境清靜,傢俱擺設順眼,又能兼顧使用時,取需方便,就是最佳的風水。這邊要加點什麼,那裡又要少點什麼,礙眼礙手礙腳,說是為了改運、避凶、趨吉,恐怕連江湖術士,自己也不會相信,只不過是唬哢傻瓜蛋的伎倆罷了。

      不過,余泰然自己也承認,對那座別墅,有些少說不出所以然的不好觀感。他每回乘車回家,總會不由自己的,望著那別墅一路搖頭。因為從山下向山上看,那別墅的整體造型,還真的很像是座墳墓模樣。尤其是正門那扇磚砌屏風,讓他這樣不相信風水靈異的人,經過別墅門口,都會感覺有點兒不順眼,也就難怪有人會聯想到墓碑,被迷信風水的人士,目為不吉祥的象徵了。

      其次,整個社區挺直的高樓,一律以灰白色為主調,它紅色磁磚牆壁獨一無二,車庫門也漆成朱色,非常招眼。余泰然猜想,主人整棟別墅所以特別選貼紅色瓷磚,極可能是為了彰顯,其身分有別於鄰人。想不到如今光華消褪,變成暗赭一片,昔日鮮麗風光不再,徒顯失色後的落寞晚景,而令重視景觀協調人士,搖頭慨歎,指其為璞玉般,純潔社區的一大瑕疵!

      不過,也有若干人士煞是費人解讀的說:那種種都無所謂、容許各說各話,自由心證的小事情,大家要特別深思明辨的是,在這寸金寸地的大台北地區,可以住原始森林闔抱的達觀鎮,乃是何等不容易的事情哪……

      余泰然一路低著頭,無邊無際的尋思,邊走邊搖頭嘆息。

(2)

      一天,余泰然跟隨社區的旅行團,去台灣中部的南投縣休閒旅行。

      南投縣是全台灣唯一不靠海的山地縣份,也可以說,它是全台灣的心肺。著名的日月潭、杉林溪、九族文化村、溪頭神木等等,各具特色的美麗景點難以一一盡記。一路上所蜿蜒過的地方,處處山巒秀美,古木參天,空氣中滿溢著芬多精,走一趟便足可滌清城市人,一身從肌膚到骨子裡的汙穢!沿途經過的柏油路,雖然曲折,但路面平坦坦的,乘坐在車上,身體隨著自然左右擺動,更勝於在保健房裡的任何一種運動呢!而放眼兩旁遠近,處處是叫人陶醉的翠綠山光水色。有許多人說:接近大自然,多看看綠色的田野,還可以矯正近視者的目光呢……

      他們觀賞了好幾處風景點,最後一站,去參觀一處「客家莊」。

      吃苦耐勞、勤儉樸實,是客家人的傳統美德;歌謠唱腔別具一格,更是體驗傳統、多元文化的窗口。只可惜,當天「客家庄」裡,並無曲藝一類的說唱表演。而傳統建築,余泰然並不陌生;走進大門,現代工商業社會型態,與傳統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也早已見怪不怪;什麼製作擂茶呀麻薯的,同團的婦女和小孩興趣特別濃,一個大庭院到處紛紛擾擾。因是,他選擇重溫孩提時代的生活情景:走進低矮暗昏的小屋子,一間間、一件件,觀賞昔日農耕炊事等用具,以及玩味古早時代,居家生活少不得的,竹編木製等器皿之類。

      經過將近一小時,他滿懷感動地走出小屋群落,無意中看見大門的正對面,那相當堂皇的傳統建築、寬大的門楣上,掛著一幅十分搶眼的匾額——客家先賢館。余泰然一向非常崇拜先哲、先賢,以及英雄豪傑。於是,他毫不遲疑地,往「客家先賢館」走去。跨過了高高厚厚的深紅色門檻,進入館內,抬頭仰望,余泰然發現,歷史上的客家先哲、先賢、英雄豪傑、名人志士,還真是不少:只見環繞偌大的一個大廳,畫像、相片滿滿有序地排比著。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締造中華民國的孫中山。孫中山的故事,余泰然從小讀到老,對其一生事略已相當清楚。緊接著便是毀家紓難、起兵抗元、寧死也不願做敵人丞相,連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敬佩一聲,「真男人也」的文天祥。余泰然記起小時候,鄉賢常教導他們年輕一輩:走夜路如果心生害怕,就趕快大聲朗誦《正氣歌》,說鬼魅聽見了,就會敬而避走。領導「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的謝晉元,他們可歌可泣的故事,還拍成電影,令余泰然看了,對他和他屬下一班捨身報國的英烈,肅然起敬。羅福星是台灣日據時期,領導抗日的民族英雄,至死不屈!

      余泰然一個一個的,瞻仰他們的遺容,心裡讀著他們的故事……他走著走著,來到一幅熟悉的人像前面,忽然傻住了;同時腦海裡立時浮現,一個令他永生都忘不了的場景——

      一個余泰然非常面熟的身影,從一棟巍峨的大廈走出來,立即被大群記者包圍。記者們七嘴八舌的搶著發問,要他說出對於開會的結果是否滿意。那人一臉笑容,喜孜孜的敘述會議的經過,當他說到「會議中,主席關愛的眼神,一直注視著我,這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的時候,當時坐在電視機前的余泰然,聽得心裡好生難過,不自覺的雙手摀住耳朵,身體同時不經意地,緩緩往椅背靠,閉起眼睛,企圖避開電視畫面。

      非常意外,就在那一剎那,天外突然飛來一巨掌,「啪!」的一聲打在那人的嘴巴上。

      原本就人頭鑽動的現場,霎時騷亂起來:電視機裡的影像,頻頻交替出現。

      那人可能被熱烈的氣氛感染,一時興奮過頭,說得太入神了,一幅尚猶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滿臉驚悚,微微扭動著兩片肥厚的嘴唇,久久說不出話。

      相較之下,對方顯得特別高大,伸直一隻手,指著那人的鼻子,毫不容情地疾言厲色斥責說:

      「你是全台灣最無恥的男人!」

      看到這個畫面,余泰然眼睛一亮,立時正襟危坐,全神灌注。他完全能理解那漢子的衝動原因,但卻無法想像,那漢子竟然如此膽大——敢在大庭廣眾面前,掌摑位高權重的大官!

      隨後根據記者們的綜合報導,余泰然方才曉得:原來那漢子是位「國民代表會大代表」,剛剛才參加會議出來。對於會議中那人曾擺出一副誰也不讓的姿態,想要競逐大位,失敗後又回過頭來向對手求情,乞討原先許諾作為交換條件的官位,當中種種厚顏行徑與過程,這位國大代表再清楚不過了。不料會議結束後,那人居然在大庭廣眾面前,裝出一副感激涕零的形貌,說出一般人難以啟齒的話,使得這位國大代表再也按捺不住......

      「爺爺!車子就要開走了,大家都在找您。原來您是在這間大屋子裡面,有什麼好看的嗎?」

      腦海正在洶湧澎湃的時候,小孫女突然一聲提醒,余泰然恍然回神,毫不加思索的說:

      「不!身為歷史見證者,那怕再苦、再累,我也要把真相呈現給後人!」

      余泰然由衷地為客家先賢們抱不平,說著跨大步,離開「客家先賢館」。

      「個性決定命運,一點也不用懷疑!」

      車子開動了,余泰然躺在椅子上,閉起眼睛休息,忽然想到,要實踐方才那一諾,乃是非常辛苦的事情,竟然有些後悔起來,心裡忍不住的自語著:

      「如今已經是孔老夫子說的,『隨心所欲不踰矩』的年紀,按一般正常人的修養,處世應該相當嫻熟了,而我還是這麼容易衝動。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前生造了什麼孽,註定今生今世,非要做牛做馬,永不得轉圜的嗎?」

      接著,余泰然回想自己的一生:

      從有記憶開始,腦筋就迷迷糊糊,可比喻作一頭牛,一匹馬,一隻鹿,甚而一條小蟲……在四方茫茫的野地裡,不明瞭去處,不知道盡頭,日復一日,只有往前再往前走。而每走一步路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尋找下一口,可以填飽肚子的飯料而已。

      他從來讀書毫無方向,見到自己喜歡的就讀,所以也談不上理想。說話做事但憑直覺,時常闖禍,有時或會恍悟一下,但即便遭遇同樣的事情,也還是一如故往——思維還來不及轉換,行為已經本能地反射出去了。

      他五十歲那年,就是因為受到兒子們的慫恿,一時衝動,而對著兒子誇下海口,要用十年的時間,寫下一部代表自己一代中國人,苦難的小說。並且還寫了首題目《雨點》的小詩,表達自己的決心。詩是著樣寫的:

我是被拋棄在大地的

滾滾洪流裡     我奮力向上

哪怕是一分一秒

因我得到好運     可不必感激

致獲災殃     也不要橫眉相向

我乃千載一過客

只怪天道無常

而今

我再度舉步向前路

沒有人能知道

我是否會被埋進深淵

或將騰空飛上青雲霄

能告訴你的是

我不會留下半滴遺憾

若老天叫我終身徒勞

我要望著天上雲霓

引頸放聲長笑

      當時余泰然認為,「十年」總足夠了吧,想不到後來整整耗了二十二年,累得他苦不堪言,直到身心都承受不住的情況下,才順著兒子們的意思,設法出版了事。

      過程中種種刻骨銘心的教訓,讓他早已經明白:說小故事不是想像的那麼容易。也正因為如此,儘管他心中積壓著很多在夢裡都想要告訴後人的真實故事,當然也包括省主席返鄉之後所引發的風坡,都不敢再嘗試形之於筆墨。

      萬萬沒有想到,他臨事不經大腦的老毛病,剛剛又失去控制——居然違背自己多年來「凡事先吞一口氣,冷靜片刻才說」的座右銘,而忍不住地打從心底裡吼叫起來,準備再度寫下那些親身見聞。

      想到這裡,余泰然忍不住微笑起來,輕輕地對自己說:

      「固然並沒有人聽到我心裡說的話。可是面對著自己所欽敬的客家先賢,我有生之年,又怎麼能夠當做沒有說過呢?有人說,萬般皆由命,半點不由人;也有人說,休言萬般皆是命,事在人為。而於我看來,兩種說法都是正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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