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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那是一種叫做悲泣的砂

              原先我以為,不到兩三天女人就會打電話和我聯絡的,在這之前,電話與電話間最高紀錄是三天,而且那三天是因為她到日本出差才會拖成三天的。縱使最後一次分開的狀況有點不尋常,但是我仍然樂觀地在部隊裏等她來電話。

              可是,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我在播送室裏每次接到聽眾的電話心裏就會「突」的一跳,如果不是她的電話就草草三兩句把人家打發掉,因為我怕如果在接別人電話的同時她打來了,也許我會接不到。在宿舍裏也一樣,每次電話一響,我便會從挺遠的地方搶著跑過去接,而當然每次也都不是她打來的。因為以往太仰賴她的主動了,等我打算要和她聯絡的時候才發現,我對女人真的呈現某種完美的未知。我不曉得她家裏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到她的公司也總是客氣的女聲說,請您留下聯絡的方式,該幹部將會儘快與您聯絡。

              我在和女人失去聯絡的第六天蹺班跑到女人住的大廈等她,等了一個晚上也沒有任何收獲。大廈的老管理員不讓我上樓去,但是看著我在門口等到第六個小時的時候告訴我,女人的化粧品公司在臺北,臺中都替高級幹部安排了類似的住處,女人在高雄住的時間長短並不一定。在老管理員的印象,彷彿已經好幾天沒看到女人出入了。我想了一下,拿出紙筆來寫了封信給女人,請老管理員轉交。

             

              在信中,我請她看到信之後找個機會和我聯絡,因為我有話想告訴她,本來還想在信中道歉的,但是轉念一想,道歉的理由絲毫沒有著力之處也就作罷了。我把信仔細折好,請老管理員務必交給她,還塞給老先生一點錢。

              回到營區後,這次蹺班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原來我不在的時候,湊巧來了個國防部的監察官抽查勤務。整個單位就只有我不在,後來還是主任硬是說我外出乃是奉他命令外出,才把這個漏子扛了下來。為此我被主任臭罵了兩個鐘頭。並且命令我在一個月的期間內不准休假及外出。

              第二個禮拜,第三個禮拜過去了。女人依舊沒有消息。我在這段期間發了瘋似的四處打電話,有些還打到女人在臺北的總公司,花長途電話的錢等忙線的接線生來接我電話。女人住的大廈管理員說已經把信送了,也見過女人幾次面,但是我在部隊裏的電話鈴聲響起,打來的也總不是她。

              第四個禮拜開始的時候,南部有了個颱風特報。我站在部隊的大操場上,遙望著遠方絲狀的雨雲逃難似的在高空隨逐漸強勁的風力翻滾。氣象局表示,這個颱風有逐步增強的趨勢,可能演變成近十年來最大的颱風。我站在大操場看翻騰的雨雲是早晨的事,下午的時候風勢已經加大,開始在外邊飛沙走石。晦暗的天空,偶爾亮起一條閃亮的光帶,「啪」的一聲炸起響亮的雷聲。

              我坐在播送室裏,心不在焉地整理一些資料。營區從下午開始停止一切播音工作,所有休假外出人員召回在營戒備。說是戒備其實就是怕你在外面被吹落的招牌一傢伙打掉腦袋瓜的意思。我偶爾看著窗外,閃電「啪」的一聲照亮了整個地平線,在視覺神經留下黑白分明的殘像,然後,千篇一律地轟隆炸散開來。我想起女人遇到打雷嚇得滿臉煞白的模樣,心裏就像是有人揪得緊緊似的不痛快。

              不曉得這樣的一個夜裏她會不會害怕?我盤算了一下女人住的大廈和部隊的距離,心裏有一個瘋狂的念頭逐漸成型。

              晚上七點,營區的電力系統因為安全顧慮自動跳掉,整個營區陷入黑暗。在電力失靈前,南部氣象臺表示,該颱風果然成為近十年來最強烈的颱風,將於午夜一點左右在恒春一帶登陸。我在黑暗的營區中摸黑走到東北角,飛沙走石的讓人覺得呼吸困難。營區的東北角圍牆有塊鬆動的缺口,是營區裏那些不能隨便外出的勤務兵半夜翻牆出去鬼混的出入地。我在風雨中準備了雨衣和一臺腳踏車,正要翻牆過去的時候,有人在呼呼的風聲中大聲向我喝問。

              「站住!」我先把腳踏車拋過圍牆,跟著人也翻了過去。叫我站住的人聲音被風雨聲掩蓋,聽不太真切。我的身子在這一趟折騰裏已然全部被雨水溼透。南部發電站這時也湊興地在遠方的大平頂山上「轟」的一聲炸了開來,我騎上腳踏車,逆著風雨揚長而去。我在離去之前偶一回頭,依稀可以看見圍牆那兒有幾盞手電筒的燈光在斜度三十的雨絲間隙閃耀。

              車子騎入市區才發現整個偌大的高雄已經成了風雨中的死城。平常大塞車的街道上這時幾乎沒有人車,呼呼的風聲雨聲中偶爾夾雜招牌被吹裂的苦難聲響。空中時時可以見到不明物件飛舞迴翔,我在這樣的末日景象中騎著腳踏車向女人住的大廈方向挺進,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蠢事則不知道。我只知道臉上流下來的是雨水混雜著汗水,流進嘴裏有點苦巴巴的味道。

              我在一路上必需閃躲在空中飛舞的諸多不明飛行物,如果有片鐵皮飛過來,腦袋瓜被切掉也不是什麼難事。多年後我偶爾和我在西雅圖的好友凱文先生聊起這段往事,雖然已經時過境遷好久了,想起來仍然一頭冷汗。

              「在這種行為的終點,一定有一個名詞在彼端閃閃發亮,」我的朋友凱文先生聽了這段颱風天的往事之後這樣說道。「女人!除此之外,不會有別的。」

              而我那時候在狂風怒吼的死城高雄市區沒命地前進。到達女人大廈前的路上會經過一座大橋,平常的夜裏這座大橋總是燈火通明,遠遠看過去挺壯觀挺唬人的。而在這颱風夜裏,大橋上一片死寂。我拼了命騎上高度比尋常路面高的大橋,卻看到了畢生難得一見的奇妙景像。

              在大橋的路面上,像死屍般的躺滿了各式各樣的機車。因為高度的關係,大橋上的風要比平地上來得大,機車騎士們為了寶貴的生命著想,便紛紛棄車爬在地上離開橋面。當然,這些道理是我在事後才知道的,當時騎腳踏車企圖穿越大橋的我可對這些事兒毫無概念,差點因此送掉了一條小命。

              在當時極度的強風之下,橋面上又排滿了被丟棄的各式機車,我便舉著腳踏車像跳房子般地打算這樣通過橋面。這樣走沒幾步,一陣狂風吹來,乖乖,我和腳踏車居然被吹離了地面。我在慌亂中雙手一放,腳踏車居然隨風飛起,在橋欄杆上猛力一撞,掉下橋底。

              一直到我終於爬離開橋面,我的雙腿依然悚悚地發抖,想起方纔和死亡相隔之近,仍然冒了一身冷汗。

              走過大橋,女人住的大廈就到了。風雨在此時有點轉小的趨勢,大廈前也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大門口的鋁門窗全數被打破,管理處當然沒有人,空盪盪的。我溼淋淋地鑽進鋁門,小心不讓碎玻璃割到,電梯沒話說當然是停擺了。我摸黑走進樓梯間,上了女人住的四樓。

              靜悄悄的,走廊盡頭的落地窗沒有破,透進來屬於黑夜的微光。窗外的風神肆虐慘狀像是場無聲的電影。我在女人的門口對面坐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直到這個時候為止,我依然說不出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以及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我在陰暗的走廊就這樣暫時地坐著,後來變成躺姿,大口地喘著氣。一陣睡意襲來,我毫無抗拒地就沈沈進入睡鄉。這場覺睡得不能算是安穩,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隱約中,四週圍的聲音沈寂了下來,我可以聽得到空洞的足音在樓梯間響起。答、答、答。停止了一陣之後,又是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有隻溫暖的手掌柔柔地撫摩我的臉。

              「你真是個傻得不得了的傻孩子。」她在陰暗的空氣中嘆了一口氣,這樣說道。「真是傻。」

              跟著她就在門口緊緊地擁抱我,差點讓我有肋骨擠碎的錯覺。我有點不知所措,很難把眼前這個她和這一個月來一直避不見面的她聯想在一起。她的頭髮也溼答答的,臉上的皮膚有點發涼,沒命地往我的脖子,臉上親吻。就這樣,經過近一個月的空白期,見了面還是一樣的純粹荷爾蒙行為。

              我和她四唇相接,她手忙腳亂地開了門,一進門,鑰匙一丟便開始解我的扣子。我原先也要做同一件事的,可是有點什麼事不太對頭了。我偷眼從女人的髮際看著電力失靈的室內,有件什麼東西在陰暗的空間中發著濛濛的光……   是那見鬼的「悲泣之砂」!並且,在那種淡藍的光暈下,曾經見過的陌生男人就站在瓶子的後面,臉上也映照出哀愁的藍光。不過我想我告訴過你,這類型的型像並不可怕,和那種所謂的顯靈現象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回事。雖然是如此,我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景像嚇了一跳。

              「嚇!」我直覺地往後一退,女人的身子失了依靠,「咚」的一聲摔了下去。

              「搞什麼嘛?」她埋怨地低聲說道。「害人家摔得好疼。」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悲泣之砂的方向,玻璃瓶上泛的藍光依舊,只是陌生男人已經不見蹤影。

              「什麼事呢?」她湊過身來,抱著我的頭。「你還好吧!」

              我們在黑暗的玄關旁擁抱。室外風急雨驟聲響糢糊地傳進我們的耳裏,偶爾有在空中飛揚的物品擊中大廈建築撞擊聲,和屋子裏的靜寂形成對比的格調。

              我又望了一會沈靜地矗立在通道上的「悲泣之砂」,眼睛適應室內的黑暗後,它泛出的淡藍光暈比較不明顯了,只在瓶子週圍透出迷迷濛濛的一圈微光。女人順著我的眼光看過去。

              「沒關係的,它的砂質可能有螢光成份,本來在晚上就會亮的。沒關係。」

              我想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換了一個擁抱的姿勢,把女人舒適地抱在懷裏。

              「我有話告訴妳。」

              然後,我就原原本本地將我第一次看「悲泣之砂」時看到的男人影像說給她聽,男人的樣子儘可能形容出來,連我那種看得見不相干陌生人的特殊本能也講了。女人擁抱我的手鬆了開來,她有點發楞地咬著唇。大廈裏不知道什麼地方有扇玻璃「鏘」一聲被異物悲慘地擊碎,傳來碎裂的遙遠聲響。女人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似地繼續發呆。我抱著她,幾經考慮,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喂!」我說,還沒接上下一句,女人突地捂住我的嘴。

              「噓…」她在黑暗的空間中回頭看我,眼睛映照著奇異的光芒。她站起身來,牽著我的手,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走過悲泣之砂,到了廚房前的小吧檯。我在吧檯前的高腳凳上坐好,女人繞到吧檯後面,從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出來臘燭,點了火。燭光迅速將空間的黑暗佔滿,女人在我的對面坐好,熟悉的臉型被燭光映照出魔幻的光影。

              「我想你是真的看到了某種無法解釋的東西,」她說,伸過溫暖的手來握住我的雙手。「而我現在才知道也許他沒有騙我,也許這種『悲泣之砂』真的有它傳說中的奇異特性。」

              「你說的那個人,真的就是長那樣子的,」她側著頭,眼神望定在我頭頂上方的無窮遠處。「然而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有這樣一個人,可能連他自己也不曉得。」

              「很少人知道,我來自一個離島的小小漁村,那個人也是。自從做小女孩的年代開始,我覺得除了他之外,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

              女人在回憶中的語聲給我一種絕對的不穩定之感,好像是在談別人的事一樣的平淡,然而那種平淡感覺上只是一種偽裝。

              「那個男人足足大我十五歲,我們都來自東部一個很小很小的漁村。也許你不會相信,打從我做小女孩開始,我就已經知道我很愛這個人。」

              「他很愛海,那是他們家族裏面的遺傳,雖然家中每一代都有人死在海上,但是只要有機會,他們的家族就一定要到海上去。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常常抱著我到漁村旁的小山上面遙看遠方的海面,告訴我鯨魚會在什麼時候吐出連著天空的水柱,也告訴過我在海水的深處住著一種奇異的民族,他們抽的煙在水裏面會冒出熱氣,只要一直航向東邊就可以看見他們在海上的白煙。」

              「但是我卻非常的不喜歡大海,不只不喜歡那種鹹鹹的海風,連住在小漁村,看見那些身上長年都是鹽粒的同村村人們都覺得不舒服,我很小就立定一個志向,有朝一日一定要離開漁村。結果,我十三歲就離開漁村到了城市,唸書,上班,過得非常得快樂,而且,從十三歲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到漁村去過了,是真的,一次也沒有過。」

              「我在城市的日子過得非常的愉快與順利,大學時代就已經在模特兒的伸展臺上闖出相當不錯的成績。他呢!還是和海在一起,年輕時代做了幾年的船員,後來成了職業攝影家,跟著國際的生態組織長年在世界各地的海上流浪。也就是在我十九歲那年,他在一個展示會的門口叫住我,一句話也沒說,只送給我一包這種『悲泣之砂』。」

              女人的敘述在此暫時停歇下來,她繞過吧檯走到我的身旁,將頭鑽進我的懷中,順著她的髮際看過去,我的眼光卻離不開那瓶悲泣之砂,還有砂瓶附近泛出的淡淡光暈。

              「他還是愛海,身上時時散發出那種混著海草、鹹味的氣息。我說過的,我恨大海,恨這種海的味道,也不喜歡他臉上那麼多的鬍渣,可是每當我想起他那雙發著奇異光芒的眼神,總也忍不住在午後、在排演臺、在課堂上想著他,有時想到狠了,很想把那包悲泣之砂丟掉,卻總也是時時將它握在手上。」說著說著,女人突地抬頭看我,眼睛深處彷彿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燒。「我這樣對你說這些事,是不是對你很不公平?」

              我想了一下,搖搖頭。

              「不會。」

              「如果你不想再聽了,告訴我,那我就會停下來的,好嗎?」

              「好。」

              她凝神地看了我良久,閉上眼睛,親了親我的唇,繼續說著她的時空囈語。

              「我從來不知道他在世界的哪一個地方,他也不會告訴我,只是每次回到了國內,找得到我的時候,就會送我一包悲泣之砂,連話都很少說。」

              「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忘掉他,也好幾次已經下次決定丟掉所有的悲泣之砂,但是沒有辦法,也許我們之間有著什麼樣的宿命糾纏吧?就是這樣,他繼續自在地在他的大海上遨遊,而我就在這裡漫無目的地等待,等待他那一身的海洋味道出現,再給我一點悲泣之砂。」女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握著我的手卻陡地溫熱起來。「就這樣,我就有了這樣一大桶的砂。一點用處也沒有,連是不是會為我而哭泣也不曉得…」

              我垂下頭看她美麗的側臉,她也回頭看我。

              「沒有了,」她靜靜地說。「不是什麼精彩的故事,也沒有什麼結局。」

              過了良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氣,伸手環住我的脖子。

              「抱我,」她閉著眼睛,語聲充滿了霧氣般的迷濛。「要很用力地抱。」

              我們在地板上無聲地親吻著,緩緩軟倒在地。女人的舌頭輕柔地碰觸著我的,呼吸溫熱。

              可是,不曉得是不是潛意識的關係,那溫熱的呼吸卻已經隱隱出現帶有鹹味的海風氣息。

              南部近十年來最強烈的颱風在午夜逐漸減弱,雨雲在近天明的時分散開,露出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清朗夜空。我和女人在天剛亮的時候牽著手走過仍有點陰暗的樓梯間,在清晨的微光中走出大廈殘破的大門口。馬路上呈現出大戰後廢墟般的淒迷景像,只差沒有砲火的硝煙做背景罷了。遠遠的城市大馬路上這時已經隱約傳來車聲。昨晚的狂風暴雨彷彿已經成為騙局般地不太真切起來。

              女人在早晨翠綠的清新空氣裏伸了伸懶腰,高瘦的身形做這樣的動作給人一種置身化粧品廣告的錯覺。沒有化粧的素淨臉龐在清晨的光線下令人著迷。她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

              「其實,如果我在做小女孩的時候遇見的是你,也許我也會愛上你哦!」她開玩笑地說。

              「現在再來也不算晚的。」我也以同樣的開玩笑語氣這樣說道。「我可以考慮考慮。」

              她靜靜地看著我。「你是說真的嗎?」

              「啊?」我像打呵欠被打斷似地再度楞住。

              「這種話可不能隨便對女生說喲!否則你一輩子就有找不完的麻煩了。」

              「我是說真的。」我很堅定地說。「我喜歡你的感覺,是真的。」

              女人定定地看著我。走過來給我一個深沈的擁抱,我緊緊地抱住她,好像企圖留住什麼似的,她在我的懷中深深地吸一口氣,仰頭親了我的唇。

              「我也喜歡你,但是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已經可以了,我一定會第一個告訴你。」

              我們手牽手走到附近的大馬路,找了輛計程車。我坐進計程車的後座,她隔著車窗向我揮揮手。

              「再見,保重。」

              車子逐漸起動,我轉頭在後車窗企圖最後抓住什麼似的看她清麗的身影,轉身走回大廈的方向。

              不過這種彷彿是小品電影的溫馨情節在我回部隊之後就「匡」的一聲破碎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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