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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河流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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ΨΨΨ

宋德昌墜樓前,淒厲的呼叫聲大概傳了有幾條街遠。那是個再晴朗不過的午後,台北市民生東路上一起命案。

分局員警聯絡了救護車,通知法醫跟檢察官,封鎖現場,準備驗屍。

根據死者身上證件得知,墜樓者名為宋德昌,四十九歲,台南官田人,他肥厚的身軀在一輛歐寶汽車上摔得稀爛。警察手上拿著的,是緊急找來、與死者有關的資料,但那些大小厚薄不等的紙上,究竟能夠陳列出一個死人生前的多少呢?我很懷疑。

「那個流出來白白的東西是什麼?腦漿嗎?」年輕的警察,皺眉掩鼻問身邊的老鳥,老鳥叼著香菸,他顯然對被留下來善後的這件事感到相當不快,香菸只吸了兩口趕緊又拿下來,因為旁邊有記者,攝影機的鏡頭正朝他們緩緩移動過來。他不久前才被長官訓斥了一頓,上禮拜民生東路發生一起車禍,就在離此不遠的兩個路口處而已,他剛好也是善後,剛好也是抽菸,剛好就上了電視,被全國觀眾看見警察執勤抽菸的不雅姿勢。資深員警的臉上有塊胎記,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哪裡有那麼多腦漿可以噴?那是脂肪啦!」他不耐地回答身邊的菜鳥,然後轉頭對拿著攝影機的攝影記者翹起下巴,不客氣地說了一句:「拍什麼拍?跳樓的那個在那邊啦,拍我幹什麼?」

意外現場擠了不少記者,有平面媒體,也有電視台的。我試著側身擠入,一個警察攔住了我。

「我也是記者。」拿出工作證給他看。

「徐什麼?這個字怎麼唸?」

「霽。」我說。

宋德昌在中南部的建築業界算得上小有名氣,民國八十幾年以降,他的建設公司在雲林跟嘉義輝煌過一時,這個人的死,的確有新聞點。我腦海裡想著的,是剛剛從公司資料庫接收到的資訊,猜測這會不會比警方手上的那一疊更豐富?

對著大樓跟遺留下一大灘脂肪血水的,那被壓扁的歐寶汽車車頂,我又拍了好幾張照片。

拍完後,我伸手招呼了一下阿金,阿金正快速筆記著關於現場的種種,順便將死者的資料做簡單整理;另一手,則是剛剛接收這些資料時所依靠的行動電話。我將相機掛在胸前,步伐搖晃著,來到阿金身邊。

「好了沒有?寫得太慢了,這樣不行。」

「總得讓我寫清楚呀!」阿金低著頭,我聞到她頭髮上飄散出來的香味。

「大略寫一下就可以了,剩下的回去再自己想。」

阿金不大明白「自己想」的意思,她抬眼看了一下我。

「這世界沒有什麼真理或真相,有時候真相需要被製造,而妳得是那個負責生產真相的人。」我說。

宋德昌的死因,從自殺到他殺,一路紛紛云云。警方調查得知,宋某的建設公司最近因為幾筆砂石糾紛,牽扯到債務問題,公司的週轉顯得有些困難,但憑藉著優渥的人脈資源,宋德昌輾轉從兩位魏姓與戴姓立委手中,總計借得了約兩千五百萬的款項應急。

閱讀著從市刑大那方面要到的資料,我搔了搔頭,不置可否。阿金從自己的隔間起身,走了過來:「我不相信宋德昌在得到這樣的援助後,還有自殺的必要,比較像是他殺,還不起錢而被幹掉的那種。」她指著數字:「兩千五百萬說多不多,不過應該還夠買他一條命。」

「妳這樣認為?」我搧搧手中的幾頁薄紙,不大相信會有這麼小兒科的立委,為了兩千五百萬殺人?太荒謬了吧?況且宋德昌倘若不死,那麼錢還有歸還的可能,人一旦死了,豈不一去不回?最傻的人才會為了錢財債務而殺人。

「目前警方知道的只有這樣。」阿金回答,又遞了幾張畫滿表格的紙張過來:「這是從宋德昌的公司那邊流出來的,他最近兩個月的帳目。」

不看那些表格,我對數字沒有興趣,宋德昌的性命到底價值多少,基本上也與我無關。這些推理的內容已經超乎了記者的工作範圍。把表格放在桌上,我問阿金的是,這些帳目的來歷。

「當然是付出相當代價弄來的,老編從事務費裡撥了一筆款子下來,讓我們去運用,無論如何,比別家雜誌抓到更多消息跟內幕,那就對了。」阿金說。

我鼻孔裡哼出一道長氣,整個人躺在椅背上:「妳來這裡多久了?」

「四個多月吧,我一來就跟你搭檔了。」

「嗯,妳認識我多少?」

「幹嘛這樣問?」阿金的眼光裡透出疑惑。

「妳知道我為什麼換了搭檔嗎?」我仰望天花板刺眼的燈光,聲音受到隔間板的保護,不至於傳到其他人的耳中。

阿金搖了搖頭。

拉開抽屜,將一份用迴紋針夾著的資料遞給阿金,然後我抓起了桌上的香菸與打火機,走向雜誌社的陽台,臨走前,又回頭交代了一句:「有時候製造一個真相,需要的只是想像,而不是拼命。」

遞給阿金的是一張剪報跟一份訃聞。資深的雜誌社記者因為追蹤一則黑道火拼的內幕,在澳門遭人殺害,死者被截去右手手掌,寄回了雜誌社。殺雞儆猴之意昭然若揭。而那份訃聞上,往生者是個阿金看過的名字,她現在就用那個人以前使用過的辦公室隔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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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北路要等入夜後才真正繽紛。巷中停滿車,黑色馬自達是我的。走進來慣了的酒吧,酒保打招呼叫我,小安。

這名字很好用,絲毫不具威脅性,全城可能有幾十個小安,我猜想。他們在午夜時分正在忙著各種不同的事,而我則是剛將車子熄火,推開沉重的木門。

小安是個名字,也是一種暱稱,鮮少有人計較這暱稱如何取來。不過今晚我遇到了一個如此好奇的女人。

「因為我看來很安全。」我說,但她不信。

昏暗光線下,美麗的女人,身軀在煙霧與酒香間妖嬈,最後落在我的座位邊。靠在吧台,女人前傾身子,呵出香水氣味,低領小洋裝獨有的媚惑。我瞄了一眼,確認菸灰缸裡的小雪茄已經熄滅,於是又點一根。

「像你這樣的男人,才不安全。」女人說。

我淺笑,把雙倍威士忌喝空,再要了不抹鹽口的伏特加萊姆,也順便點了一杯給女人,不過是琴湯尼。

「不喝威士忌了?」女人又問。

「一陣子喝一次就夠了。」我說,太醇的酒不能常喝,偶而一次,用來洗淨身上的罪孽就夠,「醇酒才消毒。」

女人咯咯地笑,用上了粉藍色指甲油的指甲尖,輕刮我的手背,而我假裝沒有感覺。

這樣的夜總充滿侵略性。步出酒吧,我看了看天空。台北的夜空被滿城霓虹映得五顏六色,不好看。那像髒得不能再髒的水,像小時候畫水彩,一桶洗筆水用到末了時的顏色。

「想去哪裡?你家?我家?還是另外找地方?」女人的聲音嬌喘,是酒精,也可能是情慾燃燒。

站在酒吧門外,我沒理會女人的依偎,稍稍側身,撥了一通電話。電話那邊的人說,目前警方將宋德昌的死因,鎖定在中南部建築業界的糾紛,偵辦方向正朝這裡去。

點點頭,要他們收拾一下,到宜蘭礁溪的順老泉去避避。「多小心,明天早上打通電話去炎永堂,給師傅報平安。」我說。

掛了電話,到街口攔下計程車,我付了一千元車資:「送這小姐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謝謝。」將女人塞進了車後座,無視女人的瞠目結舌,我在巷弄中點了一根細長的小雪茄,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這種夜總充滿侵略性,只是不知道誰侵略誰。想想,我又加了這樣的註解。

回車上,漆黑與寂靜,彷彿連鼻息聲都一清二楚。我酷愛這種寂靜,寂靜常讓我想起童年,而童年裡,這種寂靜太難得。殺戮通常都有聲音,其次一點的爭執,也同樣有聲音,更次而下之的責難,也有聲音。

又吸口小雪茄,濃厚的煙竄入了肺,暈眩欲嘔的感覺。腦袋有點暈眩,暈眩來自於酒精與濃重的雪茄,但我需要。唯有如此,能使人暫且拋開一些不時浮現心頭的畫面,畫面之一,是從民生東路一棟高樓上墜下的宋德昌的驚惶臉孔。

想到這裡,我又想起一個人。宋德昌墜樓後,警方包圍現場,封鎖線區隔了佩帶不同證件的兩種人:警察,還有記者。

每個記者都努力想攢出一點空間,朝著死者現場多拍照片時,有著一張撲克臉的男記者卻縮在人後,他的相機鏡頭對著現場的其他事物移動,那人很怪,怪得使我納悶。

我湊上前去,確定他是記者。因為他身邊還有個女同事,正在處理文件。我問那女記者,想知道他們屬於哪個媒體,女記者不及回答,怪異的男記者先開口,要我過幾天多買幾份雜誌,哪一家雜誌沒刊登命案現場照片的,就是他們。

兩個人都有點怪,而我帶著一點對他們的印象,安靜走開。

猶豫著是否該回家。我後悔不該讓那女子離去,或許兩個人的擁抱會讓這夜好過些。茫然。車邊經過一個已歇息的、賣烤香腸的販子,年老的小販不知車內有人,盯著黝黑的隔熱紙,推著攤車緩緩經過。

在車內抽完雪茄,四肢百骸間的空無感受讓我畏懼。發動車子,加足油門後竄出巷道。

台北的夜空污濁,而我想要個乾淨的世界,沒有霓虹,沒有喧鬧,如果可以,希望連明天這種東西都沒有,但那裡是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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