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年七月，蘇軾和幾個朋友乘著船遊江，正值夏末秋初季節交替之時，最是陰晴不定的時節，早些還風和日麗，下一刻便又是陰雨，今兒天氣倒好，一日晴朗便是難得出遊的好時節，至晚，江上清風徐徐，水面上一片平靜。蘇軾與友人乘著船，又是說笑又是吟詩，自打來到黃州，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盡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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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意識到時辰早晚時，明月已經東昇高掛在天上，大約也是子時吧！但也僅只一瞬，下一會也就沒人在意；今日月光挺好，雖說已經是十六，但月亮仍然圓潤、盈亮皎潔，如銅鏡似的，倒是天上的星斗黯然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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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霜露深重，江上浮著迷濛的水氣，把江水和天色連成了一片，江水搖晃著船，和這一群已有醉意的人。船上一夥人也不掌槳，就任著船隨波飄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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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舉杯邀月，相互對飲，頗有江湖人的瀟灑和疏懶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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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跟著友人，不免也小酌了幾杯，但他酒量向來不怎麼樣，因此才不過幾杯黃湯下肚，便已經耳根子發熱，有兩三分的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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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吹在蘇軾因醺醉而發熱的臉上，醉眼裡，天地山河都開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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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自己輕盈得像神仙似的飄然而起，耳邊聽著隱約的吟誦與呼喚之聲，但是卻離他越來越遠，最終被清風之聲掩蓋而過，再也沒有其他了。沒那俗世的擾人，他的心情突然之間就快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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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喝酒喝得極興，思緒一閃，便敲著船邊唱起歌來：「桂木製的棹，蘭木製的槳在船邊搖著，清撥水中的明月，逆流而上，抬眼遠望，我思慕的美人卻在天的那一方……。」鏗鏗叩叩的清脆的響音和著歌唱，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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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乘客中，有個名曰馮霽的船客，聽得唱曲，便拿出了洞簫隨著曲子吹奏起來，洞簫聲飄飄渺渺，嗚嗚咽咽……在船客們耳邊、山水間盪盪然，不澎湃，卻如涓涓細流，絲般輕柔又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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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蕭聲雖美，但聲音裡交雜著的蕭瑟和怨慕之情，卻讓蘇軾心裡湧上許多悲傷，眼鼻不禁一酸，就要掉下淚來；只是古來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如今這眼前是一片好山好水，豈有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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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良辰美景呵！合不該讓這憂愁的心緒給攪動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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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閉眼，他艱難的收斂心神。蘇軾皺眉端坐起身，望向馮霽，問到：「明清兄，今夜月色清亮，景色如此美好，可我聽著你的蕭聲這般悲傷，卻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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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聞言，停下手邊的吹奏，對蘇軾打恭歉揖，道：「蘇兄別介，最初的本意是想著與你的歌唱和曲，只是一時間有感而發，不自覺的就惆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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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及此話，蘇軾便是好奇了，又問到：「明清兄為何如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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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道：「我看這山光水色，便想起了一首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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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抬頭望天，道：「曹孟德的《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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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道：「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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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明清兄想到了什麼？」大約是因酒氣作祟，他話語彎繞輕挑，卻有一種似是而非的清醒與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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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才不管蘇軾清醒與否，道：「你瞧，從這兒望過去，西邊是夏口，東邊是武昌山，這一山一水連綿不斷，草木蓊鬱，日時花繁似錦，夜裡煙波浩渺，一片錦繡山河，若非知曉赤壁一戰，也難想像這裡如仙境般的地方，竟是當時曹操與周公僅相互征伐之地，曹操還讓周瑜困於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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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抬眼四望，腦海裡也隱隱浮現熊熊烈火，燒得江面、山壁紅光沖天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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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呵，不正是這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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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繼續道：「那時曹操大破荊州城、下了江陵一路向東，船艦勢如破竹，天空都被魏國的戰旗給遮蔽，他站在甲板上面對著波濤洶湧的江水飲酒賦詩，那情狀不正當時的一世梟雄嗎？但看如今眼前錦繡一樣的景致，哪裡見得當時的壯烈？而今也不過是黃土隴頭埋白骨，曹操除留一名在此，又到那兒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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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不再說話，只靜靜的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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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咱們在這江邊捕魚、在山中砍柴，和水中魚蝦山林走獸為友，閒暇時候坐一艘小船在這月下互相勸酒，眼望盡是江清月明之色，誰還得想到曹孟德與周公瑾呢！兄臺不感慨嗎？」蘇軾為他斟上一杯酒，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倆都是好酒的人，但馮霽酒量可比他好得多了，接連兩、三罈子不是問題，但自個兒只能喝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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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酒到眼前，馮霽便一口飲盡杯中甘露，繼續道：「比之天地的浩渺，江水的無窮無盡，生命就像天地之間的蜉蝣，像滄海上一粒米粟那般渺小，人生何其短暫。」一氣嘆息不消說，又是出於馮霽之口，這位向來開朗豁達的公子，今日卻頻頻長嘆，蘇軾與他交往至今，還是頭一遭見他這般。「我多想自己也能同仙人一般無憂無慮，遨遊在這天地之間，與天地明月長存於世。只可惜這終究是不可能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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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罷，蕭聲又起，比之前曲又更淒清，蘇軾飲茶細聽，至蕭聲落下，茶也已經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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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茶盞，蘇軾這才開口：「明清兄，你可知道這水流去，並非真正的消逝？這明月雖有盈虧，但追其根本，並沒有任何的消長。從變的這一方看，天地萬物，飛禽走獸乃至山河溪壑，哪樣不是時刻在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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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聞言，垂眼沉思片刻，眉間的愁緒稍冀，蘇軾見狀微笑又道：「若又從不變的這一方看，生命不正和天地萬物一般恆久長遠？明清兄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何以將自己說得如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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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聽了，笑得赧然，蘇軾又斟上一杯酒。「往昔我自認胸懷暢達，而今看來，我真不如蘇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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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明清兄不必這樣，每人對每事看法盡皆不同，互相抒發，倒也是一番趣味，明清兄這麼說就是過度拘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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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笑道：「我這是怎麼了？」他將洞簫收起，執起扇子輕敲自己的額，一收一放之間，眉宇之間灰敗情緒也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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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接著道：「你看，這山川草木都有其主，一分一毫該是誰的便是誰的，莫要巧取豪奪。只有這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傳到耳邊的蛙鳥蟲鳴之聲、眼裡所及之景色，才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人人皆可享有的，明清兄可有興致再與我一同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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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聞言大笑，愁容盡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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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方是蘇軾所知的馮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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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一夥船客不知何時已歇，桌上一片狼藉，只蘇軾和馮霽這張小几仍淨，兩人皆笑，卻看沉沉夜色稍褪，東方天際泛光，天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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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茶已淡了，我再讓人沏上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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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興既已起，該要喝酒方才能盡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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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來到黃州，是被貶黜、是犯官，出入都得讓人監看著，若是平常官家，別說親人、便只是一面之交的人也不輕易再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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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蘇軾一到黃州，許多人卻接踵找上了門來─不是找他喝酒(即便他酒量奇差)，就是找他遊山玩水，又或只是登門聊聊天……這些朋友過往多半是書信來往，三年五載沒見著人影都不是什麼稀奇事，只是他這一出京，這些久未謀面的友人卻一個個冒了出來，就連出京前一年就來信，說要閉關修道，勒令他連封信都不準寄送的楊世昌都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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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也不只楊世昌一人，還有在黃州停居了個把月的馮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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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開了門就見楊世昌與馮霽迎面而來，對頭二人自然也看見他─只看蘇軾一身輕簡，兩袖清風的就走出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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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道：「蘇兄這是要去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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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天已經晚了，我本是要回去的，只是沒料得會碰見兩位兄台，進來坐坐。」說著便又要推們進入堂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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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道：「別，我和子京是專程過來沒錯，可也不能給夫人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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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昌笑道：「不如一道走，邊走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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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於是一同向著縣城的方向走去。此時已經是十月，一進夜霜露就降下來了，滿地的落葉因為沾了霜水，所以路面顯得柔軟，但輕易地就會沾溼鞋面和衣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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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個晴夜，月色瑩亮，照映出清晰的人影。今年秋氣候好，除卻夏轉秋時的不定，秋日晚上雖然有露水，但不常降雨，便是有，也往往在日裡下完了夜裡就是個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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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多人都是喜好天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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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三人一面走著一面吟詩，一面閒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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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一會，蘇軾忽然嘆道：「只可惜了這樣的良夜─這麼好的月亮、如此舒爽的風，有客人卻沒有酒，便有酒卻沒有菜餚可以招待，可要怎麼度過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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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昌一聽，道：「傍晚我進山前，在溪邊補得一條魚，我瞧牠嘴大鱗細，像是松江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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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也是好美食的，一聽是松江鱸，便道：「松江鱸用清蒸或紅燒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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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也道：「只酒得要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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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申時過半，雖說不晚，但回到臨皋縣城少說也要酉時，那時城門已經要宵禁，哪還有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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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兩個友人相偕歸得家來，妻子王氏同孩子們正在廳前，蘇邁正指導兩個弟弟寫字，想來正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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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邁抬頭一見父親回來，便拉著兩個弟弟一同起身問父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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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與楊世昌一見蘇軾妻子和孩子們，行了禮便要離開，是王氏三言兩語將兩人給勸回來：「難得你們來，別因我們給阻撓好興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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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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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聽得丈夫問家裡可有酒可招待，便笑著往裡頭去，待回來時，手裡已拿了兩醰子酒。「這是你跟我提過，進京前釀的蜜酒，已經放了好幾年了，我一直幫你帶著，以備不時之需。」與酒一起的，還有一個布包，王氏一併拿給了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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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昌見酒，便道：「蘇兄自釀的蜜酒？我可要嚐嚐。」馮霽也在一旁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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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我這蜜酒是跟你學的，再怎麼也及不上你的好。」說罷便提了酒向外走，目送王氏將門上栓熄燈後，方才與兩位友人一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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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考著該去哪兒，卻聽一旁馮霽道：「今日月白風清，遊赤壁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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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乎，在時隔三個月以後的望月，蘇軾又登上小舟遊覽赤壁，這回不是滿船的騷客墨人，只仨兩好友便成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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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風稍大，江水發出柔和的流淌聲，兩側的山巖高聳陡峭，著實一幅壯麗的絕景。月亮升到了山頂才冒出頭來，大山大川映襯著明月，倒顯得月亮小得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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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江水水位降低，許多水邊礁石露出了水面，水打在石上，讓盈盈的月光一照，閃爍宛如星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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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驚嘆道：「這才隔了多久，景色全然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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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明清兄今兒心情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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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道：「景色這樣好，子瞻兄難道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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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良辰好景，我豈能讓他虛設？只是想起幾個月前有個人還在月下傷春悲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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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道：「虧你記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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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楊世昌聽著他們打啞謎，便問是怎麼個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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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便就將七月間遊赤壁一事說了，說完他笑道：「蘇兄是在挖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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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豈敢豈敢。只是上回感懷之語，著實讓我難忘。」才說完，便見一處沿山而上的石階，細小而蜿蜒，若沒仔細瞧，還真瞧不見；蘇軾沿著山勢向上望，卻見上頭有個亭子，想來該是這小路的盡頭，便興起了前去一探究竟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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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槳靠近山邊，馮霽和楊世昌覺著納悶，直到船近山邊兩人才見著階梯，當下又是一聲驚嘆─誰能想到在這兒還有這麼一條小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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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將船停妥，起身撩衣一跨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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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道：「子瞻兄這是要走！魚還蒸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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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昌笑道：「咱們就蒸著魚喝酒，反正魚也才剛上爐火，待子瞻看過了上頭的風景再吃魚。」說著便揮手要蘇軾自個兒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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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我去去就回。」正要跨上岸邊，似乎又想起什麼的回過頭來，將適才妻子交給他的布包解下遞給馮霽和楊世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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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看著布包，疑惑問道：「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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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道：「你們嚐嚐，滋味兒不錯。」轉頭一跨上岸，一瞬便沒入蔓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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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看樣子是真的久無人煙，雜草覆蓋著山路、路邊常有形狀怪異的石頭，凹地還好，那凸出的太多的，著實讓他傷腦筋，總要費得一番思索才過去了。蘇軾艱難的踩著山岩向上，沿途甚至有幾處懸崖，必須得拉著樹枝才能借力越過。好容易的工夫才到了路的盡頭，果真是在船上所見的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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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四下看了看，直覺這亭子應是修好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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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亭上望去，兩邊綿延好幾十里的陡聳高崖與重山，寬闊的江水讓山壁夾峙著，越發一番雄偉壯闊。東北方一賭厚重的雲層群聚，一片迷迷濛濛，想來正下著雨，也不知是從哪兒往哪兒下，或者京城下過來的？興許不多久就來到這兒了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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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低頭向下瞧，江水粼粼，上來花了不少時間，也不能久留，也別讓馮霽和楊世昌他們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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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又可惜了這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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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心裡忽然間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愁之情，不由的長喝了一聲，忽而大風撲面而來，長鳴之聲拌入一地的枯草落葉，盤旋著湧向天際，呼嘯聲動，山下馮霽與楊世昌聞音便自飲杯中抬頭，兩人互望一眼，相視而笑，仰頭飲盡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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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眼收神，再睜眼時是心曠神怡，眼裡又是一片清朗之色。遠方雲霾雨後而開，此時的遠山山尖在月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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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來日方長，何苦再無機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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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離前，再看了一眼壯闊秀麗的景色，便隨意的折了草抹碎，以草汁在桌上寫下三個大字─「快哉亭」，寫罷，復又循著來時路回到小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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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鱸已蒸好，騰騰的冒著白煙，馮霽與楊世昌見他下來，便招呼著要他快些，酒也斟上了，想來兩人真已經等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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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上了船，馮霽先問到：「上頭可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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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回答道：「一座新修的亭子，四邊雖荒煙漫草，但上頭景色大好，只可惜你們沒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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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搖搖頭道：「我啊……別說到上頭，怕是沒到半途就給摔得鼻青臉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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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抓起船槳將船操離沿岸，至江心又放其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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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世昌但笑，轉頭便問蘇軾：「適才你留下的餅我和明清都吃了，真不錯，夫人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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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換蘇軾笑了，道：「不是，一個朋友家裡人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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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道：「說到這，那餅我還真沒看過，酥皮可真香，叫什麼？哪日我也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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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笑意不減，但臉上多了一抹神秘：「這餅是找不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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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與楊世昌臉上滿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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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又道：「這餅叫『為什麼酥』，只那朋友的媳婦會做，我也找遍黃州大街小巷，連個相似的都沒見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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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瞪眼，不敢相信自己耳裡聽到的，這什麼名字！楊世昌表情還鎮靜些，但與馮霽也相去不遠。蘇軾看看兩人，堅定地重申：「相信我，這真是這個名，還是我給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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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聞言頓了頓，爾後咧嘴大笑，這一笑便停不下來，蘇軾就由著他笑，和楊世昌兩人吃起魚來，待馮霽笑夠了，魚也吃了過半，這才手忙腳亂的將爐上的殘魚給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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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怕是已近子時，楊世昌天一亮便要回觀裡，馮霽因上回一夜外宿未捎信回家，讓家裡的妻子苦等一夜，妻子盛怒，也給他下了宵禁時間─回家時間最晚不得超出子時，越過宵禁時間便睡柴房，併罰一月不准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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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柴房不打緊，不出門可就茲事體大了，簡直是要逼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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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像蘇兄這樣多好，夫人不管不顧的。」馮霽碎嘴道，船靠了岸也沒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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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有捎信的，一次不落。」蘇軾送兩人上岸，對馮霽的碎嘴，他也無計可相助。楊世昌離去前要他好好珍重，待他閉關出來再到他這兒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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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霽與楊世昌相偕離去，遠遠仍能聽到馮霽的碎聲，一會兒才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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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一下子靜了下來，蘇軾一人搖槳，船在江上緩緩徐行，一隻孤雁橫空而過，月下雁子暈影投入江面，隨波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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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口裡哼唱著小曲兒，哼著哼著不禁睡意捲來，盹了一盹，忽又驚醒，恍惚間卻見一名白袂道人安座於前，手上一黑玉麒麟萬壽拂塵，眼眉含笑問道：「遊玩赤壁可樂乎？」蘇軾疑惑四望，答非所問地道：「道長不知如何稱呼？又怎麼上得我的船上的？」那道人只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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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見他不答，也不再問，但仍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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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可還在江心呢！周圍也不見其他船隻，這道長究竟是如何登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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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且看著那道人許久，又道：「哈！我可知道了，你定是昨夜飛過上空的那隻大雁吧！要不怎能憑空上了我這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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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聞言笑意轉濃，蘇軾只覺前方一白，悚然便驚叫出聲來，身子一抖，便睜開了眼睛。他坐起身子又四下張望，那兒有什麼白袂道人呢！只天際一束光輝映照著江上鴻雁，將振開的白翼青影拉得老長，最終昇上天際，隱沒入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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