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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寧(上)

歸寧(上)

每個人手中的白瓷餐盤,去拿的時候是空白的,回來的時候是圓滿的,豐盛的。

黎恩沒有加入來來去去的人潮中,布根地紅骨董桌上擺放進來時的模樣,兩個白瓷餐盤擺在中間,靠她這邊的刀右叉左,遠離她那邊的刀左叉右,兩副餐組像隔了一面透明鏡子對看。餐廳裡充斥人與人之間的談笑聲,熱鬧襯著黎恩更顯影單形孤。天花板上垂懸的燈罩透出迷離光線,把眼下的黯黑模糊掉,沉寂的眼穿過擦得發亮的黃銅欄杆,定在刻花玻璃門上。

好一會兒,黎恩不急不徐拿起叉子旁邊八分滿的水杯,啜了一小口,肉桂色唇印沾在杯沿上,唇形破碎不全。水杯還在手上,近貼著眼睛,臂肘拄著把手,偏斜身體,視線穿過水杯,望出去並不覺得世界變了多少,就一層朦朧而已。這個時候,玻璃門上映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孔,玻璃上有鈴蘭雕花,細長葉脈停格在那張臉上,被刀刃狠狠劃刻過似的,一痕一疤,觸目悚心。玻璃門打開後,出現一張沒有傷痕的臉容。黎恩鬆了口氣,仿若剛才做了一個噩夢,掉入時空旋渦裡,被鹹濕的淚水吞噬。

黎恩把水杯放下,調正身體,單人沙發的寬度足夠塞進兩個她,就像在子宮裡游刃有餘。黎恩抬起頭看著站在桌邊的黎惠說話:「姐!妳在減肥呀!」黎恩不知道該說是或不是,雙眸瞅著兩年又十個月零三天不見的黎惠,淡泊一張臉。跟累積十五年的記憶怎麼也連不起來。黎惠十八歲化妝。越化越濃烈,彷彿要把市面上的眼影、蜜粉、腮紅、唇膏都用在臉上,遮掩掉原來的容貌。急躁的個性倒是一點也沒變,掛在肩上的皮包扔進背靠著牆的一排長沙發裡,差點打到鄰座的外國男子,外國男子皺眉瞟眼,黎恩不慌不忙拋出一個道歉的微笑。沒注意到氛圍波動的黎惠踩著平底鞋,快步往擺滿各式各樣自助早餐,鋪   著白巾的狹長餐桌走去,紗怕晚了一步就搶不到美味似的。

望著黎惠的背影,黎恩有種從鏡子裡看到身後另一面鏡子裡自己背影的錯覺。姊妹倆名字合起來為恩惠,顯見爸媽對同卵雙胞胎姊妹一塊來到世上有多開心,就這麼一對女兒,寶貝得只差沒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鑲在天花板上裝飾,安排姊妹倆從私立幼稚園到私立高中同班,直到大學才分開,黎恩考上台灣大學,黎惠實踐大學。放榜那天,黎惠笑說:「總算擺脫魔掌。」

「怎麼妹夫沒來?」只看過結婚照的黎恩對黎惠一手捧著跟每個人一樣裝得滿滿的白瓷餐盤,一手握著盛牛奶的杯子,深怕吃虧的小家子氣搖了搖頭。她向來不喜歡「滿」這個字,可每件事她都做得很滿,考試滿分,工作滿意,做女兒做姐姐也滿心歡喜,感情上,或許有人會覺得她跟女人手牽手怪怪的,但爸媽已經接受了,算得上是圓滿,至少她是這麼認為。

黎惠坐下後,右刀左叉,熟練地橫向剖開閃著蛋液金黃色澤的餐包,抹了厚厚的奶油塞進裂縫裡,利落地切下一小塊,叉尖刺入,不失優雅地邊吃邊說:「明天中午歸寧,晚上回美國,這趟來去匆匆,我怕沒時間去富錦街那家老店買鳳梨酥,叫杰去買,姐妳別怪杰沒來跟姐見面,妳妹我就是任性,想要的非要到不可,幸好杰甚麼事都以我為優先。」黎惠言下之意找到好男人。黎恩的視線停留在不圓不方的餐包上,黎惠的人生不如她那麼滿,這缺一塊那少一角,很像被切割的餐包。

「我去拿點吃的。」黎恩拿著白瓷餐盤來到餐桌前,夾了一塊餐包又拿一塊鋁箔紙包的奶油放在白瓷餐盤上,轉過身看到黎惠一口氣喝完一杯補充鈣質的牛奶,帶著歡喜的笑意,撫摸小腹。暈黃的燈光突然亮了似的,彷彿有道光線照在那看不出端倪的象牙白洋裝上,黎恩一下子全明白了,黎惠急急忙忙在美國註冊婚姻,沒通知家裡,是為了迎接新來的生命,而不是躲避舊有的生命,

黎恩的內心深處如溫泉般湧出熱流。

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黎恩臉上表情沒有太大變化,有些事了解就好,用不著拆穿。她將餐包翻過來抹上薄薄的奶油,壓擠餐包將奶油夾起來,沒有撕裂,一口塞進慢慢咀嚼,奶油融合麵粉麥香,濃郁在口中化開來,陶醉的當下,黎惠突然雙手合十。俏皮地吐了吐舌,眼神卻很正式:「姐,明天的歸寧全靠妳了,就當我這個到現在還學不會自己擦屁股的妹妹,最後一次麻煩姐。」

心頭一個針扎,黎恩對眼前從母體就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可是心靈卻始終無法相通,越想了解越是疏遠的黎惠,有著很多的不捨和憐惜快從眼眸滿了出來。想起黎惠曾經為了懲罰她多管閒事,拿美工刀劃開手腕上的皮肉,象徵與她斷絕血脈相連,淌流的血水染紅她的枕頭……

黎惠一進大學就和長她兩歲的學長墜入愛河,甜蜜的笑容直到學長入伍才稍稍變成思念的嘆息,只要一接到學長電話又會變回來。這段時間沒維持太久,學長在放假趕回台北的涂中發生車禍身亡,黎惠每天哭,體內彷彿蘊藏豐沛的地下水,從眼睛的縫隙不斷不斷地流出來。爸媽和她三人合力把不肯就範的黎惠抓上車,送到安養院治療了半年,黎惠這才緩緩回過神,也因此黎惠晚她一年畢業。

         

大三的黎惠不知打哪認識了一個有婦之夫,偷偷摸摸過了一年,男人的老婆拉著兩個在念小學的兒女來   跟爸媽跪,求他們的女兒放過她的家庭,家裡有如打鐵舖般成天鏗鏘作響。黎恩記得清晰,在男人的老婆來過的第三個星期五晚上,爸甩了黎惠一耳光,那一耳光猶如地裂,巨大的深溝阻斷不倫之戀,也將黎惠和家隔開。黎恩勸黎惠回歸家庭,黎惠反而本加厲,一次劈腿數個男人,閒言閒語破門而入,外頭     叫黎惠「公車惠」。

那時,黎恩下班回到家,晚上面對爸鐵青的臉色,白天看到媽眼皮紅腫,日復一日…….

         

安靜得像座墳場的家,躺著四具會呼吸的白骨,直到黎惠受到恐怖情人暴力侵犯,白骨這才長出了肉來   ,心血相連,又回到一家人相親相愛的時光。沒多久黎惠主動要求出國,呼吸新鮮空氣,直到這一刻黎   恩才懂那句「總算擺脫魔掌」是針對她,長久以來活在她太圓滿的陰影下,處處不如的黎惠放縱感情,

     

只為了勝過她。一項。

這時候,說甚麼都是多餘的,黎恩下定決心把明天的歸寧辦得圓滿豐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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