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現在的現在(上)

###   甦醒

病房裡的燈光柔和,牆上的秒針走得極慢。映芝坐在床邊,雙手交握,手指冷得發顫。點滴滴落的聲音像提醒——時間仍在走,人還沒醒。

病床上的人身形修長,留著利落的短髮,面容精緻,眉眼間卻帶著英氣,長長的睫毛則彰顯柔美——此刻,那雙睫毛微動。

睫毛又動了一下,很輕,但明確。

木沐睜開眼的方式沒有劇烈的驚跳,也沒有茫然的亂看。她只是靜靜張開眼睛,盯著天花板幾秒,然後轉頭,視線落在一旁的人身上。

「⋯⋯組長?我肝到睡著了?」她聲音微啞,眉頭稍皺,像剛從夢裡爬出來:「我說過那案子不能照甲方意思做。用   Node.js?他們不知道從哪裡聽來   PHP   要被淘汰了,但他們的需求跟規模根本不適合⋯⋯那套寫起來會虧。不只我們虧,他們也會虧。」

那語氣,像是對工作的埋怨,卻又帶著冷靜、確定。

一旁那被誤認為「組長」的映芝,愣住幾秒,才小聲喚道:「木沐⋯⋯」

木沐看向她,表情無慌無懼,只是眼神慢慢變得具體,目光重新對焦,開始觀察這個陌生的空間。

「⋯⋯這裡是醫院嗎?」

「對⋯⋯妳⋯⋯出事了⋯⋯這裡是牛同醫院。」

「牛同?風城的牛同?按照就近原則,我不是該送稻江榮嗎?」

映芝猛然意識到什麼,呆了一下,沒有回話。

「出事⋯⋯什麼時候?」

「半個月前。」

「怎麼回事?」

映芝張了張嘴,但說不出來。

木沐的目光掃過房內各處,呼吸平穩,像是在搜尋可用資訊。她的手輕輕動了一下,感受到手背插著針管,又看向自己身上的病服、包紮、固定器材,又看向一旁的點滴。

「⋯⋯我受傷了,這我知道。但我不記得。」

映芝喉嚨發緊:「妳⋯⋯妳從陽臺摔下去⋯⋯」

這句話像被吞進嗓子裡,發出的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覺得無力。

「嗯。」木沐沉默了幾秒,點點頭:「聽起來⋯⋯滿嚴重的。」接著,她又像突然想起什麼,抬眼望著映芝,語氣裡第一次有些遲疑。

「抱歉,我知道這問題可能很奇怪⋯⋯但妳是誰?」

映芝的指尖抖了一下:「我叫楊映芝⋯⋯我們在風科附近的公寓,妳住在我隔壁,是503室,我是505⋯⋯」

「⋯⋯我記得我住稻江。」

「妳半年前搬來風城。」

「我為什麼搬?」

「妳說妳工作太忙,想換個環境。」映芝聲音低到快聽不見。

木沐沒再說話,只是閉上眼,又睜開,像是在確認某種內部讀取的失效。她的聲音變得更慢了一點,像是在小心措辭。

「我能看看⋯⋯我自己的手機嗎?」

映芝連忙從包裡拿出手機,解鎖,交到她手上。

木沐接過去,指尖還微微發顫。她翻著通訊紀錄、相簿、備忘錄,動作輕緩,偶爾停頓,表情安靜到近乎無波。

她沒有說話,直到看到一張兩人在百貨生鮮區的自拍,才出聲。

「這是我⋯⋯我看起來好像⋯⋯很放鬆。」

「我們那天煮了馬鈴薯濃湯,還記得嗎?」

木沐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看著照片,然後輕聲道:「⋯⋯不記得。但這些紀錄不像造假。」

「我怎麼可能造假?」映芝壓抑著語調:「這是妳自己的手機⋯⋯」

「我不是懷疑妳⋯⋯我只是確認⋯⋯我的確有段記憶⋯⋯空掉了。」

語句卡住,語氣卻不是混亂,而是那種不想太快下定論的自制。

過了好一會,她才低聲說:「我現在,知道自己不知道了。那感覺⋯⋯說不上可怕,反而是某種⋯⋯未完成的感覺。像是看了沒結局的劇本一樣。」

映芝咬了咬唇,想安慰她什麼,卻發現自己腦袋裡什麼都擠不出來。

木沐抬起頭,眼神望向她,語氣很輕:「妳看起來很緊張,我讓妳擔心了嗎?」

這句話讓映芝一時間幾乎掉下眼淚,她低下頭,不敢讓木沐看到自己的表情。

「⋯⋯妳休息一下吧,等下醫師會來。」

木沐沒有回答,只是靠上枕頭,閉上眼,眉頭微皺,像還在試圖整理內部的某個缺口。

她並非不害怕,但害怕對她而言是個客觀狀況,不需要逃避,也不值得強化。

這是她的方式。不是無情,也不是失常,只是——她本來就是這樣。

###   清晰的自我

醫師進門時,木沐正坐在床上,雙手交握放在腿上。她沒有因吊著點滴而顯得虛弱,反而像是在等一場預約好的會談,神色清明,姿態穩定。

主治醫師先問了姓名、出生年月、身份證號碼與一些常見的時間與地點記憶問題。木沐的回答速度平穩,但在「妳現在住在哪裡」這題時頓了一下。

「我感覺我還在稻江,」她說,「但如果你們提供的資料顯示我已搬來風城,那我會接受那是事實,只是⋯⋯在我主觀體驗裡,稻江仍然是現在式,並不是記憶中的過去。」

主治醫師點頭,望向她:「妳很清楚這個分別。」

「我不認為那很難理解。只是⋯⋯我無法判斷現在的我,跟你們說的那個『搬來風城的我』之間,有沒有性格或認知上的變化,這部分需要你們協助。」

醫師這次不是點頭了,而是搔頭,內心默默吐槽:「這是又遇到什麼奇行種⋯⋯」他轉向映芝:「妳是她的朋友?」

「嗯⋯⋯我是她鄰居,住在她隔壁⋯⋯她受傷前⋯⋯我們相處很多⋯⋯」映芝支支吾吾,不太知道自己算什麼。

「妳有注意到她現在跟以前有什麼不同嗎?」

映芝一下愣住。她抬頭看了木沐一眼,又低下頭:「我不知道⋯⋯她以前很理性,但現在好像⋯⋯更像老師那種感覺?」

「妳可以說詳細一點?」

「她以前雖然也不怎麼情緒化,可是⋯⋯不會這樣講話,好像⋯⋯」她斟酌了一下詞:「好像她現在講話都先經過一個⋯⋯拆解?會把自己的感受拆開來講⋯⋯就像剛才那樣。」

醫師轉回問木沐:「這是別人對妳的觀察,妳怎麼看?」

「我不會駁斥。但我無法從自己這一端判斷『有沒有變』。因為無法取得失去的部分,就沒有可比較的基準。」她想了想,補上一句:「我只知道,我現在的狀態,在我自身經驗裡是『合理的』,但這當然不代表它就是『完整的』。」

醫師記下,問道:「你是學醫的?或者心理?哲學?」

木沐搖頭,說道:「不是,只是因為有點興趣,讀過一些書。」

主治醫師若有所思的點頭,接著問了一些短期記憶與注意力測驗的題目,木沐全程配合,不急不躁,反應精確。每當醫師停下來,她都不搶話,也不主動延伸,完全尊重對話的進度。

結束測試後,醫師站直身體,思考了一下才開口:「從目前判斷來看,妳的失憶範圍應該是典型的逆行性失憶,影響的主要是近半年內的長期記憶。不排除是因為妳當時有輕度顱內出血或神經壓迫反應。」

木沐點了點頭:「我理解。我的整體感覺是⋯⋯」她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就是沒有感覺。我知道主觀與客觀存在衝突,這種時候我會相信客觀事實⋯⋯」

她望著自己的手背,動了動手指。

「如果記憶是一本書,我不覺得書被撕了,我只覺得,你們說的那幾頁一開始就不存在,但我知道這本書的目錄從來就不可靠,所以——當你們說這幾頁確實存在,我不介意把它們加進去。」

「妳形容得很清楚。」醫師點頭,「那妳現在的自我感受呢?有感到焦慮、恐懼、沮喪?」

「我不太確定這些詞對我現在的狀態準不準確。偶爾會有種⋯⋯不算恐慌,但會有點微妙的不安。不是針對某個事件,只是一種間歇性的、模糊的缺失感。」

醫師又問了一些,便轉頭整理記錄,示意兩人隨意。映芝看著木沐,心裡酸酸的。這樣的木沐,好像什麼都能說出道理,但她總覺得那些話後面,其實藏著她聽不懂的東西。

「妳真的不記得我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木沐看著她的臉,沉默了一會兒。

「從我剛醒來到現在,沒有任何畫面或具體事件浮現。可是,當我看著妳,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但我無法確認那是情感記憶,還是因為這幾天,妳一直都在。」

「喔⋯⋯」映芝似懂非懂,有些尷尬的低下頭。

木沐輕聲道:「我不是想讓妳難過。我只是還沒找到那個連接點。」

醫師收起平板,說明稍後會安排神經影像與心理評估,然後離開。

病房又安靜下來。

窗外日光柔和灑進來,落在病床的皺褶與床頭的水杯上,沒有什麼特別,卻顯得格外清楚。

「謝謝妳,留下來照顧我。」木沐忽然說。

「啊?不⋯⋯不會啊,我⋯⋯」

木沐低下頭,看著自己指節。「我會盡量配合⋯⋯只是⋯⋯我還在找,這段空白,到底是缺了什麼。」

她語氣不急,也不假裝堅強,只是誠實說出那一種正在摸索的感覺。

映芝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覺得那句話像針一樣,慢慢紮進她胸口。

###   太過清醒

木沐被安排做了完整的神經檢查、心理測驗。她沒有排斥任何項目,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不耐,只是在每項測驗結束後,會低聲確認:「可以請你們告訴我,這項測驗是在評估哪一種能力嗎?」

醫師並未感到困擾,反而有些驚訝於她的配合與理解程度。他們很少遇見這種病人——不僅理解測試本身,也理解「不能完全靠主觀自覺來做診斷」這件事。木沐似乎完全知道哪些判斷是她可以自行處理的,哪些則需要外部評估,她不做越界判斷,也不做感覺性的否定。

回到病房時,映芝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打著瞌睡,她聽見聲音,睜著惺忪的雙眼抬頭。

「做完了?」

「嗯,滿多項的,但可以接受。」木沐拉起毛毯蓋住雙腿,視線落在她臉上幾秒,輕聲道:「妳沒回家?」

「⋯⋯怕妳沒人陪。」

木沐沒多說,只是點了點頭。

「那在結果出來前,我想先請妳幫我確認一件事。」木沐語氣平靜,抬眼看她:「妳說過,我們是鄰居,對嗎?」

「對。」

「我們只是鄰居嗎?」

映芝遲疑了。

「妳是想問⋯⋯我們的關係?」

木沐點頭,語氣仍溫和:「因為我從妳的言行中感覺⋯⋯妳對我很關心,不只是鄰居那種關心。」

映芝眼神飄移,低聲說:「⋯⋯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妳平常在家工作,我常常會去妳那邊⋯⋯我們會一起煮飯、聊天、打掃⋯⋯」

木沐靜靜聽著,沒有打斷,直到她說完。

「聽起來,我們相處得很密集。所以,你認識的我,是怎樣的人?」

「密集?這詞聽起來怪怪的⋯⋯嗯⋯⋯妳是個很溫柔的人。至少⋯⋯以前是。」她說完這句話後,有些慌張的想補救,「不是說妳現在不好啦,只是⋯⋯妳現在變得很,嗯,穩定、理性⋯⋯以前妳比較⋯⋯會說一些讓人心安的話。」

木沐側過頭,望著窗外。

「妳剛剛說的⋯⋯我聽懂了。」她停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辭:「意思是,現在的我,和妳認識的我不一樣。」

「⋯⋯我只是不知道妳會不會變回去。」

木沐轉回來看著映芝,眉頭略蹙:「變回什麼?」

「就是⋯⋯以前的妳⋯⋯可能比較有情緒一點⋯⋯比較接近我能懂的那種人。」映芝小聲說完,卻突然覺得自己這樣講有些無禮。

「我沒什麼感覺,至少在我主觀連續的體驗中,我一直是這樣的。」木沐說,語氣沒有反感,只有平實的釐清:「我有情緒。我只是習慣在處理情緒之前,先弄清楚我在感受什麼。我知道很多人會覺得這樣不自然,但對我而言,這是我最自然的狀態。」

映芝聽到「主觀連續的體驗」這種令人陌生的詞,張口欲言,卻又吞回去。

木沐忽然主動接了一句:「妳擔心我記起什麼,對嗎?」

映芝猛地抬頭。

「妳不需要說出來,我觀察得出來。妳在跟我說話時,常常像是在試探。妳會觀察我的反應,在某些話題前猶豫,甚至看著我說話時,眼睛會偷偷閃開。」

「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讓妳知道,妳不需要承擔所有東西。我失憶這件事是事實,不是妳的錯。而妳擔心我恢復記憶之後會承受不了⋯⋯我不知道原因,但我明白你在擔憂。」

映芝低下頭,輕輕摳著手指。

「只是我現在沒有資訊,不能推論後果,妳如果認為這其中包含危險,那我們可以等醫師評估完,再決定怎麼進行。」

這句話彷彿像刀子一樣剖開了映芝的心臟。她抬頭,看著木沐冷靜卻不冰冷的眼睛,那裡有理性,有察覺,也有一種溫柔的尊重。

她張口,幾乎要說出口,卻又忍住,只能小聲說:「我不知道。」

木沐點了點頭。

###   大陣仗

木沐不知出於什麼考慮,簽署了授權書,允許映芝與醫師討論病情,甚至主導。映芝私下找到了主治醫師,想要找到可行的方法。她坐在椅上,雙手緊扣,指節泛白,她看著眼前的四人:主治的外科醫師、身心科醫師、神經內科醫師、臨床心理師,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大陣仗,弄得跟三堂會審似的。

主治醫師翻著記錄,直到最後一頁,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他的動作不急:「她的神經功能恢復情況很好,記憶缺失目前看來只限於逆行性部分。人格與認知結構沒有崩解,也沒有病理性解離的跡象。」旁邊三位也點頭確認,他們其實是出於興趣而過來的,這次會面不是什麼正規流程,更像私下研討,而木沐這樣的病例相當罕見——不是病本身罕見,失憶是很普通的精神狀況——是這種人罕見,只存在於「聽說」,從來沒親眼見過,這種人作為病例絕對會很有趣——啊!真想切開看看裡面怎麽運作的?

身心科醫師開口:「我們確實觀察到,她目前表現出的行為傾向,比妳描述的『以前的她』更理性、分析力強、對情緒控制極佳。」他頓了一下,「這不一定是異常。可能只是原本性格在失去部分經驗後被還原了。」

映芝艱難的弄懂了:「她就是那樣的人,對吧?」她聲音有些發虛:「只是她失去的那段時間⋯⋯她變了。現在她忘了,就變回去了。」

神經內科醫師接過話頭:「妳說得沒錯。根據主流的觀點,記憶對人格的影響是具體而長期的——不只是記得什麼,更是『這些經驗如何重塑你對世界的理解』。當記憶消失,那套理解也可能消失。」

映芝垂下眼:「所以我很擔心她,怕她恢復不了,但更怕她想起來⋯⋯」她吸了口氣,下定決心,抬起頭,說出了事情的原委。空氣裡出現一個短暫的斷層,但醫師們的表情沒有波動,只是更專注了。

心理師點點頭:「這確實是高風險因素,如果事情無解,她恢復記憶後確實很有可能再得出相同結論。」

「所以你們明白我為什麼害怕讓她記起來了嗎?」映芝的聲音像快撕破的紙:「她⋯⋯會重複那個結論。」

身心科醫師靠近一點,語氣溫和:「但她現在的邏輯模式可能已經改變。」

「怎麼可能?」映芝喃喃。

「這不是空話。」神經內科醫師開口:「情感與認知都具有可塑性,尤其當她經歷了一場重大事件又在醫療支持下逐漸重構自我。她不是把過去的自己載入回來,而是在缺失過去的情況下重新建構了自己。這會讓她重新演繹那段記憶時,不一定得出同樣的結論。」

映芝盯著他,像是不確定自己聽進去了什麼。

「可以逐步回溯,從生活事件、無關回憶開始,一點一點來,不會直接把核心事件扔給她。」主治醫師說。

身心科醫師補充:「妳可以引導,但前提是妳準備好了。」映芝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低頭看著膝蓋上的手,一指一指慢慢攤開。她不是沒想過木沐會記起來,只是一直不敢去想「記起來之後會怎樣」。醫師們說的那些,她懂,但沒人能保證。

光線從窗邊斜落下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不知道那影子裡包含了多少不能彌補的過去,不管木沐記得什麼、不記得什麼,最關鍵的是——現在的她,會如何理解那一切。

###   存在感

「早安,木小姐。」心理師坐在木沐對面,語調平和:「妳今天身體感覺還好嗎?」

「有點頭痛,但可以忍受。應該不是身體的問題,是昨晚思考太久。」

心理師點點頭:「我想先從比較輕鬆的事開始,請問妳還記得妳住的地方嗎?」

「⋯⋯我記得我住稻江。主觀體驗仍是如此。可是你們說我住風城,而且證據充分,那我接受風城是客觀事實。只是目前為止,我沒辦法『連上』那裡。」

心理師記下筆記:「很好。那我們可以用一點照片來幫忙。這是妳原本住的503室——妳現在的家。」

她接過平板,看著那熟悉卻無感的畫面。她的房間,布偶放在窗臺,桌上筆電的位置、馬克杯的款式、充電線的彎曲習慣,全都與她的使用邏輯一致。

「這些擺設像是我做的。」她輕聲說,「但看照片的當下,我沒有任何回憶浮現。」

「有沒有一點熟悉感?」

「有。但很表層,像是看到別人整理得很像自己的房間。」

心理師點頭:「這個感覺是正常的。妳的認知系統可以辨認出這是妳的習慣,但記憶系統還沒接上來。這不表示妳失去這些行為的能力,而是⋯⋯妳對這些習慣失去了時間軸的感受。」木沐安靜聽著,臉上沒有排斥,反而像是在吸收工具說明書。

「這幾張是妳平常煮飯的照片。」照片中,她正煮著湯,一邊打著蛋,穿著印有貓掌圖案的圍裙。她看了兩秒,語氣輕了些:「這是我會穿的圍裙。」

「這張是在妳的廚房拍的。看起來妳很擅長煮東西。」

「我素食,對外賣選項有限,只好自己做。」

「那妳對照片中的這個人——妳自己——有什麼感覺?」

她盯著畫面看了好幾秒,眉頭輕蹙。

「我知道那是我。但感覺像是在看一位模仿我生活邏輯的人。不是排斥,只是很像在看一段⋯⋯我不確定怎麼說。」

「這樣的距離感會隨著重複接觸而慢慢消退。請妳不要急於『回想』,只要專注於妳看到的事物和細細感受看到時的反應就好。」

「我沒有刻意催逼自己。但我在觀察,這些照片會不會激發什麼非語言性的反應,例如身體感覺或某種模糊的情緒起伏。」

「那目前有嗎?」

「⋯⋯只有一點點,在看到鍋子那張的時候。」她指著一張放著淺褐色陶鍋的照片:「這個鍋子⋯⋯應該很好用。」

「妳對它有記憶?」

「不是具體的記憶,是一種感覺,好像我很喜歡它,但我想不起為什麼。我甚至想不出它的品牌、購買來源或使用習慣,但我感覺⋯⋯它對我來說是『有存在感』的。」

心理師點頭:「那已經是進展。」

木沐沉思了一下,低聲道:「那你們接下來會讓我進入情感相關的記憶嗎?」

「不會那麼快。這一階段只會讓妳熟悉『妳是誰』、『妳怎麼過日子』,這些都還不涉及人際或關係,只是幫助妳恢復空間與時間感。簡單說,讓妳傷愈後生活能自理⋯⋯雖然我覺得以妳的狀態,這不會是問題。」

木沐沉默片刻。

「⋯⋯這樣很好。」

她沒有露出微笑,但語氣第一次帶了一點鬆動的情緒。她低頭看著平板,重新滑過那些生活碎片。對旁人而言,這只是照片。對她而言,這是從空白地面開始,一磚一瓦找回「我是誰」。

###   無法記起的現實

病房內的光線比平常黯些,窗簾半拉,外頭是陰天。

映芝坐在靠牆的椅子上,雙腳交叉著擱在床邊的架子上,手裡拿著手機,卻已經停在同一個畫面上好幾分鐘沒動。她的肩膀有點僵,眼神也像是被黏在什麼不敢看的地方。

木沐坐在病床上,手上蓋著毯子,神色安靜,視線一直落在床頭自己的手機上。

「我想看我們之間的對話紀錄,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希望妳陪我一起看。」

映芝抬頭,像是突然被戳到神經。

「啊⋯⋯對話⋯⋯妳是說,之前我們Tether的那個嗎⋯⋯」她語氣亂得像剛醒來。

「嗯。妳說過我們常常聯絡,我想從這裡開始看會比較有頭緒。」

「哦⋯⋯嗯⋯⋯可是那個⋯⋯有些⋯⋯有些內容應該也沒什麼重要啦,像什麼『妳下樓了沒』、『湯要不要再加點鹽』之類的⋯⋯都、都很瑣碎⋯⋯」她講話講得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小。

木沐沒有接話,只是看著她,沒有催促,也沒有表情,只是在等待。那等待的氣氛讓映芝背脊發涼,她終於低下頭,語氣發虛:「妳確定要看嗎?」

木沐平靜的說:「我不是想追回過去,我只是想知道那段時間的我,是怎麼跟妳互動的。我想知道我們的日常,僅此而已。」

這句話雖然溫和,卻讓映芝腦子瞬間空白。她知道,木沐講得不重,但她在這句話裡聽到了自己一直不敢碰的東西——「我們的日常」。她不想被問,不想被揭穿,不想被定義成什麼,也不想去承認什麼。她只是想待在這個模糊地帶,不清楚、不說破,然後守著木沐。

但木沐開口了。

她只能動作僵硬的拿過木沐的手機,遞了過去:「那⋯⋯妳自己看吧⋯⋯」

木沐接過來,沒有立刻滑動,而是問了一句:「妳想不想陪我一起?」

「我⋯⋯」映芝張口,話卻卡住。

她想拒絕,卻怕木沐誤會自己冷淡;她想答應,又怕木沐會看到什麼讓她回想起⋯⋯那個晚上。

「我⋯⋯可以⋯⋯看一點啦⋯⋯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一直看下去。」

「可以,沒關係。」木沐語氣輕得像水。

映芝緩緩移動腳步,在病床邊坐下,離木沐有點距離。畫面上是一連串短句、日常問候與零碎的生活交集。木沐滑得很慢,看完每一條訊息後都會短暫停頓一下,像在讀懂其中的語氣與空白。

「妳常問我吃了沒。」

「⋯⋯啊⋯⋯那個⋯⋯妳以前很常不吃東西,忙起來就一整天都不碰飯⋯⋯我只是怕妳低血糖啦。」

「妳那時候會幫我訂晚餐?」

「嗯⋯⋯因為妳說過不喜歡用手機叫外送,每次都說『程式介面很爛』,但妳又不想下樓⋯⋯」

木沐點點頭,又往下滑。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我們以前吵過架嗎?」

「沒有。」

「妳有對我生過氣嗎?」

「⋯⋯沒有。」

「我有對妳生過氣嗎?」

映芝嘴唇抖了一下,勉強說:「妳⋯⋯妳就算不高興也都不會講⋯⋯妳都很客氣⋯⋯」

「這樣嗎?」

「妳都⋯⋯很懂得怎麼講話,不會讓人不舒服。」

木沐靜了一會兒。

「我們的關係很親近吧?」

「⋯⋯還可以啦⋯⋯」

「是朋友那種?」

「嗯⋯⋯對啊⋯⋯朋友。」

她說得斷斷續續,音量很低,但語氣很快,像是想用速度蓋過語義。

木沐沒再追問,退回主畫面,看著桌布呆了一會——自己與映芝的合照,兩人都笑得很自然。她沒問照片怎麼來的,也沒說照片代表什麼,只是輕輕放下手機。

「謝謝妳陪我看這些。」

「⋯⋯沒事啦⋯⋯」映芝垂著頭。

「我知道妳還有很多事沒說。」

映芝肩膀一緊。

「我不急著知道。妳可以等妳覺得適合的時候,再說。」

這句話讓映芝心裡一陣抽動。她知道,木沐不是不知道。她早就知道了。但她沒有說破,也沒有壓迫。她只是用那種⋯⋯像是已經失去過一次,所以現在格外溫柔的方式,給她一個選擇空間。

映芝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輕鬆還是難受,只覺得胸口堵得發脹,眼眶也有點酸。

「妳真的⋯⋯一點都不生氣?」

「我不知道以前的我會不會生氣,但現在的我不會。」

她語氣平靜如常。

「因為我不想用不知道全貌的自己,去責怪一個⋯⋯在努力撐住某些東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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