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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安魂》

第四章|《安魂》

林香隨茉蘭進入正殿,兩側侍香的女傭低頭行禮,嘴裡不忘提醒:「小心別碰著香案。」林香勉強扯出笑容,腳步卻沉得像灌了鉛。

林香雖然不迷信,但也敬鬼神。

她能來到這裡,科學不能解釋,也只能是怪力神說,她會不會真的是邪祟?

茉蘭一直留意林香的舉動,神色不禁多了一份擔心,她瞥了林香一眼,說道:「等會兒道士來幫你做個安神,驅驅霉氣。」

林香一震,心臟像被什麼尖銳之物狠狠刺了一下。

「安神?為什麼?」她聲音發緊。

「你這幾日行為古怪,夜裡夢囈,白天發呆,身子又冷又熱,還叫不出家人名字。祖先若有靈,恐怕也不安。這是為你好,別怕。」茉蘭的語氣仍是溫和,卻不容置疑。

「不是懷疑我……中邪?」林香喃喃。

茉蘭眉一挑,語氣輕輕地:「金香,你是林家女兒,誰敢這樣說你?」

林香垂下眼眸,不再言語。但內心早已風暴翻湧。她怕的不是道士的咒語,而是那虛無的、她自己也說不清的真相:她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這個時代。

道士來得極快,是廟裡常駐的吳師傅,年近花甲,滿臉皺紋堆出一派安詳。他手執拂塵,口中唸唸有詞,先命林香坐於香案前,點上三柱清香,撒了一把糯米在地。

林香坐下那刻,背脊一陣發麻,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目光正從神像後方穿透而來。她緊緊攥著衣襟,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香火,彷彿那三縷輕煙一散,她就會被吸進哪個時空裂縫。

吳道士唸至半段,忽然撥起手中的銅鈴,猛然一響——

「鏘——!」

風來,那香火一升,她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這場法事真能把她趕回原來的時空,那金香會不會……回來?這副身體究竟屬於誰?

林香身子一顫,幾乎跳了起來。下一刻,香爐邊的一柱香竟斜斜倒下,燃至一半的香頭撞翻了香灰盆,火星與灰燼齊飛,一時煙霧繚繞。

「啊!」她驚叫出聲,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手肘還撞上香案邊緣,發出一聲悶響。

殿內的侍女與香客齊刷刷回頭,吳道士卻愣了一秒後,哈哈大笑起來。

「這孩子忒心細了些。哪裡是中邪?這是心思太重、魂魄未定罷了。」

林香怔在原地,臉色慘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茉蘭亦是一怔,旋即揮手讓人將香灰收拾乾淨。她看了林香一眼,眼中既有疑惑,又像是鬆了一口氣:「吳師傅怎麼說?」

吳道士捻鬚,笑道:

「近日煩憂重重,心火未平,故魘夢多至。這正是‘心中有疾,夢中成虛’。魂魄尚未安定,氣血未和,難免被夜裡之氣所擾。」

他抬眼,目光飄向窗外的香火,語氣沉穩,「若想解這煩憂,非一時三刻之事。回家後,宜早晚誠心敬祖,心無旁騖,養生安神,自會調和陰陽,平息邪氣。」

茉蘭點點頭,嘴角露出少見的柔色:「我就說是身子虛,沒什麼邪氣。」

林香一手垂在身側,微微發抖。她沒抬頭,卻能感覺整個殿堂的目光已從她身上移開,像風過竹林,驟然安靜下來。她終於吐出一口氣,面對師傅的微笑時,也回以一笑。

但那笑容裡,藏著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心虛與恐懼。

之後,茉蘭又與吳師傅多寒暄了幾句,問了些供香的時辰與安神之法,又添了一筆香油錢,銀幣叮噹聲清脆,落入功德箱裡時格外沉穩。

吳師傅眼角皺紋堆疊,笑得慈愛:「林頭家心誠,福報自來。小女若能日日這樣敬祖,百事皆順,貴人扶助。」

茉蘭淡淡一笑,仍緊握著林香的手。

林香沒說話,卻聽得一旁兩名侍香的女傭湊近吳師傅,壓低聲音說:「這个人真有勢!」

吳師傅也咕噥一句:「看得出來,大戶人家,講規矩。」

林香眉頭一挑。她聽得出來是海南口音。以前在外頭做生意,海南人不少,他們的意思也是誇人出手闊綽。她低頭一笑,這話八成是說茉蘭。

香火繚繞的廟堂終於漸漸遠去。兩人走下石階時,天色微陰,雨要下了,空氣裡浮起一股青翠的蕉葉香氣。

林香正想著那句海南話的餘韻,忽然察覺一雙目光從前方掃來。只見廟外的大樹之下,站著一位著長衫的男子,約莫三十多歲,眉眼清朗,神情帶著一點意外與驚喜。

那男子見茉蘭,眼眸一亮,當即迎了上來:「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妳。」

茉蘭明顯一愣,眼神閃過些微躊躇,卻仍回禮點頭:「葉頭家真巧。」

男人目光轉至林香,注意到茉蘭緊牽著她的手,語氣多了一絲探詢:「這位……是?」

茉蘭幾乎不假思索,語氣平靜:「我女兒。」

他眼神一震,旋即點頭笑道:「原來如此,妳女兒長得真像你。」

林香抿唇微笑,心裡卻一跳。她雖不明茉蘭為何如此回答,但眼下也不便拆穿,只得裝傻。

這時,一個男孩從人群中穿過,喘著氣跑到葉頭家身旁,叫了聲:「阿爸。」男孩約莫十一二歲,五官端正,身形比林香高了一截。

葉頭家拉著男孩介紹:「這是犬子光中,我們也是來廟裡拜拜的。」

男孩光中對茉蘭看了一眼,再看向林香,點頭叫道。「阿姨好,小妹妹好。」

林香不能輸人輸陣,很快便禮貌回笑。「葉叔叔好,哥哥好。」

葉頭家又道:「茉蘭啊,難得閒暇,何不一同去前頭街口的涼茶舖坐坐?正好歇歇腳。」

茉蘭本已張口婉拒,葉頭家卻眼睛一亮,補充道:「那涼茶舖旁邊,有一家小吃攤,有妳最愛吃的Kuih   Ketayap(椰絲角)….」

茉蘭微微一怔,像是被什麼柔軟的回憶勾住了。她垂眸沉思了片刻,終於輕輕點頭:「……也好。」

林香側頭看了她一眼,發現茉蘭臉上的神情不似平日的鎮定與冷靜,像是被什麼舊事撩動,竟多了幾分少女的恍惚。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世界,比她想像的還複雜許多。

天已飄起細雨。幾人來到街角的涼茶舖時,雨聲瀝瀝,檐下躲雨的行人多了起來,空氣中混著濕土與糕點的甜香。

葉頭家撐著傘,轉身去附近的小攤買來兩卷熱氣騰騰的   Kuih   Ketayap。這正是茉蘭最愛的糕點——翠綠斑蘭皮薄如紙,內裹椰絲椰糖,香氣撲鼻。

茉蘭接過來,輕咬一口,嘴角露出久違的神情。她沒說話,只是一口接著一口吃著,像是要把什麼沉默地吞進肚裡。

葉頭家看著她,語氣溫和地道:「這些年妳也不容易。聽說……林家的幾間香行都收了?」

茉蘭淡淡一笑,將最後一口糕點咽下:「林家的生意哪比得上葉家?你人在星洲,也還能聽到我的閒話,倒真是消息靈通。」

葉頭家不是沒聽出她的諷刺,卻也毫不動氣,只是搖頭苦笑:「我過得也不比妳好。先是阿爸過世,接著是內子……這回回馬六甲,接手阿爸留下的生意,才知道什麼叫守成難。」

兩人對坐,一時無言。雨聲輕敲棚頂,像是打在舊日時光的某個角落。

林香低頭吃著糕點,只覺甜而不膩,香氣久久不散。對面的光中看她吃得滿足,也忍不住伸手拿了一塊咬下。

這一幕落入葉頭家眼中,他忽然語氣輕柔地說:

「我家嫲嫲常念妳。她說她想妳家老太太生前做的Kuih   Ketayap,小時候,我們也最愛吃的,還記得嗎?我把妳那份吃了之後,妳是追著我不停,要我把糕點還給妳。我今天也是無意中知道這裡有人賣,做的人是個八十幾了的老娘惹。」

茉蘭聽了,臉上閃過一絲波動,但語氣仍然平淡:「替我謝過葉老太太的惦記。」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轉頭看向林香,語氣自然地說:「香啊,我們出門久了,也該回去了。」

說罷,她起身,未再多言。

葉頭家站起來,神情略顯不捨。他看著茉蘭,輕聲說:「有空來葉家坐坐吧。嫲嫲年紀大了,人老了,就特別掛念人。」

茉蘭聞言,只是淡淡一笑,沒給承諾,牽起林香的手離去。

葉頭家在她身後又說了句。「茉蘭,有什麼困難和我說,我會幫妳的。」

涼茶舖外,雨絲已斜斜飄落,石板路微濕,路邊的芭蕉葉被雨打得瑟瑟作響,香氣從濕潤葉片中緩緩散出,青澀中帶點溫甜。林香回頭一眼,只見葉頭家撐著傘站在原地,光中靠著他肩,兩人一起看著她們遠去。

林香忽然想起了張家義說過的那些家族往事——他的曾祖母,好像也是馬六甲娘惹出身,姓葉。

她下意識望向葉頭家與光中的背影,心中一動:“難道……葉家會是她想的那一家?”

如果是的話,那她竟離張家義的曾祖母,那段歷史,這麼近?

林香再看向茉蘭的憂心忡忡,這葉頭家和她的茉蘭阿姨也許還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而葉頭家那裡,光中看向他的父親說道。「阿爸,這小妹妹長得真好看。」

葉頭家微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他看著茉蘭與林香離去的背影,久久不語。

一晃,從涼茶舖回來時,天已微黑,林家宅邸的燈籠一盞盞亮起,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剛踏進門檻,尚未換鞋,蔡管家便氣喘吁吁迎了上來,臉上神色凝重。

「頭家,您可回來了……有些事,得立刻說。」

茉蘭眉心微蹙,低聲交代:「桃姊,帶小姐上樓洗澡。」

「好咧,小姐,這邊來。」

林香還來不及說話,便被桃姊攙著往樓上走。腳步剛踏上回廊轉角,她回頭一瞥,只見茉蘭已隨蔡管家轉入書房,門帶上那瞬間,彷彿將外頭的世界全數隔絕。

她正欲收回視線,忽然聽見一段壓低的對話聲從下方透上來,聲音模糊卻帶著焦急:

「……這窟窿怎麼補?船貨再沒來,下月就……」

「銀號那筆銀票我查過三回……頭家,咱們可不能瞞自己人啊。」

林香腳步一頓,愣在階梯上。桃姊見狀,笑說:「小姐是不是餓了?等等我去讓廚房熬點粥給妳墊胃。」

林香點點頭,但心思早已不在食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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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是用黃銅盆接水,再用熱茶香草煎過的水稀釋。林香看著那冒著蒸氣的水盆,有些發怔。桃姊一面捲袖子,一面笑說:「小姐脫了衣裳,來來來,我幫妳搓背。」

林香反射性後退半步:「我自己來就好……」

「哎喲,小姐怎麼這麼害羞?以前洗澡還要人抱著呢,現在長大了就不讓碰啦?」桃姊笑得臉都皺了起來,手還不忘在腰上擦了擦水珠。

林香頓時語塞,臉頰微紅。她靈魂畢竟是個成年人,這會兒哪能坦然讓人服侍?但桃姊半推半就,她又怕惹懷疑,只得尷尬地任由對方替她打水、搓澡,動作倒是細緻溫柔。

鏡面上覆了一層薄霧,林香從中朦朧望見自己——那確實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身體,纖瘦、蒼白,雖然是金香的輪廓,但有著不明所以的熟悉感。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與肩膀,忽然生出一股奇異的感受:像是一副被人借來的軀殼,而自己只是暫居其中的影子。

洗完澡後,林香回到房間,披著乾淨的棉紗衣裙。桃姊正替她梳頭,窗外夜風清涼,屋內燈光暖黃。她隨手撩開一角窗簾,忽見院子正中的涼亭中,一盞燈光如豆。

茉蘭坐在那兒,背影修長而靜默,似在思索什麼,也似在等待誰。

林香凝視著那抹背影,心中忽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情緒。那是一種跨越時空、血脈難解的牽絆——她既是外人,又好像某種命運的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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