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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一步之遙》

第三章|《一步之遙》

每一次醒來,林香都無法睜眼回去原來的世界。

她的心頭像被壓著一塊石頭,悶得她透不過氣。夜深人靜時,她總會想,那個跌下樓梯的瞬間——現實裡的自己,現在怎麼樣了?

她是不是……死了?

若她真的死了,那在現實世界,奶奶會怎麼辦?那通早上催她去見張家人的電話還迴盪在耳邊,奶奶會不會因為找不到她而著急得病倒?

她忍不住抬手捂住臉,一陣鼻腔泛酸,眼眶裡像積滿了一場來不及下的雨。

如果她只是陷入昏迷,那她的身體會不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插滿管線,意識消失?會不會有人發現她?還是,她真的——被困在了這個過去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這些問題在她腦海裡盤旋不去。她在這裡醒來後的每一天,都像走進一場無解的夢境。而夢的出口,不知道藏在哪裡,也不知是否存在。

而她幾乎足不出戶。除了桃姊每日例行來送藥、喂飯,茉蘭偶爾來看她一下,其他時間她都窩在房裡,安靜得像是不存在。她不敢出去——因為她知道,一旦推開門,一切都無法再當成夢。

她輕聲對自己說:

“我是林香。不是林金香。”

天亮,陽光透過花格窗,灑進室內,照在她枕邊那條繡了荷花與鳳鳥的被巾上,那一刻,林香終於下定決心。

她走向門前,手停在門栓上,指尖有一絲顫抖。深吸一口氣,將門推開。

門吱呀一聲,那聲音竟像是打開了一道封存多年的記憶。

當她走進走廊,一股濃烈的舊時氣息撲面而來。這不是她所熟悉的現代旅館,也不是張家文化館裡陳列的古宅風貌,而是真正活著的歷史,每一塊磚、每一根梁,都滲著歲月的氣息。

走廊狹長,窗上嵌著半透明的彩繪玻璃,光線從外灑入,折射出一束束紅藍黃綠的光斑,像極了教堂裡的玫瑰窗,卻在烈陽下別有一番溫柔,她深深凝望,感受到了久遠時代的召喚。

而此刻她就站在這裡,天井的陽光正好落在青石地板上,長長的影子斜斜投向牆邊,那牆是灰白色的石灰牆,卻鑲嵌著彩色陶片與浮雕花紋,陽光穿過時打在地磚上,映出一片片斑斕光影。

她的每一小步是未知的,一切那麼陌生,她小心的扶著木欄杆走向樓梯。

忽然,林香停下腳步。

她的目光落在樓梯第一階的石踏上,腦海忽然浮現出穿越那夜的畫面:張家古宅裡的照片、張家義離去的背影、那張相片中的葉金香、還有……她自己的身體失控地翻滾下樓。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樓梯的欄杆,手心沁出汗來。

這不是那個樓梯,她告訴自己。

這個宅子的樓梯更厚重、更古老,與張家文化館那處展示用的雕飾階梯截然不同。可即便如此,心中仍有一絲絲寒意在蔓延。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彷彿想從這股氣息中尋得一線回到現實的方法。

“如果我從這裡摔下去,會不會……回去?”

這念頭一閃而過,又立刻被她自己壓下。

「不能亂來……」她低聲說。

不管這一切是否真實,她已經在這裡,有血有肉、有姨媽、有傭人、有整座宅子圍繞著她。這不是一場一時的夢,那太真切了。

林香環視四周,屋內一角擺著八角樟木箱,箱蓋微啟,露出繡有金絲牡丹的娘惹褲裙,牆上的舊相框內,一名梳著盤髻的年輕女子凝視遠方。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一段歷史,一場未完的命運。

「林金香……」她再次念著這個名字,聲音在天井回盪。

此刻的她,既是林香,也是金香。兩個靈魂,一個軀體,一段交疊在時空縫隙中的人生。

此時,大門打開了,走進來了兩個人。

林香靜靜地躲在樓梯轉角,透過欄杆間的縫隙望向客廳。

那裡,一名身穿唐裝、頭髮一絲不亂的中年男子正跟在姨媽茉蘭身後走進來。茉蘭緩緩坐入大廳那張雕花紅木沙發,神情中透著一絲疲憊,伸手扶著額角,語氣略帶倦意地開口:

「這年頭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阿爸那些老朋友,能用的都用了,剩下的,唉,怕也靠不住。」

男人垂手站立,明顯是林家的管事。

「如今官場與商界皆是男人當道,他們最忌諱的,就是女人插手。這次那個黃家少爺一見是你親自出面,連話都沒多說便推託拒絕了。」

茉蘭聞言嗤笑一聲,語氣倒還輕鬆,「迂腐。」

她靠在太師椅上,眼中浮起一絲懷念,「當年我姊姊接掌林家時,那些老爺們見了她,哪一個敢不點頭哈腰?娘惹婆怎樣?娘惹婆一樣能把一條街的生意撐起來。」

林香聽到這裡,心頭一震——茉蘭口中的姊姊莫不是金香的母親?

話鋒忽轉,管家語帶試探地說:「頭家,要不……你招個婿?將來有個兒子,林家的根就不至於斷了。」

茉蘭的神情一僵,語氣卻仍舊平靜,只是帶著一點隱隱的痛楚。

「不必提了。要是男人有用,我姊姊為什麼會死?金香的父親是個軍人,滿口仁義道德、國家天下,結果呢?一走了之,我姊姊到死都沒等到那人。」

她話音頓了頓,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將那段往事一口吞下,終於輕聲說道:

「林家沒有男丁。但有金香,有她,就夠了。她就是林家的命脈。」

這句話彷彿一記重錘,敲進林香的心裡。她躲在樓梯角落,久久不動。

茉蘭話音剛落,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轉頭對管家道:「你先下去把帳簿準備一下,我一會兒就來看。」說著便要起身上樓。

而樓梯轉角處,林香還未來得及躲開,便正面撞上了茉蘭的視線。

「香啊?」茉蘭微微一怔,隨即臉色一沉,「地上涼,妳怎麼坐在這兒?」

林香立刻起身,略顯慌亂地喚了聲:「姨媽。」

茉蘭眉頭一鬆,眼神亮了起來,喜上眉梢地轉身對管家說道:「你看,病好了就不一樣,人一好,氣色都跟著亮起來了。金香是有福氣的,將來林家就靠她了。」

這話落入管家耳中,卻只是無奈地低下頭,沒有接話。他眼神略帶憐憫地望向林香,輕聲道:「金香小姐的耳垂大,是招財的福相……只可惜,是個女娃兒。」

茉蘭聽了這話,臉色頓時不好看,目光銳利如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香啊,快叫人。」

林香心一緊,望著眼前這陌生卻又應該熟悉的男人,一時間語塞——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人,完全不認識。良久,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管家察覺異樣,輕聲笑道:「小姐這一病,也許病得太重,連我這個老人也不記得了。金香小姐我是你蔡平叔,蔡管家啊,在這林家呆了十多年了!哎依我看,頭家應該帶金香小姐去城隍廟拜拜,驅驅邪氣才好。」緊接著,他又補了一句。「也到廟裡給你姨媽求個姻緣,保佑她早日生個表弟給你作伴才好。」

茉蘭眼神一凜,語氣冷若寒霜:「我看蔡管家是閒得慌。你若覺得女娃兒不能當家,便去找個有兒子的主人伺候,林家的門,不缺人進出。」

蔡平連忙說道:「我這就去把帳簿清算出來。」然後低頭退下。

待人走遠,她才蹲下身來,柔聲對林香說:「香啊,別理他,是姨媽沒用,這些年沒把林家打理好,他才敢這樣對我……」

她話語柔中帶苦,眼中有隱忍也有倔強。林香聽得心頭一緊——看來這姨媽是外強中乾,這些年少不了在生意場上處處碰壁。

只是個在夾縫裡撐起殘破家業的女人,身邊的人,怕不是都等著她跌下去。

她想到童年時奶奶獨自撐著的樣子,以及剛剛接手茶廠生意的自己。

林香垂下眼,輕聲道:「姨媽不該這樣說…姨媽你辛苦了。」

茉蘭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摸了摸她的頭,「妳能懂事就好。」

這麼一會兒,林香也總算摸清林家是個什麼情況。茉蘭、桃姐、蔡管家這些人,金香這個名字都承載著一個時代的厚重,真實存在的過往。

當她還沉浸在昨夜的紛亂思緒中,天色已悄然破曉,光線如同一隻輕柔的手,將她從黑暗中輕輕喚醒。

次日天明,茉蘭就帶著睡眼惺忪的金香坐上車外出。

這是一輛充滿復古的黑色福特小轎車,大概在這個年代,這樣一輛車,是權勢與財富的象徵。

她裝作懵懂的問向蘭茉。「這車已經很久了嗎?」

「這車當然久了。你外公在世時就有了,是有錢的峇峇才坐得起。」茉蘭幾乎不假思索道。

「那麼久,那今年是什麼年。」林香又試探性的問。

茉蘭笑回。「民國二十三年。」

原來今年是1934年,她這幅樣子應該有八九歲了。

這林家想必真的富的流水,林香不禁兩眼發光,心中難免有一些大有作為的看法。

路上司機開著車,茉蘭眉眼平靜,林香頻頻朝窗外看去。

窗外的街景緩緩退後。狹窄的街道邊是一排排二層樓高的店屋,紅瓦屋頂下掛著手寫的招牌,字體斑駁卻仍看得出昔日的風華。木窗半開,有老婦倚窗搧風,低聲與樓下的小販說話。攤販們推著木頭小車,一邊叫賣一邊躲避著牛車慢吞吞地從對面過來。

路邊的孩子赤腳奔跑,笑聲混著狗吠與舊收音機裡傳來的馬來民謠。空氣中瀰漫著椰漿飯、香料和午後濕土的氣息,仿佛整座城鎮都在陽光下慢慢發酵。金香看著窗外這熟悉卻陌生的景色,心中泛起奇異的波動。

這裡,是馬六甲——但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

沒有高樓玻璃帷幕、沒有便利商店、沒有手機或電子廣告。可那些熟悉的街名還在,那些她在Google   Map上早已記住的巷弄,如今以另一種面貌呈現在她眼前——原貌。她從未見過的真實馬六甲。

當車門開啟,一股淡淡的香粉味自皮革座椅中散出,與街頭混雜著香灰、油煙與濕土氣息的空氣格格不入。

街邊的小販們頓時噤聲,孩童們停下奔跑,目光投向這輛象徵權勢的黑色轎車。

林香下車的那一刻,彷彿從夢中踏入另一個現實。她身旁的茉蘭昂首闊步,神情從容,而周圍的人們卻停下腳步,好奇地望著她們。

當林香回頭張望時,目光落在街角那個蜷縮著身子的乞丐身上。她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想從荷包裡摸出些什麼。

茉蘭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語氣平靜卻堅定:「別亂動,這裡很危險的。」

林香轉頭看著茉蘭,又望向那雙佈滿污垢與歲月痕跡的手——她的心一陣發緊,卻只能將動作收了回來。

這一瞬,她忽然明白,自己不再是隔著博物館玻璃窗觀看歷史的遊客。她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這裡,踩在這條滲著汗水與貧窮的街道上,被拉入了一個殘酷而真實的舊時代——一個不容心軟的吃人社會。

一行人終於來到一座古廟前。紅色的廟門在晨光下顯得格外莊嚴,門額上書**青雲亭**三字,筆力蒼勁。香火繚繞,一條青煙直竄入雲。林香聞著空氣中濃重的香灰與油煙味,還來不及問話,就被茉蘭拉著往內殿走。

林香一陣詫異,怎麼會來廟寺。茉蘭不是要帶她出去玩嗎?

她低頭看著廟前石獅的裂縫,突然一陣心悸。

茉蘭挨緊她安撫道。「人的病,心的病,有時是祖先顯靈。」

林香突然後怕,她不會真的帶她來驅邪?

她就是茉蘭眼裡的那個『邪』?茉蘭這就要將她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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