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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魂

大日本國旗被薰風揚起,彷彿要把那紅日帶往更高的天際。喀擦一聲,帶著貝雷帽的須根是岸用隨行的萊卡相機記下這一幕。港口擠滿即將上船的人群,他們被這個高瘦的年輕人吸引,也有人好奇上前攀談。

「小子,還愣在那裡幹什麼?軍艦要開啦!」一名身型粗壯的男子威嚴的喚著他。

「抱歉我馬上來。」他匆忙告別圍繞的人們,提起相機往那男子跑去。

那男子穿著海軍軍服,站姿相當挺拔,他教訓了是岸一頓,才帶他往港口走去。神戶港外停泊著如巨獸般的比叡號,須根震懾於它龐大的身形,他立刻停下腳步,拿著相機取位。那男子見狀,只得在一旁等他滿足拍攝魂,才繼續催他往前走。

男子是比叡號的副司令,隸屬於第一聯合艦隊,這次奉命前往臺灣,準備南進南洋的事宜。是岸則是由陸軍方面推薦,要隨艦隊一同前往南洋,進行南方島嶼的風土紀錄。雖然是岸身上的文氣與威武的軍人不相襯,但副司令卻挺欣賞他對攝影的執著,貫徹信念是一個合格軍人應有的特質。

一上船艦,是岸便好奇的到處拍攝,艦上官兵也投以同樣好奇的眼光看這個充滿活力的怪人。

海風夾浪颯爽的打在須根臉上,他很喜歡這種感覺,靠近海總像能聞到來自遠方異國的味道。年幼的他常坐在父親肩上到海邊拍照,如果父親沒有死在蘇聯,現在他們父子會對這艘巨艦高談闊論。

「去過臺灣嗎?」副司令問。

是岸的回憶被打斷,他連忙回神道:「我父親去過,他說那裡跟日本有著不一樣的美。」

「是啊,四季如春的南國山水靈秀,比老子的家鄉好太多了。你父親拍的阿里山日出還掛在我書房裡,唉,若你父親還在世……啊,抱歉提起這件事。」

副司令搖搖頭,負著手轉身離去。

至今也過一年了,是岸還記得舉辦法會那天飄著漫天櫻花,父親的遺容似乎因而柔和不少。和尚毫無起伏的唸著經文,是岸則不斷想著如何構圖,他忖道

父親一定會想拍下外頭那片美麗的花景。

花色雖多彩    時節遞嬗本無常    徒有空悲感    此身形貌隨年老    虛眺長雨摧花落

「對你來說,生死大概不重要了吧,因為你一生最精彩的時光都已經用相機紀錄下來。」是岸望著染紅的西天,默念著小野小町的俳句。

幾日的航程瞬息而過,艦隊在基隆港停泊,是岸則被安排到臺南州,等半個月後啟程呂宋島。對於這些安排須根倒是不在意,他對每個陌生的地方都感興趣,特別是這座陌生的島嶼有父親拍攝的作品,頓時間臺灣這個地名也親切起來。

是岸的父親須根直涯是位聲名遠播的攝影家,副司令收藏的阿里山日出照就是他父親兩年前旅居臺灣所攝。須根直涯訪臺時便是暫居臺南州某個大家族的宅邸,州長一聽是那位已故的名攝影家之子也要來,還是受軍方的指示,立刻吩咐當地家族整理宅邸迎接。

那是一棟三重院落的古厝,據傳已有三百多年歷史。

「這段日子請您安心住下,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千萬別客氣。」

在州長關照下,這家族的人對是岸非常恭敬。不過是岸不是那種公子哥,他只要求安靜,拒絕讓任何人服侍。

房間清掃的很乾淨,除了衣櫃並沒有多餘的擺設,是岸將這些空間拿來擺放照片,並小心翼翼的將父親留下的萊卡相機放在床頭旁。當他閒下來時,才發現月光鑽進拉門的隙縫,門外放著一盤豐盛的飯菜。

是岸不喜熱鬧,因此要求自己用餐。在大時代動盪的情況下,這家族的伙食仍然好菜好肉。是岸挑出一張在東京街頭拍的照片,那是一個飢腸轆轆的孩子正向人乞食。

是岸本來就不餓,看完照片後他更吃不下。他拉開拉門,關上電燈,坐在迴廊上乘晚風,從他坐的地方看出去被一片林子圍繞,夏風吹來蟬潮,以及綠葉的清香。

「大哥,你在這兒發什麼呆呢?」

忽然樹影下傳來一道清麗聲響,是岸連忙站起來,聽見樹影下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那聲音不斷靠近他,他立刻打起空手道的護手。

「嘿,怎麼,還想揍我不成?」

一位妙齡少女突然迸出來,用一雙慧黠的眼睛盯著須根。

「原來是個小女孩……」須根放下手,鬆了口氣。

「你說什麼?我可是個如假包換的女人!」少女挺起略顯扁平的胸脯,傲氣的說。

「好好好,怎麼說都行,妳是這家人的小姐吧?」是岸又坐回原本的地方,那少女穿著珍貴的綢緞,怎麼也不像偷溜進來的小丫頭。「肚子餓了嗎?這飯我還沒動過,要吃嗎?」

「這樣好像我很隨便就拿別人給的東西吃似的。」少女鼓著臉說。

「那就別吃囉。」是岸把飯菜移到一旁。

「不讓你得逞!」少女一個前滾翻,奪走飯菜狼吞虎嚥起來。

「吃慢點,家裡平常沒給妳飯吃嗎?」

「大哥,你叫什麼啊?」

「真是的,我先問妳問題的吧……算了,我叫須根是岸。」

「須根?」少女放慢咀嚼的速度,食指點著通紅的臉頰,「好像有聽過這名    字,須根橫涯之類的嗎?」

「須根直涯?」

「對對對,他是個滿臉鬍子的大叔,很喜歡拍照,他還幫我拍過照唷。」

「哦,原來父親他幫妳……也對,兩年前他曾經住過這裡。」是岸歎了口氣,仰望夜空。

少女將嘴邊的米粒吞下,聲音柔和的問:「你怎麼突然看起來不開心?」

「他…我父親已經走了。」

「走了?大叔他兩年前就離開這裡了不是嗎?」少女不解的問。

「哈哈哈,沒錯。」是岸莞爾,眼前的少女未到明白生離死別的年紀。「妳的名字是什麼呢?大姑娘。」

「綏甯。」

「哦,好有意義的名字,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女兒。」

「嘻嘻,很棒吧。」綏寧端坐著,挺直身子,咧嘴笑道:「這名字跟我很久了唷,我很喜歡它呢!」

「妳的名字當然跟妳很久。」是岸啞然失笑。

「不像大哥的名字好奇怪。」

「是嗎?這是我父親取的,意思是回頭是岸。」他解釋道。

是岸忖這個千金小姐很活潑,也沒個丫環跟在身旁,跟這個家族的嚴謹氛圍不太相同。

「大哥,大哥,你是來做什麼的?」

「計畫下個月月初要前往南洋,所以在妳家暫做休息。」

「南洋啊?那是在哪兒呢?」綏甯皺著眉頭。

「比這座島還要南邊的地方,要坐船才能到。」

「很遠很遠,遠到無法想像的遠嗎?有這麼遠嗎?」綏甯將兩隻手伸展到極致。

是岸笑道:「比這樣還要遠很多。妳有出去旅行過嗎?」

「沒有,我一直以來都待在這裡。」

但這也難怪,她家裡人不可能放心讓這樣一個小女孩到處遊玩。

「等戰爭結束後,妳家人一定會帶妳出去遊山玩水。」

「我不喜歡戰爭。」她忽然神情落寞,那哀戚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個不經人事的女孩。

「我也不喜歡,沒有人喜歡戰爭。可是我們只是被催動的工蟻……」是岸流露黯然,旋即正色道:「但這是為了國家,建設大日本帝國。」為軍方工作讓是岸明白,這個時機不適合發表太多個人意見。

「不要,不要,我討厭戰爭!我要走了,大哥,你可別跟其他人說我的事唷。」綏寧緩緩起身,往樹陰裡走去。她又突然回眸嫣笑,「大哥,跟你說話好好玩,明天我再來找你好不好?」

「當然好。」是岸心忖,以這大小姐的性子就算告訴她不行,她還是會來吧。

綏甯離開後沒多久,一個丫鬟便前來收拾碗筷,並請他到書房喝茶。是岸想綏甯這小女孩的聽覺真好,遠遠就知道丫鬟要來。他沒多說什麼,便拉上房門跟著去書房。

隔天一早是岸帶著相機出門,信步在質樸的城市,兩旁茂密的大樹遮住南國艷陽。

「年輕人,你是攝影師嗎?幫我們拍一張好嗎?」

是岸聞聲轉過頭,說話的是個坐在大天后廟前下棋的白髮老頭,他說著一口極為流利的關東腔。

「您的日語說的很標準呢。」是岸走向那群老爺子。雖然總督府正推動皇民    化,但那老爺子的日語有濃厚的關東腔,足以勾起是岸的鄉愁。

「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是東帝大生,在東京待了二十多年。」

「哦?」是岸聽聞東京帝國大學的名號不禁肅然起敬,更何況對方還是個臺灣人。「老先生,您要我拍你們下棋的樣子嗎?」

「不不不,我們想跟這棵桂花樹合照。」老爺子指著廟旁開著黃色小花的樹,那樹不如榕樹高大,散發一股幽香。老爺子又說道:「臺南城內有不少百年桂花樹,最老的那株前清乾隆年就在啦。一群老傢伙也不曉得何時會離去,想跟它留個影也好。」

「我很樂意幫忙。」是岸便指揮著幾位老爺子,然後架好相機為他們拍攝。他想起以前父親也常在路邊替人免費拍照,儘管是皇親國戚御用,他父親卻鍾愛市井小民平凡幸福的表情。

說到底我也只是個小老百姓啊,果然還是這樣的幸福跟我比較契合呢。

「父親……」

「大哥,你一直發呆在想什麼呀?」

回過神來,是岸才想到自己已經走回住宿處,侍女剛端來晚飯,綏甯又忽然冒出來。

「只是想到了我父親。」是岸落寞的說。

「大叔啊,」綏甯嚼著雞腿,伴著無聲的氛圍吞入肚內,「大叔他是怎麼走的?」

是岸無語,靜默看著落日西溶,將思緒灑在滿天紅霞上。綏甯站到他面前,擋住淡紅夕日,半黑的臉龐更顯精巧的五官。薰風振起樹梢,飄來一陣花香。

「大哥?」

「這是……桂花的香味?」是岸站起來,找尋這熟悉的味道是從何來。

「這裡本來就種很多桂花啊,但要到另一面才看的到。大哥,說說大叔的事好不好?」綏甯輕輕拉著須根的衣角,用著不像她的溫柔語氣懇求道。

「哦,好。」是岸愣愣地點頭,「父親他……諾門罕發生戰爭時,父親執意要到戰場拍攝,他不顧眾人勸阻,跟著軍隊一起到戰場,在交戰時被輕機槍流彈射中,子彈穿過腹部,擊中腸胃--」

綏甯突然抱住身子大叫起來,一臉恐怖的樣子。「被子彈射中,跟被刀砍到一樣痛嗎?大哥,還是別說了好不好……」

她害怕的模樣卻不像戲謔,彷彿真實見過戰場的殘酷,夜幕吞沒餘暉,也蓋掉她眼中光采。

是岸知道綏甯想幫忙分擔煩憂,他莞爾,輕輕撫著綏甯的頭。一個妙齡少女的確不適合聽這種故事。

「第一次跟父親去歐洲時,父親拒絕皇室的公費,而是去當地替人拍照賺旅費。現在想想,他真是拍照成癡。」

「歐洲是什麼?」話題一轉,綏甯便從可怕的氛圍裡脫出來。

「那是在一個離這裡萬里遠的地方,妳沒聽過嗎?」是岸很驚訝地問,畢竟以這家族的地位來說,即使綏甯沒出國留學至少也會受過水準之上的教育,五大洲的地理觀念應是基礎。

綏甯咂咂嘴,「我連這院子都沒踏出過,何況那萬里遠的地方呢?」

「妳是說妳一直待這宅院裡?」

「嗯。」

「連街上都沒去過?」

「也不是沒有,但有一陣子沒出過門了。」綏甯莞爾點頭。「而且,我也很久沒跟陌生人說話。」

「既然如此,我向妳父親建議,讓妳出去走走,散散心對身體也好。」

綏甯立刻拉住他的衣角,「不行不行,大哥你若真心為我好,就什麼也別說。」

「為什麼?」

「就當為了我好吧。大哥,你既然去過這麼多地方,說故事給我聽好不好?」

是岸只得讓步。不過話說回來,他貿然替綏甯說話也不合常理,照這情況來看,綏甯應當不能隨便跟其他男人談天。

看著綏甯純真的笑靨,是岸放鬆僵硬的身體。從日本開始,說了許多光怪陸離的神話,綏甯不時發出「哇!」的讚嘆聲。

正講到歐洲的科學進展,綏甯忽然像兔子一樣敏銳的站起來,她向是岸眨了眨眼,這時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須根先生,老爺請您到大廳去,州長來訪了。」

跟昨天一樣,侍女一來綏寧便逃得無影無蹤,跑得比狡兔還快。

是岸猜不透這個千金小姐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

接連幾天夜裡是岸跟綏甯講了許多故事,從日本說到英吉利,將世界各地的奇聞軼事風土人情說得活靈活現,樂得綏甯手舞足蹈。

「大哥,你真的知道好多東西唷!」

「多看書,多出去走走就能遊覽天下。」

「這天地真得好遼闊呢,可惜這麼多年來我都只能守著這一小塊天地。」綏甯感傷的說,彷彿像個年邁百歲的老爺子發出喟嘆。

「哈哈,妳這小姑娘才幾歲,等長大了妳父親一定會讓妳出去遊歷。」

「我才不是小姑娘!」綏甯嘟嘴,賭氣似的撇開頭。

「好了好了,大姑娘別生氣,成熟的姑娘可不會這麼小心眼。」

「哼。我就是不成熟啦!」

綏甯的反應讓是岸忍不住笑,「這樣吧,以後有機會我帶妳到處去走走晃晃好不?」

「真的嗎?大哥你可不能說謊喔!」但她旋即又落寞下來,「可是…可是我根本不能……」

「怎麼了?」

「對了大哥,你不是說正在跟美國人打仗嗎,去南洋好危險的,你能不去嗎?」

「如果退縮了,我會對不起懷抱珍貴情操的父親。」是岸義正嚴詞地說,但他一瞥見綏甯垂下的眉尾,便又笑道:「有滿天神佛庇祐,我一定會平安無事。」

「戰爭好討人厭……綏甯討厭戰爭……」

又有誰是喜歡打仗的呢?但皇軍也是迫不得已的啊,為了大東亞共榮圈,只有清除海洋彼岸的阻撓者一途,只是綏甯恐怕還不能明白皇軍浴血奮戰所追求的理想有多崇高吧。是岸看著綏甯清瘦的背,忖著她總有一日會懂。

「大哥,我要走囉,明日再來找你。」

「好。」是岸點頭,不過綏甯也沒回頭看他。

這次侍女並沒有出現,再將視線轉回去,綏甯哀愁的背影早已消失無蹤。為什麼這個小姑娘總是這麼神秘,一下大咧咧一下又充滿哀色,是岸抬頭向天,但星子被一層雲蓋住,夜色如他的思緒暗沉。

翌日他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懶爬起來,盥洗後便背著相機上街。

「嘿,年輕人,準備上哪拍照去?」

昨日那位老爺子喚住他的步伐,他回道:「只是想到處走走晃晃。」

「看你一副心事重重,不如向我這老頭說說?」

「不,是您多心了。」

「嘛,也是也是,你這樣的年輕人怎肯跟老頭坦開心懷呢?哈哈哈。」

「不是這樣的,老先生您--」

「別急,這樣吧,不如進天后廟裡求根籤,也許能稍解你心中疑惑也說不定。」

老爺子盛情難卻,是岸只得跟著他去做做樣子,看著籤筒裡搖出籤來,但是岸的心裡卻亂糟糟並沒有照老爺子說的專心想想問的事情。

「出來了,是這籤。」老爺子替他拉開籤詩。

於今此景正當時,

看看欲吐百花魁。

可歎春色總不到,

一洒清吉脫塵埃。

是岸雖看不懂這首詩得意思,但隱約感覺一股不好的意味。

「嘖嘖,這籤……」

「怎麼了?」是岸從老爺子的表情判斷,這詩的涵義肯定不太好,不過他不信臺灣的神,其結果如何都只是個參考。但是岸沒想到這東帝大出身的老爺子對卜噬之說這麼有興趣。

老爺子搖搖頭,「也不全然懂,我替你問問廟公。」

兩人走到廟公案前,將籤詩遞過去,那人誠敬接過,他深鎖眉頭。從他們倆的反應看來,是岸心知這是下籤。

廟公張開欲言,忽然外頭一陣騷動,有人在大聲吆喝。幾個警察衝進來,要所有人趕緊離去。

「空襲!美國飛機空襲!」

緊接著廣播便響起警報,這下所有人才反應過來,爭先恐後的逃到防空洞去。街上亂哄哄,到處都是奔跑的人,是岸往上看去,果然看見美軍的轟炸機呼嘯而過。

「皇軍的飛機呢?怎麼一架也沒看見……」是岸忖道。

後邊的警察將民眾趕向防空洞,是岸也只能跟著人群走。

「大家在裡面躲好,皇軍很快就會擊落那些美國佬!」警察精神喊話,試圖安撫民眾。

但外頭已經傳來爆炸聲,似春雷轟炸繁華的大街,有些婦女跟小孩忍不住嚇都嚎啕大哭起來,警察也管不住他們的哭聲。

美軍轟炸機像烏雲一樣盤踞天空,有那麼一刻是岸覺得這一切都將終結。

「別哭了,很快就會過去的。」受怕的母親安慰強褓裡的孩子,但轟炸聲掀起他們更大的哭潮。

看到這幕,是岸想起了綏甯,她不知道有沒有跟著去逃難。他們家族財大勢大,一定早就在什麼安全的地方躲著吧。

「妳沒事吧,綏甯……」是岸暗自叨唸著。

「大哥!」

「綏甯!」是岸驚訝地往四周顧盼,但沒看見她。

是岸奮力推開人群,往洞口走去。

「現在不能出去!」警察攔住他。

「我要回去拿東西,那對我很重要。」

「沒什麼比你的命還重要。回去!」

「我是須根是岸,讓我出去。」他拿出陸軍給他的軍階證明,這張證明等同於大佐。

「是!」警察立刻恭敬地送他出去。但他們實在不懂他要去做什麼。

是岸拔腿狂奔,避開火海往綏甯的家去,一架轟炸機從他頭上飛過,擲下炸彈。幾個瞬息後,是岸背後的街道燒如煉獄。是岸一路沒有喘息跑到綏甯家門口,他衝進去搜索每個房間。

「綏甯!綏甯妳在嗎?」

但他不知道綏甯的房間在哪,而府裡上上下下連個狗影也沒見到,是岸只能想他們都安全的避難去了。

「大哥!」

綏甯的聲音又響起,是岸焦急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大廳。他又往自己的房間衝去。

「妳沒事吧?綏甯。」

是岸扯著喉嚨大吼,迴盪在碩大的宅院。儘管到處濃煙瀰漫,美軍轟炸機也尚未撤離,但此時此刻是岸卻只掛心綏甯,怕她在躲在某個地方哭泣。

「喂!」

煙霧背後出現身影,是岸趕緊拔腿狂奔,但那是一名警察,他喊道:「小兄弟,快去避難吧,這裡已經沒人了!」

警察拉著是岸的手,一路朝防空洞去,是岸這才想到那個大家族怎麼可能撂下綏甯。但他的心裡卻很不安,彷彿綏甯還待在宅院裡沒走。

這場空襲讓臺南州多處遭炸毀,街上到處能看見重建的景象。空襲兩天後,是岸也準備要向這家族告別,明日一早他就要去高雄港,搭上比叡號航向南洋。這天夜裡這家子舉辦豐盛的酒宴做餞別,席間卻見不到綏甯,兩日了,綏甯一直沒有出現在他面前。但他曾經答應過綏甯,絕不向任何人提起她的事。不過宴會上除侍女外也沒見到任何女人。可能是為躲避空襲,已先行將女人疏散到安全處。

酒過數巡,是岸暈沉沉的走向房裡,所有東西都已收拾乾淨,房間就像他第一天來那樣簡潔乾淨。

他躺在榻榻米上,皎潔的月光帶來了綏甯。

「大哥,你明日要走了嗎?」

「是啊,原來妳還沒離開,這兩日妳去哪了,怎麼都沒來找我?」

「我是離不開這裡的。帶我出去走走好不好,大哥。」綏甯語氣發顫,似乎還未擺脫空襲的恐懼。

「頭好疼啊……綏甯,妳想去那兒走?」是岸用指頭按著太陽穴。

「不知道,哪裡都行。」

夜裡進行燈火管制,警察加強巡街,實際上也沒什麼地方好去。

「我帶妳去河邊,看螢火蟲。」醉意尚未散去,是岸打了酒嗝,「外頭有些涼意,妳去披件衣服,別受風感冒了。」

「我不怕冷的。大哥,我們快走吧,天很快就會亮了。」

於是是岸帶著綏甯偷偷跑出去,一路循著月色來到河邊。夜風微寒,水面刮起一股寒意,綏甯伸展身體,宛若擁抱星羅棋布的夜空。上弦月落得很低,似乎一伸手就能觸摸。

綏甯坐在草地上,凝望漆黑河水泠泠流動。

「還是披著吧,女孩子身體薄,要多加注意才好。」是岸將外套脫下來,溫柔披在綏甯身上。

「大哥,你真的要去南洋嗎?」

「是啊。」

「不要去好不好,求你不要去。」綏甯站起來,猛然抱住是岸,「不要去!去了你就再也回不來了!」

「什麼?妳--」是岸不知所措,他感覺到綏甯緊緊抓住他的衣服。

「大哥是個好人,我想要大哥活下來。」說著,兩行清淚滾滾而出,沾濕是岸的衣裳。

「別這樣……我會好好活著的,等我回來再帶妳到處遊歷,好不好?」

綏甯向後退幾步,從袖口拿出一個護身符,那符飄逸著濃濃的桂花香,「你將它掛上。」

「這妳去哪裡求的?」

「快掛上!大哥,求你了。」淚痕未乾的綏甯以強硬態度說道。

這個情景讓是岸忍不住想笑,但綏甯卻十分認真,他只好乖乖掛上。

「妳好像很愛桂花呢,等桂花開時,我們再一起賞花吧。」

「這樣就好了。大哥,你會平安無事的。」綏甯破涕為笑,一抹笑靨連星海的光也比擬不上。

水流汩汩,似是岸心裡的波動,驚破他滿身濃醉。

「此別之後,怕是沒機會見到大哥了……」綏甯眼眶噙淚,卻又極力不想讓這些情緒渲洩。

是岸輕輕抱住她,讓她身子裡的悲愁全埋進自己胸膛。綏甯的身子比他想的還單薄,懷中脆弱的人兒怎麼也無法與嬉鬧的面容做聯想。

「雖然只是很短很短的日子,但我絕對不會忘記大哥你的,永生永世不會。」她的語氣像一場永不再見的生離死別。

「傻姑娘,我也不會。等我回來後一定會再來找妳。」是岸輕聲允諾道。

兩人再也無語,任颯颯風聲揣測他們。

艦隊在經過呂宋島外海時遭遇美軍軍艦包圍,各門火炮與戰鬥機層層圍住比叡號,幾無逃生的可能。

「須根,我們已經堅守不住,請你當我的介錯人。」副司令挺著被擊傷的身體,堅忍的走到是岸身邊。他將一把鋒利的長刀交給是岸。

「我……」

「起來,像個男子漢一樣!武士不畏死亡!」副司令脫掉上衣,肅穆盤跪。海上砲火猛烈,船身隨時都會被魚雷擊沉。嗡嗡嗡的戰鬥機像蒼蠅一樣攜來   

死亡的預告。

「啊!大日本帝國萬歲!」

副司令將脅差刺進腹內,雙眼始終緊盯牆上的太陽旗。

是岸快刀一下,完成副司令的遺願。

「綏甯,抱歉了,看來我只能食言……。」他緊握護身符,望向天空,「父    親,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轟轟轟轟轟轟--

轟轟轟轟轟轟--

比叡號陷入火海,船身被炸得支離破碎。

「大哥,大哥你快點醒來。」

很長一段黑暗後,是岸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明亮的草原上。

「這裡是極樂世界嗎?」他伸手觸摸空氣,接著撫著自己的臉。

綏甯蹲在他面前,莞爾道:「大哥,已經沒事了。」

「妳怎麼會在這裡?」是岸驚訝地站起來,喃喃自語道:「難不成我在做夢    嗎?不可能啊,死人怎麼還會做夢。」

「大哥,你沒有死,你還活得好好的。」

「我……這到底是--」

「時間不多了,大哥,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這是什麼意思?」是岸捉住綏甯的手,卻無法從她的笑顏讀出任何訊息。

「你會好好活下去的意思,大哥,你一定要繼續去各地遊歷,要再用相機拍下去好多美麗的地方,就當是為了綏甯,你要像大叔一樣充實的過完一生。」綏甯挺直身子,面向他緩緩後退。

「我們可以一起去啊!」

「那是不可能的。」綏甯輕輕搖頭。

她的身影開始變淡,像是一絲煙嵐,身子慢慢抽離這個世界。

「綏甯!」

「如果能再擁抱你一次該有多好呢,大哥。」

是岸衝上前想要緊抱住綏甯,可當要環住她時,她已消散的無影無蹤。綏甯的聲音重覆環繞於耳,一遍又一遍,草原闃靜如畫,乎永恆鎖住兩人分離的一幕。

再次醒來後,是岸看見一堆人圍著他。

「他活過來啦!」

大夥爭先恐後的要跟他說話,但是岸只想知道這是哪裡。經醫官說明,他才知道他很幸運的撿回一條命,整艘軍艦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而且只斷了一隻手。

上級已下令他立馬回日本,但是岸只想去一個地方,他要去找綏甯。在是岸苦苦哀求下,軍方只好派一艘船送他回臺灣。

一到臺南,是岸馬不停蹄的往綏甯家跑去,但綏甯家卻一個人也沒有。他瘋狂的在門外大叫,引來其他人側目。

老爺子認出是岸,他跟著後面喊道:「年輕人,這家族族長是我的老朋友,他們不久前就已經逃到鄉下去啦,你喊破吼嚨也沒人會來應門。」

「綏甯在裡面,我知道她在裡面等我!」是岸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衝進屋內,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搜,就像遭受空襲那天,他也是發了狂的找綏甯。他知道綏甯在這棟宅院裡等待。

「你慢點啊年輕人。」

「我的房間,她一定在那裡!」是岸轉了個彎,朝之前住過的房間奔去。那老爺子則在他身後緊隨,怕他出亂子。

「啊!這是怎麼回事?」老爺子驚訝地大叫。

是岸順著老爺子視線看過去,看見一棵桂花樹竟然像被雷擊擊中似的,枝幹焦黑,中央還破了個大洞。

「這可是乾隆年就有的桂花樹啊,竟然死了!這幾日也不見空襲,也沒有雷擊,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綏甯!妳在哪裡啊!快出來!」

「我說年輕人啊,這家族的人我都認識,可我不記得有誰裡面沒有綏寧的姑娘啊。」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我父親還幫她拍過照啊!」

是岸忖著只要翻出父親居住在這裡時拍的照片,就能證明他說的話。

他憶起綏甯身形漸漸崩析,那抹好看的笑容緩緩像一縷煙飄散。是岸的跪地哭泣,他腦海浮起與綏甯相處的種種,以及離別前綏甯說過的話。

此別之後,怕是沒機會見到大哥了……

老爺子惋惜地說起桂花樹的典故:「唉,說到這棵樹啊,林爽文之亂時這座宅院曾被攻破,當時這裡的三小姐就是在這棵樹下被殺死的。我記得那時在這兒的家族姓林,那位小姐好像叫,叫什麼來著?」

「林綏甯?」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跟你方才一直喊的名字一模一樣。咦,這裡什麼時候多了一封紙?」老爺子瞇著樹底下。

是岸聽聞,趕緊將紙拿起來看,上面提著一首七言詩,還畫著綏甯的畫像。

兩百年來夢一場,遺容交付汝收藏。

來生緣逢若相會,認取府城林三娘。

                                          林綏甯    筆

是岸眼淚滴滴答答落在信紙上,看得老爺子摸不著頭緒。

「來生若再見,我絕對會帶妳遊歷世界,須根是岸絕不食言。」

一陣清風拂過,落下漫天桂花,彷彿綏甯的遊魂也在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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