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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毛族

      和煦的光芒,三層樓高的市政大樓,一樓對外的門口是一整排比人還高的銀黑色鐵框,敞開的空間像歡迎任何人從任何地方進入。門框往外延伸向下宛如殘破的方形碉堡,位於三樓的市長辦公室像一頂方形小帽,背對陽光的那一面幾層不規則狀的石製階梯,再往外就是一整片沙漠。

      像從沙漠中長出來的市政大樓前方廣場鋪設雜色石磚,這時候整座城市的人都因為相同的原因聚在這裡,安靜盯著門口上方一個大型匾額般的燈箱,那裡頭顯示一整排紅色的六個數字,兩兩一組『99:87:30』。

      30變31,然後32,規律的往前進。

      觸目所及大約幾千人,在寬闊的廣場與街道中顯得稀疏。這座城市的街道簡單的缺乏創意,市政大樓前也就是群眾背後數於背陽區,一條滿是黃沙的筆直大道通到城市邊緣石製堆疊起來的門口,兩側不太整齊的座落著幾棟高矮形狀不一的建築。

      絕大多數的房舍都只有一層樓高,比較簡陋的只有一層平緩錐狀鐵皮,像金屬帳篷那樣支搭在沙地上,稍微好一點的則是石製的長方體,不管哪一種材質都留有被極為巨大的力量破壞過的痕跡,殘缺的外牆讓屋內一覽無遺。

      那條連接市政大樓與門口的主要幹道名為風末大道,另一側貫穿向陽區的則是風始大道,以市政大樓為中心點,另外兩側則是背陽左道與背陽右道,四條大道將風雷市切割成四塊。

      沒多久,市政大樓上方的燈箱顯示『00:00:02』,底下的人群一陣騷動,有幾個人喃喃訴說著重複的幾個字。大樓裡走出兩兩一排的人,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披著深淺顏色不一的暗紅色布料,繫在肩膀上或腰間,他們是市長的侍衛隊,同時也象徵地位。在這裡,布料是極為稀少的裝飾物。

      侍衛隊走出大樓後旋即沿著廣場邊緣移動,轉眼間成一列弧形擋在市政大樓與廣場群眾之間,第二列,第三列的空缺被填滿時,侍衛隊同時轉身,全體面對群眾,一隻手按在胸前,另一隻手自然下垂。

      面對面,無論是廣場上或市政大樓走出來的人們,無論男女,全身幾乎滿覆顏色深淺不一的毛髮,遮掩住所有皮膚;有些會長到臉上,和髮際線融為一體形成各種不同的造型。毛髮覆蓋的範圍不包含手掌,但會一路旺盛的蔓延到腳底,成為天然的鞋子,讓他們能在滾燙的沙地行走。

      長久以來,他們以『毛族』自稱,在這片沙漠中央建立起生存的模式。

      先走出來的毛族是個男人,毛色偏黑褐灰,淡綠色的布料披在背後用繩子繫在沒有一絲毛髮的脖子上,長髮披肩。他站在大樓門口正中央,微微俯視著階梯下的眾人,一隻手按在胸前,另一隻手微微舉高,背對大門的鐵框讓他看起來就像是身處在巨型的畫框內。

      「各位,早安。」男人的聲音渾厚有力,聽到這句話的人同時將一隻手按在胸前,像受到某種宗教儀式的感召,沒聽到的人也跟著做出相同的動作,無一例外。

      他是副市長,銳利的目光左右掃視著群眾,確定所有人都整齊劃一的等他開口,才說:「按照主賜下的律例,由市長為大家祝福。」

      男人往旁邊讓開,群眾的目光馬上投向他後方的另一個男人,市長,幾乎全白的毛髮,跟副市長相比身材偏瘦,脖子兩側長出尖刺形狀的毛髮,左右對稱尖端相對,與前一個男人一樣身披淡綠色的披風,同樣一手按在胸前。

      「各位早上好。」市長的聲音尖細,說話時筆直看著風末大道與遠方的盡頭,甚至是盡頭以外的某處,說:「『我平生的年日又少又苦,不及我列祖在世寄居的年日。』」

      這時廣場中響起不整齊的人聲,覆誦著:「『我平生的年日又少又苦,不及我列祖在世寄居的年日。』」這句話說完,現場陷入一陣沉默,沒有質疑,沒有不安躁動,這是象徵嶄新開始的一刻。

      「我代表主,祝福大家第四十輪年日長久,歲月靜好。」市長把這幾個字唸完後接著輕咳一聲,放緩語調說:「接下來宣布這一輪的預定作業,探索隊…」聽到這幾個字,廣場裡幾十個人同時低下頭,這是用心聆聽的標準姿勢。「往背陽區城外去,特別注意『羽裔』的蹤跡,求主帶領。」

      「風雷齊鳴!」齊聲的吶喊響徹廣場,方才低下頭的人們有默契的分做兩隊,群眾也讓開左右側的路給他們。

      「然後是資源隊…」市長接著點名,這次將近四分之一的人都低下頭。生存環境的困難迫使大量人員參與資源隊,將附近可用資源譬如金屬、石頭木材與珍貴的布料等等資源集中管理,這片廣大的地域同時有幾個大大小小挖掘場在進行挖掘。

      然而這一天,毛族的說法是『這一輪』,市長說到這裡突然靜默,所有人的瞳孔瞬間縮小,,就連幾乎要分隊行動的探索隊也停下腳步。那個瞬間整座城市的光突然變暗,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卻足以造成極大的恐慌。

      市長回頭看向市政大樓後方,跟副市長快速交換眼神。宛如日蝕帶來的不安迅速擴散,廣場中突然爆出層層重疊的低語,外緣部份民眾甚至慌亂的想逃離現場,不料轉瞬間又恢復正常,不安的嗡嗡聲持續不歇。

      這時市長尖細的聲音像持續運轉的收音機。「資源隊繼續處理背陽左區的挖掘場。探索隊改去向陽區城外檢查光導管,若是發現『鱗族』馬上回報,盡可能以安全優先,不要跟對方…」

      這時市民們更加惶惶,市長似乎沒有注意到廣場的人流漸趨混亂,看著遠方繼續頒布下一項指令:「傳令隊負責…」但聲音馬上被廣場裡人們的討論聲蓋過,屬於傳令隊的毛族紛紛拉長耳朵,想聽清楚任務分配。

      「各位,無論是已經分配工作或還沒有的,都聽我說幾句話。」宏亮的聲音貫穿整個廣場,不知道什麼時候副市長與市長互換位置,站上高台,在眾人面前舉高雙手。

      「我明白各位的擔憂,畢竟我們有許多族人都死在鱗族與羽裔引發的戰爭之中,大家會感到憤怒、恐懼或兩者皆有,都是正常的。」副市長說到這裡用力搥一下胸口,沉悶的聲音在所有人耳中響起。「對,再正常不過,我同樣對兩族懷有很深很深的…負面情緒。」

      像和緩的風吹過廣場,不安煩躁的聲音漸漸消失,所有人不分探索、資源或任何隊,全都停下來看著副市長。

      「如果可以,我想親自帶隊跟他們對壘,贏得我們生存的權利!」副市長用力舉起手握拳,手臂上黑褐灰三色像猙獰的斑紋,擰住每個人的情緒。「但是大家還記得上一輪發生的事情嗎?有什麼侵害我們和我們的地土,沒錯吧?我們到現在還無法理解全貌。」

      聽到這個問題的人部分用力點頭,少數閉上眼向神祇喃喃自語,當時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讓人印象深刻,大部分的人都露出恐懼的神色看著腳下,緊張的踏幾下地磚。

      「我們得弄清楚,對吧?看看你們身邊的同胞,為了主,為了他們,我們一個人都不能少。」他環目四顧,盡可能跟廣場上每一個人對上眼。「一個都不能!在弄清楚敵人的手段前得委屈大家繼續維持整個風雷市的運作,這是在靜境裡生存下去的方式,求主帶領!」

      「風雷齊鳴!」第二聲,也是清晨祝福的最後一聲吶喊,震撼了整座市政大樓,幾乎一掃稍早光度乍暗帶來的憂愁。沒有人注意到市長與副市長在那之後交換的眼神裡,帶有難以掩藏的擔心。

      市長接著回到主席台上,平淡的把傳令隊以及其他各隊的任務交代完,最後說:「按照常例,防禦演練將在8度開始進行,請注意度分提早就位,這關係到整個風雷市的存續…」

      例行的祝福結束後,不屬於任何隊伍的人們三三兩兩散去。廣場角落一群人圍著正中央兩個人,各人身上的毛色條紋不同,背著顏色不一的腰包,聚在一起就像無法分析意義的抽象色塊。這是專屬於探索隊的議事方式,探索隊的編制是兩隊各約三十人,平時互相支援被指派的任務。

      中央的兩個人就是兩隊的隊長。左邊的是女性毛族,身上是毛族裡難得一見的純色,淡黃色的毛髮均勻分佈在全身,雙肩與脖子上則幾乎沒有毛髮,黃色長髮綁馬尾垂到腰際。

      右邊的是男性毛族,身上則是雜亂的白褐黑三色,以黑色為底,白色與褐色東一塊西一塊的散落在身上手肘背上等各處,唯獨胸口是一整片的白一路長到頭上,短髮根根倒豎。

      「八荒,按照慣例向陽區一向我們負責,你想談什麼?」金毛女性毛族雙眉緊緊夾住鼻樑上那道細細的短毛。「你最好說快點,趁我還有點耐性。」

      「我當然知道,菲亞,我不打算說太久,只是現況得先釐清減少未知的疑問,這樣…」八荒說到這裡,他那隊人群中伸出一隻淡綠色中纏繞著黑色斑紋的手,手指輕輕點他的肩膀,正滔滔不絕的話語旋即停頓。「嗯,我是說如果真的是鱗族來襲,他們的目的是用光導管誘使我們出城,留在風雷市的部隊就是防守關鍵。戰力上妳強我弱,換言之,這次我去比較保險。」

      「這什麼歪理?要是我發現他們不正好一口氣擊潰嗎?哪輪得到他們打進風雷市!」菲亞的兩條眉毛幾乎跟鼻樑上的細毛碰在一起,臉上形成微妙的黃色十字架,但現場沒人敢笑出聲。

      比起戰鬥能力,她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另一項特質。

      「他們打來是在我們熟悉的地方作戰,我們出去是在他們的地方。」八荒看菲亞的神情就知道很難說服她,於是說:「不然老規矩,猜點數贏的去。」

      「對方可能都打到城門口了還猜什麼點…」菲亞看到一個淡綠色的身影從人群中走出頓時把後面的話吞下去。那是一名毛族女性,沉靜的臉上不透露任何情緒,伸出單手,掌心向上,上頭一個小小的褐色正方形物體。「好吧,那…那就二四六點。」

      「那我就一三五吧。」八荒眼神朝淡綠色的女性示意,她也點點頭。手掌握拳,翻轉,放開,那顆骰子翻轉著迅速往地上墜落,重重的掉進沙裡。

      「怎樣?」菲亞猛盯著地上,雙手緊緊握拳貼緊身側才按耐住伸手去挖的衝動。

      淡綠色女性優雅的彎下身,伸手撥開表層的沙土。「一點。」有一半埋在沙裡的骰子,朝上的那一面只有一個大紅點。

      八荒的隊員同時歡呼一聲,菲亞的隊員則是一片哀嚎,淡綠色條紋的女性則平靜的將骰子收回自己的腰包,菲亞的拳頭幾乎同一時間用力打在剛剛骰子的位置。「去光的輪!」

      「淑女講這個不太好…」八荒才說一句話馬上對到菲亞的目光,硬生生咳兩聲把後面的好幾個字全吞回去。「那菲亞隊先在城內待命,如果鱗族來襲我會派人回報,然後…菁菁,保險起見妳也帶幾個人去背陽區城外,說不定是羽裔想擾亂我們的情報。」

      「是。」淡綠色條紋的毛族女性說,她的身分是八荒隊的副隊長。

      「你不會懷疑他們聯手吧?」菲亞抬起頭,雙眼透露出熾烈的戰意,搥在沙地裡的右拳緊緊握住一把黃沙。

      「只是做最糟狀況的準備,過去8輪裡他們沒有聯手的記錄,但這是第一次光導管被動手腳,任何時候…」

      「都得做最壞的打算是吧?好好好,別說了,你們趕快去總可以吧。」菲亞不耐煩的揮揮手。

      「我想這是眼下最好的決定,如果只是刺怪或多節怪當然就警報解除,不過我不認為這兩種生物會靠近…」八荒說到這裡感覺到肩膀上被點兩下,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菁菁提醒他話太多了,於是慎重的伸出右手掌按在胸口,左手自然下垂。「求主帶領。」

      菲亞站起身,伸手按在胸前。「風雷齊鳴。」她說完就轉過身,她的隊員也跟上前,失去一次以鱗族為目標的任務,他們發出的嘖嘖聲表示惋惜。探索隊都必須盡可能深入向陽或背陽區城外的沙漠探知各種危險,因此會加入的人都背負著某種足以支撐膽量的原因。

      而其中大部分的原因都非常簡單:復仇。

      隊員裡面其中一個淡褐色的男性毛族走到菲亞身邊。「隊長,我們也分兩隊在市政大廳中央和背陽左區的挖掘場巡邏待命嗎?」

      菲亞想了想,其實她剛剛還腦中一片空白,對於這一輪的安排沒有任何具體的想法。「好吧,就這麼辦,市政大廳這一區就交給你,昆奇,我跟侍衛隊那群人最好保持距離。」

      「對。」

      「你是在偷笑嗎?」

      「當然不是。」昆奇說完馬上轉過身朝隊員招手,大概十八個人出列。

      明明就在偷笑吧?菲亞看著他的背影心想,但也幸好有昆奇這位副隊長提出意見,她實在不擅長處理巡邏待命之類的日常性任務。她的視線越過市政大樓外牆直抵後面的尖塔型建築,日夜塔,維繫整座風雷市命脈的關鍵之一。

      絕對要守護這座城市。菲亞在心中默唸。

      位於市政大樓往向陽區不遠處的日夜塔,塔頂往分四個方向各自延伸一整排的圓盤狀設施,穩定的朝各個方向放射光線,隨著市政大樓的燈箱上的數字發出不同的光度。

      這時候市政大樓顯示『00:62:37』,大約是白天的早晨時光,最左邊的00在超過40之後光芒會慢慢變暗,風雷市迎來夜晚;來到90之後會慢慢變亮,夜日交替。從左到右依序是:『度』、『分』、『寸』,百寸為一分,百分為一度,百度為一輪。

      在這些被發明之前,永不落下的陽光從向陽區的遠處同一個方向持續照耀城裡,他們的活動範圍只能在風雷市的陰影處,又稱為背陽區。長時間的日曬不只會造成身體過度乾燥,還會伴隨難以痊癒的日曬病,初期只是毛髮脫落無法再長出,再下去整塊皮膚會發亮,然後像暗去的光,擴散到全身。

      「在我們以前的年代,這會被稱為皮膚癌。」父親的聲音從菲亞的腦海深處響起,她甩甩頭拋開這個想法。

      菲亞的父親沒有機會親眼看到日夜塔建成,那是距今差不多4輪到5輪之前的重大事件。整個風雷市的毛族人全聚集在市政廣場仰頭看著燈箱的頭兩個數字跨過40度,然後像變魔術那樣,整座城市漸漸變暗,直到無光,連平常共同生活的鄰居的臉都看不清楚。

      當跨過90度逐漸變亮時,新上任的市長走出市政大樓,用略顯刺耳的嗓音說:「我向各位鄭重宣布,日夜塔今日起落成,它將帶來昔日的,屬於我們的時光!」那時候大家的視線都被市政大樓遮蔽住,誰也沒看到什麼塔,但是很快的,大家感受到並且親眼見到夜晚與白晝的分界。

      那是第一次的祝福,幾乎所有人喃喃的感謝主。

      更多人流著淚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時起他們有了規律的晝夜,也是從那時起,他們開始組建各種隊伍,踏進原本被強烈日光照耀的向陽區,之後更為了抵抗隨時攻打過來的鱗族和羽裔做足準備。

      相較於父親的早逝,菲亞的母親則是死於羽裔的入侵,她留在女兒記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段話語是:

      不下雨,不吹風。

      不見雲霧,不聞雷響。

      不更四時節氣,不替冷熱晝夜。

      不暫不恆,唯靜於境。

      菲亞抬頭辨明方向朝背陽左區的挖掘場走去,這一輪才剛開始她就感到無聊了。

      另一方面,八荒帶領十個隊員往市政大樓後方的日夜塔,打算先確認出問題的光導管編號,同時暗暗向主祈禱千萬不要是某個人當班。

      塔的門口已經在肉眼可見距離時,日夜塔當班的塔隊人員跟八荒對到眼馬上三步併兩步跑過來,隊員們同時聽到隊長用力深呼吸,低聲罵著:「去光的整整一輪阿!」

      從塔隊的值班人員走路的步伐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急促與焦躁,八荒的隊員有默契的悄聲放慢腳步,漸漸跟隊長拉開距離。八荒當然知道隊員們在想什麼,毛族的強項就是聽力與覺察危險的能力,他開始懷念菁菁了,至少她知道怎麼應付人稱『古辭典』的研究人員,優典。

      「異常發生到現在都過半度了,我還以為你們棄城而逃了。」優典身上的毛色泛紫,一身白袍,頸部圍繞一整圈尖刺狀的紋路,冷冷的語調更讓他全身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

      「突發事件嘛,總要安排一下…」八荒陪笑。

      「不就丟骰子決定誰來處裡,有這麼難嗎?這要是鱗族打過來你們可以在向陽區城門擲骰子決勝負,順便帶點見面禮當賭注要嗎?」優典毫無滯礙的拋出一句又一句的話,這些文字如果是沙,便是十個八荒都給埋了。

      八荒邊保持笑容邊暗罵,要是自己懂得一些光導管那些機構的知識一定要他把那些話一個一個全吞回去。

      「第十七號,那個方向。」優典指著向陽城門稍微偏斜的方向。

      「什麼?」八荒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進入正題,優典瞪大的眼睛代表將要再次發動攻勢,連忙說:「喔,你說那個方向…的光導管阿?」

      「不是光導管難道是故人嗎?是失落的文明嗎?還是離棄我們的神?我真好奇剛剛出現在你腦海裡的到底是…」

      八荒快速行禮後用力擠出最後的笑容說:「那我們就出發了阿,不用送我們沒關係。」邊邁開腳步往向陽城門的方向走,身後的一眾隊員連忙跟上隊長的腳步。

      這一夥人不知道離開多久,耳根終於安靜下來,一個短髮褐黃斑紋的探索隊員鼓起勇氣回頭瞥一眼。「天啊,他還在講,我猜他是在罵你啊隊長。」

      「你還敢說?你們也是!這種生死瞬間給我躲起來!」八荒揉揉僵硬的兩頰肌肉。

      「阿!水井到了,你的份就交給我吧。」剛剛的隊員率先衝出隊伍,其他人跟著跑過去,留下八荒杵在原地瞪眼睛。

      水井就位在向陽城門內不遠處,或該說整個風雷市的地界就是依照周邊的八個水井定出來的,沒有人主動提出這個想法,但全都默認這件事。無論哪個種族在靜境生活首先要確保的都是水,據說故人還需要各種食物,幸好他們的維生機制不太一樣。

      儘管城門只是比一般毛族再高一點的石製拱門,是多年下來毛族一塊一塊堆疊出來的成果,用的是風雷市內廢棄的建築材料,大小不一的石塊金屬與縫隙就像被天災破壞過一樣,不具備任何美觀作用。

      「隊長,你的。」八荒接過隊員遞來的鐵壺隨手放進腰包裡,回頭再看一眼日夜塔和煦的光芒,接下來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到『防壁』之前有身體不適的一定要說,要是主沒眷顧到我們,遇到鱗族是要馬上開戰的,大家明白嗎?」

      「明白!」剛剛嘻笑的氛圍轉瞬間蕩然無存。

      「那麼先決定回城通報小隊成員,記得活命至上阿!」八荒的打算是遇到鱗族就派一小隊人回城報信,其他人拖延敵人的腳步。「就你們三個,沒意見吧?」

      「沒有!」那三個人包含剛剛第一個衝去裝水的人。

      「就你帶頭,你叫瞬沒錯吧?我看你滿機靈的,加入我們隊上沒多久適應得還不錯,交給你可以吧?」八荒說。

      「我沒有問題。」被指名的瞬一臉遇到倒楣事的表情。

      「那麼就出發吧。」八荒舒展筋骨,彎腰,雙眼盯著優典指的方向,第十七號光導管,目前那個方向只有一整片垂直的像頂到天上的牆,致命的陽光被擋在牆後。

      他感覺雙腿隱藏在濃密毛髮下的每一條肌肉都蓄勢待發,以及沒有明確向隊員們吐露的戰意,但他相信他們都能感受到刻劃在骨子裡的熱度。

      其他隊員跟著彎下腰,目光緊盯著隊長。

      一個開跑,全員前衝,八荒衝在最前面,其他人呈傘狀散開隊形,各自監控著不同方向。沙牆在他們的眼中逐漸往上長高,不管看多少次,都不得不讚嘆市長和副市長最偉大的發明,這道高牆完美的阻隔了太陽針對風雷市持續不衰的光與熱。

      越是接近『防壁』,刺耳的摩擦聲就越大,轉眼間就變成幾千根針持續往耳膜深處鑽探的轟然雜音,對毛族的聽力來說簡直是一大折磨,所有隊員都露出呲牙裂嘴的表情。

      八荒盡全力大吼一聲:「準備破壁!」上身伏低,雙手交叉舉在臉前,像一道盾牌那樣擋在前方,後方的隊員們也通通相同姿勢,同時加快速度衝刺。

      一隊夾雜不同顏色的毛族隊伍化作一支巨型的箭,快速的往沙牆『防壁』撞去,即將撞上的瞬間所有人齊聲大吼。八荒咬緊牙根,感覺雙手手臂像撞上一層極為堅硬的牆,然後手臂和頭陷進去,巨大壓力由上而下重擊在背上,壓得他雙腳陷進腳下的沙漠!

      緊接著其他隊員也衝破沙牆,破口逐漸擴大,八荒腳下不停,挺起背脊踢起一把沙子繼續往前跑。全員突破之後隊型維持原樣,探索隊繼續往前,盯著眼前同樣參天的第二道沙牆,再次衝進去,然後是第三道,一口氣突破!

      他們幾乎同時停下腳步,昏黃的天空,刺目的陽光從正前方照過來,除了喘氣都不說話,等待眼睛適應無情的照耀,拼命張開耳朵傾聽附近的聲音。一片無聲的安靜,彷彿天地萬物都不存在那樣的安靜。

      「呼!先補水。」八荒說完,所有人從腰包裡拿出各式各樣材質大小不一的容器,全都是風雷市內各區的挖掘場挖出來的,他手上的鐵壺也是。他們互相掃視所有隊員,同時舉起手中的水壺。

      「求主帶領。」由八荒開始喝下第一口水。

      「風雷齊鳴!」其他隊員覆誦,各自喝下一口水。

      完成儀式,整座城市的安危都繫於自己手上,探索隊昂揚著士氣向陽光再次出發,很快的第十七號光導管就出現在他們右側,比他們身高矮一半的金屬導管閃耀著黃銅色的光芒,沒入地底。

      光導管一共三十二座,如同風雷市內向陽區分左右的概念,穿過沙牆往左是編號十六到一,往右是十七到三十二。

      八荒慶幸不是第一號或第三十二號發生異常,但他同時也更加慎重,背上的毛根根豎起,編號十六跟十七是距離向陽區城門最近的兩座光導管,如果真的是鱗族攻擊就麻煩了。

      隊型迅速變更,負責報信的三個人最靠近光導管,其他人則以八荒為首圍成一個半圓弧守護內側的夥伴,隊伍的另一側還有另外三名機動人員,維持著二十步的距離平行前進,擴大搜查範圍的同時也兼具支援的作用。

      探索隊經過漫長歲月研發出來的防禦陣型。十個人,二十隻眼睛仔細盯著眼前的黃沙,沒有腳印,沒有短小的鱗片或其他可疑的東西,沒有人不識相的開玩笑,就連正前方的太陽都像靜止的畫。

      八荒根據印象判斷已經快來到光導管的末端,到這裡還沒發現任何鱗族的蹤影,難道真的只是多節怪或其他未知的生物誤觸警報嗎?幾乎就在這時候,一個比預料中龐大的黑白色物體出現在前方,他把手掌舉到超過肩膀的高度,所有人放慢速度,同時往光導管的另一側散開,戒備四周。

      什麼都沒有,只有他們毛皮底下流出的汗水與重重的喘氣聲,八荒判斷那是一個人形,上半身是白色,下半身是黑色,算是非常少見的花紋。然而當他更走近,倏然發現那個人身上的並不是毛髮,而是衣服。

      居然是衣服,這片荒漠中有個人穿著如此珍貴的東西倒在地上!

      他們圍在那個人身邊,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甚至連呼吸聲都漸漸消失。光滑的膀臂,集中在後腦勺少的不可思議的黑毛,唯一跟他們相同的只有嘴裡發出的粗重呼吸聲。

      「隊長。」五個探索隊員從光導管盡頭急急忙忙的跑過來,他們同時也是隊形最外圍的機動隊員。「導管入口前面不遠處有一口井。」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看著他們。

      過去好幾輪以來,從來沒有收到這片沙漠中有水井的消息。「井的周圍有任何蹤跡嗎?」八荒問。

      「沒有。」負責報告的隊員也是一臉困惑,目光瞥向地上那個人。「只有他的腳印,一路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他指著後方。

      「走過來?」八荒看著那人腳上的鞋子,憑直覺認為眼前這個人身上背負某種巨大的秘密,才會以這個姿態、這副模樣出現在這裡。「去光的輪!就他這副模樣能穿過這片沙漠?你們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其他隊員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八荒極力鎮定心頭的興奮,臉上露出近乎狂喜的笑容。「你們不懂嗎?他可能是我們探索隊有史以來找到最有價值的東西啊!」

      「隊長,你該不會是說他…」說話的是通報小隊的領頭隊員。「他是『故人』吧?」所有人都抬起頭盯著八荒的臉,彷彿他將要代替主說出神啟般的話語。

      「我不知道,誰知道『故人』長什麼樣子?還是你們知道?」八荒的目光輪流掃過每一個隊員,確定沒有人要接話。「但我確定他不屬於我所知道的任一族,所以,先帶回去再說!」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於是八荒率先把那個人拉起來揹在背上。「還看什麼?夜晚會從光裡面掉出來嗎?出發!」

      規律的震動,將徐皓鈞的意識從深層的黑暗中喚醒,他很快感覺自己正在移動,不,是正在被移動。

      他能感覺到雙手垂在半空中搖盪,像兩根釣竿那樣左右搖擺著,整個胸口貼在一塊毛毯似的東西上,毛毯下方規律的起伏,像趴在暖爐上那麼熱,他胸口的襯衫早已汗濕一片。

      微微睜開眼,首先想到的是巨大的貓,很大,站起來比他還高的貓,無意識中倒映在他眼底的黑白褐三色也支持這個論點,但哪來那麼大的貓?接著他想起曾經出現在生物課本上的人猿,達爾文進化論的人類演進圖示,他眼前的人該不會是貓版的吧?

      金屬通道在他的左手邊,往前延伸的同時也不停的往後退,炙熱的陽光照在他背上像永不停止追逐的噩運。

      不知道過了多久,前面傳來一聲:「看到防壁了!」

      他們還會說話!他注意到前面不只一個毛茸茸的背影,而是好多個,嚇得他全身上下不敢動彈半分,只能想像自己已經死了,盡量轉動眼睛觀看四周。

      「我們繞一點路,要是揹著他穿過『防壁』給打成碎片,就只剩下他身上的遺物可以交差了。」

      一陣此起彼落的短促笑聲傳出來,徐皓鈞不用仔細算也大概推估的出來有十個渾身是毛的人一起行進。他看地上,那一雙腿真的是人腿嗎?他從來沒看過有人類能用這種速度奔跑,快的只有影子,貨真價實的『飛毛腿』。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陣像瀑布似的聲響從最前方發出,他只看一眼嚇的嘴巴差點掉下來,從高處轟然落下的竟然不是水,而是沙!綿延不絕的沙粒像水一樣鋪天蓋地的傾瀉而下,就連寬度都無法輕易掌握。

      這支毛茸茸小隊像要帶他參觀似的往左邊偏移,原本就在左手邊的金屬通道也彎向相同的角度,與沙牆的距離越來越短。像要衝進死路,眼前的路非常快速的向中央緊縮,徐皓鈞腦中浮現一堆人擁擠的貼牆擠成一團的畫面。

      但沒有發生。他眼中奇形怪狀的隊伍沒有跟著地形靠攏或放慢腳步,這時他才看到金屬通道拐彎遁入地底,左邊的景色瞬間一覽無遺,也在這時候他終於看清楚這個地方。

      儘管他們不斷往前跑,卻沒有風,沒有空氣流動。

      平坦的一望無際的沙漠宣告荒蕪的存在,如果不是此刻自己正搭著超現代的人力車,甚至會懷疑這就是死後的世界。

      「你醒啦?」揹著他的人說。

      徐皓鈞嚇了一跳,沒想到會被發現,這時候要再死回去也來不及,他只好問:「這裡是哪?」

      「這裡啊…問得好,我們稱呼它為『靜境』。」那個人也轉頭看相同的方向。「對了,我叫八荒。」

      徐皓鈞本來想問些什麼,但這片景物以同等空無的意義回答他的問題。

      「你呢,『故人』,你叫什麼名字?」

      「徐皓鈞。」

      八荒的呼吸明顯停頓。「說不定你真的是『故人』,這個名字…」

      「『故人』是什麼?」

      「說真的,我還希望你能告訴我。」八荒指著右手邊。「那是我們的城市,風雷市。」

      徐皓鈞的視線剛好捕捉到沙牆的盡頭,在此之前他以為那片高得看不到頂的牆壁就是這個世界的盡頭,原來牆後另有一個世界。他看到幾棟高矮形狀不一的建築從沙地上突起,他看到遠處的人形,一樣毛茸茸的,卻是難得一見讓人眼眶泛淚的景象。

      最高的建築物在更遠的地方,這個距離他還看不清楚,如果真的要他用一幅畫展示什麼是『文明』,這個畫面就是了,宛如位處荒蕪地表的遺跡,已經是到目前為止最像人居住的地方了。

      「為什麼城裡好像…比較暗?」徐皓鈞覺得整座城市好像被陰霾籠罩。

      「這就說來話長了,等我們安頓下來再說吧,也說不定你不用問就會有人主動告訴你。」八荒嘿嘿笑兩聲。「我剛好想到一個不錯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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