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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陳歲騎著摩托車載我回家,涼涼的微風吹動著我頸部的髮絲,那一刻我心裡突然產生出一走了之的想法。

『陳歲,你畢業以後想去哪?』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想要他說這個,從腦袋裡迸出的想法便隨口說出。

『去台北吧』

『我也要』

那天晚上,他就載著我到處晃晃,我們在路上聊了很多,我曾以為自己跟這個人永遠不會有交集,但命運就是這樣啊,從深夜到清晨,騎到沒油後,他便載著我去加油站。

『我請你吃早餐吧,當作是謝禮』

靦腆的男孩並無任何回應,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嗯。

鄉下的早餐店很早就開了,熱氣騰騰的蒸鍋配上老舊的電風扇,我吃著燒餅油條,陳歲只是老成的看著報紙,像極了老頭。

『你打算甚麼時候去?』

我盯著他盤子裡的小籠包,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我的胃又忍不住翻攪,人心很難控制,想法也是,

越讓你刻骨銘心的事情你越難以忘懷,反反覆覆的鑽牛角尖,最後卻又自己重蹈覆轍。

『今天』

我和陳歲買了前往台北的單程票,在那個年代隻身北漂的人很多,客運搖搖晃晃駛出我的出生地,像極了長大離巢的鳥兒,四處漂泊,尋找自己在世界上的一席之地。

高速公路上,綠色的殘影看得我頭昏眼花,前面的座位時不時地有一陣陣綠油精的味道,我忍不住眨了眨,卻溼潤了眼眶。回想自己這一輩子似乎都在做他人的拖油瓶,反正都來到一個無人相識的地方了,不如就一了百了吧。

看向身旁熟睡的陳歲,我悄悄的拿了自己的行李,毅然決然地下了車。

我並未按照原來規劃的在台北車站下車,而是提前幾站落腳在三重,望著客運站外大量的車流,迷茫了好一陣子。

路上繁華的很,我不曉得路過了多少店家,也不知道路過多少形形色色的人,陌生的城市和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既恐懼又複雜,在未經人事的年紀裡,也有和我年紀相仿的人存在著,他們生存在這裡,只為了換去更好的機會。

我停在一間雜貨店前,買了一瓶麥香紅茶,雜貨店的老婦看著貨架上的早已積灰的電視機裡撥放的歌仔戲,手上的草扇子輕輕地晃著,大大小小的塑膠桶裝滿各式各樣的糖果,

店內燈光雖暗,但外頭的陽光卻能照進裏頭。

側身的我瞟了一眼架上的報紙,隨手拿起來看,白色的老舊冰箱替我墊著報紙,好讓我看清楚能找到甚麼工作,求職專欄琳瑯滿目的呈現在我眼前,紅的綠的白的黑的,洗碗工,外燴餐廳,打掃阿姨,司機。

『要的話就直接拿去看吧』

老婦關掉電視,落下話音便拂扇而去,躺在她的竹蓆涼椅上午休了。

我扁扁嘴,輕輕點著頭,冰涼的麥香因為夏日的照射也一起落下汗水,看著這些數不清的項目,我也無從是好,收起報紙,決定先找好落腳的地方。

沿著商家街道走,我來到了當時的商圈聚集地。

因為從未看過這樣的此景,我四處張望著,一塊塊招牌就像是求職專欄一樣雜亂,我瞧見了住宿休息的牌子,便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您好.....』

我顫抖的聲音儼然隨著玻璃門的鈴鐺聲響起被蓋住,貌似老闆娘的女人在櫃檯大搖大擺的抽著菸,對著上方正在撥出玫瑰瞳鈴眼的電視機吐了一圈菸。

『休息還是住宿?』

劇情裡面的戲碼,對我來說是令人臉紅害羞的情節,然而眼前的老闆娘卻絲毫不拘,就是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那個狗男人管不了自己啊』

女人再次深吸一口,這次終於將視線轉向了我,她的頭髮乾枯,臉上濃妝豔抹,手裡的香菸沾上了她的口紅,豹紋小可愛上衣包裹著身材纖細的她,女人抬起手揮了輝嫣然一笑,對著我說

『是吧?妹妹』

突如其來的問答讓我不知所措,她還是對著我微笑,將雙手交疊搭在櫃檯上,看著我的反應。

『住宿還是休息囉?姐姐問過妳了喔』

『住...宿,住一晚...』

女人從牆上的鐵櫃拿出一把鑰匙,俏皮可愛的放在櫃檯上,旁邊的招財進寶水盆不斷地滾動水流,綠竹盆在擺放整齊,我快速的將眼前周遭記下,從錢包裡慢慢掏出1000鈔票。

她替我找了錢,把鑰匙挪了挪位置,翹起那雙大長腿歡愉大笑的看著電視情節裡的腥羶色,我盯著她,悄悄的移動腳步,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後,拔腿狂奔的上樓。

房間瀰漫一股悶悶的霉味,床鋪看似柔軟卻讓我十分不習慣,牆角似乎是有一塊發霉的模樣,牆壁也被貼上了金棕色且俗氣的花紋壁紙,為了掩蓋壁癌吧。不見天日的空間裡讓人覺得很窒息,尤其是整體色調都呈現暗沉的模樣,就像它的外在。

我猜這裡應該不是正規的旅社,畢竟櫃台都是那樣了。

床鋪其實比我想的柔軟,至少比我家的好,我盯著身旁那張奇怪的椅子,上去踩踩踏踏,直到我看見底下的標籤,才羞紅著臉的離開椅子,在那之後,我找了一條毯子蓋住它,免得我尷尬。

我翻開報紙,開始找工作,其實最實際的方法是去現場看,但我害怕的是萬一別人不用我呢?

萬一我只是一個鄉下來的小孩子呢?

所幸我想起櫃檯的電話,便賭一把想試試方才那個女人是否願意借我。

『姊姊妳好,能跟你借一下電話嗎?』

女人轉頭看我,指了指旁邊的電話,菸灰缸裡躺著幾隻歪歪扭扭的煙,俏麗浮誇的指尖有根燃著的香菸,

我開始一遍遍的撥著電話,劃掉,撥電話,劃掉。

旁邊的她也不在大笑,轉而看向我。

『妹妹,妳想找工作?』

我點頭,女人勾起紅唇微笑,托著下巴神神秘秘的問我,

『姐姐給妳一個工作好不好,可以賺很多錢喔』

她的笑容看似無差別,但我也不是孩子,我也懂甚麼是危險,就像我明明知道這間旅社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安全,就像我知道我獨自來這裡工作是那麼的危險,就像我明明知道我自己可能會不小心被人家騙走一樣,我知道自己就跟一隻綿羊一樣,入了城市的虎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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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夜晚的情況更是花街柳市,一出旅社就是來來往往的人流,宛如一座不夜城,鄉下的作息很早就熄燈了,對我而言該休息的時段,卻在這條騎樓走著,不斷閃爍的招牌刺著我的雙眼,牆上寫滿著令人感到俗氣且情色的字眼,眼前妖嬈風韻十足的女子踩酒紅色的高跟鞋,路過的一雙雙眼睛色瞇瞇的盯著她,她卻絲毫不在意。

我們來到後巷裡,女人推開厚重的門,映入我眼簾的,是忙碌的後台,裏頭忙得的汗流浹背的阿姨正折著從蒸氣箱剛出爐的毛巾們,我膽怯的跟在她的身後,女人只是撇了一眼我,對著阿姨溫柔的笑到。

『阿里姊,在忙喔』

胖女人從毛巾堆中探起頭,我看見她的臉上全是濕漉漉的汗水,一縷髮絲黏在她的黑軀軀的臉上,阿姨揮著手,向我和女人打招呼,當她將視線落在我的身上時,我看見了她似笑非笑的表情。

『新來ㄟ喔?歸毀阿?』

女人擺擺手,看著我,我便告訴大方承認自己僅有16歲而已。

阿姨繼續笑著,只是說年輕好,好好做就好,手上的活從未停過,這讓我想起工廠線的生產機器,如果說找一台專門折毛巾的機器來替阿姨減輕負擔的話,是不是很好?

離開後台,穿越過了半開放式的小廚房後我來到了富麗堂皇的大廳,我這才發現這裡的店家幾乎一半以上都是這種金色雍容華貴的風格,女人打趣說道,自己其實很不喜歡這樣的風格,成堆的金色,自以為很貴氣的歐式沙發,其實就是裝腔作勢的鄉下俗罷了。

『妹妹,以後叫我姊姊就好,只有妳可以叫我那樣喔,其他人都叫她們的稱呼丟厚阿拉』

我點點頭,女人走過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前,將擺在白色矮桌上的號碼牌拿起來別在自己的短裙擺上,白底黑字的86號清晰的從遠處就能看見,我們走下了地下室,這是一道旋轉樓梯,風格一貫的還是走那種歐式建築風格,地毯是紅色鑲邊金色花紋,吸音很好的絨毛材質。

第一間房間並不像其他門牌上掛有號碼及小窗戶,姊姊帶我進去,裡面是一座神明桌,我猜桌上供俸的是土地神,因為再來之前,我發現附近有一座廟,裡頭供俸的正是土地公,紅通通的木製桌子上燃著鳳梨造型的蠟燭。

『阿妳的尺碼是多少啊?可以穿S嗎?』

女人高挑的身材彎著身軀在箱子裡翻找著,我看著塑膠袋飄落在地板上,箱子裡面是一件件背心及窄裙,

我尷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裙擺,告訴她自己其實都是穿別人撿回來的衣服。

她轉過頭看我,上下打量我,從被她翻成垃圾堆的衣服中扯出了一套,並催促我換上,她別過身,背對著我,我看著手里過度暴露的短裙感到手足無措,在猶豫之後換上了衣服。

房間裡的連身鏡很髒,一塊塊像是水漬又像是年久未被人擦拭過的樣子,上面的標籤被似的殘破不堪,我看著穿上貼身馬甲背心及短裙的自己難免有些不自在,脫落的線頭像是被隨意製作出來的一樣。

『還不錯嗎,鞋子就穿包鞋,有錢買嗎?菜市場跟夜市都有,一雙390不貴』

我點點頭,道聲好,姊姊帶我去見了值班經理,她在浮誇的老女人耳畔說了幾句後,經理高興的帶著我去見老闆及老闆娘,我們回到了一樓,路過大廳時我正看到成群的小姐們排排站在一起,身上和姐姐一樣別著數字號碼牌。

『等等妳跟老闆講話諂媚一點,老人家都喜歡嘴甜的孩子』

是阿,誰不喜歡嘴甜討人喜歡的姑娘呢?從前在鄉下,隔壁鄰居家的阿姨特別喜歡聽人誇獎她,說她的眼睛鼻子清秀,說她過去多少人搶著和她相好,說好聽了,她中耳了,她就會將她特製的糕點大方的送給妳,要是說到她的心尖上,把她捧的高高的,她自然會在很多妳需要幫助的地方協助妳。

討人喜歡很簡單,說她想聽的,同一件事情,只要順著對方的角度去思考,只要順著她覺得所謂的』對的事情』去稍微加油添醋一點,對方就會覺得很高興,很重聽,目的達成順便在人脈上獲得更多有效資源。

在經理帶我們進入老闆他們的所在地後,推開房門是僅有一盞燈的能見度,我不太明白為何要這樣,但那樣的感覺卻讓我不曉得該如何形容。

姊姊有禮貌的先向兩位點頭,並將我推到矮茶几前打聲招呼,老闆的樣子很滑稽,頂著一顆頭髮所剩無幾的大腦袋,經年累月的大肚腩均勻的呼吸起伏著,笑起來其實很像彌勒佛,但我並不太確定稱開設這種風月場所的人像神明是否有失尊敬;老闆娘有著一頭紫紅色的捲髮,鮮紅的唇瓣與浮誇的睫毛在她的臉上搶奪他人的注意力,我努力擠出微笑,有禮貌地與他們搭招呼。

『老闆老闆娘好,我叫林靜,我是今天才剛到台北的,剛好碰到姐姐,就勞煩她替我找工作了』

笑容可掬的模樣連我自己都有些害怕,甚至是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在顫抖,老闆娘那長長的睫毛俏的高高的,在大概詢問我的年紀來歷之後,他們決定錄用我了。

我簽了一些協議,裡面甚至是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條款,從前的警察並不像現在有這麼嚴格的搜查這裡,

對這些經營這種場所的人而言,只要關係打好了,風生水起都沒什麼問題,一條香菸,一瓶酒,甚至是一位小姐,只要對他們而言是好的且沒有壞處,那就可以風平浪靜。

『歡迎妳成為我們的一員』

老闆宏亮的笑聲雖聽起來很豪邁,但我清楚自己以後就要和他人逆道而行,難免會有些許的不安。

『妹妹妳要想清楚喔,雖然我是推薦妳來拉,但是一旦在這裡上班就不一樣了喔』

姊姊倚靠在後門的牆壁上,綠色的打火機燃起星火,深夜的街道不算寧靜,偶爾幾台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總是會將我嚇得不清,我也倚著牆壁,這裡的天空不如家裡的燦爛,有的也只是幾個四邊形的建築擋住眼界天空的面積。

『這裡好熱鬧,這裡有安靜的時候嗎?』

地上被踐踏來踐踏去的桃色綠色傳單,破碎不堪的模樣看起來就像這裡的每一個人,大家都是同樣的支離破碎,只不過用外在事物麻痺自己,忘記自己而已。

『以後,就都不一樣了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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