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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的電風扇

    「阿孫欸,這樣妳有覺得涼嗎?」

    眼前的視線喚起我的記憶,朦朦朧朧。在我前面的那個人,戴著的安全帽下緣露出斑白的頭髮。

    那個人說著的台語,音調轉勢的美、流暢的每一個字句都像是在閱覽著他所有歷練的人生。

    我沒有說話,坐在依然習慣的野狼機車上、靜默地望著前頭自說自話的人的背影。

_

    從小我就討厭熱天,特別是盛夏正中午時分,流汗浸濕的衣衫彷彿都能擰出水來。

    「阿孫欸,今天是不是中午就下課了,阿公去載妳好不好?」

    早上七點,在媽媽三催四請下才穿好鞋子,睡眼惺忪、翻著死魚眼般表情的我將頭靠在鞋櫃旁,而在等待媽媽發動汽車的這段期間,阿公騎著野狼機車從早市回來了。

    聽到阿公這句話後,一瞬間睡意都沒了。

    想起在烈日曝曬下、汗水就像雨一般滴滴答答的落下,運氣不好還會有幾滴就這樣流進眼睛裡;一想到那種黏膩及酸澀感,使我全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我抬頭望著掛在天空,雖然還是清早的太陽,但強烈的光線令我瞇起了雙眼;我很快地別開視線,因為對我來說「它」就宛如是童話故事裡的後母、露出毒辣心腸一樣可怕。

    我瞥了一眼阿公停在門口的野狼機車,在晨曦的映照下就像古代拷問犯人的炮烙似的。

    「不要!昨天氣象說今天中午會到35度,很熱耶!我要媽媽開車載啦!」我說完後,一心想著被冷氣包裹全身的快意,直接跳進媽媽的轎車裡,並未留心身後人的表情。

_

    小學的星期三中午門口總是特別擁擠,站在路口的導護老師、愛心志工忙著指揮交通,為得讓學童安全回家。

    我不斷伸長脖子,試圖在車陣中尋找媽媽駕駛的那輛白色轎車。

    「阿孫欸,在這啦!」我不用回頭都知道這是誰的聲音。

    阿公的聲音大概是全場最嘹亮的。我有點難為情地感受到自己頭都在冒煙了,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走向擔心我找不到方向、熱情地大力揮手的阿公。

    「阿公,媽媽呢?」我扭扭捏捏地拉著自己的制服衣擺,有些不敢面對周遭投來的視線。

    「啊就你爸爸忘了帶很重要的文件啦!你媽媽臨時要給他送去,所以拜託阿公來載你~」

    也許是阿公覺得我心不在焉地聽他說話,所以他還刻意提高語調說話吧?

    但低著頭的我,依然沒有注意到阿公臉上一瞬間失落的表情。

    「吼!阿公,很熱餒……」我還是自顧自地抱怨著。

    「安啦!不會啦!」這瞬間阿公語調間充滿著興奮,我隨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才發現,阿公竟然在後座加裝了一個電風扇。「這樣就不會熱了啦!阿公剛剛有試過,很涼餒!妳看阿公很ㄎㄧㄠˋ齁,呵呵呵……」(註1)

    突然驚覺路過的人裡,還有自己的同學們,他們也紛紛對著這台很「酷」的機車指指點點;而下子,使我原本就垂著的頭,低到快要與地面貼齊了。

_

    「阿孫欸,妳有記得妳小時候,就坐阿公的車……」

    即使已經上了高中,我討厭熱天的程度還是沒有衰退、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更加厭惡了。

    那種黏黏膩膩的感覺,就像深陷於無法掙脫的泥沼般一樣難受。

       

    要離開國中的那個暑假,爸爸跟媽媽離婚了。

    而後來我的照顧及接送問題,全部落在了阿公身上。

    我曾經向阿公表示,自己的年齡已經快要成年,將來也有可能會離家念書或就業。對那時的我來說,能夠及早使自己獨立,是對於失去「家」的自己再好不過的事。

    但阿公還是堅持在我每個放學的時間點,總是精準、分毫不差地等在校門口。

    「阿孫欸,這樣妳有覺得涼嗎?」

    阿公發動他的野狼機車後,笑呵呵地問我。

    「啊就……坐機車真的很熱啊!」頂著豔陽高照,即使有一層安全帽阻隔,我仍還是感覺我的頭頂都快燙熟了。不知道是烈日當空,使我的腦袋有些發暈、還是是因為被路人側目的原因——裝在後面的那台電風扇。

    縱使我的確感受到身後吹來陣陣涼風,但我回著阿公的話裡語氣間充滿著不滿。

    說完後我也就板起一張臉、回到家之前的路上都不發一語。

_

    「阿孫欸,這樣妳有覺得涼嗎?」

    這句話在我每次想起阿公時,始終圍繞著我。

_

    躺在病榻上的阿公,雙手像是在找尋著什麼,不斷地在空中揮舞著。

    「阿孫……這樣……涼、涼嗎……?」

    有些蒼老、略顯吃力的嘶啞聲音傳來,使我低頭望去,看著熟悉的人痛苦的掙扎著,已經分不清阿公是不是還有意識。

    而許多年以前的記憶被喚起,不論是阿公騎著野狼機車從早市回來、還是他為了不讓我察覺他失落的情緒,所以刻意提高語調說話、還是為了我在機車後座加裝那台醒目的電風扇……等到我眼前一片模糊時,我才驚覺眼眶早已充滿淚水。

    我還不曾對阿公說過一句謝謝。

    而那也是我見到阿公的最後一面。

_

    我呆呆地站在阿公的遺照前,想起阿公離開時的模樣,像往常一樣笑呵呵的樣子,此時耳邊又響起阿公當時問的這句話……

    「阿孫欸,這樣妳有覺得涼嗎?」

    眼前的視線喚起我的記憶,朦朦朧朧。在我前面的那個人,戴著的安全帽下緣露出斑白的頭髮。

    那個人說著的台語,音調轉勢的美、流暢的每一句像是在閱覽著他所有歷練的人生。

    「阿公,我一直都覺得很涼喔!」

_

    在一條兩旁荒蕪、像是處在沙漠間筆直的大路上,停著一部陳舊的野狼機車,而後座裝著一台電風扇。

    一個身穿皮衣、戴著酷炫安全帽的人走近後,從皮衣口袋內拿出一副墨鏡戴上;依稀可以從臉上的皺紋看出這個人的年紀,但他身體輕盈地跳上這部野狼機車,而後像是聽見什麼似的回過頭,笑呵呵地說:「賀賀賀,午涼ㄉㄧㄡ   ˇ   賀!」(註2)

    隨後他啟動油門,揚起一陣塵土、奔馳在道路上機車漸漸遠去。

    全文完—

(註1)ㄎㄧㄠˋ:台語,聰明。

(註2)賀賀賀,午涼ㄉㄧㄡ   ˇ   賀!:台語,好好好,有涼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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