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Track 01 S'il vous Président

      看著轎車通過戒備森嚴的警衛亭,兩旁的憲兵隊舉手敬禮,前方即是那棟既熟悉又陌生的新古典主義建築:赤紅磚與灰泥構成典雅莊嚴的基調,五層樓高的建築本體裝飾著繁複的圓拱窗、羅馬柱、複柱與山牆,充滿熱帶氣息的椰子樹除了提供遮陰之外,也是建造該廳舍的殖民者刻意彰顯自己的帝國勢力已從溫帶觸及到南洋;當然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高聳的六十公尺尖塔,立於廳舍的正面中央俯視整座城市與全國人民。

      儘管一直都有讓這座超過百歲的威權體制遺產成為純粹的古蹟,然而每當有相關的提案出現時,總會牽扯到「新的總統府要蓋在哪裡」、「是不是要順便遷都」、「執政黨花人民的納稅錢給自己修皇宮?」等等議題與爭執,最終都在朝野政黨的口水戰中不了了之,於是直至今日,這座紅白相間的老廳舍依然是這個國家最高中樞機關的所在地。

      轎車拐了一個彎,繞到整體建築物的正後方,愛奧尼克式的希臘石柱撐起半圓形的迴廊,灰白的牆面被午後的艷陽直射出淺黃的色澤。

      車身緩緩停駐在階梯旁,副駕駛座上穿著全套黑西裝的特勤趕忙下車,繞到後座的位置幫我打開車門:待我踏出車門之時,佇立在迴廊底下的兩名憲兵立刻舉手敬禮。從未見過這種排場的我不免縮了縮脖子,掛著僵硬的微笑向侍衛與憲兵點頭致意。

      毫無反應。

      看著他們有如機器人般面無表情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讓我感到十分尷尬。

      棕紅色的檜木門在我接近門檻之時自動朝左右滑開──這次倒不是有誰在門後服務,純粹是門框正中央的自動感應。然而過去從來沒見過檜木門也能改造成自動門的我不免愣了幾秒鐘,才傻呼呼地從大門踏入建築物內。

      一進大門,即是一道鋪著深紅地毯的寬敞長梯。儘管貼上了煞風景的防滑反光貼紙,但還是能感受到這棟帶有巴洛克晚期風格建築的氣派。

      階梯上一位穿著深灰色西裝的男性緩緩走下來,

      「喔,尚廷,」

      消瘦的鼻樑上架著方形的琥珀紋眼鏡,厚重的鏡片底下罩著刻劃歲月痕跡的瞇瞇眼──記得出國前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瞼還沒有那麼沉重,頂上的頭髮也還是烏黑油亮,然而此時他的髮量雖然沒有減少,但髮色已顯斑白。

      「你真準時,我剛好正打算出來接你。」

      「定璽叔,」

      我走上前去雙手握住他伸出來的厚實右手:

      「上次中常會沒時間問候定璽叔,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他微笑著用空著的左手則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這一陣子大家都很忙,那次會議也是一團亂……不過,見到你平安回國就好。」

      我跟在男子的身後,緩緩登上長梯。

      雪白色的拱柱與圓形屋頂也隨著我們的移動慢慢映入眼簾。

      「記得你是去法國留學,對吧?」

      「是的,去年才從巴黎第八大學拿到博士學位。」

      「巴黎啊……年輕的時候為了軍購案頻繁去了幾趟,之後就沒機會再去了;一直想著要找個時間好好去觀光,特別是想看看重建後的聖母院,結果即使現在疫情都結束了,也排不出空檔。」

      他輕嘆了一聲笑道:

      「不過那場疫情沒把我這老傢伙帶走,已經是主給我最大的恩惠了,實在不敢再奢望太多。」

      「哪兒的話,定璽叔您的身體還很硬朗健康,退休後再去法國都還不遲啊。」

      「退休啊……」刻著皺紋的臉上揚起一抹無奈的微笑:

      「那也要這個國家放我一馬……黨裡面如果有多一點像你一樣的年輕人才就好了──不過太年輕也是個問題。無論如何,至少在現任的總統女士卸任之前,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吧。」

      最後一句話,想必是身為虔誠的天主教徒刻意表現出的幽默吧,我也微微地對他的感嘆回以微笑。

      午後的陽光透過古典的窗櫺在二樓鋪滿地毯的走廊上切割出一畦一畦金色的方塊,延伸到白色壁面的強烈光源反射使得地毯原本的棗紅色看似漆黑一片;整個走廊看似一條龐大而華麗的跳格子遊戲,只是感覺稍有不慎就會落入深淵。

      男子毫不遲疑地大步踏過光照與陰影,不在意灑落在身上的光明與黑暗,然而在他斜後方半步的我則有些躊躇不前。

      「嗯?怎麼了嗎?」注意到我腳步慢了下來的他輕聲問道。

      「啊、沒事,沒事,」我嚥了嚥口水:「只是因為第一次進總統府,有些緊張……」

      聞言,他哈哈大笑:

      「那你可要盡早習慣,畢竟從今天開始,這裡就是你的辦公場所啊!」

      我也只能撐起僵硬的微笑回應。

      拿到博士學位後,在巴黎度過了將近半年的待業時光決定回國。然而回國之後同樣有半年的時間找不到工作。

      儘管造成世界恐慌的肺炎疫情已經離去,但對於各國的經濟打擊才正開始發酵。

      當初選擇到法國留學也是預想到經濟蕭條的情況下,頂著留學生的光環可能會比較好找工作,甚至可以在國外發展,然而國內外的景氣從我入學到畢業都沒有恢復的跡象。

      就在這種前途茫茫的焦慮下,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突然自己找上門來。

      「喔,對了,你爸爸最近還好吧?」

      突然出現的話題讓我頓時反應不過來。

      「啊、嗯,他很好。上星期還跟他打過電話,說之前種的小番茄差不多可以收成了,還問了需不需要寄一些給我。」

      「喔,如果是你爸爸種的蔬果,那品質應該不錯;畢竟他是凡事都追求完美的人,而且非常聰明,即使不繼續在政壇發展,做任何事情應該都能得心應手吧。」

      被我尊稱為定璽叔的男子瞇著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的陽光:

      「等我退休後,也想買塊田,在鄉下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遠離城市的紛紛擾擾。」

      我看著他略顯孤寂的側臉,幾乎是本能反應地脫口而出:

      「不過國家還需要你啊,定璽叔。」

      對於我的答話,他的臉上揚起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這一點跟你爸爸不太一樣。這是你的優點。你爸爸是個人才,可惜脾氣太硬了。」

      雖然用字遣詞中規中矩,不過即使是在政壇打滾的老江湖,對於年輕人刻意的恭維看起來還是頗為高興。

      「如果他為人處事能夠圓滑一點的話,也許今天在總統府內的就不會是我了。」

      出身政治世家又掛著二級上將軍銜的人說出這話就過於謙虛了;即使世界的潮流已經遠遠不同過往,但「趙定璽」這三個字與「國家安全會議秘書長」的職位,在政壇與軍方的影響力仍是路人皆知。

      趙定璽在一道樸實而厚重的兩扇木質門扉前停下腳步,而我也跟著張望四周,只看到兩邊走廊的盡頭掛著與古典裝潢格格不入的監視器,兩端各站著兩名穿著黑色西裝的特勤隨扈。

      「照例來說是要在大禮堂舉行任命記者會,不過這一陣子換人太頻繁了,而且總統的勤務太多,才會這個時間找你過來。」

      雖說是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沒辦法跟以往的工作經驗進行比較,不過上班首日是在下午兩點報到確實很奇怪──說到底,畢業後直接到總統府工作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所以我也選擇不去深究。

      他敲了敲木門:

      「總統,我帶今天開始就任的總統府秘書長來報到。」

      是的。

      年僅二十七歲、去年才拿到博士學位的我,回國之後的第一份工作居然是「總統府秘書長」。

      放在過去應該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在眼下的世界趨勢卻似乎平凡地不值一提。

      「……沒有回應啊。」我站在趙定璽的身後,看著靜默的木門。

      他嘆了一口氣,再度彎起指節敲了三下:

      「總統!」乾啞的嗓音也微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不在嗎?」

      對於我的提問,趙定璽搖了搖頭:「二十分鐘前車隊就已經回到府內了……唉。」

      一臉無奈的他只好再拉高了聲音:

      「總統,我們要進門囉!」

      門後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他握起門把,往左右拉開──我還以為這個門的構造是往內推──便引著我踏入了這個國家最高層的決策核心所在地:總統辦公室。

      首先引人注目的便是右手邊偌大的世界地圖,從天花板延伸到地面,乍看像是從一般書局買到的地圖放大版,然而上頭的國家資訊卻停留在好幾十年前,似乎是當時特製而難以替換掉;地圖左右兩側是拉起簾幕的窗戶,這個房間目前唯一的光源也因此被遮蔽了大半,使得二十多坪的辦公室顯得昏暗。左手邊則是寬大厚實的木質辦公桌,層層疊疊的黃色公文夾幾乎要掩蓋後方的皮椅。與拉門正對的是一排棕色的古典書架,然而架上空空如也,沒有擺放任何書籍,書架旁邊則是一道單扇的門扉,似乎連通到另一個房間。

      被地圖、辦公桌、書架環繞的辦公室正中央,是一張三人座深灰色沙發、一張兩人座深灰色沙發、一張白色單人座沙發與擺著一罈插花的矮茶几。

      一個人影正仰躺在正對著我們的雙人座沙發上。

      儘管辦公室內欠缺光照,然而人影的面容卻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的視線中:修長的睫毛底下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玲瓏大眼,搭配著精巧的鼻樑與細緻的桃紅色雙唇,齊眉的瀏海與垂放在雙耳後方的兩道髮束烏黑亮麗,嬌小的身材不僅使得那頭長髮似乎都要超過上半身,還讓她剛剛好嵌合在雙人座的沙發上。

      然而,相對於令人驚嘆的外貌,她目前的姿勢則是另一種層面上的讓人不得不停駐目光:仰躺在沙發上的女孩,雙手持著螢幕發光的遊戲機(這也是為何可以清楚看到她臉龐的原因),聚精會神地扳弄搖桿,完全不理會闖入辦公室的我們,似乎也不在意自己單薄的圓領衫因為躺姿不良的關係而掀起下擺、露出肚臍,以及看似長度不及大腿中央的短裙幾乎蓋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赤裸的雙腳旁邊可以看到被隨意褪到沙發底下、應該是襪子的衣料,還有一雙東倒西歪的黑色低跟短筒靴,扳開的金屬扣環閃著微弱的反光。

      三人座的沙發上則散亂著一套看起來像是學生制服的衣裝,推論是她一進這間辦公室之後就脫下那套衣服、隨手往旁邊一扔,然後把自己的身體甩到那張雙人座的沙發上,蹭掉鞋子與襪子之後,就保持現在這種姿勢沉浸於眼前的遊戲機中。

      看到眼前的景象,趙定璽不動聲色地說道:

      「總統,這位是新任總統府秘書長的王尚廷。」

      被叫到名字的我輕夾了一下背脊,硬著頭皮走向前一步:

      「初次見面,我是今天起擔任秘書長的王尚廷,還請多多指教……」

      呃,照理來說應該要握個手之類的,然而躺在沙發上的女孩似乎沒有起身的打算,也沒有來個自我介紹或是噓寒問暖。

      她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場面頓時顯得有些尷尬。

      我瞄了瞄趙定璽,然而他只是癟著嘴靜靜地看著躺在沙發上的女孩。該說不愧是軍人出身,所以特別有耐心,還是純粹對這個女孩的行徑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草莓沙士……」

      女孩總算開口講了第一句話──然而內容卻是令我一頭霧水。

      「……什麼?」

      「我要喝草莓沙士。」

      「……呃……」

      她在講什麼?

      對於我的反應,她看似不耐煩地瞥了我一眼:

      「你不是秘書長嗎?我說我想要喝草莓沙士,去給我拿一瓶過來。這是大總統命令。」

      這是眼前這個癱軟在沙發上玩遊戲機的國家領導人,交代給我的第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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