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3_

    一般寵物店內的兔子都是集中生產,出生不久便與母親分離送入看似溫暖安全的玻璃窗內供人群觀賞購買,只有這時,我才會慶幸兔子的意識不如人類發達,那抽離與自身最親近的關係的痛苦,即使在開朗的個體身上也必定將留下殘忍的陰影。

    或許也是因既有的脆弱印象,總有善心人士會願意主動守護這些脆弱的生命,使那些被迫害的兔子有了可以重新維繫關係的羈絆。

    在社會也是相同道理。

    對於需要幫助的兔子,學校也有一套制度協助,較優渥的獎學金、較高的成績加乘、較多強制的關心,因此同學C的角色被決定下來,掛上必須照顧兔子的任務,即使不情願也需無時無刻對她留心。

    昨日放學,天上的雲層已經積的如羊毛般厚重,天氣預報表示明天下雨機率為100%,臺灣已經好久不曾下過雨。

    而今日的鬧劇也如日常般演出,一群人圍著兔子,又是譏笑,又是謾罵,從隙縫中,我窺見同學A正拿著襪子塞進兔子嘴裡。

    我將功課整理妥善放入書包,祈禱這世上能有一位正義的化身阻止這場殘酷的餵食秀。

    因為我很清楚自己並不是成為主角的角色。

    垂下眼簾,我將視線抽離,窗外已經開始飄雨,是時候回家了。我背起書包,以最不起眼的方式闔上椅子朝前門走去,卻不知為何腳步異常沉重,我看向腳邊,那裡並無任何阻擋。

    「等等!」我聽見身後的哭喊。

    那是我從未在班上聽過的聲音。

    「兔子逃走了!」吵雜的喧嘩才剛開始,我便感覺身後被某樣東西拖垮,沉重壓力赫然朝我雙肩落下,毫不驚異,我向後重重摔去,背部撞擊的聲響在體內迴盪。

    向後倒下後的視線,正好被兔子的面容佔據。

    我第一次理解何謂無聲啜泣。

    她的的瀏海在臉上形成深遂的陰影,我卻在其中尋找到奮力掙扎的雙眼,那雙眼被淚水反覆浸溼落下浸溼落下,銳利的神情卻從未透露任何一絲卑微,即使正在哭泣仍不甘發出任何聲響。

    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及眼也濕了,那是兔子的淚水。

    我想起過去曾經過寵物店內的兔子們,如消長般總是一批批進貨,很快數量自然減少,在這輪迴中實際上存在規律,被留下的兔子總是最討厭迎合客人伸出雙手,蹬著後腿縮進角落不肯接近,然而很快地,被留下的兔子消失不見,再次被一群新進的兔子佔據,重複一次又一次的循環。

    雖然想試著買下剩下的兔子,但父母並不喜歡寵物。

    「請救我。」兔子這樣懇求道,從她眼中,我看見櫥窗內剩下的兔子的身影,那股堅持自我的矜持。

    我非常肯定地將"兔子"推開,拍著大腿起身離開教室。

    因為父母不喜歡寵物。

    我不能養寵物。

    世界寂靜了下來,就連過去同學的吵雜以及外頭巨響的雷聲都變得無法進入腦殼中。

    「老師,水要淹進來了!」同學B難得大聲地說話使我回過神來。

    窗戶外,積水竟已淹過窗台,眼看來到教室一半的高度,令人充滿窒息感。

    豪雨無情地狂妄的落下,在水面形成猖狂的波瀾。

    若水真的淹入,那兔子的屍體和案發現場就會被破壞。

    當我這麼想時,同學B已經衝上前抱住兔子早已僵硬的屍體,跨上椅子朝教室後方最高處的櫃子上粗魯地又拖又拉欲向上爬攀爬,完全不顧死者生前的意願和破壞現場的後果。

    可憐的兔子被隨心所欲玩弄,濕漉的頭髮結成一束束,被頭髮遮掩的面容在空中搖盪。

    「喂!停下來!」班導見狀慌張的衝上前去要阻止同學B,就在此時,積水已突破防線,從窗戶的縫隙溢入,很快浸濕眾人的雙腳。

    「不要!」他雖恐懼職權,卻在櫃子上不肯放棄的歇斯底里哭泣著「只有現在……」

    「你們幾個來幫我勸他!同學C!」班導是一位見人落淚就失去調理的大人。

    「隨便他吧!」見同學C本來要上前去幫忙,同學A仍是那副無所謂的態度阻止了他,同學A不慌不忙地將周圍的桌椅收集起來,一派輕鬆的將之堆疊成一座安全島「要是幫他,等等這就不歡迎你了。」他微笑道。

    同學C看了一眼教室後方的鬧劇,面色焦急地夾在兩人中央,最後,只得爬上同學A的安全島,找了一個好落腳的地方坐下。

    「我受夠了,你們這群瘋子我全都要交給警察!」班導見狀,再也扮演不了班導的模樣,慌亂的神情,狼狽的身軀,更像是丟失工作卻努力守護尊嚴的中年大叔。

    「對班上嚴重的霸凌一無所知,您只是位失格的大人吧,不介意失業的話儘管把我們供出來沒關係。」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同學A這麼尊敬的稱呼老師"您"。

    四人在教室內僵持著,而我將腳縮到椅子上方,避免沾到鞋子。

        "Emotional   blackmail"這是我曾在公民課本上看過的人際關係,那是一早期由心理學家提出的理論,解釋我們人在不知不覺中,總是想要威脅利誘他人的行為。如今,已經死亡的兔子被過度關懷的同學B騷擾,同學B被自以為是的班導怒斥,班導被個性惡劣的同學A威嚇,而同學C就像是被一切迫害的產物,無依無靠的只能選擇同學A。人與人經由溝通形成羈絆,而線若打了死結,反將成為拖累自己的包袱。

    我皺著眉頭,覺得快要喘不過氣,水淹過我踩在椅子上的腳踝,冰冷的觸覺令我意識到這場豪雨並不會因世上任何人的悲鳴而停止侵略,我痛苦的轉頭看向窗外,外頭的積水已淹過二十米,明明還未溺水,我的呼吸卻近乎停止。

    好奇怪啊。我將頭埋入雙腿間,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硬生生的握在手心用力擠壓,那肯定是兔子的雙手。

    我當然知道兔子為什麼會選擇找我求救,因為我是這個班級裡唯一疏離人群,從來不表達自身立場的人,那天,她肯定以為我可以進入她的世界,卻未料及我會選擇拒絕。

    我才是最後促使她即使痛苦也選擇溺死的罪魁禍首吧!

    「誰都不想成為兔子啊……」我痛苦地自言自語,身體異常冰冷。

    若可以選擇,誰都不想成為兔子啊!我閉著眼睛握緊拳頭敲打自己的額頭。

    「完蛋了!要是有人出事我要怎麼負責?」班導頹廢的自顧自吼道。

    水觸碰鼻尖的觸感使我驚嚇地跳上桌子,同學A就像鎖定獵物般目不轉睛的盯著我,我與他凝視好一陣,這班級中有他無法管控的存在,對同學A來說是最大的麻煩。

    對我而言,不參與任何的偏見,不參與任何的思維便是最完美的保護。

    我不願踏入考驗,卻不知該如何掠殺名為同情的罪惡感。

    已經夠了。

    外頭的水在我心中形成巨大的壓迫,此時的我才知道水竟也能喧囂。

    我想打破這場鬧劇,我受夠了。

    班上即使少了同學A大概也無法改變什麼吧!我這樣想到,這裡的所有人早已相互影響和勒索,如今失去受罪的羔羊,輪迴必定也會毫不猶豫由結局前往開頭輪迴尋找下一位受害者。

    因此,我決定了。

    長時間無語的對視後,我先是對同學A一笑,笑中不含任何一絲情感,而後跳下桌子任憑水淹過我的腿和腰。

    水的阻力令我難以前進,每一步都如同當時想獨自離去餵食秀的沉重,我朝著教室的窗戶緩慢移動。同學A直盯著我的視線從外停歇,可我毫不在意地來到窗前爬上被淹沒的書櫃,身上吸飽水的布料相當厚重,我在書櫃上尋找堅硬的器具,很快便發現浸在水中的觀賞盆栽。

    毫不猶豫,我拿起盆栽便直向玻璃上砸。

    「你在幹嘛!」班導聽見聲響後在身後緊張的狂吼。

    好想將這份壓力擊碎,好想逃出教室任由大雨侵蝕,在這裡,我已近乎窒息。

    盆栽碎了一角,我再次撿起,再一次的向玻璃砸去。

    班導不想成為兔子,同學B不想成為兔子,同學C不想成兔子,誰都不想成為兔子,我也不想成為兔子啊!

    水花濺起模糊了我的視線,盆栽可憐兮兮的裂成兩半,泥土全噴灑在我周圍。

    究竟誰才是正義,究竟誰才是最正確的!

    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及眼濕了。

    「喂!」我聽見身後有人試圖阻止我。

    玻璃裂開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紋,彷彿是我內心最深的痛,就要無法承受巨大的壓力粉身碎骨。

    就快了!就快了!

    我奮力甩著手,將剩餘沒多少的盆猜殘片死命砸去,我親眼看見它擊中……

    啪!一聲,當我想重新拾起碎片時,手卻被捉住被巨大的力量向後拉去。

    我撲通落入水中,未料的情節令我連吃好幾口水,連耳朵都鳴了,世界變得死寂,我只感受的到心臟正劇烈狂跳,這是自我有意識以來第一次了解何為遠離喧囂。

    我很後悔因自身的無能而放棄伸出援手,很後悔即使身為第三方卻毫無勇氣打破局面,很後悔自己就像配角般隨波逐流。

    若兔子死了就好了…….,過去曾無意間閃過的念頭如今卻一語成讖。

    好安靜啊,此刻若能成為永恆就好了,我刺痛的眼反射的緊閉。

    正當我這樣祈求時,頭卻被人無預警抬出水面。

    「你還好嗎?」是A阻止……不,是警察。

    我咳了幾聲將肺部的水吐出,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我困難的轉動視線,眼球不聽使喚的顫抖,一明一黯,一名一黯,終於瞥見方才敲擊的玻璃,上頭雖然裂好大的蜘蛛網紋,卻完全沒有要碎裂的跡象。

    ……。

    我哭笑不得的癱在警察懷中。

    也是,我怎麼可能擊碎呢?那可是強化玻璃啊!

    我的全身上下都在叫著疼痛。

    況且我只是個配角。

    「聽得見我說話嗎?」腦人的關懷仍在持續。

    我從未想過能拯救他人的是社會正義,阻止我的竟然也是社會正義。

    警方不停搖晃我,彷彿害怕我會就此失去呼吸找不回意識,可實際上我只是累了。

    真的累了。

    求求你,讓我在水中待一會吧!我痛苦的啜氣。至少這些飛濺的水花還能吞噬我的淚水,將之拖入無人知曉的深淵。

    求求你。

    求求你。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