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挺的白襯衫紮進了藍灰色格子百褶裙，再繫上同樣色系的領結，鏡中的許穎，清湯掛麵的短髮順著頭臉的弧度微微內彎，垂落在肩上，若是再配上個清爽的笑容，就會是個印刷在高中校園簡介上標準的優等生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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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穎看著自己，撐起嘴唇的弧度，雖然笑意並沒有傳達到眼裡，但她覺得這樣就算及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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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房門，轉進廚房，打開冰箱巡視一圈。冷凍庫裡的魚要放到冷藏室退冰解凍，青菜可以等放學回家再洗洗切切，還差個湯，就用袋裝湯粉將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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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關上冰箱門，許穎就被快門的喀嚓聲嚇了一跳。轉頭一看，許爸爸不知何時出現在廚房門口，正舉著手機對準了她，臉上的笑容有些得意、有些憨傻，廚房的門簾還半罩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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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幹麼啦？」許穎愣了楞才揚聲抗議。她還是不太習慣一早見到父親醒著，不太習慣只有父女倆的、一屋子的安靜。過去三年，許穎孰悉的景況是舅媽罵罵咧咧吼著要一雙兒女別再賴床，舅舅端坐餐桌慢條斯理地吃著麵包，而她是上錯舞台的演員，端著馬克杯，小口小口喝著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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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考上翰揚高中，我得意不行嗎？」許爸爸揚手打碎了許穎的回憶，他右手在半空中畫圓指揮。「來來來，轉過來，擺幾個pose，我要多拍幾張給妳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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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啦，你以前不是說過，媽早就看過我穿翰中的制服了？」許穎從她爸身邊擠開，撿起放在客廳沙發上的書包，急急從自己的問句裡抽身。「電鍋裡幫你蒸了饅頭，要夾蛋的話自己煎。我上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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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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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許爸爸略帶遲疑的回應，許穎拉著半開的家門，側過身子，一臉探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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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羞赧地搔著頭，刻著皺紋的那張臉，怯怯流露少年郎的不知所措。「今天晚上有聚餐，我就不回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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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穎悶了半秒。「跟王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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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爸爸急急補上一句。「還有以前廠裡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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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穎嗯了聲，隨後讓語調輕快起來。「很好啊，上次你喝醉是她送你回來，這回記得別貪杯多飲，又給人添麻煩。啊，晚餐不吃的話我就不煮了，記得把魚拿回去冷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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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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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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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爸爸遲遲才開口。「妳要不要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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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許穎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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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阿姨跟我說，她一直想好好和妳聊聊。啊我就想說趁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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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爸爸的聲音被許穎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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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哈，我就不用了啦，下次有機會再說吧！先出門了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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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笑容隨手向後揮了揮，在許爸爸反應過來之前，許穎迅速將門帶上，踏著比平常更加急促的步頻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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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鎖，踢開腳踏車腳架，跨上座墊，笑容垮了，呼吸因為快速踏動踏板而急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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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踏車轉出小巷，輕快溜過潑灑著大片晨光的街道，長長的影子在她身後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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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高中，學校不在步行可至的範圍內，舅舅應她要求幫忙把家當載回她老家時，休旅車後頭就塞了這輛說是表妹淘汰不要的腳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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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同住了三年多，許穎和她表妹之間還是不冷不熱。然而更久以前，她們雖然只在逢年過節見面，群組中偶爾還是會說笑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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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近了，關係反而更加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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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穎不知道大人心裡是怎麼想的，只聽舅舅說，許爸爸的輪班時間不定，剛喪母的小學女生肯定需要親朋好友的各種陪伴，這麼長的時間留她一個人在家，他們也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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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穎的去處，基於道義和責任，跟舅舅一家綁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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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房兩廳的公寓，原本給他們一家四口正合適，要再把許穎硬塞進去，把她擱哪裡都會有人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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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彈最大的，毫無疑問是她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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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完整的房間，得硬生生割讓一半領土出來給這個不速之客，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六女生哪裡懂得壓抑情緒？暴跳如雷的火山直到許穎搬進去前幾天，才在舅舅貢上的平板和舅媽的軟言安撫下，勉強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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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許穎後來聽表哥說溜嘴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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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曾聽見過舅媽壓低了聲音向舅舅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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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快一年了吔！她幹麼還是整天如喪考妣頂著那張臉晃來晃去，也不會主動幫忙做家事，好像我欠她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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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她還只是個孩子，別計較那麼多。」舅舅的安撫聽起來有氣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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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計較？你以前把你老媽扔到我手上有跟你計較什麼嗎？誰沒死過父母啊？我也早年喪母啊！一家老小都落到我肩上要我來照顧吃穿，我還不是隔天眼淚擦擦就咬牙出門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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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舅媽喘口氣，把拔尖的嗓子又壓抑了下來，「我只是關心許穎的心理健康。都要上國中了，以後課業壓力更大，那怎麼辦？不能老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以為全天下就只有自己最悲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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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不知道小聲嘟囔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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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跟她說說呀！不要老叫我扮黑臉。」舅媽語氣不滿，「是你跟她爸提說要把她接來我們家住的。沒媽的孩子，要是出去人家說她教養不好，我豈不是平白把這黑鍋背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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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許穎學會一些事，當舅媽說：「不用、不用。」時，那客氣就真的只是客氣而已，該幫忙洗撿菜葉、刷洗整理的還是要幫忙，從來都不是真的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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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穎為自己的遲鈍羞愧，於是乎，表哥表妹吃完飯離桌她自願洗碗，舅媽在廚房揮舞鍋鏟她隨侍在側。手頭上有家事忙碌，她覺得這樣很好，好似他們真的算得上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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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表妹抱怨許穎夜間溫書的燈光太亮太刺眼，她便把小檯燈拉進被窩，趴在床上複習國英數；表哥的房裡扔了滿地髒衣舊襪，她也自動自發幫忙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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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都是她自願的，一點也不勉強，她不想再讓人說她是個沒媽的孩子，不懂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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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時候許穎總是努力過了頭，她贏來舅媽的讚賞，卻讓表哥表妹在家中失去餘裕。每次舅媽吆喝著要他們倆多學學人家勤快，許穎總是渾身不自在，而表妹投過來的眼神過於銳利，也讓她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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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一家人，偶有齟齬是正常的，她這麼告訴自己。然而寄人籬下的疏離，一直在心底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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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軸發出軋軋吵雜的聲響，她是那樣專心致志，奮力踩著踏板，一心希望飛速旋轉的車輪，能帶她到遙遠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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