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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殺僧

【寒潭偈】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   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第二卷─塔靈》

[序幕]

燭光微動,闇黑中,只有昏黃的光充滿禪房每個角落。白雪初融、斗杓東指的三月,在江南已是早春,然而姑臧地屬西北,彎月西移的清晨,仍是寒意逼人。光影中,國師鼻梁高挺、眼眶凹陷的五官輪廓,細說著他的來歷。他幼年出家皈依於達摩耶舍門下,他離開中天竺,途經西域各國與敦煌,於十二年前來到北涼。秋紅花落、物換星移,一生嘗盡浮沉榮辱、悲歡無常他雖五十不到,然而已鬚髮漸白。

遠近迴盪著黎明前的梵唱,國師輕嘆了一聲,不經意的說道:「這梵唱是在述說新生命的開始,還是舊生命的結束?」早就體悟到有緣盡的時候,然而………

房門傳來輕微的扣擊聲,玄志法師的聲音傳了進來:「國師,我來了!」

「來了嗎?」

「是的,我來了!」

「真的來了嗎?」

玄志猶豫了一下,不知該答甚麼,不過超過十年的師徒相處,這種問答對他而言,似乎是習慣了。

「國師,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是的,都準備好了!」

「真的準備好了嗎?」玄志這次真的無言了。

「進來吧!」曇無懺禪師眼神深邃的望著一堆窗前打包好的經書,即將遠行之際,還真有點不捨。

「知道你的任務嗎?」

「是的,我會以生命保護這批經典,經亡人亡!」玄志堅定的說道。

「難為你了,這批佛典將對佛教影響深遠,時機未到,千萬不得取出來。」

「國師,沮渠氏王朝上下篤信佛教,為何如此憂心呢?」  

禪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還是沉默地望著經書,陷入短暫的沉思,早課梵唱對他來說,好像很遙遠。心知即使已臻三明六通境界的他,也無法改變未來,只能盡他最後的心力。禪師轉過身來,遞給玄志一塊玉珮,鄭重的說:    

「該是出發的時候了,這玉珮是李妃的信物,到城西竇融臺的尹台寺,面見尹太后,她會協助你們安單,等信物相符的商團到達之後,跟著一路往南走,莫回頭,找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結廬修行,勿斷佛心。」

「國師,經典隱於山林不是可惜?」

「憑你這句話,我更放心了!   經典蘊含佛陀無邊的智慧,不會一直隱於山林,五年或十年後,因緣到了,自然能重現世間。」

「國師,我懂了!」

「去吧!趁天色未大白,千萬勿露行蹤,盡速離開京城。」

玄志伏地稽首道:「拜別國師,祝國師如願尋得中土尚缺的經典。」

沙門玄志背起經書行囊,推門而出,忍不住回頭望了禪師一眼,差點踏空一個台階。玄志快步越過內苑閑豫寺後方庭園,從側門離開已住了十餘年的譯經院與道場。  

一身匈奴武士裝束,一把直背弧刃環手刀斜背在後的勇士沮渠科巴,已經如約牽著兩匹駿馬在前方樹林中等候,一匹馬準備負載經書與行李,另一匹馬是為沙門玄志準備的坐騎。科巴雖然與宗主蒙遜同為沮渠族系,不過科巴是典型的匈奴盧水胡族,世代在大漠逐水草而生,年少拜蒙遜堂兄沮渠男成之門下,征戰沙場數十年,因仰慕曇無懺禪師,只要禪師外出行腳,必定隨護在側,玄志也無法理解,為何禪師這次遠行未讓科巴護衛,反而派科巴護送他離開姑臧,顯然禪師視這些經書勝過生命。  

「往哪裡?」科巴話不多,望著剛急奔而來的沙門玄志問道。

玄志潛意識的探手摸了摸懷中的玉珮,篤定的說:「往西走到竇融臺,行蹤必須隱密。」

科巴向玄志恭敬的行禮後,隨即接過行囊,將裝有經書的行囊讓另一匹馬負載,兩人上馬後,馬蹄踩著第一道晨曦與林中殘雪,朝樹林深處疾馳而去。

  第一章   宿命

禪師推開房門時,慧嵩、慧思、道明、道朗等四大弟子,已經在院子裡肅立恭候,論年齡,三大弟子可能還比禪師大,不過有感於禪師在咒術、學養與禪定的崇高修為,許多河西一帶的僧侶都拜於曇無懺禪師門下。在弟子陪伴下,禪師緩慢走向閑豫寺的大殿。

禪師邊走邊對閑豫寺住持道明法師及譯經坊「筆受」慧嵩法師說:「譯經院的工作不可斷,若有需要,可移至南山石窟進行。雖然大王對《連山易》等周易數術與道家符咒之術多有涉略,不過要將大王導向正途,佛法修持是不二法門,就有勞慧嵩法師了!」。  

道明法師回覆:「譯經工作不會斷,禪師請放心。敦煌寶塔寺已經傳來訊息,天竺沙門浮陀跋摩已經來到北涼,正往姑臧的途中。」

「我在于闐尋求《大般涅槃經》中、下分時,對浮陀跋摩也略有所聞,他是位天竺高僧,是難得的三藏法師,在西域享有盛名。」禪師說完,回頭轉向緊隨在後的道泰法師說道:  

「道泰從西域請回的《毘婆沙論》梵本,可請浮陀跋摩法師譯之。」

道泰法師曾經翻越葱嶺到罽賓、天竺等西域諸國,終得《毘婆沙論》梵文本十萬餘偈而歸。道泰合十感恩禪師的關照與囑咐。

禪師又向隨伺在旁的道朗法師說:「道朗,你務必要向大王提醒,自從佛馱跋陀羅被擯逐出長安而投奔東晉,且鳩摩羅什法師圓寂之後,魏朝拓跋氏仍然在急尋精通梵文佛典的三藏法師,故需派遣精兵保護浮陀跋摩法師,以免中途生變。」

道朗法師眉頭微皺,有點急促的說:「禪師有預感魏朝拓跋氏將會有所行動嗎?   如果屬實,恐怕禪師這趟西行將有兵刀之險,禪師務必保重。」

禪師俯首輕嘆了一聲,意有所指的說:「道朗,你剛才誤踩了一隻螻蟻,業障又多了一層了。不過以螻蟻而言,第五百次輪迴已盡,業報以滿,感恩你賜給他轉世為人的機會。」

隨行的法師聽聞此禪機,臉上表情各有不同,尤其是曇無懺隨身筆受且咒術第一的慧嵩法師白眉深鎖,欲言又止。

轉眼已經來到佛殿大門,維那與悅眾領眾迴向之後,呼班帶領整齊莊嚴的東、西班比丘眾恭迎禪師,禪師緩步走到佛陀及菩薩前,帶領眾比丘眾向本師釋迦摩尼佛行三問訊禮,禪師轉過身來,以慈悲柔和的目光拂過眾弟子。眾比丘隨後向禪師跪拜問訊,道明法師以住持的身分,依例恭請禪師開示,禪師並未多,僅慈示:「眾比丘既然佛緣殊勝,落髮為僧,期盼嚴守佛陀教誨與僧團戒律。法門無量,期盼眾比丘能精進禪修,弘揚大乘佛法。」

此時大殿外已傳來馬蹄聲,禪師知道出發的時辰將至,禪師再次帶領比丘眾禮佛三拜,隨後與大法師們步出大殿。

殿外已經人馬眾多,左邊由玄高法師居中,率眾弟子前來送行,右首一行人則是河西王沮渠蒙遜派來的內院近侍,為首的左近侍總管李浩趨前先向禪師問安後說:「秉告禪師,大王、世子、文武大臣及內眷已經出發至西城門,恭送禪師啟程。」

曇無懺禪師微點頭答禮,山門前有十來騎護法僧,由「護法長」玄勇沙門為首,雖然各現沙門相,然觀其身形舉止,都是內外兼修的高手。禪師捨棄弟子備好的坐騎,闊步走向西城門的方向,心中感覺到,這一生中從來沒有如此的自信與踏實。

 

*********

蒙遜於上個月接到魏朝使節李順帶來的詔令時,陷入一生中最難的抉擇,封上鮮紅如血的國璽,那拓跋燾的詔令仍歷歷在目:「…仰慕曇無懺法師佛學造詣深厚,持咒數術精通,特宣法師進京面聖,以輔國政,教化吾國臣民…」曇無懺是大涼佛經翻譯主持者,更是大涼佛教組織與信仰的無上導師,甚至已被視為彌勒菩薩的轉世,曇無懺絕不能離開大涼。蒙遜在書房對著魏皇的詔令沉思許久,與曇無懺深談到深夜,隔日讓中書令擬了一封回函,婉拒了拓跋燾的諭令,在宴請魏朝高平公李順時,當面託李順帶回去,又給了李順一箱的西域寶石與玉器。曇無懺與蒙遜皆熟諳三易數術,心知此劫難解,數日之後,曇無懺告知將再度西行求法,這是「生門」還是「死門」?   大概只有他們倆人知道。    

蒙遜此時已經提前來到西城門的駐衛所,在座除了兼程趕回來的敦煌太守沮渠牧犍之外,還有大都督王傑、苻駿等人,坐在蒙遜右後方的則是右近侍總管劉元。  

蒙遜首先問太子沮渠牧犍:「返回姑臧途中,情勢如何?   聽說拓跋燾收到我婉拒的書函,氣得連花瓶都砸爛了。」

「沿途還算平靜,不過拓跋燾的高手是否喬裝商旅,密謀劫人就不得而知了!」牧犍回答。  

大都督王傑轉向太子牧犍,抱拳陪禮道:「恕末將冒昧,最可能下手的地方是酒泉,西涼王李暠還有少數的部下蠢蠢欲動,部分餘黨是否潛伏於民間,趁機勾結北魏,不得不防。」

太子牧犍的夫人李敬受是西涼王李暠的女兒,距離沮渠蒙遜攻陷酒泉、斬殺西涼王李暠,已經十餘年了,不過蒙遜當時並未殺害李暠的兩個兒子及女兒,主要是擔心李暠在河西還有很大的影響力,反而讓李暠的女兒李敬受成了太子牧犍的夫人。  

蒙遜點了點頭,問太子沮渠牧犍說:「李妃還好吧?   她還與兄長們聯絡嗎?」蒙遜也知道李敬受是皈依曇無懺禪師的俗家弟子之一,十餘年虔心修持佛法,謀反的機會不高。

三月和昫的陽光,從窗外斜斜照入廳內,近侍總管劉元避開照在側面臉龐的陽光,仿如刻意躲入茶几旁的陰影。沮渠牧犍想回答父王的疑問卻欲言又止,劉元反而以低沉的聲音道:「啟稟大王,曇無懺禪師昨天確實是在孟王后的偏殿見過李王妃,孟王后也在場。內侍回報,夫人們只是關懷禪師一路上糧食及旅途花費是否足夠,禪師稟告,大王已經資助他數箱的糧食、財物及馬匹。不過李王妃請禪師經過酒泉時,到兄長的家中暫歇,順便為其兄長開示,這也是人之常情。」

太子牧犍挪動了一下身體,臉上表情難看到極點,蒙遜一生以謀略起家,哪裡會不知道劉元的意圖,年幼的世子沮渠菩提,是他押的寶,在菩提未繼承王位之前,太子牧犍是他的眼中釘,包括太子及太子妃的一舉一動,他可是暸若指掌。

蒙遜很想對他說,在此大敵臨頭的時刻,豈能容忍自家的內鬥,但還是忍了下來。劉元與魏朝特使李順關係甚密,這兩天還要找時間跟他聊聊,思考如何安撫魏皇拓跋燾的脾氣。  

其實蒙遜並不在意拓跋燾的威脅,雖然他違逆了魏朝皇帝拓跋燾的諭旨,以他在天象卜易、讖緯咒術的修為,才二十出頭的拓跋燾連對手都稱不上,更沒能耐闖入他家中硬搶曇無懺。也不擔心酒泉有變,因為在曇無懺看到酒泉城門之前,事情應該已經解決了。

蒙遜在意的是那份與曇無懺的緣,濃到化不開的緣,是他在佛法的導師,   又情同父子,更像累世相識的知己,他深信曇無懺將接引他,來生轉世至諸佛淨土,故涼過不能沒有蒙遜,蒙遜更不能沒有蒙遜。

此外,拓拔魏氏要搶曇無懺,恐怕涉及佛身舍利,佛身舍利自西域傳來中土,卻已消失近百年,傳言曇無懺是少數知道佛身舍利下落的人。    

蒙遜並未回應劉元的回報,轉而問大都督苻駿:「昨天商議的事,我希望你親自去執行,確認事成之後才回來。」  

其他人一臉疑問,但沒人敢問,也沒時間問,因為內侍已來報,文武大臣及內眷已到達西城門,曇無懺一行人也將抵達。

辰時已過,殘雪漸融,兩旁盛裝的后妃宮女,排列井然的文武百官,一路排到城門口。對蒙遜而言,莊嚴華麗的排場彷如虛幻的壁畫,蒙遜的眼中只望著遠方,那個穿著旅人裝束,左手持佛珠,右手持松木杖的曇無懺,禪師不疾不徐的朝西門而來,彷如腳不沾塵,蒙遜相信曇無懺已經證得阿羅漢果位,具有阿羅漢的六種神通,但如果他早已經知道途中將發生的事,為何他的腳步會如此的穩健與篤定?   仿如獅子般的勇猛無懼。蒙遜已經問了自己上百遍「這是個正確的決定嗎?我下得了手嗎?   我還有機會反悔嗎?」蒙遜無法否認,即使曇無懺步出城門,身影尤在地平線上,他也還會有一股強烈的衝動,叫他回頭。        

*********

曇無懺禪師的腳步仍然是不急不緩,眼光掠過道路旁一排插著王室旗幟的馬車,輕聲嘆道:「罪過!   罪過!   這些年造的業還真不淺。」這句話大概只有白眉的慧嵩法師才知箇中含義。由王室馬車推斷,王宮裡的后妃大概都到齊了,曇無懺不但是后妃女眷的禪修導師,還傳授了男女雙修的陰陽和合禪定,基於慧嵩法師對咒術的修為,禪師講授此禪修法門時,慧嵩法師都隨伺在旁,這是被無上瑜伽部視為是極秘密的樂空雙運法門,只能傳授給極少數佛法根器極深的法師或已證得果位的羅漢,慧嵩法師一直都不解,為何曇無懺禪師會對王宮裡的女眷傳授此禪修法門。

來到后妃女眷前,孟王后帶領盛裝的眾女眷向禪師問訊,孟王后身旁是年幼的世子沮渠菩提,沮渠菩提的同母胞兄,是兩年前遭吐谷渾軍隊襲擊而傷重不治的沮渠興國,年方十五的世子雖然貴為大單于,然自生母段氏過世之後,宮內已無依靠,只有孟王后的庇護及蒙遜還不時給予的關懷。其實,真正握有大單于實權的,是城府極深的孟王后。  

立於孟王后身側的是兩位王妃,一位是守寡的李氏,一位是太子牧犍的夫人李王妃。剛與沮渠牧犍從敦煌回來的李王妃,是唯一執意修習正宗禪學的女眷,李敬受成為王妃的次年,曇無懺來到姑臧,她很快成為曇無懺最精進的皈依女弟子。穿著高腰襦裙、素雅服飾的李王妃,在柔柔又帶點寒意的微風中,緩慢睜開微閉的雙眼,與曇無懺清不見底的目光不期而遇,禪師對著她微微頷首,雙手合十的李王妃心領神會,嘴角輕笑,不過仍然化不開眉間淡淡的憂愁。數天前,她已經喬裝為宮女,悄悄的進入禪房,與曇無懺做了深談,她已經向禪師發願竭力護法護經,不過為來需要更大的智慧與毅力,面對迎面而來的困難與險阻。      

相對於李王妃,寡婦李氏顯得格外醒目,來自龜茲的她仍帶有西域人的輪廓,淺藍色的雙眼,濃密微捲的睫毛與高聳的鼻樑,明豔不可方物。她頭梳單螺髻,身著闊袖襦衫,下配高腰褶裙,肩披一條飄逸的短小披帛,一點不像是為法師送行的裝束,唯一能配合這種氛圍的是合十的雙手。

其實她頗為失望,本想曇無懺應該特別對這個雙運大法的拔尖弟子開示幾句,然而禪師連看她一眼都沒有,卻對自視清高的李王妃投以關愛之情。不過師父傳給她的法與咒語,已經夠她用一輩子了,她很快的將心思轉移到明天的宴會,她是否應該在大王座前跳舞?   應該用她熟悉的龜茲樂?   還是較為傳統的清樂?   她想著想著,甚至不知何時曇無懺已經走過城門,回神過來已經看不見禪師的身影,反倒是看到一雙似乎盯著她很久的雙眼,一雙應該看李王妃、不該看嫂子的雙眼。

  *********

蒙遜頭戴籠冠,身著寬鬆裤褶,面帶微笑的迎向曇無懺禪師,與禪師走過西城拱門,那隻一生幾乎只握寶劍與馬繮的手,緊緊握著禪師,徐徐走出城門,城外本來為商旅而開的酒坊與客棧,早已經被近衛軍清空了,城外市集廣場也只有兩排手執長戟的軍隊。待十來騎護法弟子與馱著數箱糧食、財物的馬匹通過城門,蒙遜的雙眼轉向禪師,握著禪師的手說:「師父!   請務必快去快回。」

曇無懺並沒有回答他,只是深深的望他一眼,是感恩蒙遜在他由龜茲逃至敦煌時,以禮迎接他來都城;是相惜這位難得相遇的傑出弟子;也感念他未因拓拔燾的要求,將他送至北魏。

不過依他的禪修境界,他知道蒙遜已經做了一個無法迴避的抉擇,他也知道蒙遜與他累世牽絆的關係,這是宿命,是連聖人也無法解開的業力,因緣至此,也該是做個了結的時候了。

曇無懺身形一晃,跳上為他備妥的駿馬,頭也不回的領著弟子們沿著官道西行而去,事後有人說禪師眼眶含著淚,更有人說禪師嚎啕大哭,反正世事無常,禪師如何離開姑臧的已不重要,只不過成為茶前酒後的閒談而已。

不知何時,從大漠來的風已經逐漸加大,大涼國的旗幟在城牆上拍拍作響,蒙遜在漸大的風沙中目送曇無懺,直到馬隊消失在遠方的山林間,他轉頭對著左近侍總管李浩說說:「諸事已了,該是煩惱大涼國未來的時候了。明天歡迎敦煌太守沮渠牧犍歸來的宴會可要好好的辦!」

第二章   獵僧

過了沙家溝,馬隊向西走了十餘里之後,離開了官道走向一條山路,試圖找個居高又能紮營的地方。來到松樹林邊,「護法長」玄勇指派兩位武僧看守馬匹及行李,一行人帶著營帳及足夠一晚使用的糧食,穿過一片松樹林,來到一塊山陵線下的空地。護法武僧們忙著紮營生火,禪師與玄勇登上了崖頭。

一抹晚霞襯托出祁連山的高聳壯麗,曇無懺禪師讚嘆的說:「難怪匈奴人稱之為天之山!」師徒之間無語,夜幕逐漸籠罩了大地,薄雲中的彎月,總是會吸引旅人的目光,這裡還是姑臧山的山區,遠處姑臧的燈火依稀可見。

「玄勇!   你聽過木特伽羅的故事嗎?」玄勇輕輕搖了搖頭,眼神看著神情與平日有些不同的禪師。  

「木特伽羅是釋迦牟尼佛身邊傑出的弟子,加入僧團之前為外道,在佛陀的十大弟子中以神通第一,然而有一次在外出講經的途中,在伊私蘭梨山下,被一群阿吉伐卡斯教派的裸形外道看到,於是從山上推下亂石,將木特伽羅打成肉醬。尊者是神通第一,當然事先已預知將會來臨的劫難,可是他知道宿生累劫所造業報,該是還清的時候了!   尊者當天毫不遲疑的離開精舍,面對劫難。」

「玄勇不懂師父為何提到木特伽羅的故事?」一陣帶著寒意的晚風,從西北大漠的方向吹來,崖頭唯一的千年孤松一陣搖晃,或許這就是問題的答案。

「我的宿仇也來了!   苦修了數十年的佛法告訴我,該是放下的時候了。」禪師的心從來沒有過如此的平靜。  

玄勇有些聽懂禪師的意思了,他面向禪師,單腳胡跪,淚水盈眶。禪師伸手扶起這位忠心的弟子,看著弟子泛紅的雙眼,長嘆一聲。玄勇與勇士沮渠科巴相似,也是軍旅出身,多年的沙場征戰,看盡了敵人那一雙雙恐懼與仇恨的眼神,生死只在刀鋒箭雨之間。數年前是他跪在禪師座前,虔誠祈求皈依的,換來的是那許久沒有的安詳。  

玄勇雙手合十的對禪師說:「師恩無以回報,我與眾弟子誓死護衛師父,西行取經。不過請師父能接納弟子一路上的安排,往敦煌的路我很熟,弟子自有盤算。」

「玄勇,你先回營帳用藥食吧!   禪修的時辰已到,我要留在這裡一陣子。」玄勇再度拜別禪師,急著回去與眾護法商議往後的策略。

曇無懺目送弟子消失在岩壁間,隨後找了一處被風的山壁下結跏趺坐,入阿那含三昧。

*********

簡單用完早齋之後,曇無懺禪師一行人走下山坡與值夜守衛的武僧會合,然後沿著狹窄的山路繼續往西行的旅途。近午時分,他們來到一條湍急的河流旁,玄勇吩咐護法們取出水囊,盡量裝滿水,眾人也乘機洗滌一番,並取用乾糧做午齋。玄勇望了一眼結齋後盤坐樹下的禪師,心裡還是不解,禪師的宿敵是誰?   是魏皇拓跋燾可能性最大,可是拓跋燾可能會找人暗中將禪師擄回魏朝,不可能將禪師殺了;不過魏皇也可能因為得不到禪師,於是派人將禪師殺了!  

同樣的理由,大王蒙遜也可能怕禪師不回來或投奔魏朝,暗中派人襲擊禪師,不過看大王送行時的神情與舉止,有可能嗎?  

於是玄勇做了一個決定,他在河邊召集了所有的護法武僧,一字一句的說:「以下我說的事,句句要聽明白,也句句不得外漏。往後的旅途將非常險惡,不知敵人是誰,卻步步暗藏危機。」

他接著說:「我們將需要日夜兼程往西走,未到河西堡之前將轉往北行,朝大漠草原的方向行進,沿著草原邊緣再一路往西。」

禪師從樹下站了起來,望了望山下麥田盡頭的村落說:「走大漠也未必安全,因為大漠邊的遊牧部落,難保不是魏朝或涼國的耳目。」

禪師接著說:「十餘年前,我喬裝旅人混在商隊之中,從龜茲逃出來,在流沙中艱苦的環境中,不斷激勵自己,到了敦煌就能逃過此劫。這次則覺得劫數難逃,我只不願讓弟子們與我共業。」

玄勇打斷了禪師的話,堅定的說:「請禪師不必擔心弟子,我想計畫做個變更,我們以最快的路徑,兼程經河西堡北路趕往酒泉,李王妃有封密函在我身上,進入酒泉地界自有接應。」

望著湍急的河流,玄勇說:「這裡應該是紅窯河的上游,山下不遠處是紅窯村,山下河水較為平靜,應有便橋可以過河。」於是一行人沿著河邊往山下去。

*********

位於紅窯河左岸的紅窯村真的有個大紅窯,是用祁連山上的紅色岩塊砌成的,紅窯村對面確實有個便橋。偏僻的紅窯村不在官道旁,偶爾會有商旅或軍隊為了取捷徑而經過這裡,不過從來沒來過這麼多剃了頭的出家人,紅窯村一傳十、十傳百,僅有的一條大路,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大人與小孩,待曇無懺禪師一行人都過了橋,領頭的一位耆老自我介紹:「我是紅窯村的村長,也是紅窯的窯主。」  

於是玄勇趨前說明了來意,言明只是路過紅窯村,將繼續西行到西域諸國求取經典。不過窯主深感這是無比殊勝的因緣,執意留諸比丘過一夜,期望法師們的神咒加持,能讓紅窯村的陶器聲名遠播,安康吉祥。玄勇面有難色,回頭請示禪師,只見曇無懺禪師正凝視著大紅窯那數丈高的煙囪,微微點頭道:「就隨緣吧!」於是眾沙門在窯主的引導下,暫時安頓在窯主的莊院中。

在大紅窯的廣場,禪師指派由玄雲領眾,隨行比丘唱誦《金光明經》,幾乎全村的村民皆前來領受法師們的加持與祝福。曇無懺禪師則由玄勇護法,在莊院的靜室中禪修。法會圓滿、藥石結齋之後,紅窯村已恢復那往日的寧靜。曇無懺禪師告訴玄勇儘早就寢,因隔日將兼程趕路,自己則緩步踏入一抹薄霧的夜色中。

來到紅窯村靠山邊的一個小紅窯前,遲疑了一下,他信步走向紅窯旁一間磚牆已然殘破的小木屋門前,依稀可見屋內一盞微弱的燭光。

突然聽見屋內傳來低沉的聲音道:「禪師仙駕光臨,貧道有失遠迎,得罪了!」樹梢的夜鶯一陣驚嚇,結伴急飛兒去。

禪師一聲佛號,輕描淡寫的將這發自玄天罡氣的聲音壓了下來,他推開虛掩的木門走了進去,一股丹爐的香氣迎面而來,室內蒲團上坐著一位約年約六旬的長者,身著瓦窯工人陳舊衣褲,右手持一本經卷,左手意示禪師坐在對面的蒲團。

長者開口道:「禪師是因為我才留下來的吧?」

曇無懺禪師道:「沒錯!」

長者放下手中的經卷道:「在大涼國境,佛、道之間素無瓜葛,禪師還是明日請早上路吧!」

曇無懺禪師凝視了一下這平生難遇的對手,笑著說:「一位平凡的道士,應該不會在屋子四周佈滿了六甲符咒,勤煉水石丹藥,手持《日月黃華經》吧?」  

長者嘆了一口氣說:「禪師的修為真是深不見底呀!   小道姓尹名法興,師承終南樓觀的馬儉道長,在大夏赫連勃勃後,因得罪了赫連家族而避難至此,轉眼已經十年了!」

曇無懺禪師微微點頭道:「道長這十年來道業精進不懈,可喜可賀呀!」

法興道長看著曇無懺禪師在燭光下似有若無的身影道:「禪師不是為了讚嘆我才來的吧?」

曇無懺禪師笑著說:「道長覺得我陽壽還有多久?」

法興道長詳細端詳了禪師的面相道:「陽壽多久對禪師而言,應該沒多大意義吧!   不過依禪師的禪定修為,你必定知道前途必有劫難,難道沒有其他途徑嗎?」

曇無懺有意無意對著搖曳的燭光說:「道長!   道家也講因緣果報,該來的不能躲。今天來是有求於你,希望道長擇期重返終南山的樓觀到場。」

法興道長皺了一下眉頭,一時四周感覺無比的寂靜,靜到能感受飛蛾打在紙窗上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曇無懺看著道長緩緩抬起頭來,表情凝重的說:「不出十年,大涼將滅,佛難難逃,故大涼不宜久留,我會回去的。」

他頓了一下,看著安坐如翁的曇無懺問:「小道回樓觀能做些甚麼呢?」

曇無懺嘆了一口氣說:「佛難難免,然冀望道長能竭力影響魏國朝廷及寇天師一派,避免一場毀滅性的殺戮。」

曇無懺說至此,不禁雙掌合十,一聲佛號:「我佛慈悲!」

遠方傳來早啼的雞鳴,尹法興目送著走入迷霧的曇無懺,暗念「凈天地靈寶神咒」,心中浮現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沉重,喃喃自語:「曇無懺呀!   曇無懺,你實在不該來。」

臨行前玄勇提醒窯主:「沙門來過紅窯村,切勿傳出去,否則難保會帶來紛擾,甚或帶來劫難,切記!   切記!」在窯主及村民目送之下,曇無懺禪師的馬隊輕騎奔向迷霧般的未來。  

兼程趕了一天的路,在一個不知名的山腳下、樹林間紮營,玄雲帶著師弟玄清氣喘呼呼的跑過來說:「稟告師父!   行囊中少了一袋銀子。」

玄勇一屁股坐在地上說:「遭了!   紅窯村將有大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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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堡在近黃昏時來了一對人馬,看似往西域的商旅,可是馬上貨物不多。馬隊被門口的官兵擋了下來,喝令眾人下馬接受盤查,不過馬上的人好像不想下來,帶頭的大漢大聲吆喝:「叫呼屠羌渠出來接駕!」

守門的隊伍長被他下了一跳,心想快換班了實在倒楣,遇到這等麻煩事,這是哪個不要命的瘋子,居然直呼都統的名諱。還在猶豫時,天外飛來一個巴掌,已經打得他雙腳不穩,摔倒在黃土地上,眼前一塊黃澄澄的兵符,還幾乎貼在鼻樑上。

「你打從娘胎出來,大概還沒看過這玩意兒吧!」

隊伍長一臉惶恐,大聲對著還在發楞的守兵叫道:「快到都統府通報呀!   還楞在那裡。」

身著一般商旅裝束的大都督苻駿混在馬隊的中間,不過那典型匈奴武士的壯碩身形格外醒眼,苻駿習慣性的審視了一下河西堡的外圍守備狀態,滿意的點一點頭,畢竟這是姑臧外圍最重要的前哨據點,因為往北是大漠,往南是綿延無盡頭的祁連山脈,河西堡成為往來酒泉與敦煌必經之路,河西堡都統雖然是大都督王傑的下屬,不過曾經是他麾下的部將。

不久,一陣馬蹄聲從河西堡大門內響起,由河西堡都統呼屠羌渠為首的馬隊很快的來到苻駿的隊伍前面,都統一眼就認出大都督苻駿,立即下馬,單腳著地,抱拳大聲唱名:「河西堡都統呼屠羌渠不知大都督親臨!   請大都督見諒。」

苻駿也不下馬,對著呼屠羌渠親切的招呼:「羌渠辛苦了!   這次身負大王密令,不宜過度聲張,你找一家可靠的民宅,讓我們住上幾天,除了你和少數親信之外,不要來找我,辦得到嗎?」

「末將會謹慎安排,請大都督放心,不過許久未向大都督請安了,總要接受末將簡單的洗塵之宴才好。」

苻駿向他微笑點了點頭,一行人在呼屠羌渠的前導之下進了河西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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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窯村的事,三天後的傍晚就傳到河西堡大都督苻駿的耳中,都統呼屠羌渠向苻駿報告:「紅窯村有人在兩天前到附近鎮上,用官銀為家裡的女人買了兩匹絲綢,當天下午官兵就抄了紅窯村,這下子紅窯真正成了紅窯,用鮮血染成的紅窯。」  

苻駿好像對這悲慘的故事沒啥興趣,漫不經心的問道:「跟一群光頭的比丘有何關係呢?」

呼屠羌渠回覆:「依照窯主的供詞,這群和尚在紅窯村住了一晚,官銀是家裡一位窯工所偷的。」

苻駿開始覺得這消息值得注意,他站了起來,信步走到窗邊後問道:「這群比丘往哪個方向離開呢?」從窗子看出去,一彎上弦月才剛從東方升起。

呼屠羌渠一位傳話的副將急忙說:「村民只知道他們輕騎一路往西,沒說他們的目的地。」

苻駿的護衛長李子橫看著苻駿窗前的背影,心裡嘀咕著,大都督本來想在河西堡守株待兔,沒想到曇無懺一行已經離開紅窯村三天了,再也沒人看見他們的蹤跡,這禪師可真是個難纏的對手。    

苻駿轉身看著站在茶几旁的李子橫,嘴角微笑著說:「子橫!   你想的可能跟我一樣,我們低估了曇無懺。」

李子橫抱拳回答道:「子橫豈敢猜測大都督的心思。」不過,他頓了一下說:「很可能折向北方大漠的方向;不過那裡歷代是匈奴族烏維單于的勢力範圍,要找到這群人馬應該不難。」

苻駿覺得他的分析有道理,伸手招呼站在門口的親衛隊長呼延石勒進來,對他說:「石勒!   你飛鴿傳訊給烏維單于,叫他一有消息立刻通報。」呼延石勒快步離開了會客廳辦事去。

苻駿轉而對呼屠羌渠,以責難的口氣說道:「羌渠!   虧你在此鎮守重鎮四、五年,這方圓百里應該逃不過你的耳目,現在讓這群本該無所遁形的和尚飛了!   」

劉家大宅別院的會客廳一時寧靜無聲,只剩下呼屠都統的心跳與急促的呼吸聲,他知道這位主子用刀鞘輕拍手掌時,正是心中不悅的時候。

苻駿坐回椅子後說:「你即刻要做的,是趁著夜色,至少派兩組人馬,一組往北、一組往東,布下天羅地網,務必讓曇無懺現出原形。」呼屠羌渠如似重負,立即招呼幾個副將離開,依令行事。

李子橫見眾人離開後,對苻駿說:「其實依照我們的探子回報,拓跋燾至少已有兩組人馬在河西地界,一組在南、一組在北,難保河西堡內早有他的暗樁。烏維單于也可能被魏朝收買嗎?   依照拓跋燾的個性,沒得到的東西,是會輕易放棄的。」

李子橫接著說:「訊息來自大王在烏洛渾鎮佈的暗樁,大札兒酒坊人稱『薩滿』的大廚,其實大廚『薩滿』是大王的入門弟子,也是位匈奴族的巫師,讖語咒術已經學了七、八分,平日觀人吉凶之外,還為人治病。」

苻駿點頭稱許道:「辦得好!   比那個沒用的呼屠都統高明得多。烏洛渾鎮上往來西域與中土的商團,才是最重要的訊息來源。」看來呼屠都統平日沒把心用在烏洛渾鎮上,或許他行軍佈陣有一套,但搞起訊息戰幾乎一竅不通。  

苻駿愈想愈有一股無名的興奮,這場遊戲才剛要上場。他從舖著整張羊皮的椅子上站起來,向站在門邊剛辦事回來的呼延石勒招了招手。

「石勒!   吩咐下去,日夜備妥快馬二十匹,隨時可以兼程趕路。你親自跑一趟巴拉圖部,族長是我信得過的人,巴拉圖部所屬的幾個綠洲也可做為我們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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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洛渾鎮位於河西堡南方十五里,是祁連山北麓的羊毛集散地之一,大部分駱駝商團不會經過河西堡,不過一定會路過烏洛渾鎮,身上除了錢以外一無所有的商人,晚上總是有地方讓他忘卻旅途的勞累。

大札兒酒坊的酒,本來就遠近馳名,酒肆當然不只賣酒,被戲稱為「薩滿」的大廚除了會以咒語治病外,還能煮一手好菜。戌時將盡,鄰近的月牙居還在歌舞喧嘩,而入夜前還高朋滿坐的酒肆,只剩臨窗的一桌圍坐了五位看似商旅的客人,身材較矮小的周通說道:「曇無懺一行人離開姑臧、過了沙家溝以後,就不見蹤影了,不過除非他們能插翅飛過祁連山,這裡可是必經之地。」  

身穿褲褶的中年男子應該是眾人的領導,光看腰間的玉珮及褲管上的錦帶,就知道是一位富商,這時他潛意識的轉了轉手中的酒杯,瞇著雙眼沉思了一下,小聲地說:「他們也可能去河西堡,不過以曇無懺的神通,說不定已經知道蒙遜是否真心護送他西行,故禪師的行蹤很難猜測。一路來到這裡,如果無法達成任務,相信在座諸位也別想回國了。」

說話的是魏朝宮廷的禁軍總管姚朔風。其實最擔心任務失敗的是他自己,姚朔風被密召入宮,由皇上親自賦予他這次艱鉅的任務,皇上幾乎只有一句話:「即使要五花大綁,也要將曇無懺『請』回來給我。」當然抓人是一回事,如何在涼國重兵追擊之下逃回平城,更是難上加難。

他心想蒙遜違逆皇上的諭旨,拒絕將曇無懺送來魏朝,而曇無懺決意再度西行取經,或許是兩方皆不得罪的策略吧!

坐在左手邊的王彪說道:「聽說曇無懺已經有阿羅漢的修為,他應該會知道吾皇會以禮相迎,願意隨我們回平城,只是涼人的阻擾不得不防。」王彪是姚朔風的左右手,說這些話只是讓主子安心罷了!   其實他推測曇無懺叛逃的機會不大。

姚朔風並沒有回應,手還是轉著空酒杯。周通看著主子手中旋轉的酒杯,伸手舉起桌上的酒壺,才發現酒壺已經空了。店小二已經不在,他起身走到廚房門口,對著正坐在牆角打瞌睡的廚子吆喝道:「廚子!   酒沒了,再幫我們倒壺酒,順便再炒盤羊肉吧!」  

廚子一副驚醒的模樣,嘴裡不知在念甚麼,拿過空酒壺,就到後頭倒酒去了,嘴裡還在念:「這麼晚了,到哪了找羊肉呀!」

周通回到座位上,姚朔風小聲地對他說:「你去一趟河西堡,打探一下蒙遜有何動作?   蒙遜一定不放心讓曇無懺西行,可能暗中派人一路護送他們到涼國邊境。」

姚朔風伸手搭著周通的肩膀說:「身在河西堡將危機重重,務必謹慎行事,一有消息立即到駝嶺會合,不宜久留。」周通神色凝重,臉上已看不到剛才去叫酒的輕鬆神情。

姚朔風又對王彪說:「你去白石溝與北路的張迅傳消息,五日後的卯時在駝嶺會合。」隨後對在座的夥伴說道:「眾人一路辛苦了!   再喝點酒後,咱們到對街月牙居找姑娘們快活一下吧!」正好廚子右手端著盤子,左手提著酒壺,來到餐桌旁。

廚子放下酒菜,隨即轉身由後門離開酒坊,一點不像是打瞌睡的二愣子,不久即將一張很小的紙條交給巷口的乞丐,乞丐展開身形,快速的消失在街尾大院的陰影中。  

廚子走後,眾人重新斟酒,王彪舉起酒杯,豪邁地說:「張迅帶領的小隊應該已經順利抵達白石溝,我會兼程趕去傳訊,主子請放心。」與眾人乾了一杯後,舉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入口,才一瞬間就連酒帶肉吐了出來,大叫:「這到底是啥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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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西堡客棧找到一個洗馬的工作並不難,可是剛從荒野大漠回來的馬可不好洗,才洗三天就連武藝高強的他,兩隻手臂已經痠到發麻,不過重點是晚上樓下餐館客人多,還能兼差當跑堂。周通手裡端著盤子,耳朵可沒閒著。

「最近幾天堡內的氣氛不太一樣,數天前守大門的幾位官兵都不得離開兵營,可是兵營仍然傳出來消息,堡裡來了一位大人物。」

「兵馬進出城堡的次數也增加,好像要打仗了。」

周通隨即附和道:「唉!   看來我這個活又幹不久了。」

劉家的馬夫乾了一杯白酒,用不太乾淨的袖子擦了擦嘴巴道:「都統卻一副沒事的模樣,總是往咱們劉家大院跑,橫豎看上了劉家二女兒了,呵呵!」劉家老爺靠著賣西域來的玉,早已成了河西堡的首富;當然,有涼國重兵駐守的河西堡,總比龍蛇雜處、商隊進出頻繁的烏洛渾鎮安全,故與都統相互依存、各取所需的關係,早已不是秘密。

上弦月已經接近中天,周通在打烊之後並未回到住處,他翻身上了屋頂,確定方向之後,朝著堡中最大的庭院展開身形,飛縱而去。廣大的院落中,西側廂房仍亮著的風燈格外醒眼,他謹慎的藉庭園的樹蔭陰影,來到離明亮處約三丈的距離,屏息傾聽。

「子橫!   不論是南路或北路,要到酒泉必定需經過張掖郡,這件事不能讓張掖郡守知道,故必定要趕在曇無懺進入張掖郡界之前,將他攔下來。」

「大人!   曇無懺一行,應該已經到達大漠草原邊緣,要制敵先機,必須推算出他們將會走的路徑。」

「如果易地而處,你會走哪條路?」

李子橫沉默片刻,一字一字地說:「從馬鳴溝到午陽峽。」

突然窗外院子裡一聲吆喝:「甚麼人?」

李子橫反應極快,抓起椅側的弓箭,縱身飛出窗外。

伏在圍牆上的周通哪敢片刻逗留,翻身往計畫好的退路急速飛縱而去,追來的護衛也不含糊,一路緊追不放,同時翻手擲出一支飛鏢,周通耳聞暗器飛來,手上多了一柄匕首,反身格落了飛來的鏢,身形因此緩了一下,讓後發先到的李子橫有了可趁之機,一個恍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一隻利箭已經離弓而出,周通發現李子橫的箭時,短刀已來不及回防,硬生生飛出一腳踢向來箭,可是為時已晚,大腿一陣劇痛,人已如獵人眼中的落雁,摔到舖滿細小白石的庭院中。周通眼見數個身影正落到他四周,忍痛反手將匕首刺入胸口,刀尖才碰觸到衽袍,一隻腳已經踢落匕首,另一隻腳隨著準確的踢向耳門穴。

苻駿也來得很快,輕嘆一聲問道:「知道是哪來的嗎?」

李子橫取出腰邊的短劍,刺破暈倒在地的周通衽袍,果然發現在胸口掛了一塊小木牌,李橫藉護衛手上的火把,細看之後抬頭向苻駿回覆:「魏朝的中階武士,且來自魏宮的禁軍。」苻駿露出少見的緊張:「看來一刻都不能等了!」

李子橫問道:「大都督想知道甚麼?」

苻駿仰首吸了一口暗夜清涼的空氣,疲憊的雙眼望著星空說道:「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問問看他們南、北路的會合點在哪裡。」

「需要調兵圍剿嗎?」李子橫好像還神采奕奕,準備大幹一場。

「不!   還不是與拓跋燾反目的時候,希望搶先攔到曇無懺的馬隊,只要找人拖延拓跋魏人馬的行程。」

天還沒亮,周通在舌頭還沒被割掉前,已熬不過苦刑,道出姚朔風等人的會合點。

大都督苻駿於隔日清晨,就提起跟隨多年的寶劍,與護衛長李子橫跳上坐騎,帶領乘著二十匹快馬的親衛隊,奔過尚無人跡的大街離開河西堡,一路往西北大漠草原的方向奔馳而去。

 

第三章   午陽峽

曇無懺禪師的馬隊離開洪窯村就一路西行,過了哈布里泉稍作休息之後,避開張掖城的領域即折往北方,兩天後來到年久失修的古長城,隨後趁著夜色,從古長城崩落的缺口穿過城牆,朝張掖城北的山岳前進。

到達山腳下,它們涉水越過一條小河,來到淺灘後,玄勇告訴眾沙門:「這是張掖城北的屏障龍首山,張掖城的都統必定設有鎮戍兵的兵營與崗哨,大家要提高警覺。」

玄勇接著說:「為了要輕裝翻越龍首山,馬匹需要在此留下,馬上的物資必須換人背負,所有工作務必盡快完成。」  

武僧們很快的卸下馬上負載的物質,清點後捨棄多餘的物質,將釋放的馬匹趕入山邊的草原,剩餘的物質分配給每個武僧背負,準備就緒之後,由玄勇領隊,禪師尾隨,一路往小河上游前進。

小河逐漸變窄,已成一條清澈的溪流,湍急的流經溪谷,眾武僧在溪水中稍作清洗後,走入小溪旁的松樹林。由於連夜趕路且背負行李物質,眾沙門都找樹下睡成一團,只留下玄雲帶著兩位武僧站哨警戒。

玄勇本來向禪師請安後,也準備找地方小睡一下,他對禪師說:「姑臧以西的河西屬大都督王傑管轄,故張掖地界的官兵很少認識我。本來走鄂博河的方向應該是前往酒泉的捷徑,不過我們很快的會暴露行蹤,要阻攔或突襲我們的人,必定會守株待兔。」

盤腿而坐的曇無懺禪師點點頭說:「翻越龍首山脈是他們較難猜測的,翻過龍首山脈之後,應該是匈奴人所稱的瑪亞斯哈拉荒漠,暴露行蹤的機會就小多了。」

玄勇點頭同意禪師的分析說道:「進入龍首山脈之前可能還在險地。」

禪師低頭沉思了一下,隨後站了起來說:「你去叫玄雲帶著武僧去溪邊撿一些石塊,我教你們將石頭擺在哪裡。」

片刻之間,一個石頭陣已經大致完成,禪師要玄雲等人站在陣勢內,有情況再通知玄勇,隨後自行在樹下一塊岩石上閉目調息,漸入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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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豔陽已來到中天,下游遠處傳來一陣涉水過河的聲音,一小隊士兵沿涉水走過小河,領頭的隊伍長是個年輕的戰士,一群人趁機喝口清涼的溪水,找個河邊的樹蔭小歇了一下,順便拿出糧食吃起午餐。隊伍長邊吃邊盯著淺灘看,眉頭皺了一下說:「怎麼會有這麼多馬蹄印與腳印呢?」

跟著隊伍長的一位老兵從溪邊洗完餐具走回來,看了一下地上的腳印說:「看起來的確不尋常,小溪上游山頭的瞭望台是我們跟白虎隊輪班的,且都沒有坐騎。」

他蹲下身子更細看了一下說:「我看少說也有十來騎,而且是不久以前來過的。」  

隊伍長看了看天色,對著老兵說:「時辰還早,白三你帶兩個兵再往上游找找看,我跟其他人入附近林中搜索一番。」

眾人分頭進行,白三循著河岸邊的依稀可見的腳印一路往上游爬,到了一個松樹林外,腳印就不見了。

仔細的看了一下松樹林並無異樣,白三領著士兵走入林中,可是才入林五步之遙,就有一塊大石擋道,繞過大石再往右邊走約十步,又發現有另一塊大石擋道,一陣忙亂已搞得他們滿頭大汗。白三好像想到甚麼,臉上由疑惑轉為驚恐,急急忙忙帶著兩個兵往下游回去。

看著從上游下來的白三問道:「上游還好吧?   我入林仔細偵察了一圈,沒發現甚麼問題。」白三還有點喘,歇了一口氣說:「可是上游的森林有怪異的現象。」隨即將巨石擋道的情況描述了一番。

隊伍長疑惑的說:「這就奇怪了!   你從軍也三十年了!   有遇見這種情況嗎?」

白三表情嚴肅的說:「我曾經參加大王征討敦煌王李暠的戰役,在一個山谷中遭遇類似的困境,中軍幢將說這是一種迷蹤陣,我們被困了一個晝夜,死傷無數,還是大王的破陣搭救,才得以大難不死呀!」  

白三下意識的倒退了三步說:「我們遇到高人了!   這可能需要盡速向戍主大人稟報。」

隊伍長當下決定留數位士兵看守小河下游,兩位當傳訊兵上山告知瞭望台上的白虎隊,自己與白三立即返回營區。

其實當白三踏入林中啟動五行迷蹤陣時,佈陣的曇無懺禪師已經感應到了,他很快的脫離禪定境界,睜開的雙眼露出精光。他站了起來,提醒了正在發呆的哨兵玄清,也叫醒了以背依靠著樹幹熟睡的玄勇,三人機警的監視著白三等人的行動。

待白三逃回下游之後,玄勇對禪師說:「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   不過戍衛兵一時還很難猜測我們是敵是友。」

隨即叫醒所有的武僧說道:「該是啟程的時候了!」

禪師帶著玄清匆匆打散周圍的石頭陣勢,其餘的武僧快速整裝列隊,帶著足夠的乾糧與水囊,在玄勇的帶領下離開小溪,快步往松林深處離去,山勢逐漸陡峭,他們心裡知道,真正的考驗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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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偏西,從山上吹來的風略帶寒意,出現巨石迷蹤陣的松林外,已經站滿了十個身著大涼軍裝的武士與一位文人、一位沙門,隊伍長與白三也在其中。

「就是這個松林嗎?」居中身穿武官服的先開口道。

「稟告戍主!   就是這裡。」白三回報。

龍首山戍主程東信得過白三,因為白三在數年前曾經是他的傳令,是位經驗極豐富的老兵,唯獨大字不識一個。

程東轉頭與隨行的人說:「留在林外警戒,師爺及法師跟我進去瞧瞧!」

文人裝束的宋欽不是龍首山戍主府的師爺,而是太子沮渠牧犍的師爺。他是位飽學詩書的漢人,原世居於長安,當赫連勃勃攻陷長安城時,家族幾被屠殺殆盡,他逃離長安來到河西,經友人引薦給當時在姑臧的河西王沮渠蒙遜,蒙遜讓宋欽為太子沮渠牧犍伴讀,數年後也隨沮渠牧犍遠赴敦煌上任,兩個月前沮渠牧犍返回姑臧得途中,在張掖都統府見到程東,程東曾經在太子近衛隊中當差,兩人本是舊識,故徵得沮渠牧犍同意,暫留在張掖客居於龍首山戍主府。

跟隨的僧人是在敦煌法雲寺修持首楞嚴經的曇曜法師,受閑豫寺住持道明法師之邀入譯經院,回姑臧的途中安單於張掖馬蹄寺,程東這幾天請他來說法。

三人以程東為首步入林中,此時並未遇見大石當道,繞了一大圈也不見異樣,只依稀發覺有多人來過的足跡。不過曇曜法師不虧為有道高僧,在入林十餘步後即心生感應,皺了一下眉頭對宋欽說:「我只感恩到這裡曾被施行過佛門咒術,師爺您對五行八卦較為熟習,能否再詳細觀察一下?」

宋欽又繞了一圈,詳細的觀察四周地上的石塊,突然在額頭上拍了一掌道:「這是個五行陣中的巨石迷蹤陣,他們走得太匆忙了,部分石塊還沒有打散。」他接著說:「精通五行陣的不乏其人,顯然佈陣者不想暴露身分,只求自保。」

程東猶豫了一下,轉身對著兩人說:「我昨天才接獲密令,這幾天注意是否有來歷不明的人或馬隊,其中可能有魏朝派來的探子或殺手,如有發現可逕行逮捕並回報。」

程東潛意識的握緊掛在腰間的寶劍,多年的軍旅生活讓他習慣性的心生警戒,唯恐來人還沒走遠,正伺機而動。

宋欽見狀笑著對老友說:「東哥!   誠如剛才我的判斷,佈陣者只求自保,看不出有敵意,且部分足跡已被落葉覆蓋,他們走遠了!」

程東的肩膀肌肉才逐漸鬆弛下來,他尷尬的望了宋欽一眼,只見曇曜法師獨自在左方林間垂目佇立如松,突然睜開雙眼,已銳利的眼神看著程東說:「密令中應該不只於此吧?」

程東愣了一下,隨即面露歉意的說:「法師靈通如神,確實還有附帶的密令,交代如有發現一行十餘名西行的僧人,不必阻攔但必須回報。」

曇曜點了點頭說:「林中的這群人較可能是這些僧侶,且其中還有得道高僧。戍主應該可以上報了!」

宋欽兩手擊掌說:「這就兜起來了!   太子這次回姑臧,其中的原因之一,是為曇無懺禪師送行,禪師將三度赴西域諸國取經。難道曇無懺禪師剛經過此地?」

只見曇曜搖了搖頭說:「我同意師爺的猜測,不過禪師大可光明這大的走官道,經張掖城,渡鄂博河西行,為何行蹤隱密的走山路?   禪師有可能在躲魏朝派來的殺手,故密令中這兩件事是同一件事。」

程東看了下天色道:「若如兩位所言,我唯一要做的事,是依照密令的指示,已快馬將訊息通報給河西堡的大都督。咱們該回府了!」  

走出松林回到小溪谷,曇曜心生一股莫名的仰慕與眷戀,留下與禪師擦身而過的遺憾。仰望一群正翻越山脊,一路往北的野雁,不禁暗念佛號,祈求禪師西行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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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辛的越過山脈,一行人來到大漠草原邊緣。玄勇曾經去過烏拉特部的沃野鎮,不過那裏水草豐富,不難見到羊群駿馬,自在地吃草或奔馳。而這裡的人煙稀少,黃沙覆蓋的丘陵雖不像大漠一般寸草不生,然而也只有稀稀落落的草木,有水泉的綠洲變得格外重要。一行人牽著馬匹轉往西行,經過五天的日夜趕路,水囊也幾乎見底,人和馬也需要歇息一番,遠處似乎有一片綠洲與清泉,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小丘陵的山脊上,一群人放低姿勢,小心的觀察綠洲上蒙古包聚落的動靜。玄勇叫來眾武僧說:「前方應該是小布札湖,這一帶的部族都是巴拉圖部谷蠡王的勢力範圍,烏維單于領地的巴拉圖部與大涼頗有交情,應該會善待我等。」  

人馬來到湖邊紮營之時,蒙古包聚落已有三匹快馬往曇無懺的營地而來,顯然是護衛部落的武士,武士各持馬刀,從無馬鞍的馬背上跳下來,不過見到這群光頭的沙門也一陣錯愕,玄清熟諳匈奴語,立刻趨前說明來意,匈奴武士要他直接去向族長解釋,於是玄勇派玄清帶領、智善去見族長。待玄清等人與匈奴武士離開後,玄勇分派師弟們照顧馬匹、裝滿水囊。  

匈奴聚落的族長誠摯邀請玄清等人用餐,族人圍著玄清等人左一聲法師、右一聲師父,爭著問姑臧的寺院多大、佛像多莊嚴,並由武士恭敬的向眾僧人呈上羊奶,族長還送了武僧們三匹馬,以負載所需的行李、糧食與水囊。

此時族長有點心不在焉,藉故離開帳篷,找了一位匈奴勇士,交代他:「務必急速趕到羊口灘的巴拉圖部,告訴王爺,獵物已過小布札湖。」匈奴勇士跨上一匹戰馬,在咩咩羊群的唱和中,背著已然偏西的斜陽向東奔馳而去。照顧馬匹的護法僧並未注意這批快馬,而玄勇正在帳篷中陪伴禪師。

傍晚時分,玄清等人帶著族長贈送的食物回到曇無懺的營地。眾人用過餐之後,討論了一下爾後的計畫,即各自回帳篷休息。月已近中天,玄勇與禪師並排站在小布札湖邊仰望,滿天的星斗,師徒無語。突然從玄清等人的營帳傳來痛苦的哀嚎聲,玄勇與禪師機警的快步衝入營帳,見智善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玄清強忍著劇痛,然已經滿頭大汗,禪師立即掌指並用,快速拍打了兩位弟子的幾處穴道與經脈,玄清與智善由其他武僧攙扶著來到湖邊草地,忍不住瀉了好幾次。

禪師嘆了一口氣道:「看來蒙遜還是不會放過我。」

武僧攙扶著虛弱的玄清與智善上了馬,撤了營帳,趁著夜色急忙離開了小布札湖,族長與兩位武士躲在帳篷陰影裡,看著眾僧侶的隊伍消失在湖對岸的夜霧中。

隨後武僧們披星趕月,直到東邊的天際魚肚白,才紮營暫歇。曇無懺禪師已然入定,玄勇雖然極度疲憊,然憂心前途充滿著險惡,怎麼也睡不著。具稍微清醒的玄清陳述,中的毒可能來自羊奶,不過玄勇判斷這不是致命的毒藥,應該只是藉此拖延他們的行程。他還是無法理解,與大王頗有交情的巴拉圖部,為何會出此毒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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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嶺不是嶺,是個山邊的村落,要往西進入山區或往北入大漠,一定要經過這裡,因為這是方圓百里內唯一有水泉的地方。不過大多商旅都走南路經張掖到酒泉,很少選擇北路經午陽峽到酒泉。村落只有一家客棧,兩天前已有一對人馬住進來,近午時分,姚朔風與兩位魏宮大內高手也來到駝嶺。

「一路辛苦了!」姚朔風用過午飯後,問候兩天前已到達駝嶺的張迅與王彪一行人,從平城出發時共有十個人,圍在大餐桌的只有八人。

張迅低頭沉思了一下說:「回總管,曇無懺一行人沒經過河西堡,我們在張掖等了四天,也打聽不到他們的蹤影,我預期如果不經過張掖,翻過龍首山從北路而來,駝嶺是必經之路。」

他接著說:「我昨天派拉吉爾去鄰近的馬鳴溝打聽消息,他是突厥人,熟諳匈奴語,今天應該會有回覆!」張迅背上綁著一副有精緻刀韒的雙刃,衣服上還留著塵土,可見這兩天沒有閒著,已經把附近的山區搜了一遍。這兩天沒有涼國騎兵的蹤影,也沒有人看到一群光頭和尚走過。

「有周通的消息嗎?」姚朔風順了一下鬍子,他希望聽到好消息。一路來到駝嶺沒發生甚麼大事,也不知道是好兆頭,還是暗藏危機。

「還不見人影,希望不要在河西堡遭遇了麻煩!」王彪開始有些擔心這位好友,不如說他有點不祥之兆。

不知何時飄來幾片烏雲,由大漠吹來的風,沿著南北走向的山壁,掠過駝嶺與山壁間的小草原,讓草原中的清泉掀起陣陣漣漪。草原的遠端,一匹快馬揚起一陣黃塵,不久就來到駝嶺的客棧門口。拉吉爾跳下馬背,快步走入客棧一樓的食堂,圍在大餐桌的眾人皆站了起來,看著滿身沙塵的突厥勇士,拉吉爾一急之下,口裡說了一堆突厥語,張迅牽著他的手坐了下來,給他倒了一杯茶。

「有消息了嗎?」張迅問道。

拉吉爾微喘著說:「曇無懺的馬隊兩個時辰前已經到了馬鳴溝?」

「該來的還是來了!」姚朔風還是在順他的鬍子,是興奮?   是緊張?   只有他自己知道。

姚朔風坐回原來的位子,喝了一杯茶,向這一路驚險來到這裡的眾武士說:「曇無懺能避過我們及魏朝官兵的耳目來到這裡,讓我感到意外,我還是要完成吾皇陛下託付的使命,善盡『邀請』之責。」

傍晚時分,曇無懺的馬隊果然出現在地平線上,行進的速度並不快,顯然已經疲憊不堪,不過並未進入村莊,而是在近泉水的草原邊紮營休息。兩位出家人走入村裡補充食糧,張迅帶著王彪在雜糧舖前攔住了他們。

張迅說:「向兩位師父請安了!」

玄雲與智安雙手合十道:「檀越無量壽佛!」

王彪從胸口取出魏朝皇宮的禁軍名牌道:「身在梁國領地,不宜久留,我們就直說了!   我兩是魏朝皇宮禁軍,替總管姚朔風傳話,今晚酉時,姚總管會親自拜見曇無懺大禪師,如有不便,請提前相告。」

玄勇與玄雲一陣錯愕,拜謝兩位魏宮禁軍武士之後,扛著剛買的兩袋糧食,快步回去稟報禪師。玄勇覺得這是早在預料之中,以魏朝密探的能耐,他們沿途遺留的線索,已經不足以隱藏禪師的行蹤,與姚朔風剛說的的話一樣「該來的還是來了!」

禪師臉上的表情如無風之夜的潭水,眼神還是那麼深邃難以琢磨,卻清晰如明鏡。他平靜的說:「就讓他來吧!   沒想到還是到不了酒泉。」

姚朔風只帶著張迅與王彪如約在酉時出現在曇無懺禪師的帳前,姚朔風等人向禪師問訊之後,賓主席地而坐。  

姚朔風開口道:「禪師應該知道我的來意,咱們就開門見山的說吧!   大禪師聲名遠播,吾皇久聞禪師熟讀佛典,禪修高深,且精通密咒,吾皇視為天人,雖然受到涼王的阻擾,仍不減初衷,誠摯恭請大禪師到魏朝弘法開示、教化臣民。」

曇無懺手持念珠,沉默不語,是否心中正暗念咒語,只讓身在帳棚裡的眾人,感覺心靈沉入無盡的虛空中,然後聽到禪師的法音,從遙遠的盡頭飄過來,「佛法不需外求,心即是佛,貧僧也是眾生因緣的產物,故豈能脫離因緣法。請回覆魏皇陛下,諸法本無自性,切勿執著,如有佛緣,貴國已有的高僧大德,皆已是百劫難遇的增善知識,不缺貧僧一人。」

這時眾人才驚覺風比白天更大了,帳篷被風刮得砰砰作響,曇無懺的回覆當然不是姚朔風想聽到的,空著手回去等於將會沒腦袋的從宮裡出來。

「禪師也別急著做決定,明日一早我再來。」姚朔風等三人起立向禪師告辭,玄勇也起身送他們出去,在帳外沉重的對這位魏朝皇宮禁軍總管說:「你的造訪,讓蒙遜多了一個殺害禪師的藉口!」,姚朔風雙眼無神的望著雲霧漸散的星空,長嘆了一口氣,提著勉強還沒被風吹滅的燈籠回到村上。

曇無懺一行人在天未亮時就離開了,想必已經向西進入山區。魏朝皇帝的特遣隊還在梳洗用膳時,村子外馬蹄聲大作,二十餘騎得快馬未進入村內,直接越過村子外的小草原進入山區,從衣著裝束看來,應該是涼國的騎兵隊。張迅急著大叫:「遭了!   涼國蒙遜的人搶先了我們一步。」魏朝人一陣慌亂,忙著整理衣裝與行囊,急奔向馬棚,結果都傻在那裏,因為所有的馬不是還站著腹瀉,就是虛弱的躺在那裡,其中總管的坐騎馬鞍上綁著一個袋子,袋子口繫著一塊木牌,王彪第一個衝上前去,一眼就認出是周通的禁軍名牌,打開袋子就開到那顆血跡已乾的頭顱。一群人除了悲痛、憤恨,還有無助與沮喪,姚朔風畢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招呼眾人四處尋找可替代的牲口,駝嶺之所以叫「駝嶺」當然有駱駝,不過駱駝是用來走大漠的,並不適合走丘陵或山區道路,最後終於買了兩頭瘦驢,半拖半哄的牽著進了山區。

*********

午陽峽的名稱由來很簡單,因為兩邊山壁間的距離窄,只有正午的陽光才能照到峽谷內。大都督苻駿與李子橫從山頭上眺望著一里外山路上的僧團道:「出家人就是太慈悲了!   不忍馬匹太累,牽著馬走山路。可以超前嗎?   讓他們走進峽谷,只要幾個人擋著東邊入口,就能讓曇無懺從西邊出口逃走,要再找人恐怕又要大費周章。」苻駿覺得一切該在此做個了結;說真的,經過十天的折騰,比打一場仗還累。他沒接到龍首山戍主程東的快馬來訊,因為已經早兩天出發了,不過還是在張掖都統府聽取了程東的簡報。加上巴拉圖部傳來的訊息,這一切確定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張掖都統也抓到一位魏朝密探,故姚朔風一行人的行蹤也逃不過他的耳目。

李子橫回答:「可挑約八位身手較矯健的弓箭手,不走山路,直接爬過右邊的小山丘,搶在禪師前面埋伏在峽谷入口兩邊。」大都督點了點頭,李子橫領命辦事去了。苻駿還是望著山路上的馬隊,今天當然只有一個結果,不過他還是不解蒙遜為何要殺曇無懺?   依照蒙遜與曇無懺幾乎密不可分的關係,今日以後的蒙遜還會是那個意氣風發、風華蓋世的河西王嗎?   他喝了一口皮囊的水,在回首望了一下曇無懺的馬隊,走下山坡與眾人會合,繼續他必須完成的使命。

午陽峽在望,過了午陽峽一路下坡,地勢漸平,已更接近酒泉地界。曇無懺的護法僧玄勇舉起暫停的手式,望著狹窄的谷地,今日無風,或許大漠來的風,已經被兩側山丘擋住了,他微皺了一下眉頭,接著舉目巡視了兩旁的山丘,聽不到也聞不到任何有埋伏的跡象。一起來到這裡的武僧有十位,玄勇將眾人分為前鋒、中軍及後衛三組,開始緩慢地接近峽谷。

雖誦經禮佛多年,玄勇仍展現武將應有的氣度與風範,他判斷魏朝禁軍應該還在後頭,他一直擔心的是一直行蹤不明、熟諳地形的涼國特遣隊。或許他多心了,大王只會令沿途城主與郡守護送禪師,平安的離開大涼國境,他只要擔心魏朝密使姚朔風即可。

如果大王欲搶在魏皇拓跋燾之前殺了禪師,主事的是誰?   共多少人?   對禪師的行蹤掌握了多少?   接到的御令是護送禪師?   還是攔截殺害禪師?   禪師是大涼佛國的精神支柱,大王必定派自己的親信暗中行事。

玄勇感覺莫名的一陣慌亂,似乎此地將是旅程的終點,心中忙暗自默唸「南無佛陀、南無達磨、南無僧伽耶」。

突然他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被三位武僧護衛的曇無懺也心生感應而停下腳步,玄勇一個手勢,武僧整齊劃一的從背後抽出直背弧刃環手刀或鉤鑲,果然兩側山坡有動靜,一排箭雨無情的撒向眾人,玄勇高喊:「刀陣!   鉤鑲在前。」動作再快,還是有兩位武僧中箭倒地,第二波箭雨在鉤鑲與刀陣的護衛下,已經不構成威脅,八位武僧在外圍,中央則是禪師與玄勇,此時玄勇左手握鉤鑲,右手上已多了一把雪亮的鈴首寶劍,站在禪師的右前方,禪師手結「降魔印」,口念五方佛心咒。

由遠而近傳來馬蹄聲,十來匹戰馬很快的到了武僧前方三丈之遙,涼國武士分左右兩邊,將曇無懺一行人團團圍住,山坡上的弓箭手也將箭重新上弦。玄勇的心涼了一半,因為來的是他昔日的老長官,難怪對禪師的行蹤幾乎瞭若指掌,難怪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

大都督苻駿與李子橫策馬趨前後下馬,苻駿又向前走了幾步,虎眼直視陣中的禪師,又望了一眼玄勇。

「大咒師!   久違了。」苻駿合十向禪師問安。

「已經許久沒沒人叫貧僧大咒師了!   大都督別來無恙。」曇無懺放下結手印的手,自然放掌於腹部。

苻駿目光掃過額頭已滿是汗水的武僧,和顏的說:「大咒師!   我不想多造殺業,請讓眾比丘先行離去吧!   我會吩咐部下不加阻攔。」

玄勇沉著的說:「這好像不是大都督向來的作風,既然是執行密令,豈會留下活口。」風突然從午陽峽的峽谷吹來,激起一陣黃沙,此時的玄勇彷如護法神韋陀菩薩,威武難擋。

李子橫似乎早料到這個情況,趨前與大都督並排而立,不知何時手上已多了一隻刺有狼形圖案的令旗,令旗從胸前向前平舉,頓時殺生震天,利箭齊飛,手執戟和矛的武士,從兩邊跟著衝向武僧的刀陣,可是雖然只有八個武僧,卻讓每個魏朝武士感覺有八支鋼刀,同時重切在戟矛的柄上,幾乎要脫手。李子橫驚訝的說:「沒想到禪師的護法已經練成第一層阿毘達磨陣,少了兩個還是威力無窮。」

苻駿嘆了一口氣說:「這應該是禪師由罽賓帶來中土的吧!   子橫你能破陣嗎?」有點緊張的從馬鞍邊取下一把弓箭,手不由自主的緊握著雕花的弓把。

「此陣源於出世禪,現在剩下八個武僧,應該分屬青、黃、赤、白、地、水、火、風八勝處,只不知道誰站在哪一處?   生門與死門在哪裡?」

李子橫邊說邊收起令旗,從馬上取出一雙短戟,一個縱躍飛入陣中,兩個虛招之後,重擊在其中一把環手刀上,使剛發動的陣式一滯,一個箭步已欺近禪師三步之遙,不過玄勇並未閒著,一把如青蛇般的利劍,已經劃向剛站穩的敵人脖子,李子橫急著往上格開,右腳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禪師踢出一腳,無奈禪師左手瞬間輕拍其右腳,李子橫腳上一麻,心知已中了禪師的先天真氣,差一點站不穩,看來他低估了曇無懺的武功修為。玄勇手上的鉤鑲掃向李子橫的左腳,想生擒對方的主將,不過李子橫卻趁此以左腳尖輕點鉤鑲上的盾,倒飛出暫時停滯的刀陣。

值此千鈞一髮之際,苻駿搭在弦上的箭已發出,彷如一道金光射入陣中,曇無懺的胸口已多了一支還在顫動的箭尾,禪師的身體緩慢的倒向塵土上。玄勇先是錯愕,然後雙腳重重的跪在禪師身邊,悲戚的喊道:「禪師!   你為何不躲呢?   你的咒術呢?   你還不能死呀!」眾武僧圍著禪師逐漸虛弱的身軀,不知是誰已經領頭念起往生神咒。

李子橫一拐一拐的走回苻駿旁邊道:「大都督的箭法神準。」

苻駿搖頭沮喪說:「純屬僥倖呀!   雖然我附上了金光神咒在箭上,不過禪師還是能化解的,大咒師竟然毫不閃躲,難道連神通第一、禪咒雙修的曇無懺,都破解不了自己的宿命?   難道禪師的累世冤親債主不是蒙遜,而是我?」

李子橫聽得懂前段,聽不懂甚麼宿命的後段,他看著倒在塵土上曇無懺,轉頭問苻駿說:「大都督,是否需要帶回禪師的首級?」

苻駿好像全身垮了一般說:「罷了!   回去吧!   密令的任務已經達成,我也累了。」

李子橫又問:「其他護法武僧呢?」

苻駿望著近乎哀號的玄勇,揮了揮手說:「讓他們走吧!」

苻駿跳上馬背,然後領著疲憊不堪的部屬,離開了陽光已照不到的午陽峽。

*********

剛走不遠,一對八、九個人加兩頭瘦驢的隊伍正延著山路過來,苻駿等人拉住馬匹,玩味的看著這群走得汗流浹背的魏朝武士。

「姚總管!   你來遲了。」苻駿嘲笑的說。

姚朔風擦了一下額頭的汗,咬牙切齒的說:「大都督武功修為還算可以,不過整人的功夫還真有一套。」

突然人群中兩個人影衝了出來,很快的接近苻駿的騎兵隊,只見張迅手握雙刃,飛身刺向騎在馬上的苻駿,王彪的戰斧則砍向大都督身旁的李子橫,李子橫護主心切,快速的擲出一支短戟,及時打在張迅已接近苻駿前胸的雙刃上,且順勢滾下馬背,躲過王彪的戰斧,可是發麻的右腳幾乎無法使力,只能在地上打滾,以解除突如其來的危機。張迅與王彪一擊未中,已經失了先機,待站穩腳步時,涼國隊伍裡的弓箭手已經搭箭上弦。

只聽見姚朔風大喝一聲:「給我住手!」

張迅雙刃在手,仰首瞪著馬上手握寶劍的苻駿,而王彪眼見機不可失,繼續手握戰斧,砍向仰躺在地的李子橫,可是腳才跨出兩步,身上已插了四支箭,張迅眼見大勢已去,保命要緊,只好倒著退回自己的隊伍。這場勝負已分的戰鬥,反而讓姚朔風了解了許多事,看著涼國隊伍後面不遠處,玄勇正抽出禪師身上的箭,背起禪師的屍體,與眾武僧牽著馬走入峽谷,他平靜的說:「禪師是你殺的?」此時任務已達成,蒙遜給大都督的密令已經不是密令,苻駿收起已握在手上的寶劍,嘆了一口氣說:「這不是一場屬於我們兩人的戰爭,人是我苻駿殺的沒錯,不過世人也必定知道,禪師是因蒙遜而死。」兩位武士將躺在地上的李子橫扶上馬鞍,大都督比了個繼續往前的手式,從閃在路旁的魏朝禁軍前面離開。

目送苻駿的隊伍走下山坡,姚朔風心裡一陣空虛,該好好想如何向皇上稟告這一切。誠如苻駿所說的,這不是一場屬於他們兩人的戰爭,躺在地上的死者不會永遠躺在地上,流在沙塵上的血也將被明日的沙塵帶走,姚朔風反而覺得,對蒙遜、曇無懺及拓跋燾而言,這是最好的結局,他的任務也已經完成,該是回平城覆命的時候了。  

第四章   飛天

五弦琵琶能彈得如此輕柔悅耳,在河西只有吳魂一人,一曲明君清樂從薄紗帷幕後飄來,直讓人沉醉,也讓人心碎。沮渠牧犍有點坐不住了,今天不是為了犒賞他這位勞苦功高、鎮守邊疆的敦煌太守嗎?   大王今天怎麼會請馮魂彈這種曲子?  

正想問個究竟,突然琵琶頓止,曲調一轉,宮女拉起右側帷幕,一隊八人的樂團,分持豎箜篌、琵琶、笙、長笛,以及包括答臘鼓、羯鼓等四種鼓,奏起以豎箜篌為主旋律的佛曲「摩訶兜勒」,三位盛裝女舞者由左邊緩步舞入眾人的視線,戴著飛天面具的頭部,隨著如珠玉瀉地般的琴聲左右搖擺,中間主舞者一身闊袖高腰襦裙,肩上披著短小但鑲滿灰白羽毛的披帛,兩邊伴舞者腰際繫著輕巧的腰鼓,配合樂師的節奏拍的腰鼓。舞者手臂時而伸展、時而上下翻動,彷如靈蛇般在空中舞動,又如飛盪山林間的灰鷹。

突然長笛聲取代了琴弦,如出谷幽靈,牽動人心最軟弱的一角,舞者掀起灰白羽毛的披帛,如輕落寒潭的灰雁,讓雪白無瑕的腳落在舞池的地板上,灰雁時而展翅、時而垂首細理胸間的羽毛。

此時兩位伴舞者展開一抹胭紅色的薄紗,罩住雙翅下垂的灰雁,樂聲驟止,舞者跌伏在地,一切彷如就此凍結,窗外的朔風、牆上的火炬、持著酒杯的手、眾人微醉的心,已經不屬於這一瞬間的宇宙。不知過了多久,開始動的是坐在李王妃旁的沮渠牧犍,他緩慢站了起來,走向伏在地上的舞者,掀起胭紅薄紗,舞者緩緩的抬起上身,戴著飛天面具,似乎嘲笑著前方單膝跪地的男人。牧犍伸出微微顫動的手,掀開了飛天面具,露出寡婦李氏那美艷炫目的臉,秋水般的雙眸正對著牧犍酒醺卻痴情的眼。

此時李氏嫣然一笑,立起身子,脫去薄紗與羽毛的披帛,展開修長的雙腿,隨著方起的輕快旋律,開始在舞池中央以胡旋舞步快速旋轉,舞池中也多了十餘位舞伎,分別向參加宴會的賓客邀舞,牧犍想伸手拉住李氏,卻失足跌了一跤,爬起來後,也隨著小天舞曲,與李氏跳起了雙人舞。

沮渠蒙遜看著幾個正在熱舞的兒子,目送快速離席的敦煌太守夫人,再停留在沮渠牧犍與寡婦李氏的身上,舉起手中暗紅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轉身對著身旁的「左近侍總管」李浩說:「我累了!」李浩忙招呼隨侍在旁的女官,攙扶著大王離開宴客廳,耳邊傳來寡婦李氏如銀鈴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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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渠菩提的落馬刀法已經練了三年,一把環首刀已能使得虎虎生風,只是缺了實戰經驗,「單于左輔」赫連烏洛找來他的近身侍衛與他拆招,沮渠菩提頻頻被虛招所誘,刀剛下砍護下盤,對方的弧背鋼刀已來到胸前,直嚇得他連退好幾步,才剛站定,一隻厚重的大手已經從背面搭在他肩上。

「赤兒!   要用心呀!   不要心浮氣躁。」蒙遜不知何時已來到教場,赤兒是沮渠菩提的小名,蒙遜對這個五十出頭才獲得的小兒子特別寵愛,四年前才封他為世子。

沮渠菩提才剛死裡逃生,隨即被大王下了一跳,兩腿一軟,跪倒在地,跟在蒙遜後頭的「散騎常侍」達希慶立即一個箭步,將這位年幼的大單于扶了起來。沮渠菩提還一付驚魂未定的樣子,蒙遜憐惜的摸了摸小兒子的頭說:「赤兒!   這個河西王的大位,早晚會是你的,不過你還有許多需要學習,明天暫時不要練武了,我找道朗法師對你講授大光明法門,大涼以佛立國,黎民百姓要的是一位如轉輪聖王般,威武又慈悲的河西王。」蒙遜隨著對急奔過來的赫連烏洛說:「落馬刀法是實際在戰場上廝殺的刀法,恐怕要帶他上幾次戰場,才能領悟刀訣的涵義。聽說金城達磨禪院的法相禪師有一套悟自十禪支的無塵劍法,或許能讓赤兒練劍也練心。」

赫連烏洛擦了一下額頭的汗說:「大王說的是,劍法可剛、可柔、能虛、能實,確實能讓練武者的心定下來。我會恭請法相禪師來京城一趟。」蒙遜心想這一介武夫對法相禪師又了解多少?   該找時間拜訪一下達磨禪院才是,或可彌補失去曇無懺禪師的失落感。

蒙遜轉頭對赫連烏洛及達希慶說:「兩位商量一下,七天後舉行禁軍校閱,牧犍由敦煌帶回來的衛隊也一起參加,我要看一下牧犍的武功是否有懈怠?   是否勤於練兵?   也讓世子見識一下列陣殺敵的震撼。」赫連烏洛與達希慶抱拳回應,不過達希慶心想,這一關恐怕比上戰場還難過。

不過最糾結的應該是「右近侍總管」劉元,這場賭局他押的是沮渠菩提,劉元剛陪伴大王來到教練場,眼見世子在大王面前出醜,心中比誰都難過。這次如果讓沮渠牧犍親衛部隊搶盡風頭,沮渠菩提大單于的地位恐怕會不保,更別說要繼承王位了。如果讓沮渠牧犍回來搶了王位,自己這棵腦袋恐怕也保不住了。

蒙遜此時身體突然微晃了一下,劉元忙問道:「大王累了嗎!」蒙遜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說:「還行!   咱們到譯經院走走吧!   聽說剛從西域來的浮陀跋摩法師昨天剛到姑臧,我要請他升座說法,留在閑豫寺的譯經院主持譯經。」  

*********

榆林泉畔的小禪院,蒙遜的禪修室內,三柱清香的青煙繚繞,彷如遍滿三界虛空。蒙遜見過浮陀跋摩法師之後,陪他參訪了譯經院,即輕車簡從來到華嚴禪院,此時案上整齊的放著四卷曇無懺主譯的《金光明經》,曇無懺曾經為他講述過這部能消業障、除重罪的經典,這部經是釋迦牟尼佛為帝釋一切天眾、恒河女神等開示時所說的法,曇無懺曾經恭錄世尊的頌「專心護三業,不誹謗深法,作一切智想,慈心淨業障」,懸於書案的前方,以定時刻戒慎修持之心。然而,由「癡念」所衍生的貪慾及瞋恚,如罟網般層層束縛他的心,一生無數的殺業,勢必還無法休止,望著禪師的墨寶,無名的消沉與沮喪,如千斤巨石,重壓在他的心頭。這兩天,每當夜深人靜時,總是隱約聽到曇無懺講經說法的聲音,夢中的禪師仍然法相莊嚴,然而一絲鮮紅的血,緩緩地由眼角流下來,驚醒時已是一身冷汗。

蒙遜已告知禪院的常住,今天他過午不食,誦經持咒片刻之後,起身來到禪房外的小花園,牆外的榆樹林孤鴉長鳴,寧靜的夜空,一輪明月似圓未圓,尤記得曇無懺禪師整裝西行之日是三月初,沒想到已經過了十日,還沒有苻駿的消息,不知苻駿是否已經追上了禪師?  

自曇無懺西行之後,這已經是他第二次仰觀子夜繁星,依據星宿數術的推演,結果與玄清子的「連山八卦」不謀而合,大涼國氣數已不出十年,且「火星」明顯入侵「太微垣」,對五帝、十二諸侯皆屬凶兆,仰望夜空,蒙遜嘆了一口氣道:「曇無懺呀!曇無懺,我倆累世的共業也該做個了結了。」  

隔天用完早齋之後,蒙遜請近侍召「大都督」王傑來華嚴禪院。禪修室內只有蒙遜與跟隨多年的武將王傑,蒙遜看了一下還有點喘的王傑道:「等禁軍校閱之後再回昌松吧!」大都督王傑今年剛與苻駿換防,綜理京城與京城以東的軍務,讓他也能熟習對抗柔然與魏朝的事務。    

王傑知道主子想看甚麼,他很自信的說:「大王放心,禁軍這幾年練的『連山八卦陣』已經很到位了,只差實戰經驗。」

蒙遜道:「興國還在世時,我曾經叫他從江南劉裕那裏,設法取得一部『易經』,確定『連山八卦陣』是一套能剋魏朝『周易八卦陣』的兵法,不過宮中與軍中不乏魏朝耳目,這個秘密止於你、我和達希慶。」  

王傑說:「連敦煌牧犍太守都不能知道嗎?   他的親衛隊也要加入操演。」

蒙遜道:「暫時不能,待適當時機再讓他知道。他不是安於一輩子蹲點在敦煌的人。」

喝口茶清清喉嚨之後,蒙遜道:「有個任務要你派親信執行。數日之後,苻駿的馬隊會停宿河西堡,你先派人送我的密令,急召苻駿入宮,然後找一批高手除掉苻駿留在河西堡的官兵,一個不留,包括河西堡都統呼屠羌渠,也要派人暗中除掉。」

王傑的眸子頓時變得十倍大,是緊張還是興奮?   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能除掉死對頭苻駿,足夠讓他興奮,不過主子為何在此時此刻要除掉苻駿,也讓他緊張,希望自己不是下一個刀下亡魂。

王傑抱拳道:「大王放心,我會處理得乾淨俐落。」  

河西堡劉家大宅別院的會客廳,苻駿一行人身上的塵土還沒拍散,「都統」呼屠羌渠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得跑進來說:「稟告大都督,大王有密令,請盡速展閱。」隨即遞上一個加封的小卷軸,苻駿打開一看「敕令大都督苻駿即刻秘密回京,部屬留河西堡待命。」苻駿遲疑片刻,先請回呼屠羌渠,令其餘部屬回營休息,只留下走路還有點跛的李子橫,將密令遞給李子橫看。

「子橫!   我不該接下這個差事,這道密令可能是殺人滅口之計。」

李子橫濃眉深鎖,憂心的說:「依蒙遜的性格,未確定曇無懺已死之前,不會對都督您下手,還有關鍵在都督放了魏朝姚朔風一行人,這是保命符,因為對拓跋燾而言,曇無懺被殺已經不是秘密,也知道是都督您下的殺手。」

苻駿仰頭沉思了一下說:「子橫說的沒錯,即使殺了我,拓跋燾也知道曇無懺是大王派人殺的。不過大王深知,曇無懺被殺的消息,不能在大涼國內傳開來,更不能讓他人知道,禪師是大王派人殺的,故難保會對我們殺人滅口。」

苻駿的鐵拳狠狠的搥了一下茶几道:「這也可能是蒙遜設的毒計,他深怕我的兵權過大,會對世子的繼承王位構成威脅。」

李子橫答:「都督推算的是,回姑臧時還是要謹慎行事,都督與王傑互換軍務之後,在姑臧可沒有一兵一卒。」

苻駿走到會客廳外的庭院,確認院內無人之後,壓低聲量對李子橫說:「子橫!   你還能騎馬吧?   去酒泉找西涼王李暠的舊屬,其餘部屬也最好分散西行。」

李子橫頓時紅了眼,他單膝著地,以顫抖的聲音抱拳對苻駿說:「感恩都督多年來的提拔與關照,不過我會反其道而行,我會向東入魏,因為拓跋燾的大軍早晚會兵臨姑臧城下的,咱們後會有期。」

苻駿深深的看了這位十多年與自己出生入死的愛將一眼,眼中含淚。

「子橫!   為免打草驚蛇,待我明早出發後再行動。」

*********

朝陽剛從東方的山脊露臉,苻駿帶著兩位隨從離開了行西堡。李子橫托人轉告呼屠羌渠,要去烏洛渾鎮紓解一下這十餘天來的旅途勞頓,即帶著二十多位部屬往南出了河西堡。中午在大札兒酒坊用餐吃酒,稍歇一下即轉往鄰近的月牙居,以犒賞部屬。李子橫告訴部屬需要去買馬匹,故沒進月牙居。繞過附近的地藏王寺之後,閃入一個窄巷,他來到一個富貴人家宅院的後門,確定沒人跟蹤之後,他矯捷的翻過圍牆。  

銀蓮才藝出眾,還不知在哪學了一手好字,故在月牙居只陪侍富商、高官與名士,這個大宅其實是月牙居的別院。後花園魚池邊香閨中,銀蓮與李子橫臨窗而坐。銀蓮輕倚茶几道:「將軍必有急難才會找我,該不是殺生之禍吧?」李子橫簡要將目前情勢說了一遍,皺了一下眉頭說:「大王派來的殺手或許已在暗處,我深知妳熟諳喬裝之術,是否讓我混在回長安的商旅中,盡快離開河西堡。」銀蓮說:「你應該去敦煌找你師兄,或去酒泉找我師父也行。」  

李子橫說:「我自有盤算,其他部屬會分散朝河西或大漠走。」  

銀蓮走到窗前,察看了一下四周,略帶緊張的說:「中午在大札兒酒坊吃的嗎?   你是否喝了酒?」

李子橫說:「我只要有要務在身,不會喝酒。其他部屬都喝了,難道酒中有毒嗎?」

銀蓮以掌重拍花窗的木框道:「遭了!大札兒酒坊人稱「薩滿」的大廚,其實是大王用來監視往來西域商團的暗樁,薩滿最拿手的毒,是一種讓人不自覺,卻逐漸虛弱無力的毒。」

李子橫頓時亂了分寸,急忙起身就要往外衝,銀蓮身子一晃擋在他前面,一掌若有若無的打在他胸前的璇璣穴上,自我喃喃的說:「你這一去必死無疑,師兄放心,我會讓你逃過這個劫難。」李子橫沒昏過去之前只聽到「你這一去必死無疑…」

月牙居前來了五輛馬車,載著二十多位喝得伶仃大醉的大漢離開了烏洛渾鎮,隔日途經鎮外五楊溝的商旅,發現了五輛插滿飛箭的馬車,車底下淌滿已乾的血。

就在慘案現場被發現的同一天,一個長安老子號的商團在離開烏洛渾鎮時,駱駝與馬車混雜的商隊多了一個人,就是苻駿的護衛長李子橫。李子橫甦醒之後,商團團主讓李子橫做馬車的車夫,也同時是商團一路來的護衛,這一路過來沒有阻礙,因為下令殺他的蒙遜發瘋了,負責殺他的「大都督」王傑則忙著宮廷內鬥。

到了姑臧又稍作停留,且增加了兩個人,依照李子橫多年來的習慣,當然這兩人會引起他的注意,總覺得那個短髮的匈奴漢子很眼熟。有一晚在樂都的小酒坊心情鬱悶,想起這一路逃難都與曇無懺有關,頓時領悟了過來,那個匈奴漢子不就是曇無懺的首席護法-勇士科巴嗎?   這下問題來了,科巴為何會在此出現?   隨伴而來的短髮青年應該也是僧人,一大包馬背上的行囊,一直就沒打開過,裡面裝的是甚麼?   本想趁機偷窺一下行囊裡裝著甚麼,不過想到這次逃到長安的途尚且自身難保,不願節外生枝,也就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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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臧城南的天梯山大佛寺,是一系列石窟所組成,其中有蒙遜為他的母親祈福雕鑿的三丈大佛。彌勒殿沒有宏偉的建築,更貼切的說應該稱為「彌勒窟」,石壁上繪著一幅色彩鮮豔但法相莊嚴的《彌勒淨土變》,描繪正在兜率天講經的彌勒佛,以及諸天王和天龍八部。寡婦李氏身著寬鬆的白色舞衣,手持蓮花,腳踩著輕盈但規律的舞步,肩上飄逸的披帛隨著舞姿伸展、迴旋,融合李氏專注但寧靜如禪定的雙眸,無風、無樂的氛圍下,卻彷如千百位伎樂飛天手持樂器、隨著散花飛舞。

李氏早在敦煌時,已經跟隨著宮廷舞伎的母親學習龜茲舞,母親往生後與母親的樂師吳魂來到姑臧,樂部尚書邀請頗負盛名的吳魂為宮廷首席樂師,吳魂在西域修的是「乾闥婆」法門,李氏在吳魂的教導下深入飛天佛舞的精髓,佛舞對她而言,已經是融入彌勒淨土境界的修持法門。嫁給沮渠政德之後,並未停下她修練的腳步,由於她所學的心法接近無上瑜伽部,故她對曇無懺禪師所傳授的樂空雙運法門特別契合。

彌勒殿外的古松下,一位貴族裝束的武士牽著黑色的駿馬,已經佇立許久,日以西垂,將老松的影子又拉長了許多,聞沙門晚課的暮鼓傳來,他徐步走向大殿門口,隱約看見殿中白色的身影。走進佛殿時,身著白色舞衣的李氏已經盤坐在蒲團上,衣衫無風自動,領口已經被汗水滲溼了,此時從偏殿走入一位比丘尼,向李氏輕聲說:「請王妃至偏殿更衣。」  

李氏緩慢張開雙眼,起身後走入偏殿。武士目送李氏離開主殿後,恭敬的向諸佛菩薩禮佛三拜,然後安靜地看著幾位年幼的沙彌逐一點亮了殿中的蠟燭。

「你不該來!」寡婦李氏柔中卻帶著堅定的聲音,從他背後飄了過來,他轉身看到已換上襦衫褶裙的佳人,正站在偏殿的門口,彷如由畫中走下來的飛天,沮渠牧犍心中驀然升起一陣激動,想哭?還是想笑?   連自己也說不清,情緒稍微平靜之後,他帶著近乎哀求的聲音說:「跟我回敦煌吧!」

李氏緩緩走到離沮渠牧犍五步之遙停了下來,悠悠的說:「不要忘了,我是你嫂子!」

牧犍急著說:「我們歷代的匈奴王,連父王的妃都能娶,到了敦煌,還在乎這種規矩嗎?」  

李氏將目光轉向燭火下栩栩如生的天龍八部,又轉過身來看著牧犍微紅的雙眼,正色的說:「我只嫁給大王!   我平生只嫁給大王!」

牧犍近乎慘叫的吶喊說:「如果我是世子呢?   我將會是大王,妳願意嫁給我嗎?」

李氏略帶嘲弄的回他:「現在的世子不是你!你不過是個流放在外的敦煌太守。」

牧犍由激動轉而帶著怨恨說:「他不配做世子!我會成為世子,我會搶到大王的寶座。」

心情稍微平靜後,牧犍又重複但更堅定的說:「妳等著吧!   我會成為世子。」

殿外一陣馬蹄聲傳來,沮渠牧犍的親衛隊長匆匆的跳下馬背,直奔殿門道:「報告太守!   大王正召你進宮,討論校閱親衛軍的事。」

牧犍深情的望了寡嫂李氏一眼,帶著親衛隊長離開了大佛寺,跨上馬背時,他堅定的說:「我的親衛軍絕不能輸給擁護沮渠菩提的兵,我要讓大王知道,我才是有實力繼承王位的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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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宮旁的水池,池水來自宮外的榆林泉,清可見底,八角亭中李氏的身影,在水波中飄盪,酒是來自酒泉獨孤氏家傳的佳釀,杯氏金城玉潭窯的極品,一縷醉人的檀香隔著吳魂與李氏,師徒之間,已經好一陣子沒好好臨月把酒對飲了。

李氏望著飄浮池中的落葉,悠悠的說:「師傅,我怎麼辦才好?   這條路還能走下去嗎?   好像涼國已沒有我這寡婦容身之地。」

吳魂與愛徒對飲了一口酒,對著李氏說:「吳魂者,無魂也,我不是真的無魂,而是已將靈魂收入琴曲中,魂隨樂走。妳能辦得到嗎?」

吳魂輕輕的搖頭說:「我不是陰陽術士,也不是懺緯師,無法預斷未來,只有妳能決定未來的路。」

李氏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到十餘年前,與師傅浪跡天涯,賣藝維生的日子,她坐正身子,嚴肅的望著師傅說:「師傅,我十年前可是嫁錯了人,成了寡婦,這次可不能錯,選錯了可能連生命都不保呀!」

一縷憐惜浮上吳魂的心頭,他投以關懷的眼神說:「琪亞!   當年妳母親臨終前,將妳託付給我,我已不只是妳的師傅。」帛琪亞是李氏的本名,在這世上大概只有吳魂知道。

李氏起身走到吳魂的身邊,靠著無魂的肩坐下,眼光看著遠方說:「師傅,我很迷茫,我不知自己要的是甚麼?」  

吳魂的手輕拂了一下琪亞的秀髮說:「唉!   妳是一個心中無魚,卻提著無餌魚鉤的魚夫,殊不知妳自己就是人人搶食的魚餌,試問我該如何幫妳呢?」

李氏無助的對吳魂說:「沮渠牧犍昨天來找過我,要我跟隨他返回敦煌。」吳魂手持酒杯的手停在空中:「妳如何回應呢?」

李氏如小女孩般柔聲的說:「我對他說我只嫁給大王!   我大聲的地對他說我平生只嫁給大王!」

吳魂手上的酒杯頓時掉落在地上,摔的粉碎,他睜著大眼對李氏說:「妳不知道妳做了甚麼!   唉!   這將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第五章   迷魂

禁軍校閱如期在七天後舉行,敦煌太守沮渠牧犍的親衛隊首先登場,姑臧城外廣大的練馬場上,每300人為一幢,幢下分隊、什、伍排成馬刀衝鋒陣列,震撼的戰馬編隊展示精湛的馬術,馬上拉弓勁射也快捷精準,沮渠牧犍領頭衝向一排草人,箭無虛發,校閱台上歡呼不斷,蒙遜的兩個妃也技癢跨上馬背,衝過草人陣,嶄露飛刀取人首級的武技,展現自小奔馳草原、大漠兒女的英姿。蒙遜召沮渠牧犍上校閱台,當眾賜酒並賞金弓一把,牧犍太子意氣風發地離開校閱台,下台前不忘看了一眼嬪妃席上的李氏,好像在說:「我才是未來的王!」

真正的壓軸是禁軍的『連山八卦陣』,以「震」為陰、「巽」為陽,以「震」為首發動陣式,正好與魏朝軍隊常用的『周易八卦陣』相反,敵軍困入陣中,渾然不知「生門」就是「死門」。蒙遜對此出自恩師玄清子『連山八卦』陣法,非常細心觀察,不時與「大都督」王傑討論如何修正,「散騎常侍」達希慶是禁軍的直屬主管,只專注於禁軍是否出錯;而剛從張掖回京的趙柔,也在旁向沮渠牧犍解釋陣式的變化,可惜牧犍並未仔細研究這不斷陰陽變換的八卦陣,而是盯著陣中的世子沮渠菩提,心裡詛咒他摔下馬背,一命嗚呼。

晚上的慶功宴上,世子派與三子牧犍派很明顯的各擁其主。事實上經過這七天的嚴格操練,世子的馬術、刀法、走位都中規中矩,看來以「右近侍總管」劉元及「大都督」王傑為首的世子派,正用心的培養世子,希望他早日成為一國之君。而沮渠牧犍大致有足夠的才能掌握兵權、守住西疆、抗衡北邊的柔然,且蒙遜也知道牧犍正逐漸培養自己的勢力。三子牧犍早晚會對世子派攤牌,蒙遜看在眼裡,內心更加糾結,不知將大涼交給現在的世子,託劉元與王傑輔佐?   還是改立三子牧犍為世子?    

星宿斗數多次推演顯示,大涼國氣數不出十年,這告訴他甚麼?   涼國真正的敵人是東邊的拓跋燾,拓跋燾延攬了多位佛教高僧與道教天師,朝中也不乏精通懺緯之學的高人,不論是三子牧犍或世子沮渠菩提,勢必都不是拓跋燾的對手。慶功宴才進行一半,蒙遜交代同席的王傑妥為犒賞官兵,即離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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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泉畔的華嚴禪院,蒙遜坐在禪房的茶几旁,手中數著一串念珠,他很懺悔,可是他得不到清淨。門外走入一位武士抱拳道:「末將苻駿向大王請安。」苻駿還是那身商旅裝束,不過腰間配著一隻寶劍,蒙遜起身相迎,搭著苻駿的肩膀笑著說:「大都督這一路辛苦了,坐下來談吧!」  

苻駿在潛入禪院之前,已經繞了禪院一圈,確定院外沒有伏兵。苻駿坐定後,雙眼看著略帶疲憊的蒙遜說:「末將幸不辱命,禪師已喪命在我的飛箭之下。」

蒙遜雙手緊握椅子扶手,雙腳微微顫抖,雖然是早已做的決定,雖然是早已預知的結果,仍然由內心無法自主的升起一陣悲痛。心情稍微平息之後,蒙遜說:「苻駿,我是否錯了?   禪師不一定要死,應該可以請他隱居深山古剎,讓拓跋燾的人找不到他即可。」

蒙遜的反應,苻駿看在眼裡,也很驚訝蒙遜殺了人還會後悔,他回答說:「大王!   禪師選擇西行取經,而不是隱居山林必有其深意;況且你的判斷沒有錯,拓跋燾為了得到曇無懺,特別動用了禁軍總管姚朔風,帶領宮中高手,至少分南北兩路,阻止曇無懺的西行之路,希望半勸半脅迫的擄走禪師。」  

蒙遜急切的問道:「姚朔風見到了禪師嗎?」這讓人懷疑曇無懺的西行取經,是否只是個幌子。

苻駿說:「據駝嶺的驛站長回報,姚朔風確實見到了禪師,不過曇無懺在天未亮時就離開了駝嶺,直奔午陽峽,顯然曇無懺拒絕了拓跋燾的邀請。」

蒙遜沉默了片刻,以平靜的語氣問道:「然後你搶先在午陽峽攔截了曇無懺?」苻駿沒做答覆,只是點了點頭,他實在不願再想起午陽峽三個字。

又是一陣靜默,近乎死寂的靜默,蒙遜首先開口:「姚朔風見到了禪師的死嗎?」

苻駿知道關鍵時刻來了,該說他放走了姚朔風嗎?   還是說姚朔風來不及見到禪師的屍體?   蒙遜睿智的雙眼盯著苻駿,彷如暗示他不得說謊。

苻駿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照著劇本講:「姚朔風見到了護法武僧扛著禪師的遺體,走入午陽峽。」

蒙遜如張滿的弓一般,緊張的問道:「你殺了姚朔風嗎?」

苻駿不急不緩的回答:「姚朔風南北路合流的人馬,加起來不比我少,如果衝突起來,被殺的恐怕是我,不是他。」

蒙遜此時反而讓情緒鬆弛下來,看著門外花園尚未開花的芍藥與牡丹,想著下一步棋要如何下。倒是苻駿的這步棋是下對了,蒙遜心想殺了苻駿滅口,已經沒甚麼意義,想必拓拔燾已經收到姚朔風的回報,不過還不至於因為得不到一個禪師,就興兵討伐大涼,只是違抗拓跋燾諭令之罪,平白添加一條討伐大涼的理由而已。

蒙遜還是看著花園,彷如自言自語的說:「你走吧!   離開大涼,哪裡都可以去。」

對蒙遜而言,這是非常煎熬的決定,因為苻駿自蒙遜斬殺段業,自封涼州牧時,就已經投入他的麾下,三十餘年的出生入死、犯難與共知情,實在難以割斷,不過他無法讓殺死曇無懺的人留在身邊。此外,禪師是苻駿殺的,他不會將禪師的死訊流傳出去,否則憑曇無懺在臣民百姓心中的地位,殺害禪師的兇手將不容於大涼。

苻駿眼裡含著淚,拜別這位追隨多年的長官,他知道如果蒙遜派人殺了曇無懺的事張揚出去,將會在大涼引起軒然大波,曇無懺的死,他需要付出代價,而這已是最寬容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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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醒來,蒙遜感覺沒來由的疲倦,好像連上床之前脫的鞋,都忘了放在哪裡,想了半天才叫出房門口近侍的名子。用膳之後,世子沮渠菩提的生母段氏來找他,討論是否暫緩請道朗法師講授佛法的事,蒙遜已開始語無倫次,還問起段氏的父親段業,近來身體是否硬朗,惹得段氏熱淚盈眶的說:「大王!   我父親在三十年前被你殺了,是我父親化成鬼找了你嗎?」段氏掩著臉奪門而出。這件事很快的傳遍宮內。數日之後,大王的精神狀況沒有恢復過來,他時而揮劍亂舞、時而久久靜默不語,時而奔走於花園,口裡喊著:「禪師!   你不記得我嗎?   你走慢一點好嗎?」

沮渠蒙遜的王后孟氏也親自探望過他,看著蒙遜衣衫不整、一臉茫然、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彷如稚子般哭泣,連平日足智多謀的她都亂了分寸。

孟氏焦慮的說:「大王!   你還認識我嗎?   你兩眼直視,你看到了甚麼?」蒙遜大眼直視著王后,口裡喊著:「禪師!   你回來了?   這麼快就回來了?」讓孟氏嚇得倒退三步,差點摔入池子裡。

當天孟氏旋即以大王的名義,下召暫時恢復單于台制,由大單于沮渠菩提及單于輔臣代理國政,大單于年幼,由孟氏親自攝政,沮渠牧犍則暫留姑臧,封護國大將軍,以安定他的心。且由於大都督苻駿不在姑臧,她令王傑暫緩回昌松的大都督任所,留在姑臧穩定京城防務。最後她再三囑咐大臣與內侍們,大王的病情不得聲張。  

國政安定之後,孟氏派自己的親信「中常侍」允莫,跑一趟內苑閑豫寺,求助於閑豫寺住持道明法師。來的是寺監慧嵩法師,因為慧嵩法師在眾高僧中持咒第一。慧嵩法師結跏趺坐於堂前,口誦楞嚴咒,手結降魔印,時而蓮花拳,堂上的蒙遜開始安靜下來,不過還是傻笑道:「禪師!   這麼快就回來了?」慧嵩法師打從腳底一陣涼意,一路向上冷到頭頂,慧嵩心知有異,唱誦迴向偈之後,即向守候在偏殿的王后與王妃說:「我會請閑豫寺法師持續誦經祈福,同時與道明法師討論化解之道。」  

話還沒講完,但見蒙遜手上握著一把不知哪來的劍,一路衝到庭院,左砍右斬的喊道:「大膽逆賊!   竟然敢對禪師揮刀,意圖殺害禪師,我跟你拚了!」一位侍中走避不及,手臂被劃出一到血痕,一陣慌亂之後,蒙遜終於在數位侍從護衛的合力下,用一條長長的錦帶五花大綁,扛起來放在御床上。

孟王后喃喃的說:「前幾天大王還好好的參加慶功宴,慶功宴回來後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在座的沒人答得上來,答案大概只有蒙遜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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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涼朝廷的第一滴血,終於在薄霧的清晨,落在結霜的草地上。大單于的輔佐大臣「單于元輔」呼廚泉,被發現吊死在自家庭院的大樹上,真正死因應該是腹部一道極深的刀痕,殺手的刀法兇殘,連見多識廣的「散騎常侍」達希慶,也想不出殺手是哪一路的刀法。

不過眾人周知,呼廚泉是前世子沮渠興國的手下大將,沮渠興國被「西秦天王」乞伏暮末俘虜之後,呼廚泉逃回姑臧,興國的同母胞弟沮渠菩提繼位為世子,呼廚泉就一直負責世子的安危,除掉呼廚泉等於拔掉「世子派」的一顆虎牙。消息傳出,「世子派」的劉元、王傑及赫連烏洛,自家宅第多了許多衛士。    

攝政的皇后孟氏聽到呼廚泉的死訊,深深的皺了一下眉頭,當天下午就在廣慈殿的禪房召見了剛當上護國將軍的沮渠牧犍。孟氏摒除隨從與侍女,與兒子牧犍對坐而談:「不要對我說呼廚泉的死與你無關。」沮渠牧犍無言以對,好像事不關己的說:「母后!   為了讓別人當世子,大王把我遠遠的放在敦煌,宮廷裡我沒有勢力,此時再用權謀布局也來不及了,殺幾個人倒是簡單些。」

孟氏兩手往桌上一拍道:「是誰教你的?   我可沒教出一個殺人魔頭。」

沮渠牧犍也被嚇了一跳,悠悠的說:「母后!   沮渠菩提只是個連劍都拿不穩的少年,能挑起河西王的重擔嗎?」

孟氏反問道:「那麼你能嗎?   你的心在哪裡,當母親的難道會不知道?   你對那個騷狐狸精承諾了甚麼?」沮渠牧犍感覺自己像透明人被看穿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孟氏瞪了兒子一眼,開始把玩著守中的玉珮,沮渠牧犍知道只要心裡煩躁、或猶豫不決時,母親都會把玩這個多年前來自西域的玉珮。

母子沉默一陣之後,侍女在門外稟報,「右近侍總管」劉元及「大都督」王傑晉見,沮渠牧犍對母親說:「我現在不想和他們碰面,我只希望母后放手不管,其餘的事我來處理。」  

孟氏一臉無奈的說:「你怎麼會知道我會站哪一邊?」

沮渠牧犍欲起身離開,孟氏開口說:「沒有大王的手諭,誰也無權廢世子」頓了一下又說:「劉元巧言令色,好搞定;不過大都督王傑可不是省油的燈。」

沮渠牧犍聽懂母后的弦外之音,心中的石頭頓時卸了下來,抱拳說:「感謝母后的成全!」

沮渠牧犍剛由側門離開,劉元與王傑已經來到廣慈殿的議事廳,王后由侍女陪伴著步入議事廳,君臣坐定後,王傑迫不及待、開門見山的說:「啟稟王后,該是世子登基的時候了!」

孟氏不急不緩的說:「大王尚在,沒有大王的手諭,誰也無權讓世子登基。」  

劉元道:「大王目前罹患重病,無法親臨朝政,雖然由大單于沮渠菩提暫代,大涼不能一日無君,雖然世子仍未成年,可世子天資聰慧,由大都督與我輔佐他,再加上王后攝政,應可擔當大任。」

孟氏冷笑一聲說:「不要忘了大單于的單于台還有左右輔相及左右賢王,好像還輪不到你們。」頓了一下又說:「況且我這個王后可不是虛位,宮中的事,我可是暸若指掌,劉元你昨天喝了甚麼酒,是否要我告訴你?」

劉元頓時涼了半截,王傑瞪了劉元一眼,好像在說「真沒用的東西,這怎麼玩得下去!」

孟氏看了兩人一眼道:「大王的病沒傳言那麼糟,他精神好時,我自會請示國政,兩位就靜待詔令吧。」  

兩人告退之後,來到近侍總管的議事房,摒除侍從之後,劉元問王傑道:「呼廚泉的死,誰的嫌疑最大?」王傑道:「這個問題,你應該比我更知道答案,可是沮渠牧犍似乎安於做個敦煌太守,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轉變,要跟弟弟搶王位?」劉元沉思片刻道:「也可能是拓跋燾出的手,如果魏國要沮渠牧犍當王,比較好操縱,則呼廚泉的死應該只是開始,你我都可能是下一個目標;且孟王后立場是否會改變不得而知,不要忘了,沮渠牧犍才是孟王后的親生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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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王后對隨侍在側的「左近侍總管」李浩及「中常侍」允莫說:「跟我回書房。」孟王后起身走出議事廳,回到書房後對李浩說:「傳我手諭,叫大王的其他子女及妃子都去大王寢宮為大王祈福。」隨後檢視四周,確定書房只有他們兩人之後說:「如果能取得大王手諭,務必安排幾位大臣,上奏世子沮渠菩提年幼,尚無能力與經驗繼承王位,奏請廢沮渠菩提世子之位,改立沮渠牧犍為世子。事關重大,擁立沮渠菩提的勢力還在,切勿事先洩漏出去。」

李浩及允莫聽了一頭霧水,明明孟王后是大單于沮渠菩提的攝政,怎麼態度突然轉了個大圈,不過個中原由不是近侍總管該問的,他想了一下回覆道:「我會將王后的懿旨轉達給尚書令及司馬大人,他們對大王及王后忠心不二,應該不會有異議。」李浩隨即起身領命而去。

允莫另一個身分是「候官」統領,是蒙遜及孟王后用來專門對宮廷官吏進行秘密偵察、控制、暗殺的組織,孟王后見李浩離去之後,對允莫說:「查出大王前幾天在慶功宴離席之後去了哪裡?   見了甚麼人?」允莫說:「我即刻去辦。」

孟王后面色凝重的說:「我隱約覺得這事必定與曇無懺禪師有密切的關連。禪師的西行取經一事,應該沒有表面的單純。」

看著窗外初夏的陽光,總是有點刺眼,她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又對允莫說:「你不覺得我對世子態度的轉變有些奇怪嗎?   」

允莫不帶絲毫表情的說:「候官的教條是只聽令行事,不過問原因。」

孟王后點了點頭問:「沮渠牧犍殺呼廚泉,用的應該不是你的人吧?   」

允莫說:「護國將軍還叫不動我侯官系統吧?   」

孟王后沉思一下說:「這次的目標比呼廚泉棘手十倍有餘。」

她似乎下了勢在必得的決心,以銳利的眼神看著允莫說:「還能聯絡到沙家妹子嗎?」允莫還是那句話:「我即刻去辦。」

孟王后遞給他一張密柬,目送允莫離開後,心想「兒子起了個頭,我這做娘的可就騎虎難下了!」當晚,允莫換了一身雜役的裝束,從王宮側門匆匆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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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慈殿的議事廳,孟王后瞇著眼上下看著浮陀跋摩,跟曇無懺國師相似的高挺鼻梁、凹陷的眼眶,配上分明的五官輪廓,心想這種人的祖先大概來自佛經中的他方世界。

寺監慧嵩法師回閑豫寺向住持道明法師說明蒙遜的病情之後,道明法師說:「如果師兄需要佛法咒術高深的法師協助,玄高法師也精通作齋靈通神咒之術,或可相助。」慧嵩搖搖頭說:「玄高法師與曇無懺禪師之間常有爭辯,恐怕不適合」慧嵩眼神一亮說:「浮陀跋摩法師是天竺三藏法師,應能助我一臂之力。」於是浮陀跋摩來到了廣慈殿。

譯經院首席「寫經生」道泰法師首先介紹天竺來的三藏法師浮陀跋摩,浮陀跋摩透過道泰法師的翻譯,向大涼孟王后請安,立在右側的慧嵩長老補充說:「浮陀跋摩在此時來到我大涼,實在因緣不可思議,浮陀跋摩的佛法咒術修為,已達他心通的化境。」  

孟王后先是面露驚訝的表情,隨後一聲冷笑,突然將手上的茶杯擲向在座的大單于沮渠菩提,只見一道人影如電般閃過沮渠菩提跟前,浮陀跋摩在茶杯打到沮渠菩提之前,已經將茶杯接在手裡,不過部分茶水還是濺到大單于的袖子,浮陀跋摩手握茶杯,一臉困惑,孟王后卻大聲叫好,而沮渠菩提則嚇得面色鐵青。

孟王后恢復情緒之後,認真的說:「何時能開始法會?   大王有機會恢復神智嗎?」孟王后心想,值此關鍵時刻,大王的手諭關係重大,王位由沮渠菩提繼承,大涼遲早會落入輔佐大臣或魏朝拓拔燾之手,可是世子是否要換人做,沒有大王的手諭就失去正當性,只要讓蒙遜回神,一時一刻就夠了,她心裡暗念龍天護法保佑!

慧嵩法師回覆:「佛法無吉時,讓我們有一天時間籌辦,明日申時之後即可進行。經咒圓滿時,可能已至子時,如大王能回神,我們會立即通知王后。」

眾高僧拜謝之後,孟王后對左側的李妃說:「轉告沮渠牧犍務必去大王寢宮為大王祈福。」李王妃回覆:「我也是曇無懺禪師的入門俗家弟子,可加入僧團唱誦經咒。」孟王后點了點頭,隨後轉而對心神未定的沮渠菩提笑著說:「如果你是大單于,此時要如何主持朝政?」沮渠菩提一臉困惑,孟王后則一臉無奈地說:「通知你的單于台四大輔佐臣相,今晚加強宮廷警衛,明日聽候詔令,隨時準備上朝。去吧!」沮渠菩提如釋重擔,急忙離開廣慈殿,往單于台的的議事房快步走去。

第六章   共死

道明法師主持晚課之後,在文殊譯經院前,差點被低頭疾行的慧嵩法師撞個正著,慧嵩回神過來說:「大王的狀況恐怕誦經持咒,也很難化解。」道明法師看了一下還在冒汗的慧嵩說:「師兄持咒修為已無人出其右,你的判斷應該沒錯。或許舉行一場祈福法會,集眾法師的修持與願力,盼能擊退魔軍、消除罪障、迴向冤親債主。」慧嵩向西方望了一下說:「如果有曇無懺禪師在就好了。」

就在此時,慧思法師由藏經閣的方向走了過來,看了慧嵩法師一眼,對道明法師合十說:「師父無量壽佛!   是否能到藏經閣,有個人想拜見法師,有要事稟告。」道明猶豫了一下,對慧嵩說:「師兄也一起去吧!」

燭火已經點燃,藏經閣內仍令人覺得昏暗,道明與慧嵩踏入前廳,由藏經閣執事僧引導至二樓讀經室,忽然有一個陰影從書櫃後閃出來,隨即雙膝著地,向兩位寺中長老伏地頂禮,讓兩位得道高僧愣了一下,道明急著說:「道友不必多禮。」沒想到這位身著僕役裝束的漢子開始哭得泣不成聲,硬是把二老搞糊塗了,總算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讓道明與慧嵩差一點站不穩,他說:「曇無懺禪師圓寂了!」頓了一下又說:「明白的說,曇無懺禪師被殺害了!」

原來這位漢子是曇無懺西行的護法僧之一,法號玄雲,為了由酒泉潛回姑臧,已經留了一頭短髮。聞此噩耗,道明與慧嵩悲痛萬分,又聽玄雲說禪師是死在苻駿之手,心情更是震撼不已,也知道茲事體大,不能外傳,輕者人頭落地,重著動搖國本。

依照慧嵩的修為,已經大略了解大王蒙遜的病因,了解那個存在於蒙遜心理沉重的結。他重嘆了一口氣道:「造孽呀!   這如果是因緣果報,則劫數難逃呀!」道明沒有真正看到蒙遜的病情,還摸不清慧嵩法師這句話的涵義。

道明與慧嵩又向玄雲詳細訊問了一路西行的遭遇,玄雲道:「曇無懺禪師的遺體,已經由玄勇法師安排,於酒泉城郊的祥雲寺荼毘了。」喝了一口水之後,玄雲接著說:「曇無懺禪師的遺體,由玄勇法師揹著走入午陽峽時,其實禪師還有一息尚存,在玄勇耳邊留下最後的遺言。」玄雲隨著從內衣暗袋中取出一封薄薄的密封書函,恭敬的遞給道明法師說:「這是玄勇法師託我交付給住持長老的信函。」

道明法師喚來一樓的藏經閣執事僧,安排玄雲沙門用餐,並囑咐執事僧為玄雲找一個僻靜的寮房安單。待玄雲及執事僧離開之後,他與慧嵩一起打開這封密函,其中只有兩行字,第一行:「曇無懺禪師遺言,十年後我佛教將有大難。」第二行:「涅槃經後分已由玄志帶走,勿落河西王及拓拔魏之手。」曇無懺禪師深諳五明諸論,且精通咒術,料事如神,如果密函無誤,對中土佛教而言,這可是生死攸關的預言。兩位得道高僧陷入苦思,誰也沒開口。

最後還是慧嵩先開口說:「如果姑臧城牆是我佛教存亡的最後防線,往後幾年還有許多事要準備。法難當前,可不能自亂陣腳。」他接著說:「當前大涼的朝廷不能亂,大王的事要盡快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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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王養心宮內的大院幢旛圍繞,一場由一百零八位比丘組成的僧團,梵唱莊嚴,彷如法鼓齊鳴,震動三界。僧團所唱誦的,正是曇無懺主導翻譯的《金光明經》,為了助蒙遜斷煩惱、修業障,成無上道、得吉祥果,慧嵩長老指示唱頌《金光明經》之「懺悔品第三」。

蒙遜聽聞梵音,基於多年的學佛根基,潛意識收攝心神,在寢宮門外長跪聽法,當念到「所造惡業,應受惡報,今於佛前,誠心懺悔」時,昔日剛猛威武、縱橫沙場的主帥,此時身形顫抖、眼露驚恐、額冒冷汗、泣不成聲。

夕陽西斜,經懺已近尾聲,大漠吹來的風拍打著畫滿千佛的幢旛,當念到「諸佛如來,種諸善根,然後乃得,聞是懺悔」時,浮陀跋摩與慧嵩法師起身走向蒙遜,此時梵唱與鐘鼓頓止,浮陀跋摩右手舉起法器,開始繞著蒙遜疾走,口念「叱陀你、阿迦啰、蜜唎柱、般唎怛啰耶、儜揭唎」五方佛的心咒,四十八圈後於蒙遜前三尺結跏趺坐,開始以梵文唱誦「孔雀明王經咒」,眾僧唱和之。

兩位高僧唱誦「孔雀明王經咒」時,李妃靜靜地來到高僧的後方長跪,舉頭望著夜空的繁星,心中暗嘆,又是個上弦月的夜晚,還記得送別禪師西行的那天夜晚,也有個如眉的上弦月,師父已去到哪裡了呢?   是否已到達西方佛國?

浮陀跋摩突然放下法器,開始結金剛手印,口中唱誦的聽不懂的佛咒,此時,慧嵩法師高舉法杖,大聲對蒙遜喝道:「相由心生、即心即佛、佛身常住消業障,冤已解、債已償、煩惱已斷,讓他走吧!」

李妃感覺視線開始模糊,可又如迷霧漸散,隱約見到一個身影,她差點驚叫出來,前端站立的竟然是一直掛念的師父曇無懺。李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彷如在夢境中,對著曇無懺說:「師父也該走了!   我帶著你走吧。」她往前牽著師父的手,一步步走向白色光明的前方。  

眾僧看著李妃手中似乎牽著甚麼,緩慢的往法會道場外走,可是腳步聲卻沉重得烙印人心。她對著師父說:「師父!   娑婆世界,三界火宅,三苦難斷,我跟你走吧。」

眼見李妃的繡花鞋將跨出幢旛圍成的法場,浮陀跋摩與慧嵩都驚慌的衝向前去,齊聲大喝一聲「哦姆   阿彌怛跋   紇哩呵!」,李妃頓時佇立止息,但聽一絲似有若無的聲音對她說:「煩惱無盡,各有因緣,能捨即捨,我該走了!   千佛的幢旛分別陰陽界,有緣再續師徒緣吧!」放開愛徒的手,曇無懺沒有回頭,他走了!   真的走了!  

李妃感到眼眶中的熱淚,已不爭氣的流下來,雙腳一軟,已經昏倒在幢旛下的石板地。此時的蒙遜只說了一句「我累了!」也昏睡在寢宮門外所鋪的地毯上。僧團魚貫離場,十多位沙彌熟練的移走鐘鼓,卸下周圍的幢旛,眾僧梵唱尤在耳,然寧靜終歸於無言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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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遜醒來時,首先看到的是慧嵩法師疲倦的雙眼,慧嵩法師急忙說:「大王!   再閉上眼睛,等神智逐漸恢復再緩慢睜開來。」對蒙遜而言,這是個即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他已經忘了這幾天如何度過的。

近侍與侍女們開始忙了起來,侍中已經急忙轉告孟王后,一炷香的功夫,包括孟王后及蒙遜的兒女、宮中的女眷、近侍總管都來了,道明、慧思等閑豫寺長老也陸續抵達。孟王后令一切人等靜候外廳,只帶著閑豫寺主持道明法師、慧思長老及「中書侍郎」及「待詔長侍」入內。蒙遜以梳洗完畢,虛弱的坐在床沿,孟王后找人移張椅子,坐在床邊,重新問三天前相同的問題:「大王!   你還認識我嗎?   你兩眼直視,你看到了甚麼?」

蒙遜以虛弱的聲音答:「孟香!   妳這幾天辛苦了。」孟皇后頓時一陣鼻酸,眼淚不禁流了出來,彷如回到新婚時,依偎在那壯碩胸膛的甜蜜時刻,哽咽的說:「蒙遜!   你多久沒叫我孟香了?」

蒙遜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道:「孟香!   妳不是來談情敘舊的吧?   應該是有關世子的問題。」孟皇后白了他一眼道:「你居然還是那麼絕情。說吧!   你準備如何安排?」

蒙遜沉思了片刻道:「我還是不放心單于台及劉元、王傑的為人,且多項當務之急的要務需要處理,魏皇拓跋燾已逐漸失去耐性了。」

他嘆了一口氣說:「苻駿未返,王傑兵權在握,世子年少,恐怕保不住王位。」蒙遜突然一陣暈眩,離他最近的孟王后及慧嵩法師連忙左右將他扶住,慧嵩法師勸蒙遜躺下休息,不過蒙遜搖了搖頭,扶著床沿道:「廢世子,改立敦煌太守沮渠牧犍為世子。」

孟王后回頭招「中書侍郎」過來,令其立即起草詔書,並與孟王后斟酌字句後,由「待詔長侍」手捧國璽,在兩位高僧大德的見證之下蓋在詔書上,當完整的詔書展現在蒙遜眼前時,多日來天文星宿與「連山八卦」所顯現的謎團終於解開了,因為這一刻已經決定了大涼的國運,生命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逝去,蒙遜已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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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在太和殿上,一切照著孟王后的劇本如實上演,沮渠菩提被摘下大單于的頭冠,沮渠牧犍登上了世子寶座。當然大都督王傑憤而離席,右近侍總管劉元面色鐵青,也在新世子登大單于位之後,謊稱近侍房有急事而匆忙的告退。

回到近侍總管的議事房,王傑早已摔破了兩支牡丹花瓶,口中唸到:「沮渠牧犍是甚麼東西,孟王后這個賤女人,不是我從張掖把她帶來姑臧,今天哪有她呼風喚雨的份。」一怒之下,手上的茶杯也應聲而破。

劉元腳步錯亂的進了議事廳,沒好氣地對他說:「回你的都督府再摔吧!」內侍遞給他一杯熱茶,他握著茶杯的手停在空中,開始懷疑茶水裡是否有毒。定了定神,他對著還在氣頭上的王傑說:「大涼國每三個兵中,有兩個在你麾下,你回去想想下一步要怎麼做吧!   或許趁早回昌松的大都督府去,免得丟了一條老命。」接著又笑著說:「我的老命是否能保得住,可要仰賴將軍您了!」王傑看了劉元一眼,憤怒的臉逐漸轉為笑容,接著哈哈大笑說:「劉老不虧為一隻狡猾的狼。」抓起茶几上的寶劍,王傑頭也不回的走出王宮,心裡盤算著如何調兵遣將。

回到都督府,侍女幫他脫下官服,才剛換上輕便的錦袍褲褶,副將利索已經在會客廳等候,王傑摒除左右,帶他到兵器房,利索抱拳道:「回稟大都督,河西堡的任務已經達成。」王傑拍了拍愛將的肩膀說:「辛苦你了!」

利索說:「不過苻駿跟丟了,也讓苻駿的護衛長李子橫跑了。」

王傑有些遺憾的說:「這次沒能將苻駿的勢力連根拔除,實在可惜。」

利索接著說:「這次任務會如此順利,大札兒酒坊的「薩滿」廚師幫了很大的忙。」王傑說:「這是當然的,薩滿廚師是大王的入門弟子,精通讖語咒術。不過大王目前已經無法主持政務,薩滿廚師會歸併到孟王后的候官密探組織。孟王后可能會動用候官系統,追查苻駿與李子橫的下落。」  

王傑說著說著走到兵器房一偶,打開一座古色古香的櫥子,映在眼前的是一個雕工精細的劍匣,他的手輕拂了一下劍匣說:「這是昔日跟隨我南征北討的寶劍,看來該是重見天日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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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妃昏迷了一天,半夜清醒之後,看著師父曇無懺所贈的《菩薩戒本》及佛珠哭到天亮。她剛簡單梳洗完畢,曾經是西涼王后的尹夫人就來探視女兒。西涼兵敗之後,尹王后母女被蒙遜押來姑臧,蒙遜倒是沒有為難她母女,原因是折服於尹王后寧死不屈的氣節,也擔心西涼王在酒泉與敦煌殘留的勢力,故尹王后母女可是最好的人質;不過蒙遜還是強將她女兒李敬受嫁給了王子沮渠牧犍,近五年來沮渠牧犍被派去敦煌任太守,女兒也隨夫婿去了敦煌。

尹夫人深深的看了一下彷如大病初癒的李妃說:「沮渠牧犍已經登上了世子兼大單于的寶座,即日將入主大單于的東寧殿,恭喜女兒!   現在妳已經是世子妃了,蒙遜一斷氣,妳就是大涼的王后。」

還有點暈眩的李妃並沒注意母后說這話的含意,不過宮中的風雨,已經無法在她心中激起一絲漣漪,她略帶哀怨的說:「娘!   妳也知道這十三年來,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女兒在蒙遜父子的眼裡只是戰利品,只是洩慾的工具,這太子妃、王后的頭銜,充其量只是個華麗的外衣,且能穿多久只有菩薩知道。」

尹夫人起身走到李妃面前,深深的擁抱女兒微微顫抖的身體,堅定的說:「會的,菩薩會指引我們度過居人離下的困境,不久會讓我們回到酒泉,回到真正屬於我們的家。」女兒的淚不知何時已沾濕了她的衣裳。

十來年前被押來姑臧,尹夫人就一直住在姑臧城西的尹台寺,其實她一直暗中與三兒子李讓有聯繫;換言之,她一直沒有放棄為西涼王李暠復仇的心念。突來的轉變確實讓她一陣困惑,見到大仇人蒙遜即將不久於人世,而女兒將成為大涼的王后,只能說一則是喜,一則是憂。

尹夫人輕扶著女兒的秀髮說:「安心調養身子吧!   我們母女還有許多事要做,任何有需要李家幫忙的時候,不要忘了捎個訊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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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夫人離開後,李妃只帶著一位貼身女侍來到譯經院,令女侍在知客室等候,李妃自行入內拜見慧嵩法師,慧嵩結跏趺坐於蒲團上,好像早已知道她會來,她第一個問題很直接:「禪師是否已經圓寂了?」

慧嵩抬起白眉下看盡人間無常的眼,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如偈如誦的說:「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禪師的法門不是教妳要苦空無我嗎?」

其實李妃回憶在法會的遭遇,心裡早有答案,只是要由長老口中證實而已,可是聽聞長老的答覆之後,眼眶還是紅了,畢竟師父曇無懺是她困境中的明燈,師父傳授的法,是她擺脫身心之苦的良藥。

慧嵩彷如在安慰傷心的女兒,柔和地說:「那一夜,禪師不會無故跟妳走,他必定交付了重要的任務,現在正是報答師恩的時候。」    

慧嵩法師從貼身僧袍取出一封書函,嚴肅的看著李妃說:「這是曇無懺禪師的遺言,現在展開來看吧!」李妃恭敬的接過書函,藉著由窗戶斜射進來的朝陽,細細的看了一遍之後,遞還給慧嵩法師,法師隨即以身旁的燭火點燃禪師的遺言,李妃潛意識的要去搶,薄薄的一張信紙已然化為灰燼。

慧嵩法師簡要的陳述符駿如何在午陽峽以箭射殺禪師的經過,以及禪師法體已於酒泉祥雲寺荼毘的事,然後道:「曇無懺禪師遺言,關係到我中土佛教未來的興亡。涅槃經共三萬五千偈,曇無懺禪師只譯了一萬餘偈,含大般涅槃經的初分與中分,為何還有兩萬餘偈未譯出來?   是否為禪師遠赴于闐取得的涅槃經後分?   為何後分要由玄志帶走?為何不能落入沮渠氏與拓拔氏之手?   為何這部分經典會與十年後我佛教之法難有所關連?   為何………」

她幾乎在同時接著說:「為何禪師一定要死?」

李妃只是睜著睫毛還帶著淚滴的大眼睛,落寞地看著化為灰燼的遺言,她知道只有已逝的禪師及不久於人世的蒙遜才知道答案。李妃一臉茫然,慧嵩嘆了一口氣說:「昨日與道明法師研議,覺得妳是在大涼唯一皈依曇無懺禪師的俗家弟子,守護涅槃經後分的使命,妳是責無旁貸,西涼王在酒泉與敦煌還有許多舊部屬,相信能助妳一臂之力。」

當牽著曇無懺元靈的手時,師父透過「他心通」,似乎賦予了她未來的任務,可是只在她心底留下一句話:「若見如來舍利,即是見佛,佛陀舍利不可失。」此時她略有領會,喃喃自語的說:「難道涅槃經後分與佛陀舍利有關?」

慧嵩愣了一下,心想禪師到底跟她說了甚麼,慧嵩法師道:「我無法回答妳的疑問,經書由玄志帶走,想來曇無懺禪師不想讓蒙遜或拓跋燾取得這部分經典所藏的秘密。」

李妃沉思了一下說:「其實在曇無懺出發西行的前幾天,我已經秘密的與曇無懺做了深談,我知道玄志將帶走部分經書的事,也是我派人聯絡烏洛渾鎮的銀蓮師妹,請她安排商團來姑臧,協助玄志離開大佛寺。」

她嘆息道:「只是沒想到這次保護經典的任務,比預期的更兇險百倍,蒙遜本想殺了禪師,斷了眾人的欲念。不過,如果知道涅槃經後分已經不在姑臧,包括大涼朝廷及魏朝皇帝,勢必都不惜代價來奪取,難免又將帶來一場無情的殺戮。」

晚課的鐘鼓聲已響,一聲聲洗滌佛弟子心中的無明。慧嵩法師嘆了一口氣道:「大般涅槃經只不過教導佛弟子,如來常住、法身不生不滅的道理,教導我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人人心中皆有一顆佛舍利,一顆摩尼寶珠。」  

貼身女侍來報,沮渠牧犍的常侍已經守候在禪院外,恭請李妃回宮,整裝參加晉升大單于與太子妃的大典,李妃起身對慧嵩法師說:「請長老安心,弟子將會竭盡所能,達成師父的遺命。」走出禪室,早上沉重的心已被一份勇猛精進的心所取代,她誓願承襲禪師的佛法,完成禪師交付的使命。無意間,她發現譯經院裡的芍藥,已羞澀的露出了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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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剛升上山頭,彌勒寺旁的市集,攤販商家已經忙碌起來,從販賣江南絲綢、西域銀器、寶石、和闐玉的大商舖,到爐烤饃饃、提籃賣花、叫賣青菜的小販都有。姑臧本來就是通往河西、敦煌與西域諸國必經的萬戶重鎮,加上蒙遜滅南涼後,強迫八千戶南涼人遷入姑臧,人財匯集之下,繁榮景象已經遠遠超過黃河渡口的金城與百年古城的張掖。

一道晨曦已灑滿了城樓,來市集採買的人已經逐漸增加,一對二十來騎的官兵緩緩通過了中央的大街,往內城門的方向前進,領頭的是腰際掛著寶劍的大都督王傑,他昨天接到單于台的諭令,今天要他進宮商議軍隊重新佈署的問題。  

王傑在馬上想著,這次進宮分明是準備削弱他的兵權。王傑這幾天可沒閒著,在都督府下了數道密令,主要是給留守昌松大都督府的都統長,以及金城郡的都督扶震,令其調動廣武郡、樂都郡、西平郡的部隊,悄悄的往姑臧的方向移動,金城郡接近魏朝邊境,也集結三個軍的部隊,以防魏朝趁亂入侵,看來王傑要來一場逼宮戲碼。

人馬行經烤饃饃小販前,旁邊由一位姑娘陪伴賣花的盲眼婆婆突然站起來,對著王傑說:「騎馬的官爺,這是祁連山下種的胭脂花,您就買幾朵吧!」王傑旁的副將利索一個馬鞭就往婆婆招呼過去,眾人正看著馬鞭無情地打在婆婆身上時,忽然旁邊的姑娘把一籃子的花,狠狠的擲向王傑的馬,花散開來,露出一尾盤在籃底的花條蛇,姑娘抓起蛇往馬丟,馬受驚立了起來,使心不在焉的王傑摔了下來。

從擲出籃子到王傑落地,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眾官兵還沒來得及反應,王傑不虧為身經百戰的武將,他單手著地,藉力一躍而起,可是當他的眼轉向來襲的方向時,看到的是盲眼婆婆銳利的雙眼,顯然盲眼是偽裝的,此時婆婆手上握著一根烏亮的髮簪。王傑雙腳才剛著地,喉頭上已深深的插入一根勁飛過來的髮簪,脖子上只留藍色的簪纓迎風搖動,時間彷如在此刻凝結了,王傑壯碩的身軀無力的倒地時,插入髮簪的傷口已經逐漸轉黑。

利索最先回神過來,大喊捉賊,姑娘與婆婆突襲得手後,身手敏捷的往後面窄巷子閃,官兵下馬追入窄巷時,姑娘與婆婆已經跳上巷尾的兩匹馬,利索急忙奪下旁邊護衛的弓箭,躍上臨宅屋頂,向著正要離去的兩女射出一箭,不過從剛才繫著兩匹馬的大樹上,射出一隻飛鏢,不偏不移打在飛箭之上,使利索愣了一下,兩女已經利用這寶貴的瞬間,騎馬離開了現場。利索急往大樹奔去,身著雜役裝束的允莫,從樹上一躍而下,迅速的隱入市集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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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王后的書房裡,允莫戰戰兢兢的站在書桌前方,孟王后不帶任何情緒的說:「沙家妹子的身手還是那麼俐落,不過花條蛇的把戲,可能已經把她們的身分暴露了。」允莫說:「要殺之滅口嗎?」口氣好像準備殺一隻兔子。

孟王后悠悠的說:「允莫!   依你跟沙家小妹的關係,下得了手嗎?」允莫俊俏的臉紅了,孟王后得意的說:「你目前要緊的是保護沙家妹子,包括利索等效忠王傑的武將,必定會挖出她們的心,以祭大都督的在天之靈。倒是該請大單于到王傑的靈堂代我好好的祭拜一番,畢竟王傑在軍隊裡的勢力不容忽視。」

孟王后又開始把玩那塊來自西域的玉珮,突然!   她以疑惑的眼神盯著玉珮的背面,多年來她竟然沒發現玉珮的背面,有一絲血跡般的紅色瑕疵。她潛意識的將玉珮放回桌面,抬頭問允莫說:「另一件事辦得如何呢?」

允莫鬆了一口氣說:「大王晚宴之後去了華嚴禪院。」

孟王后無趣的說:「大王會哪個美艷儐妃呢?」

允莫答:「當晚沒有女人進出。」

孟王后質問說:「那麼你有何想法呢?   為何大王一直喊著曇無懺的名子?   他秘密見了禪師嗎?   禪師這時應該早過了酒泉,快到敦煌了吧!」

允莫答:「這是真正的疑點,我在張掖、酒泉及敦煌的細作,皆未見到曇無懺的蹤影。」

孟王后眼裡的眸子頓時變大了:「曇無懺沒理由走大漠或走祁連山,難道曇無懺死了嗎?   大王看到的是曇無懺得鬼魂嗎?」孟王后接著說:「曇無懺被魏皇拓跋燾派人擄走了嗎?」

允莫答:「不會!   張掖附近有個河西堡,我的細作確實曾經來報,看見了拓跋燾的禁軍總管姚朔風,帶著十來個手下。如果曇無懺被姚朔風擄走,魏朝高平公李順,會通知我在魏朝的細作,畢竟送給他的寶石珠玉已經夠多了。」允莫接著說:「弔詭的是,大都督苻駿也同時在河西堡微服入堡,河西堡現在已是苻駿的轄區,為何苻駿會在那裏微服出現,顯然負有秘密任務。」

孟王后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曇無懺消失了!   他死了嗎?   為何法會那天,李妃嘴裡一直念著師父?」

允莫皺著眉頭疑惑地說:「近日河西堡附近的烏洛渾鎮發生一件慘案,十餘人在河邊的馬車中被射殺,經過候官繡衣使訪查的結果,發現這些人是由苻駿的護衛長李子橫帶來鎮上的,但是屍體中找不到李子橫。」

孟王后笑得更開了,她問道:「苻駿也消失了嗎?   有人要消滅苻駿的勢力。這人是誰呢?   有如此天大的膽子,可惜謎題的答案居然在一個瘋子的腦子裡。」

孟王后又拾起桌上的玉珮,冷笑一聲說:「大涼兩個手握兵權的大都督都沒了!   好戲才將要登場,牧犍呀!   你這主角準備好了嗎?」她不經意有摸了一下玉珮背面如血跡般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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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遜自從法會的隔天回神之後,這幾天神智是清醒多了,不過身體每況愈下。孟王后令近侍們將晚餐搬來河西王養心殿內,蒙遜已兩天只喝得下清粥了,孟王后只是感覺心神不寧,想來陪陪這位已時日不多的丈夫。

用餐之後,蒙遜由孟王后攙扶著,來到後花園的涼亭。蒙遜虛弱的問孟王后說:「孟香!   都安排好了嗎?」孟王后已是四十出頭的女人,此時卻像小鳥依人班的依偎著虛弱的蒙遜,她好像沒事般的回道:「是的!   該活的還活著,該死的已死了。」蒙遜輕嘆一口氣道:「那麼我可以安心的去了!」

一陣沉默之後,蒙遜道:「我推算過牧犍的命盤,他才智武功不差,本可獨當一面,無奈一生無法擺脫情與色的糾纏。」孟香清清的說:「女人禍水!」說完又依偎得更緊。今夜無風,蒙遜眷戀的忘了一眼牡丹盛開的花園,滿天繁星與明月倒映在蓮花池中,似乎伸手可及。

一陣沉默之後,蒙遜道:「大般涅槃經共三萬五千偈,曇無懺禪師只譯了一萬餘偈。」蒙遜一陣急咳,讓孟王后手腳一陣慌亂,想叫人扶他入內休息,蒙遜伸手制止她說:「我現在說的攸關國運興衰;拓拔燾急著要曇無懺,除了仰慕他的學養與咒數之外,主要想得到大般涅槃經未譯成的後分,傳說這部分經文詳述了佛陀舍利的下落。」孟王后聰穎的智慧,已經知道蒙遜想說甚麼,她有點驚訝的說:「所以你派人殺了曇無懺,以絕後患。」她接著篤定的說:「你放心,我不會讓拓拔燾得到他想要的。」

這等於承認曇無懺被他殺了,她心裡一陣得意,所有的謎題答案,都從瘋子的腦子裡挖出來了。接下來她要做的工作,是從譯經院把大般涅槃經後分找出來,好好收藏,並找個熟諳梵文的沙門,暗中把它翻譯出來。

不過,孟王后也知道,問題的答案還是衍生出新的問題,核心問題是大般涅槃經後分還在姑臧嗎?   如果還在,蒙遜不必派人殺了曇無懺,只要把禪師與經典藏起來,不要被拓跋氏搶走即可;如果已經不在姑臧,經典會在哪裡?   託人將經典藏起來或帶走了嗎?   恐怕只有曇無懺自己知道,蒙遜心有疑慮,才會殺了曇無懺,玉石俱焚。

又佛陀舍利為何如此殊勝?   能使拓拔燾不擇手段的豪取,而沮渠蒙遜硬是不給…………那一晚,孟王后失眠了!  

隔日,一大早就起了風,河西難得有雨,這天卻是滴滴答答的下了起來,一代豪傑,河西王沮渠蒙遜仍然逃不過業力,睡夢中緩步跟隨著胸口仍留著血跡的曇無懺,離開了人間。

第七章   懺悔

苻駿拜別蒙遜之後,他沒有立即逃出都城,而是潛伏在榆林泉的華嚴禪院附近,確認沒有任何殺手跟蹤他,也沒有人進出禪院,才快速地來到內苑閑豫寺,道朗法師的禪房還有燭光,他悄悄的敲了禪房的門。苻駿與道朗法師熟識,因為內苑及譯經院的護衛任務,曾經是他的職責之一,而道朗法師官拜書吏,負責譯經院的管理事務。

他有滿腦子疑問需要解開。當他被蒙遜放逐的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棋子,廢了他的軍權有利鞏固世子的地位,他無怨無悔;不過他一直困惑這個關鍵的問題:「為何蒙遜一定要殺曇無懺。」

跟了大王二十餘年,蒙遜殺人無數,重來不會後悔,這次卻言語之間流露出悔意,在蒙遜的心中,曇無懺一定佔有極重要的地位。最直接的解釋當然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蒙遜寧可違抗魏朝皇帝的諭旨,也不讓曇無懺落入拓跋燾之手,曇無懺到底知道了甚麼秘密?   而曇無懺可以逃到西域,可是卻近乎自殺似的被他射死,讓他一直無法理解,蒙遜與曇無懺之間,到底存在的甚麼因緣?   糾纏不清的因緣?

書岸上擺著《方等大集經》,道朗法師正在抄寫經本,他起身相迎後,請苻駿在書岸旁的椅子坐定。道朗法師指著《方等大集經》說:「這是佛陀由小乘轉大乘佛教思想的關鍵經典,對我佛教義理將影響深遠。曇無懺與道泰法師翻譯得非常精闢易懂,希望將軍有因緣得以研讀。」

苻駿重來未踏入譯經院是為了求法,對佛學思想一竅不通,不過他起碼知道佛法深如海。苻駿合十恭敬的說:「法師!   感恩開示,不過另有要事相詢。」

道朗很少見到苻駿如此慌亂無助,心裡直覺有大事發生,不過他仍耐心的等對方開口。苻駿遲疑了一下,當然曇無懺遇害的事不能讓譯經院的僧人知道,他乾咳了一聲說道:「我知道曇無懺禪師佛學修養深厚,且天文咒術精通,可是大涼不乏高僧,如玄高法師也是得道高僧,精通神靈咒術,熟諳梵文的也大有人在,為何拓跋燾非要禪師不可?   應該不只是借重禪師的深厚學養與修為。此外,禪師與大王有師徒關係嗎?   為何如此不捨禪師離開?」

道朗說:「大王雖然禮遇禪師,尊崇禪師無以復加,然而沒有正式的師徒關係。」

他隨手闔上《方等大集經》說:「曇無懺禪師的修為幾乎已達羅漢境界,非凡人所能及,當然不論是大王或魏皇,都希望借重他教化臣民,匡正社稷。禪師必定十分為難,這盤棋勢必不好下。」

道朗沉思片刻後說:「禪師研讀梵文原本之後,深覺有些佛典此刻不宜翻譯,或許其中涉及不傳之密,魏朝皇帝很想知道,而大王又不願意讓此外流,這恐怕不是不得而知了。」    

苻駿有點失望,不過還是問道:「法師!   那還有誰能更了解禪師呢?」

道朗法師不願捲入這場涼、魏兩國之間的鬥爭,他毫不遲疑地說:「我只是譯經的筆受兼書吏,最親近曇無懺禪師的應該是慧嵩法師。」

苻駿知道慧嵩法師在佛教界的地位,不亞於曇無懺禪師,然而慧嵩法師年事已高,且與禪師屬亦徒亦友的關係,不像是禪師能與之分享不傳之密的人。

苻駿皺了一下眉頭追問道:「禪師沒有嫡傳弟子在姑臧嗎?」

道朗法師猶豫片刻,抬頭望著苻駿燭光中充滿血絲的雙眼說:「曇無懺禪師在大涼唯一的嫡傳俗家弟子是李太子妃。」

苻駿聽到李太子妃,頓時眼前一片漆黑,差一點從椅子上跌下來,問道:「你說的是敦煌太守的夫人李妃?」

苻駿的心裡吶喊著:「而我卻殺了她的師父!」

道朗法師回答:「是的,自從母女十餘年前被俘虜到姑臧之後,曇無懺禪師不久就收了這位弟子。不過李妃地位特殊,宮中利害糾葛、人心叵測,眾人只知道李妃是俗家弟子,不過很少人知道她是禪師的嫡傳弟子。」

苻駿無助地問道:「而你為何要告訴我?」

「因為因緣不可思議,我直覺你是曇無懺在死局中留下的活棋。」

他問不下去了,來到這裡不但無助於解開心頭的迷惑,心中反而比踏入禪房時更亂,他掙扎的站了起來,很快的向道朗法師告辭,幾乎是飛奔似的離開了姑臧城。

*********

那晚離開姑臧城,苻駿並未遠離,他一直躲在姑臧城郊的石家莊,因為苻駿對石家大爺有救命之恩。石家大爺對他說:「都督要住多久都行,你的身分只有我跟掌櫃知道!」苻駿對他說:「我不會住太久,我還有許多事需要等著去完成。」  

苻駿家人在張掖,自從二十多年前成為蒙遜的副將之後,家人一直住在張掖,不過目前的情勢不容許他回家。且不論是張掖、酒泉、銀川、金城,都是他的舊屬,如能在新任大都督掌握軍權之前,重整昔日軍隊,還是有放手一搏的機會,蒙遜的江山不是由背叛前涼王段業而來的嗎?  

其實他還滯留在姑臧地界,主要是掛心一個人,說是癡也好,說是情也好,離開前一定要見她一面。自從沮渠蒙遜滅西涼之後,西涼王李暠的王后尹氏及公主李敬受成了北涼的俘虜,被押送到姑臧,而負責押解李家母女的,就是蒙遜的心腹武將苻駿。

苻駿在敦煌府首次遇見公主,公主那時是一位溫柔婉約的豆蔻少女,李妃的身影從此烙印在他心中,故苻駿重未將公主視為俘虜,對李家母女照顧有加。不過從公主李敬受被俘虜的一刻起,她的命運已經不是自己所能掌握,也不是身為副將的苻駿所能左右,李敬受不久成為沮渠牧犍的王妃。  

約半個月後的一個中午,石家掌櫃氣喘吁吁的跑進苻駿在後院的廂房,對苻駿說:「河西王蒙遜駕崩了!   河西王駕崩了!」苻駿一雙正在用午餐的筷子頓時滑落在地上。他的驚訝是對的,因為他不知道一向硬朗的蒙遜,與他確認曇無懺的死訊後的隔一天就發瘋了,隨後一病不起。

他讓心情平靜一點之後問:「沮渠菩提將會登基為王嗎?」石家掌櫃想了一下說:「城裡的消息不是這樣的,沮渠蒙遜在駕崩之前,已經撤換了沮渠菩提的世子之位,封沮渠牧犍為世子。」石家掌櫃又說:「市集的商賈都盛傳,大都督王傑也已經被殺害了!   市集中多人親眼目睹王傑被刺倒地。街頭巷尾議論,這與沮渠牧犍必有關聯,篡奪了單于台,讓自己成為王位繼承人,首要剷除沮渠菩提的舊勢力。」

苻駿整個思緒亂成一團,將他放逐的人死了,不過沮渠牧犍不會讓他重返朝廷,因為苻駿在河西諸郡的勢力太大,將會明顯威脅到沮渠牧犍的兵權,如果貿然回宮,難保下一個倒地的人是他。其實只要散播消息,指名他殺了曇無懺,大涼國將無他容身之地。  

如果沮渠牧犍即將登基,李妃也將被冊封為大涼國的王后,勢必更難再見一面,他決心再如何艱難,在離開姑臧之前,一定要見她一面,帶著殺了她師父的滔天大罪見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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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淨寺是位於姑臧城北山邊的小佛寺,只有不到二十位僧人,不過卻是曇無懺在世時,主要的閉關禪修道場,一方面能遠離凡塵眾生,一方面能潛修禪門祕法,避免紛擾。曇無懺修的是觀禪中的十一切處法門,尤其擅於觀水禪,有僧人曾經見到禪師入三昧之後,禪房前石缽內的水無風自起漣漪,無塵水波盪漾,而李妃是十一切處法門的唯一傳人。

道朗曾經告訴符駿,李妃每月的六齋日會來普淨寺禪修,加冠為王后之前的李妃是否還會來,隨從及隨扈是否讓他無法接近普淨寺,他毫無把握,不過這裡是城外最有可能見到李妃的地方。

清晨在僧團早課之後,他悄悄從後山進入佛寺,來到曇無懺昔日閉關禪修的小禪院門前,門口沒有隨從,只有一位小沙彌正在掃參天古松下的落葉與松果。還記得兒時常與爺爺一起到松林下散步,爺爺也常拾起松樹如球狀的松果,取回放在客廳的盆栽中。爺爺告訴他:「松果裡藏著種子,所以落地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生命的開始。」    

此時他陷入深沉的迷惘,心中彷如有一層揮不去的迷霧,現在的他應該自闖一片江山,據地稱王?   還是虔誠入沙門,佛前求懺悔?   見到李妃時,第一句話該說甚麼?   說:「禪師是我殺的,請妳恨我,恨我一輩子!」還是說:「我雙手沾滿了血,包括禪師身上的血,我發露懺悔,一生暮鼓晨鐘,禮拜佛前!」

小沙彌突然說話了:「這位菩薩!   站在那裡是無法消業障的。」符駿被叫得回神過來說道:「我不是菩薩,我是將要落入三惡道的罪人。」小沙彌如得道高僧似的神情說:「師父說,見到每個人,都要將他當作活菩薩,不是過去、現世的菩薩,也必定是未來的菩薩。」符駿似有所悟,雙掌合十道:「感恩菩薩的指引。」小沙彌並未再開口,只拾了一顆小松果給他,然後繼續掃他的地。

符駿愣了一下,將松果收入懷中,定下神來,踏上長石鋪成的階梯,門前傳說中的石缽,還是裝滿著水。門沒關,繞過彩繪著天龍八部的屏風,他看見了李妃,清晨和煦陽光下的李妃。雅室不見字畫,只有神案上一尊垂憐蒼生、聞聲救苦的觀世音,精緻的銀色香爐插著三柱清香,一縷輕煙飄入斜斜的陽光下,使李妃的身影恍如徜徉於幻境。    

一生縱橫沙場,號令三軍的符駿,此時不自覺地淚流滿面,雙腿一彎,已然長跪在禪房的石板的上。李妃的眼緩緩的離開書案上的經書,深邃的眼神看著長跪在地的符駿,待符駿的情緒稍微平靜之後,輕嘆了一口氣道:「你殺了禪師?」

符駿低著頭說:「是的,禪師是我殺的。」他彷如放下了心中的沉重的擔子。

李妃早已知道答案,只是要聽到符駿親口說出來,她接著問道:「你為何要殺禪師?」

符駿回答:「是大王下的指令。」

她的眼神看著觀世音菩薩,平靜的說:「可是你可以不殺!」

符駿急切地回答:「然而他也可以不死。」李妃的眼神從菩薩那裡回到符駿的身上,以困惑的眼光看著這位昔日威武中帶著幾分俊俏的男人,一個少女時曾為了他動心的男人。

符駿說:「以禪師在神咒與數術的修養,雖然我在箭上附了金光神咒,對禪師而言,最多只能傷他,不至於喪命。」

符駿接著說:「不過禪師竟然毫不閃躲。」李后是曇無懺的入門弟子,當然知道他在說甚麼,唯一的解釋是,禪師領悟到這一世業報已盡,該是洗淨塵緣、隨業輪迴的時候了,只是借了符駿的手。

李妃似有所悟的說:「看來蒙遜的死不是偶然,師父回來帶走蒙遜也不為奇了!」符駿不太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不過蒙遜與曇無懺的宿世因緣,不是他所能體悟的。

兩人無語,陽光已逐漸移出書案,照在窗前的紅磚地上。李妃站了起來,走到符駿跟前說:「你起來吧!   你可以走了。」符駿緩慢地站了起來,面對著李妃不施胭脂,卻高雅絕倫的風姿,他呆住了!

李妃又說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符駿回神過來,有點急切的說:「可我是殺死妳師父的仇人呀!   如果利劍在手,妳可以把我殺了。」

李妃平靜的說:「殺你何需利劍!   你已經承認了自己的罪過,懺悔即清淨。」李后又說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符駿更急了,他忍不住哽咽的說:「公主!   讓我跟在妳身邊吧。」

李妃頓時鼻子一酸,眼淚不禁奪眶而出說:「符駿!   你說這句話,已經晚了十三年。」符駿一陣衝動,往前跨了一步,想過去牽李妃的手,李妃忙後退了兩步,差點撞到書案的前緣。

李妃手按胸口,平息了一下情緒,對著符駿含淚的雙眼說:「為了保住一條命,你還是趕快離開大涼吧!   依你多年來在官場的歷練應該了解,我雖然馬上成為大涼的王后,然而我在宮中能永保尊貴、呼風喚雨嗎?   我想只會更兇險、更艱難。」

符駿說:「我可以暗中協助妳、保護妳。」  

符駿接著說:「在午陽峽一戰,為何禪師卻不閃躲我的箭?   道朗法師說,我是曇無懺在死局中留下的活棋,我終於明白了!」  

李妃深情的看著符駿說:「師父早知道你深愛著我,師父知道你將會來找我懺悔。」李后略帶哽咽的說:「師父知道我倆累世的因緣,師父知道只有你能保護我,協助我完成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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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妃擦乾臉上的淚痕,心情已平靜了許多,午時之前是她禪修的時間,隨從在寺門旁的知客室,應該不會進來打擾。她先到神案前重新點燃三炷香禮佛之後,回到書案後面重新坐下,手指著書案側面的椅子,意示符駿坐下。

符駿含著深意的看著李后說:「我還可以叫妳公主嗎?   公主!仇人有時比朋友更可靠。」

李妃開始覺得有點不認識這個人,不過還是心中一暖,輕聲地說:「你好像回到了我剛認識的符將軍。」李妃接著正色的說:「師父把一部重要的梵文經典託人帶走了,其中載有佛陀舍利所在,以及佛陀舍利的殊勝功德。我需要保護這部佛典,不能落入大涼王室或魏朝拓跋氏之手。」

符駿開始恢復那精明敏銳的思路,他問道:「想必公主知道這部佛典的下落。孟后手下有個秘密組織,由『中常侍』允莫擔任統領,細作遍佈各地,加上蒙遜原有的『薩滿』系統,幾乎是天羅地網,經典被暗中帶走的事,早晚逃不過他們的耳目。」李妃聽了,不禁眉頭深鎖。

符駿又說道:「不過孟后想奪回這部佛典,無非是希望宣揚佛陀舍利的神通法力,藉佛經與舍利更穩固政權,更擴大佛教的影響力。如果這部佛典是梵文,則需要有人翻譯,也需要如曇無懺一般的三藏法師加以闡揚。」

李妃點頭稱是,堅定地說道:「禪師希望藉佛經與舍利闡揚正知正見的大乘佛法,不是怪力亂神。」

符駿手輕敲著大腿,這是他正在思考難題的習慣動作,他接著說:「如果落入魏皇拓跋氏之手,魏朝不乏高明的譯經師與修為足夠闡揚舍利功德的高僧大德。」

他頓了一下說:「然而拓跋燾在寇謙之及崔浩的影響之下,逐漸崇尚道教,佛教與儒教則日益式微。如果佛陀舍利真的有神通力,真的有殊勝功德,如果崔浩之流擔心佛經及佛陀舍利會影響道教的地位,削弱道教對拓跋燾的影響,則………」李妃很快的接著說:「魏皇拓跋氏最終會毀了這部經典?」  

符駿肯定的說:「公主說的沒錯。」

兩人不禁又陷入沉思。

窗外枝頭不知何時來了幾隻灰頭山雀,吱吱喳喳的把兩人拉回現實。

李妃說:「已近午時,你也該走了!   先去城西竇融臺的尹台寺找我母后,請她聯絡在酒泉與敦煌的李氏後裔與舊部屬,你需要他們的協助。雖然母后的志願是消滅沮渠氏的涼國,恢復李氏王國,而我將是大涼國王后,豈能殺君叛國,我們只為了保護佛門經典與聖物。雖然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只要能挫挫大涼的銳氣,她還是會出手相助的。」

李妃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觀世音菩薩,猶豫是否應該告訴符駿,不過然後還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說:「佛典現在應該在金城,在玄志法師與勇士科巴的手裡。這是師父西行之前所做的安排。」

符駿起身說道:「公主放心!   我會全力以赴。」隨即走出禪房,臨別前她悠悠看著遠方說:「去吧!   菩薩會保佑你,不要讓我失望。我會等你回來!   在這裡等你回來。」

符駿的心情比來時堅定,可是那份對李妃的「癡」,又讓他放慢了腳步,回頭又望了一眼佇立禪房門口的李妃,然後加快腳步,由緊鄰後山的圍牆翻牆離去。李妃的貼身侍女帖木侖正好跨入禪院的門,李妃喃喃自語的看著古松說:「呀!該是起風的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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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內苑已經忙成一團,因為今天是世子兼大單于沮渠牧犍登基為河西王的日子。沮渠牧犍沒有他父親的本事,做為魏朝的附庸國,他只得向魏朝請求御令。前幾天,魏皇特使「高平公」李順終於抵達姑臧,御旨上任命沮渠牧犍為河西王,加封綜理西域三州諸軍事的都督、車騎將軍及涼州刺史;當然孟王后升格為太后,而西涼公主李敬受,終於在亡國的十三年後,準備加冠為大涼的王后。

李妃一整晚沒有睡覺,並不是由於當上王后的喜悅,而是想著當上王后之後,孟太后能放手讓她扮演好王后的角色?是否更有機會掌握自己的未來?   她也希望更有機會圓滿師父傳授的道業與遺願。

「左近侍總管」李浩卯時不到,已經令多位內侍進入李妃的寢宮,前西涼王后尹氏也前來向女兒道賀。李浩待李妃梳妝著衣大致完成之後,一方面向李妃再度提醒登基大典的禮儀與程序,一方面對尹氏及端坐梳妝台前的李妃說:「奉太后口喻,准予令兄李歆的兒子李重耳及令弟李翻的兒子李寶前來觀禮,妳要面諭他們效忠大涼,不得二心。」又說:「兩位既然是王后的姪子,王后可請登基的大王解除禁制令,讓他們離開姑臧,回到敦煌。」

李妃及其母后尹氏心裡明白,孟太后明著特赦,暗地裡將她倆為姪子當餌,試圖捕捉昔日敦煌城破後流亡在外的李讓、李翻、李亮等西涼的殘餘勢力。李妃知道要完成師父曇無懺的遺願,保護梵本涅槃經,絕對需要借重西涼的殘餘勢力,不過如何瞞過孟太后的「候官」秘密偵察組織,可需要周全的計畫與可信賴的幫手,以她目前的處境,只能依賴母后尹氏的協助了。  

當李王后戴著鑲滿珠寶的后冠,登上王后御座,時心中沒有愉悅之情,反而感覺眼前的世界一片虛幻,彷如又回到那晚的法會,牽著師父曇無懺的手,心無罣礙的往前行,直到文武百官齊呼:「王后千歲!   千千歲!」才回神過來,不過對她而言,師父的遺言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以她王后之尊與影響力而言,拯救佛法,保護經典,她責無旁貸。

太子沮渠興國的遺孀李氏,今天當然也是盛裝而來,可惜坐在沮渠牧犍身旁的不是她。她不知道新的王后將如何處理她,不過心中還是充滿了自信,她雖要不到王后的位,她絕對要得到人。

國宴在稍晚敲鑼登場,宴會之前,李后及母后尹氏接見了李寶及李重耳兩位姪子,他們不日將啟程西行,李妃對李寶很熟,因為李寶只比她晚一年來姑臧,幾乎是看著他長大,李妃起身牽著李寶的手說:「你們要效忠大涼,此去敦煌不得有二心,隔兩年,我會奏請大王升你為敦煌太守。」李寶紅了眼眶,不過姑媽的手中好像傳來一張小密柬。回到自家宅院展開密柬一看,內有潦草的十個字「勿輕舉妄動,勿聯絡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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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渠牧犍登基為王之後,並未遷到先王蒙遜的養心宮,他在先王喪禮結束後、登基大典之前,已住進了較新的景和宮。登基日當晚回到景和宮,照慣例坐在床前等候他的,是今天剛冊封為王后的李敬受。年近三十的李后,仍保有幾分少女的純淨與淡雅,就在這一刻,依在床前的李后對他而言,是如此的遙遠與生疏。與李后的婚姻也已經十三年了,牧犍並不懼怕佔有她,甚至能從佔有她的那一刻,獲得似乎忘我的征服慾與滿足。在過去任敦煌太守的數年間,與李妃同床的次數愈來愈少,牧犍知道李后會是她的女人,不過李后永遠不會是他真正愛的女人。  

當河西王的第二天,累積快一個月的政務與軍務,如排山倒海般的湧現,制度需要熟習,兩個大都督懸缺需要處理,新人事需要派令,重大國庫開支需要定奪,再加上蒙遜遺留下來的許多佛教寺院、石窟與高僧大德需要擇期參訪,沮渠牧犍偷偷的對「近侍總管」李浩說:「這河西王可真不是人幹的!   還是當個小太守逍遙自在。」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景和宮的寢室,內侍幫他脫下王袍,總算有解脫的快感,待內侍與宮女退出寢宮,正端起茶几上的茶喝了一口,他感覺門口站了一個人,是美艷不可方物的嫂子李氏,李氏上身穿潔白的闊袖襦衫,下著探藍色的高腰褶裙,一手提裙跨入門檻,牧犍呆住了!   直到李氏來到他面前三步遠,他禁不住想趨前擁抱她。  

突然李氏從闊袖裡伸出右手,牧犍赫然見到她手上握著一把短刀,她飛快的將短刀刺向胸前,牧犍不假思索,快速的將手上的茶杯飛擲向短刀,可是茶杯稍慢了一點,刀尖已刺入李氏的胸口,只打到李氏的手指頭,李氏已因疼痛而握不住短刀,短刀應聲落地。  

李氏自殺未果,在極度激動之下,也隨著雙腳一軟,昏倒在地上。牧犍在這一瞬間,也受到極度的震撼,兩行熱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定了下神,快速的將倒臥地上的李氏抱了起來,將她輕輕的放在床上,然後轉頭叫門口的內侍,去御醫房拿金創藥。

他還是困惑,不知李氏因何緣故欲舉刀自盡。回過頭來,看著李氏隨呼吸起伏的胸前,潔白襦衫上一小塊染紅的血跡,好像在緩慢的擴大,他不由自主的隨著李氏輕柔的呼吸,起伏的胸口,打從心底升起愛慾的火苗,他渴望著那夢境般的激情。他緩緩的掀開李氏胸前的衣襟,見到裸露的酥胸,露出刀尖刺入的傷口,他憐惜的彎下腰,舔著一絲絲滲出的鮮血,然後移向那微張的紅唇。李氏無力的睜開了雙眼,深情的看著眼前這個即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輕輕的在他耳邊說:「叫我琪亞!   我的名子叫帛琪亞。」

  第八章   候官

孟王后自從升格為太后之後,不知是誰送給她一對藍雀兒,從此多了一個嗜好,幾乎每天到院子裡賞鳥、玩鳥,風稍大了點,就命宮女將鳥移到她書房來。情報頭子允莫走進來時,她正在逗藍雀兒玩,允莫輕聲稟告:「太后平安!」

孟太后隨口問道:「近日宮裡還平靜吧?」允莫回答:「託太后的福,一切平安。」

孟太后猛回過頭來說:「是嗎?   聽說我幾個兒子為了一個女人,差一點反目成仇。」允莫陪笑回答:「女人與男人的事,好像不是候官執掌的範圍。」孟太后搖搖頭說:「我造了甚麼孽?   生這個兒子只迷戀自己嫂子,不理朝政。把李寡婦送去酒泉,你覺得可行嗎?」

允莫覺得這好像也不歸他管,他回答:「要把誰送到酒泉,可需要大王的手諭。」根據他在景和宮的耳目來報,沮渠牧犍當上大王的隔天晚上,寡嫂李氏就主動且不避嫌的「拜訪」了沮渠牧犍,還玩刀刺傷自己。

孟太后嘆了一口氣說:「你說的也對,把這女人攆走,簡直要他的命。李氏這個蕩婦才是問題的關鍵。」想到酒泉,她問到:「新的『酒泉太守』沮渠菩提與他的生母段氏,在酒泉還過得好吧?   」原來的世子沮渠菩提被拉下馬之後,孟太后給了他一個閒差事。

允莫覺得這才是歸他管的是,他回答:「我的組織一直在注意前涼王段業的殘餘部將,目前沒有任何異象,而前『右近侍總管』劉元也已經告老還鄉。原先單于台的輔相與左右賢王,已經由大王調派邊疆,對大王已經不構成威脅。」

孟太后又隨口問:「新上任的李王後還好吧?」

允莫回覆:「李王后除了每月的六齋日會去禪修之外,閑豫寺也很少去了。倒是花很多心思管理內苑的事物。」

孟太后若有所思的緩步來到窗前的茶几,坐在茶几旁的椅子後,對允莫說:「我今天召你進宮,不是商議王宮內苑嬪妃的事,這部分應該由李王后去操心。我要提的是先王的遺言,沒寫在手諭文檔的遺言。」允莫知道事關機密,機警的走出書房,將附近的近侍與宮女請到書房四周的花園之外,回來之後,孟太后讓他坐下來談。  

孟太后說:「曇無懺生前移走了大般涅槃經未翻譯好的部分經文,這部分經文可能與佛陀舍利有關。」孟氏喝了一口茶,接著說:「蒙遜懷疑佛陀舍利可能有甚麼未知的殊勝神通與功能,且只有曇無懺能闡釋與運用,所以魏朝皇帝拓拔氏才處心積慮要得到曇無懺,也不擇手段要取的這部分的經文。」  

允莫說:「太后先前有指示,要我確認曇無懺是否已往生;我的密探在酒泉抓到一位叫玄清的護法僧,拷問之下供出曇無懺確實已經身亡。執行任務的是前大都督苻駿,苻駿的箭取了禪師的命。」

孟氏心中豁然開朗,心中的謎題都有了答案說:「怪不得苻駿突然消失了,生死未卜,不過這也是大王剷除苻駿等舊勢力的計謀之一。」

孟氏只高興了一秒鐘,隨之又憂心的說:「曇無懺既然已不在人間,剩下的問題是這部分經文不能失。如能尋得失落一百多年的佛陀舍利,憑藉我大涼有先王及曇無懺等長期建立的佛教體制,以及慧嵩、玄高、浮陀跋摩等得道高僧,佛陀舍利的殊勝功能早晚能解。不過經文如果落在拓跋燾的手裡,要不被拓跋燾捷足先登,取得佛陀舍利,要不很快的被那些扮神弄鬼的道士給毀了。」    

允莫想了一下後回答:「經文最可能被曇無懺一起帶走,故玄勇帶領的護法武僧是關鍵;不過除了留在酒泉城郊祥雲寺的玄清之外,其他人都失蹤了。如果曇無懺的佛經在他們手裡,玄清不會不知道,我再派繡衣使好好『問』他。」

孟太后突然想到甚麼似的,盯著允莫說道:「為何被蒙遜派去殺曇無懺的高手一個也沒回來?   為何苻駿失蹤了?   苻駿是否知道經文的下落?」

允莫摸了摸鬍子,沉思了一下後回答:「這般高手應該被蒙遜殺人滅口了。依照曇無懺在大涼臣民心中的地位,殺曇無懺的事絕不能宣揚出去,否則將動搖國本。」

孟太后也認同這個推論,她又問:「曇無懺身邊的人,還有誰可能知道的嗎?   」

允莫遲疑了片刻回答:「曇無懺俗家弟子不少,后宮嬪妃多少都與他有師徒關係,不過在曇無懺門下最久的俗家弟子,當推王后李氏。」

孟太后睜大了眼問道:「當真?   那連王后也有嫌疑。」

她隨即對允莫說:「找出負責殺人滅口的人,找出苻駿的下落,找人注意王后及她母親尹太后的一舉一動,同時徹查內苑閑豫寺及譯經院,少了哪幾個和尚。」

*********

景和宮的烏洛廳是個緊鄰偏殿的小廳,壁上掛著一幅氣勢磅礡的祁連山,是蒙遜請一位大師完成的,以匈奴族而言,祁連山就是天山。烏洛廳的長桌上正擺著一幅大涼姑臧以東的地圖,剛上任的大都督達希慶一臉緊張,因為北方的柔然又突襲了朔方以西、隸屬大涼的匈奴部落。

主持會議的新河西王沮渠牧犍說:「大都督提議將金城附近的軍隊,再調兩軍支援北方防務,眾卿覺得是否妥當?」

已升為中書侍郎的宋欽搖搖頭說:「我想這是柔然對我國的警告,因為魏朝的高平公李順派人來函,告知魏皇拓跋燾將於下個月,把妹妹西海公主嫁給柔然的敕連可汗。故在柔然與魏結為姻親之後,兩國極可能連手來襲,這次只是測試先王駕崩後,我邊境的防務。」

他看了一眼達希慶接著說:「這也可能是魏軍的調虎離山之計,因為魏皇為了懲罰先王抗旨,未讓曇無懺禪師去平城,已經在金城南邊的秦州設有重兵,如果金城防務減弱,正成為魏軍起兵入侵的契機。」

「中常侍」李浩一直坐在沮渠牧犍左側,看似閉目養神,其實對烏洛廳的動靜瞭然於心,他突然睜開雙眼,文不對題的說:「先王曾經向高平公李順承諾,將興平公主嫁給魏皇拓跋燾,不知大王知不知道此事?」

沮渠牧犍驚訝的說:「你說的是我那個驕寵不馴的妹妹?」沮渠牧犍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一屋子人不是傻笑就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由於前「右近侍總管」劉元保住一條命,奉准告老還鄉,先王時期的「左近侍總管」李浩,已經由新王任命為中侍中省的中常侍,統理一切宮中事務。此時李浩一聲蘊含內力的乾咳,鎮住整個議事廳,他低沉的聲音隨著攝住每個人的心神:「大王您別無選擇,這是解決目前危機最適當的一步棋。」

宋欽點了點頭說:「我覺得我大涼也與拓跋燾結為姻親,不失為可行之計,至少一時可免於陷入雙面夾擊的態勢。」

本來笑得連淚都流出來的牧犍,總算收了心,認真的想這件事情,他說:「棘手的是先王已經辭世,現在找誰去跟興平公主說呢?   總不能將她五花大綁,送到魏宮去。」

新任的尚書令張湛抱拳向李浩說:「啟稟陛下!   臣建議請德高望重的中常侍向孟太后稟告此事,由太后去說服公主。」

蒙遜的近臣中書侍郎張穆也跟著進言:「關鍵人物恐怕是魏皇特使李順,能否請陛下同時遣使告知高平公李順,請他再來大涼一趟,並奏請魏皇有關此聯姻之議。」

牧犍也覺得總比兵戎相見的好,且這是先王同意的婚姻,可不是哥哥「逼婚」的,當下批准進行與魏皇聯姻之議。

眾人散會離席,牧犍把李浩留了下來。見烏洛廳內外已無他人,牧犍遲疑了一下低聲對他說:「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   孟太后是我親娘,可是我覺得她壓著我不放,我不需要一個攝政女王,背著我掌權專政。」

李浩不禁在心裡喊著:「牧犍呀!   你終於長大了!」不過他反問新王牧犍:「這是大逆無道之罪,輕者流放,重著問斬,敢問陛下有此實力對抗母后嗎?」

牧犍嘆了一口氣說:「我如果心裡有譜,就不必找你來了!」

李浩在宮廷官場打滾這麼多年,當然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如果有個起頭,則將是一條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鬥爭,他可以現在離席告退,不沾染這場母子權力之爭,頤養天年。

不過先王曾經告訴他,大涼國的氣數未盡,見沮渠牧犍身邊一群才智兼備的大臣,加上閑豫寺與譯經院之高僧大德,感念李王后是曇無懺禪師的入門弟子,也全力護持新河西王,大涼國在沮渠牧犍的統治下,應該大有可為;而孟太后的舊勢力,將會把大涼國帶向沉淪與滅亡之路。

李浩本想把問題拖延一下,他抬起頭來問道:「你清楚知道自己將做甚麼吧?   這無異於篡位。」

牧犍愣了一下說:「我當然知道!」  

李浩點了點頭,沉思了一下說:「太后手中只有一把利劍,這把利劍叫『候官』組織,大王你長年在敦煌,你聽說過嗎?   你周遭少不了『候官』的耳目,你跟嫂子同房幾次,恐怕太后暸若指掌,少了『候官』繡衣使,太后已無可懼。」

牧犍臉紅到像胭脂花,他迫不及待地說:「告訴我要怎麼做?」

李浩點了點頭說:「繡衣使神出鬼沒,武藝高強,不過經過先王多年的經營,大涼國軍隊自有其密探系統。」

李浩看著眼前掩不住興奮的年輕大王說:「你的任務是盡力拉攏諸將帥,鞏固大王的軍權,取得對抗『候官』組織的實力。」

李浩突然閉眼靜默,舉手意示牧犍勿再說話,隨後客套的對大王說:「奴才知道了!   請陛下放心,回宮準備用膳吧!   奴才告退。」

李浩告別大王走出烏洛廳,正好一輪火紅的夕陽沉入西山,他有意無意的瞄了景和宮屋脊一眼,快步的走出宮門,初秋的黃昏已帶有一絲寒意,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喃喃的說:「我李浩重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

原「河西堡都統」呼屠羌渠與其他符駿的手下一般,也死在馬車上,不過是死在月牙居紅牌妓女朵兒的懷裡。而負責此次殺人滅口的利索將軍,近水樓臺成了河西堡的新都統。這天他與幾位做西域買賣的大商賈晚宴,夜歸都統府時,大廳裡已經有五位不速之客,居中的是「候官」統領允莫,兩邊各站著兩位暗查組織的繡衣吏。利索貴為都統,心裡也震了一下,酒也醒了一大半。最特別的是,允莫坐的是大札兒酒坊人稱「薩滿」的大廚,以及一位美艷少婦,也就是月牙居的朵兒,朵兒的真正身份是「女薩滿」,顯然蒙遜手下的「薩滿」密探系統,已經被孟太后收編了。

允莫開門見山的問道:「符駿的手下是你殺的?」

利索差點沒嚇得尿褲子,因為主子「大都督」王傑已經被殺了,殺人滅口的命令是王傑下的,下一個躺下的是否輪到他,這下子他的酒已經全醒了,他有點顫抖的說:「是的!」

允莫道:「全殺了?」

利索直覺反應的說:「是的!」

允莫身子往前探,深不可測的一雙利眼看著利索道:「你的手下好像不是這麼說,好像少了一個人。」

利索忙著回覆:「是的!   是的!   少了符駿的護衛長李子橫,他沒有進月牙居。」

「薩滿」大廚轉向允莫道:「李子橫也沒有喝我的酒,他可能已看出我們佈下的陷阱,或者另有心事在盤算,無心喝酒。」

「女薩滿」朵兒接著說:「不過他還不確定是否有陷阱,否則不會讓手下進月牙居。符駿接到密令後,可能會找他商量,他一定去找人求證了!   關鍵是他去找了誰?」

允莫心裡對這位女薩滿,有了新的評價,他對楞在那裏的都統道:「找個位子坐吧!   你還有新的任務。」

「薩滿」大廚說:「李子橫可能已經逃了!   最可能是混在商團裡逃走。我的細作回報,當天有三個商團離開烏洛渾鎮與河西堡。」

允莫轉向隨侍在側的繡衣吏令狐無忍問道:「你在姑臧的查訪結果如何?」

令狐無忍抱拳道:「僧團昨天回報,這兩個月之間少了二十多位沙門,比較特殊的是少了曇無懺的入門弟子玄志,以及曇無懺的首席護法勇士科巴。科巴尤其可疑,因為他一直是曇無懺的貼身侍衛。」

允莫嘿嘿的笑了起來,因為謎題已經解開一半了,他接著問道:「經書該不會藏在天梯山的大佛寺吧?」

令狐無忍回覆:「我想過了,不過大佛寺裡每個洞、每個穴都查遍了,沒有結果。」他補充了一句:「統領交代注意王后及尹太后,故尹太后所居住的竇融臺尹台寺,以及王后靈修的普淨寺禪院,都秘密派人詳細搜過,也沒有經書下落。」

允莫沉思了片刻,抬頭望著圍牆外隱藏在夜霧中的祁連山,喃喃自語的說:「這兩個和尚扛著經書會往西走,還是往東走呢?」

「女薩滿」朵兒接著說:「稟告統領,往南走!   因為從西域辛苦帶回的佛經,不會再回西域去;往東或往北除了高原就是荒漠;往南的可能最大。」

「薩滿」大廚接著說:「還是可能混在商團裡往南走,有一隊是金城的商團,兩隊是長安的商團,不過都必須經過黃河的金城津渡口。」

允莫點頭同意「薩滿」的分析道:「李子橫一路攔截曇無懺,可能知道經書的下落,不過朵兒妳猜對了,依據玄清的供詞,經書不在西行的僧團手裡;而帶走經書的應該是沙門玄志及勇士科巴。」  

允莫轉向令狐無忍問道:「已經超過一個月了,你覺得最可能藏身何處?」

令狐無忍幾乎不加思索地說:「金城!   黃河邊的金城。」  

允莫眼光為之一亮,伸手拍了拍令狐無忍的肩膀道:「我也預期會在金城,因為此時要越過涼、魏兩國劍拔弩張的邊境,難如登天。」

允莫知道是調兵遣將的時候了,對利索說:「去張掖及酒泉查一下,曇無懺死後,他的的徒子徒孫跑去哪裡了!   關在酒泉城郊祥雲寺的玄清沙門是關鍵,不過除了還有意識之外,經過幾番拷問,身體已幾乎沒一處是完整的。」

利索說:「曇無懺不是去西域取經了嗎?   他的徒子徒孫應該一起去了吧!」

允莫嘿嘿笑了兩聲說:「曇無懺是去取經了!   去西方極樂世界取經。」

不理會一臉驚訝的利索,允莫轉向令狐無忍道:「你回姑臧調集一批高手,一路往金城去,務必佈下天羅地網,不能讓他們離開金城。」

接著轉向「薩滿」大廚說:「你的細作網熟習商團動向,務必清查近兩個月來從河西堡到金城的商團。」

允莫最後對「女薩滿」朵兒說:「我跟妳去一趟烏洛渾鎮,務必把援助李子橫的人找出來。我不允許有對抗朝廷的勢力或組織,存在於河西堡的地界。」

*********

銀蓮今晚在月牙居的別院,陪長安孫家綢緞莊的孫爺飲酒,熬不過孫爺與友人的請求,彈了一曲秋水吟「長嘆情如秋水無痕、久盼郎似千里煙波」。她回到廂房已經過了子時,還是為孫爺找了月牙居的名妓陪宿,才得以脫身。

來到後院,她令隨身俾女先回去休息,自己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入廂房。突然,她驚覺有異,神速的取下髮簪,擲向正坐在窗前椅子上的黑影,身形同時撲向掛在床邊的短劍。  

黑影說話了:「好一個流影身法,我以為已經失傳了!」

銀蓮已經短劍在手,只差沒有拔出來,硬生生的停在那裏,待稍微適應房內的光線之後,窗前微弱的月光下,她看到一位穿著雜役裝束,但身材魁武的漢子。她直覺來人沒有敵意,反倒似好久不見的老友。

來人說道:「妳是李子橫師姑的徒弟?」能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她立刻想起一個人:「你是子橫的主子,符駿將軍?」

符駿手上把玩著髮簪道:「銀蓮姑娘果然聰穎絕倫,難掛能擔當此重任。」  

銀蓮收起警戒之心,隨之而來的是一肚子疑問,不過她卻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你怎麼沒被蒙遜給殺了?」

符駿道:「蒙遜有不殺我的理由,不過蒙遜已經死了!   這已經不再重要。不過姑臧的孟太后及剛受封為河西王的沮渠牧犍可饒不了我」符駿站了起來,將髮簪還給了銀蓮,其實銀蓮還無法判斷他是敵、是友。

符駿走到門前,看著隱藏在薄雲間的彎月說道:「我現在是流亡之身,不過只為李王后辦事。」他接著說:「我去尹台寺找了尹太后,她命我來一趟烏洛渾鎮,請妳聯絡在酒泉與敦煌的李氏後裔與舊部屬,協助我保護一部經書,一部曇無懺生前未翻譯的經書。」說著從懷中取出一串細緻的銀手環,轉身交到銀蓮的手上,銀蓮此時才確定符駿是友非敵。

銀蓮理了理有點紛亂的髮絲,將銀手環套在自己的左手,意示符駿坐下,自己坐在床沿說:「尹太后能把貼身飾物給你,意味著她已沒把你當作外人。」

符駿聽了,打從心底升起一陣暖意,他簡要的將來龍去脈為銀蓮說了一遍。如果他的分析正確,在金城將遭遇強大的勢力,連身經百戰的他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她微笑的說:「這是我略之一、二,因為協助兩位僧人暗中離開姑臧的商團,是我負責協調的,不過這是個來自長安的商團,應該不會在金城停留太久。」

符駿肯定的說:「李王后說他們會留在金城。」

銀蓮也是李氏的後裔,銀蓮正色的說:「這已經是李家的事,你放心!   先去金城找禪師的弟子,李家援兵將於半個月後到。」  

符駿猶豫了一下道:「還有一事相告,在我來此別院的途中,經過月牙居附近,見到一輛馬車疾駛到月牙居門前,下來的是一對男女,女的我不認識,不過男的很像孟太后的中常侍允莫。據我所知,允莫真正的身分是「候官」組織的統領。」  

銀蓮的眉頭頓時打了好幾個結,一陣不祥之兆湧上心頭,她悠悠的說:「我的煞星來了!   看來我在烏洛渾鎮的任務該做個終結了。」銀蓮心知,如果落在「候官」組織的繡衣使手裡,連祖宗八代都會被逼供出來,連咬舌自盡或撞牆的機會都沒有。

銀蓮似乎下定決心的說:「今晚我跟你一起離開河西堡,一刻不得久留,你先離開,在後門外的窄巷待我片刻。」

符駿沒想到銀蓮只聽到允莫的名子就如此恐懼,只有快速離開銀蓮的廂房,翻躍後門邊的圍牆離開別院。不久,換了男人裝束的銀蓮翻牆而出,兩人迅速的消失在帶有涼意的夜風中。

第九章   緣聚

一個多月前離開內苑閑豫寺之後,依照禪師的指示,玄志沙門與勇士科巴在竇融臺的尹台寺躲藏了十餘天,終於等到烏洛渾鎮的銀蓮安排來接他們的商團,相互確認銀蓮與李妃的信物之後,商團團主讓他們換了一身商旅的打扮,一路往金城的方向南行。

玄志與科巴牽著負載著沉重經書的馬,跟著二十餘人組成的西域商團,緩慢的爬上一段陡峭的山路,不過路並不難走,因為這是條往來西域最主要的道路。沿途多次遇見大涼官兵的盤查,不過商團團主自有一套相應之道。  

再一天的功夫就能到達黃河邊的金城渡口,從姑臧來到金城地界,已經過了一個月,商團在廣武郡與樂都郡分別停留了數天,以很理想的價格售出一些遠從罽賓帶回來的珍品,身懷鉅款的團主,樂得多了兩位保鑣。這一晚,商團準備在山腳下紮營,在這塊山谷中的草原上,至少還有三個商團在此紮營,好不熱鬧。

晚餐後,玄志與科巴身手矯健的登上山丘,遠眺夕陽餘暉下流經金城的黃色大河,心情為之開朗,好像一個月來的鬱抑與緊張,頓時隨風而去,此時反而想念起曇無懺禪師,禪師應該已經順利西行了吧?   在他背著經書臨行前,禪師只給他一句話「一路往南走,莫回頭,找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結茅廬修行,勿斷佛心。」

玄志並不知道為何禪師要他暗中帶走經書,是否擔心有人會搶奪經書?   甚至毀壞經書?   他將面臨的是甚麼敵人?   甚麼阻礙?   他一無所知,其實玄志沙門心裡自知,這是個只有起點、沒有終點的旅程。  

*********

辰時剛過,黃河邊的金城渡口已經擠滿了人車,各商團的旗幟隨風飄揚,都準備渡過這湍急的大河。河北岸也是個市集,不過比不上南岸繁榮,畢竟城南才是往來西域、胡漢商賈主要的交易場。玄志與科巴跟隨的商團十餘輛滿載的馬車,分為三艘渡船過河,商團團主讓玄志與科巴排在最後一艘渡船,因為南渡口的官兵,照例只抽查同一商團的第一艘船的貨。

玄志與科巴護著經書順利上了南岸之後,即向商團團主道別,離開了金城渡口。這是科巴依據經驗的建議,渡口市集不易隱藏身分,雖然金城充滿了各色西域人種,像他剽悍壯碩的蒙古武士形象,恐怕一個時辰內已傳遍整個金城軍營,很快的商團會受到嚴格的盤查,畢竟金城是大涼的邊防重鎮。

打聽到石岡山的方向,科巴領著玄志來到石岡山下的無垢寺,一座構築在山坡上,面臨濤濤黃河的古寺,由於地處偏僻,遠離金城的喧囂紛雜,故一直是曇無懺禪師來金城說法時的安單之處,科巴與禪師來過數次。

兩人在知客室等候了片刻時間,一位中年僧侶走了進來,見到玄志時掩不住激動的表情,大聲對玄志說:「師弟!   真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玄志從椅子上趕忙站起來,大步走到這位僧侶面前,拉著他的手說:「玄戒師兄!   從你離開姑臧就沒見過你了,法相更莊嚴了,哈哈!」

玄戒也隨即向科巴問好,知道勇士科巴是曇無懺禪師的首席護法,不禁問道:「禪師未同行嗎?」玄志連忙道:「禪師又西行取經去了!」玄戒問道:「那禪師令你們南來,想必另有使命吧?」

玄志想到臨行時禪師言「這批佛典將對佛教影響深遠,時機未到,千萬不得示人。」有點緊張地說道:「玄戒師兄,訴小僧先討杯水喝,再詳談吧!」

玄戒會意的忙賠不是,趕快領著來客往寮房的方向去,心中有點預感,好像將有大事將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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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岡山緊臨黃河,無垢寺前緊鄰黃河的矮石牆邊,種了一排枝葉茂密的黃楊木,兩人一住也十餘天了,科巴每天清晨練追風刀法時,都以這排黃楊木為假想敵,刀在內力與心法的牽引下,似有若無,落葉已如細雪般撒落一地。當刀勢漸緩、合氣歸元時,玄志沙門已經上完早課,來到矮石牆邊俯瞰黃色的大河,禁不住坐上了矮牆,科巴收好環首刀,也陪他坐了下來。  

坐在矮石牆上,兩人懸空的雙腳離河面少說也有十餘丈,玄志看著沉靜北流的江水說:「上完早課後,玄戒師兄告訴了我一件事,玄勇師兄帶著玄雲與智安,昨天深夜來到了無垢寺。」  

科巴愣了一下說:「他們不是跟隨師父去西域取經了嗎?」一股不祥之兆湧上心頭。  

玄志也略帶存疑的說:「難道師父決定自己越過大漠流沙去西域嗎?」

科巴想了一下說:「可能要問護法僧玄勇了!」

兩人皆陷入沉默中,幾隻灰頭翁,不知何時已停在黃楊木的枝頭上,玄志看著灰頭翁,無來由的寞落感襲上心頭,喃喃自語:「你來自何方?   起風時會往哪裡去?」科巴楞了一下,輕拍了一下玄志的肩膀,笑著說:「活在當下吧!」幾位沙彌已經走出寺門,在遠處清掃著滿地的落葉。  

玄志轉頭對科巴說:「玄勇師兄還帶消息,大王蒙遜死了!   沮渠牧犍繼承了河西王的王位。」

科巴說:「師父可能預知朝廷將會有變,所以讓我們帶著經典離開姑臧。」接著說道:「師父也可能預知繼承王位者,可能不像蒙遜那般護持佛教,或無能力抵抗危害佛教的外力。」

科巴隨後跳下矮牆說:「我們這就去見玄勇問個清楚吧!」

玄志也跳下矮牆低聲說::「師兄別急!   玄勇對玄戒說,他們的行蹤務必保密。」

他轉頭看了一下幾位埋頭清掃的沙彌,大聲對科巴說:「一起去齋堂先用早齋吧!」不過玄志領著科巴沒往齋堂走,反而繞過禪房往後院奔去。

*********

在無垢寺後院緊鄰山壁的柴房,玄志與科巴見到了玄勇及師弟們,玄勇哽咽的說:「師父圓寂了!   應該說師父被殺害了。」科巴不知已多久沒流過淚了,此時此刻,他紅了眼眶,他很後悔沒跟著曇無懺西行,他自責為何沒有善盡護法著責任。玄志甚至跪了下來,嚎啕大哭。

科巴咬著牙問道:「殺死禪師的是誰?」

玄勇說:「是大都督符駿!   不過如果不是蒙遜下的命令,沒人敢殺禪師,因為在大涼臣民的心目中,曇無懺禪師是菩薩轉世。」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讓我不解的是,禪師對符駿射來的箭幾乎毫無抵抗,其中必有深意。」  

柴房離無垢寺其他佛堂與禪房有一段距離,相隔一片松樹林,薄霧間無數道穿過松葉的晨光,讓玄志回想起與曇無懺禪師告別的清晨。

玄志心情已稍微平靜,他望了一眼科巴,科巴會意的點了點頭,玄志還是遲疑了一下說:「臨行前,師父交代我們保護一批佛經南下,這批經書必定很重要,甚至師父也可能因這部經典而遭殺害。」  

玄志話還沒說完,但聽玄勇拍了一下腰間的劍柄,激動的說:「這就對了,我終於懂了!」這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玄勇身上。

玄勇吐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說:「曇無懺禪師遺言,十年後我佛教必有大劫難。」他將目光轉向玄志接著說:「禪師臨終前告訴我,涅槃經後分對佛教至關重要,已由玄志你帶走,且特別叮嚀勿落入涼王沮渠氏及魏皇拓拔氏之手。」

科巴憂心的說:「禪師圓寂的訊息,勢必已經傳入王宮,依侯官組織密探的能耐,恐怕這批佛經的行蹤已不是祕密。」

玄勇眉頭一皺說:「我也擔心留在酒泉的玄清,恐怕凶多吉少。」

科巴環視了一下師弟們道:「我倆無意中已成了風暴的中心,留在金城恐隨時有殺身之禍。」

玄勇猶豫了一下說:「在酒泉的時間,多虧聖容寺住持的協助,得以辦完師父的後事。不過約一個月後,我聽到蒙遜的死訊。本想應該沒有危險了,不料約十天前,我們見到了符駿。」  

玄志與科巴的眼睛同時睜大,驚訝之情可想而知,科巴先反應過來說:「符駿的武功如何?   師弟想必大開殺戒了。」

玄勇搖了搖頭說:「他是由李家三公子李讓陪著來的,雖然如此,也差點刀劍相向。」玄勇接著說:「他是我的老長官,他奉命行事。事後讓我們護送禪師的遺體離開午陽峽,顯然出手殺師父也是滿心無奈。」

玄勇望著還一臉不甘心的科巴說:「他現在也是流亡在外,包括死去的蒙遜、孟太后及沮渠牧犍都有理由殺他。」

玄志問道:「那麼符駿到底是敵是友?」

玄勇說:「他領有李后的密令;李后就是前西涼公主,沮渠牧犍在敦煌時的王妃,也是剛加冠的大涼國王后。符駿要我等盡速離開酒泉,到金城與你們會合,因為李家潛伏在河西堡的細作來報,河西堡都統利索與候官繡衣使可能已經一明一暗,不擇手段要把我們找出來。難道是為了你們護衛的經書嗎?」  

科巴正色地說:「是的!   他們一定是懷疑你們把經書藏起來,至少知道經書在哪裡。」  

玄勇說:「符駿會回敦煌,帶領前西涼李家的高手到金城,助我們一臂之力。這些援手應該已在半路。」

科巴與玄勇都是軍旅出身,玄勇在北涼與南涼之役還是中軍統領,玄勇拾起一根細木柴,在地上畫了一個大涼與柔然、魏朝得簡圖,指著金城的位置說:「金城往北至柔然,如果被發現,勢必會被送回姑臧,因為大涼與柔然在先王蒙遜時期有結盟關係,且往北是高原與荒漠,很難躲藏,也無法獲得奧援。」

科巴接著說:「往南至秦州,勢必要越過涼、魏兩國的邊境,涼、魏皆設有重兵,如無外援,等於飛蛾撲火。」  

玄志點了點頭說:「姑且不言往南或往北,玄勇師兄短短數天能趕得到金城,相同的時間之下,候官繡衣使與其耳目,恐怕也已經佈滿整個金城。」

科巴憂慮的說:「所以我們應該談的是,如何由金城突圍,再煩惱如何逃出,潛入秦州。」

玄勇看了一下科巴,笑著說:「那個讓柔然聞風喪膽的勇士科巴哪裡去了?   這一仗可要靠你了。」

科巴忍不住雙手握緊玄勇強壯的臂膀,激動的說:「將軍說的極是!   與其躲躲藏藏,不如挺身剷除這群為虎作倀的繡衣使。」

玄勇看著科巴似乎激動落淚的雙眼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他接著說:「不過需要謀定而後動,而且以我們目前的人力,不足以發動奇襲。最好等符駿帶領前西涼李家的高手與我們會合。」

玄志點了點頭說:「如果要在此等待一段時日,需要與玄戒商議,甚至需要拜見無垢寺的方丈法師。」

不久,玄戒與一位小沙彌送來了午齋,小沙彌離開後,玄志將目前的處境,向玄戒說明了一遍,玄戒點了點頭說:「如果要在此久留,需要請師兄師弟們移駕到無垢寺後山。那裡有一間隱密的禪房,是禪師來金城時閉關禪修之處,日常所需則由小僧及剛才那位小沙彌打理,小沙彌天生喑啞,是方丈出外行腳時帶回來的。」接著說:「不過五位住在那裏稍嫌擁擠,不知師兄師弟們有何更好的計策?」

玄志說:「我推估這幾天官兵及候官繡衣使會有所行動,離開無垢寺可避免寺內數百位僧人受牽連。」

眾人用完午齋之後,玄勇說道:「我必須去金城渡口等候符駿與李家的高手,推估他們從敦煌到金城,最快也需十天的行程。玄雲會跟我去,我會喬裝渡口搬運工,玄雲會隨時傳遞訊息。智安頗為機靈,留在這裡為你們打探消息」

玄戒環視了一下這幾位師父的好弟子,義無反顧的準備隨時捨身護法,不禁紅了眼眶,他說:「這些事愈少人知道愈好,方丈道雲法師原為曇無懺法師的譯經生,必定會鼎力相助,不過還是不要與諸位相見較佳,我自會向道雲法師說明原委。」

於是眾人很快地收拾行曩與裝著經書的箱子,玄勇帶著玄雲離開無垢寺,玄志、科巴與智安由玄戒帶路,從小路往後山而去。遠看滿天的烏雲已經越過山頭,逐漸加大的山風激起一陣陣松濤,雲霧漸濃的山路似乎沒有盡頭,可是眾僧心知,一場風雨將會排山倒海而來。  

*********

玄勇帶著玄雲回到金城,先在商旅常住宿的客棧落腳,憑著兩人壯碩的塊頭,很容易地找到渡口搬運工的工作,此時已近黃昏,玄勇對玄雲說:「我需要去一趟五泉山的達磨禪院,你今晚到附近打探是否有繡衣使的消息。」

達磨禪院位於五泉山的北麓僻靜的山林中,玄勇曾經與曇無懺來過幾次。沿著一條清澈的小溪,達磨禪院墨黑色的屋瓦已隱約可見,晚課的木魚與梵唱飄盪在林間,走到小山門前,天色未暗,一輪圓月已爬上山頭。

玄勇入定般的佇足在山門下,等待迴向文與禮佛的引罄與鈴聲響起後,才緩緩地拾階而上,來到佛堂前的小庭院,側面禪房門輕輕的被推開,有人從房內探出頭來,一個清秀的臉蛋呈現在玄勇的眼前,玄勇先開口說:「妙淨師妹!   打擾了。」  

妙淨比丘尼驚喜的說:「玄勇師兄!   怎麼突然來了?   曇無懺禪師呢?」

玄勇呆呆地看著妙淨,千言萬語不得不壓了下來,他乾咳了一聲,輕聲問道:「禪師在嗎?   」

妙淨輕快地走到迴廊,笑著說:「有我在,禪師當然也在!」

玄勇看了她迴廊上輕如精靈般的身形、月光下雪白的小腳,禁不住心頭一盪,忙暗念了幾聲佛號。

玄勇說:「弟子有要事稟告禪師,不知是否方便?」

妙淨忙說:「玄勇師兄上來吧!   我帶你去見師父。」妙淨是無相禪師的關門弟子,平日代禪師管理這只有十多位僧人的小禪院。

主持完晚課的無相禪師,剛由沙彌協助下,換上日常作息的三衣,轉身見到妙淨領著玄勇來到禪房門口,玄勇向無相禪師跪拜頂禮,居然就哭了起來,惹得妙淨一臉無助,束手無策,玄勇見到無相禪師,彷如遇見慈父,一時將壓抑多日的悲傷宣洩出來。  

無相禪師支開沙彌,緩步走近伏地而哭的玄勇,將玄勇扶了起來。

無相禪師以深沉的聲音說:「妙淨!   妳在門口守候,不得有閒人靠近。」

玄勇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無相禪師自行坐在中央的蒲團,指示玄勇坐右側下首的蒲團。

無相禪師說:「從你出現在禪房門口,我就猜出了幾分。曇無懺禪師早知自己大劫將至,不過他能如此自在的接受業報,必有其深意。」

玄勇簡要的陳述禪師被殺害的始末,然後說出了曇無懺禪師的遺言:「十年後我佛教將有大難;涅槃經後分已由玄志帶走,勿落河西王及拓拔魏之手。」

玄勇說:「弟子不甚了解其含義,不過弟子今天來到金城,一方面為了防止涅槃經後分落入魏朝拓拔氏之手,一方面也防止此經被孟太后及新登基的河西王奪回去。」  

無相禪師閉眼沉思了片刻,然後睜開白眉斜掛的老眼說:「曇無懺去年曾經來此與我常談,我倆深知佛教面臨的劫難已無可避免,如果逆風不可擋,不只是大般涅槃經被毀,其他佛典也在劫難逃。」

無相禪師咳了兩聲,接著又說:「涅槃經後分含有及殊勝的經文,是佛陀入無餘涅槃後,弟子對佛陀舍利所做的記載。曇無懺必定是擔心沮渠氏與拓拔氏濫用佛陀舍利,甚至在道教天師的壓力之下毀了經書。」

玄勇說:「弟子不明白,孟太后為何動用了『候官』繡衣使來奪經書?」

無相禪師說:「孟太后來奪經,應該也與佛陀舍利有關,故不至於毀了佛經。此外,她也不希望此經落入魏朝之手。」

望著夜風中明滅不定的殘燭,無相禪師接著說:「曇無懺與我都預知,大涼國只剩數年的氣數,最終還是會被鄰國所滅,故經書還是不宜落入孟太后及沮渠牧犍之手。」  

玄勇說:「弟子不情之請,禪師能否助我等一臂之力?」

無相禪師沒有回答,反而叫妙淨進來焚起香爐,準備今晚的禪修。

無相禪師起身走入內室,邊走邊說:「佛法自有因緣,玄勇你就安心的回去吧!」玄勇知道禪師心中已無一絲執著,因為連佛說的文字經典,也不離生、住、異、滅的無常,玄勇對禪師的回答有些失望與沮喪。

妙淨以手勢勸他離開禪房,玄勇也只好起身離開。妙淨陪著玄勇走下階梯,回到小溪附近的山門,兩人無語,月光下是兩條平行的身影。

玄勇終於忍不住說道:「師妹!   此次達磨禪院恐怕無法置身事外,繡衣使早晚會知道禪師與我師父之間的淵源。」

妙淨一直望著倒映在小溪中的明月,此時她抬起頭對玄勇說:「禪師說佛法自有因緣,其中必有深意。你放心吧!」

玄勇有點哽咽地說:「師妹!   我放心不下的是妳,禪院可能會受到攻擊。」  

妙淨已經落下了兩行淚,她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對著玄勇大聲說:「玄勇!   別咀咒我了,師父沒說我這麼短命,我是死不了的。」

她像小孩一樣用臂膀擦了一下淚說:「去吧!   我也知道你會活著見我。」說著轉身快速的上了石階,消失在寺院前老松的陰影中。

玄勇又望了達磨禪院許久,真希望這悲慘歲月與生死無常,永遠與她無關。直到明月已達中天,他才拖著疲憊的腳步轉身下山,遠眺金城燈火輝煌依舊。

第十章   無垢

金城關緊臨黃濤滾滾的大河,為大涼南邊的首要門戶,設有都督一人,固守金城及兩個橫渡黃河的要津。都督扶震昨天剛接獲軍令,需再調派一個軍的兵力往涼魏兩國邊界,因為魏軍有增兵的趨勢。

他剛在金城關內結束與各軍統領們的會議,傳令已經來報,金城關旁的主帥營,來了幾位朝廷的來使。主帥營不是營帳,而是金城關主體延伸出來的石牆建築,都督扶震來到門前,已有衛隊士官前來相迎,副將也急著跑出來,神情緊張地對扶震說:「稟告都督,來的是『候官』繡衣使的總管令狐無忍。」

這令狐無忍可是「候官」組織的第二把交椅,扶震二話不說,兩步當一步走的奔入營中,見到身穿黑袍的令狐無忍正坐著喝茶,急著說:「總管何時來到金城?   小將未能在金城津恭迎大駕,請總管務必海涵。」

  令狐無忍看著額頭有點出汗的都督,不及不緩地說:「繡衣使到哪裡能敲鑼打鼓嗎?   再說我的官品大概只及於你的副將,都督言重了。」

扶震連忙回道:「豈敢!豈敢!   小將只是軍務有點繁忙。不知總管來金城有何要務?」

令狐無忍看了他一眼說:「別急!別急!   小官大老遠來到金城,能否到金城關城樓上,領受一下這谷關大河的壯麗景觀呢?」

扶震擦了一下汗,陪笑著回道:「當然!當然!   小將當盡地主之誼,就由我帶總管登城樓攬勝一番。」

令狐無忍以手意示隨從留下,自己與扶震登上鄰近的城樓,來自黃河谷的風,把「扶」字軍旗吹得啪啪作響,河上渡船如織,顯現出金城在西域商道上的樞紐地位。

扶震此時心情已經平靜許多,起碼沒見到令狐無忍要宣讀甚麼御旨,他對著面河而立的令狐無忍說:「不知這次勞駕總管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令狐無忍語帶輕鬆的說:「沒啥大事,只是要找幾個和尚。」

扶震道:「和尚在寺廟裡,應該不難找,不過金城地界大小佛寺有十多座,不知總管要從哪裡找?」  

令狐無忍總覺得扶震還沒進入狀況,沒好氣的說:「找和尚的事由我的繡衣使與密探去煩心即可,今天來是要你配合,加強盤查出城的幾個要道。」

扶震自信地說:「和尚不是禿頭嗎?   我叫各盤查點注意禿頭和尚就好了,戴帽子的都給脫下來檢查。」

令狐無忍終於覺得今天來錯了,不得不大聲的說:「難道和尚不會長頭髮嗎?   我要你連每個行囊都給我檢查。」

扶震嚇了一跳,輕聲的說:「那我應該找甚麼呢?   兵器還是官銀?」

令狐無忍想了一下說:「行囊中有佛經的都給我關起來,我再找人去審問。」接著說:「我與繡衣使會秘密駐在城西的馬泉堡,這只能給少數親信知道,找個可靠的人每天到馬泉堡,向我報告盤查的結果即可。我的任務也不得外洩。」

扶震的心理充滿了問號,下台階時差點踩空跌倒。

與扶震回到主帥營,令狐無忍要扶震找人把佛寺的位置與名稱,清楚標在一張地圖上,確認無誤之後,上馬與數位隨從往城西而去。扶震雖已送走了這位瘟神,大腦中還是不斷浮現令狐無忍胸前繡著的獵鷹,尤其是那雙彷如能穿透人心的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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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過去了,令狐無忍差點被扶震氣得跳河自盡。這些兵把帶有帳冊的商團掌櫃,一個不漏地關了起來。令狐無忍簡直忍無可忍,找來扶震罵了一頓,心想這些武將與手下的兵,說不定大字不識一個,這是他一開始沒想到的,他無力的說:「我要找的是佛經,我不在乎一塊和闐玉、一條龜茲毛毯賣了多少銀子。」

不過這一陣亂,想必那幾個和尚不至於帶著佛經直闖關卡或城門,將他們困在金城,正好來個甕中捉鱉。他對著穿雜役裝束的副手說:「抓幾個中原來的讀書人協助扶震的守軍,在關卡或城門找佛經。捉到可疑的人或僧侶,直接送到馬泉堡來,由我們一個個審問。」

扶震與副手離開之後,令狐無忍只帶著兩位繡衣使騎著馬往五泉山的方向去,他覺得扶震說得有道理:「和尚都在寺廟裡,應該不難找。」他已經叫這次來金城的二十位繡衣使,打聽了金城的十來座佛教寺院,也陸續收買了僧人當耳目,可惜這五天也沒有任何消息,看來該去找個得道高僧問一問了。

來到五泉山寺的山門,莊嚴的氛圍令人攝心,果然名不虛傳。山門附近的沙彌已經用跑的進去通報,他環視了這個廣大的寺院環境,心想要找出兩個沙門著實不易。  

由知客僧引導至知客室後片刻,方丈慧思法師與三位僧人就出現在門口,主客就坐之後,令狐無忍簡單的說明了來意,說道:「我不是佛門弟子,不了解《大般涅槃經》後分有多殊勝、多神通,我的使命是找回被曇無讖徒弟偷走的經典。」

方丈沉思了一下說:「我不太清楚譯經院中的經典,只知道《大般涅槃經》後分是曇無讖尚未翻譯的經典。」臉上表情略顯緊張,欲言又止。

與方丈同來的沙門中,有一位是大涼譯經院的寫經生道養法師,此時正好有事來金城行腳,大王親授的寫經生,在僧團中地位崇高,他看了方丈一眼,然後對令狐無忍說:「如果大王動用了『候官』繡衣使,只是要追回一般佛學禪修的經文,似乎有違常理。如慧思法師所言,《大般涅槃經》後分經文還是以梵文書寫,曇無讖禪師學養深厚,他未翻譯這部分的經文必有深意。」  

令狐無忍心想,本來快從方丈口裡套出話來,這下可麻煩了,他有點不耐煩的說道:「朝廷交代要辦的事,不是你我能深究理由的,不論是否有違常理,大王要這部經,法師們理當協助找出來才是。」轉而問方丈:「大和尚!   你還知道些甚麼?」  

方丈心裡一陣翻騰,心知剛才說太快了,連忙回覆:「令狐總管誤會了!   《大般涅槃經》後分是尚未翻譯的梵文本並非秘密,譯經院的寫經生與筆受都知道;再說,曇無讖徒弟帶走看不懂的經典何用?」

與方丈隨行的執事道圓法師深覺,應該直接給令狐無忍一個答覆,他以肯定的語氣說:「稟告令狐總管!   曇無讖禪師的弟子並未來五泉山寺掛單,我們更沒看過他們帶走的經書,曇無讖禪師與本寺淵源不深,煩請到其他較有淵源的佛寺問問吧!」

令狐無忍是何等精明,知道這位和尚話中有話。其實令狐無忍也只是奉命行事,兩個和尚帶走的是甚麼經?   有何靈異神通?   對他而言並不重要,道圓法師這個答覆倒是他想知道的。

兩方皆陷入沉思,遠處傳來一聲聲整齊的發令與答數聲,依稀可聞「一青、二黃、三赤、四白、五地、六水、七火、八風、九空、十識」,令狐無忍轉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上百個僧人手持木劍與齊眉棍,在佛殿前的廣場隨口令擺出各種陣式,同時整齊的變換隊形。道圓法師看見令狐無忍一臉好奇,忙跟他解釋:「出家人除了念經坐禪,平日給他們鍛鍊筋骨,不成招式,請勿見笑!」

令狐無忍心想,,不論信與不信,今天要把這廣大的五泉山寺詳細搜一遍,恐怕也辦不到,這些和尚也不會自綁雙手,乖乖讓他搜。現在可不要打草驚蛇,他自有盤算,於是站了起來說道:「還是那句老話,朝廷交代要辦的事,法師們最好協助官府及朝廷來使辦理。有何消息可要盡速通報,下次如再需要來貴寶寺,可就不只我們三個官差了!   呵呵!」

方丈慧思法師與道養法師也算是前大王蒙遜任命的官,豈會受他的威嚇,身為寺院總執事的道圓法師可有點被嚇到了,即使將庫房裡藏的兵器都拿出來,恐怕還擋不住千百官兵及數十位繡衣使的圍攻。他潛意識的望了即將離去的令狐無忍一眼,正巧令狐無忍迷霧般的眼神也正看著他。

令狐無忍與隨從走出山門上了馬之後,令狐無忍對兩位繡衣使說:「找人傳消息給道圓法師,說我要私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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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泉堡並不大,不過是金城通往秦州的必經之地,堡內除了軍營之外,還有一條足夠讓騎兵與馬車經過的大路,穿過一座刻有「馬泉堡」三個字的紅石牌坊,路過的商旅總會忍不住佇足,多看它幾眼。聽說做牌坊的紅色石頭,是西晉時一位驃騎大將軍,命手下從祁連山運下來的。  

道圓法師帶了一頂大盤帽,被蒙上雙眼,騎在一批青驢上,由一位身穿馬夫裝束的繡衣使引導穿過了紅牌坊,來到街尾一間外觀看似染布坊的屋子門前,一身商賈打扮的令狐無忍,已經在門口迎接他,不過道圓下馬時兩腳一軟跌在地上,因為自從昨晚,從山下回來的弟子帶回口訊之後,他一直沒合過眼。令狐無忍身影一閃,已經將他扶了起來,一邊呵呵笑了兩聲!   好像早已知道會發生甚麼事,因為聽到「候官」繡衣使要問話,除非已修到「八風不動、苦空無我」的境界,十個有九個半會腿軟。

染布坊確實在染布,大匹已染好的布,紅的、藍的、紫的、黑的掛滿了染衣場,道圓蒙著眼的黑巾被解開後,雙腳已無大礙,可是看著色彩繽紛的布匹時,不知何故開始暈眩起來,又讓走在旁邊的繡衣使扶了一把,染布旁一位有胡人外貌的中年美婦輕聲笑著說:「大和尚最好不要再盯著布匹看,這是依據陰陽五行佈下的奇門遁甲八卦陣。」

這位中年美婦是「女薩滿」須卜,是蒙遜派在金城的首席薩滿兼密探,雖然也是盧水胡族的匈奴人,卻是位精通陰陽術數的女巫。

穿過一個年久失修的花園,令狐無忍令下屬在樓下待命,引導著道圓法師上了一間可遠眺黃河與群山的閣樓。泉水已沸,茶葉飄香,令狐無忍專心的泡著茶,道圓暗念佛號尋求心裡片刻的寧靜,令狐無忍端給法師一杯剛泡的茶說:「這可是聞名遐邇的蜀茶。」接著清吟道:「蜀茶寄到但驚新,渭水煎來始覺珍。滿甌似乳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渴人。」道圓不虧為有道高僧,心情已經平靜許多,禁不住端起茶杯,淺飲兩口道:「好茶!」頓了一下接著說:「總管不是邀我來談白居易的詩吧?」

令狐無忍端起杯子也喝了一口說:「當然不是!   今天邀你來,是讓你瞭解,五泉山寺近千位法師與沙門的命,懸在你的手指上。況且方丈慧思法師年老體衰,誰能繼承方丈衣缽,可是決定在孟太后及新登基的河西王之手。」

道圓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河西王大可在內苑閑豫寺找一位長老,來繼承方丈衣缽;若果然如此,則他在五泉山寺深耕十多年的「福田」,可要拱手讓人了,財、色、食、睡能捨,這個對「名相」的執著,總是如罟網般纏繞著他。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道:「總管要問甚麼,盡管問吧!」  

令狐無忍又喝了一口茶說:「那麼我就開門見山的問了!   曇無懺常來金城嗎?   他會住在哪裡?」

道圓回答道:「禪師不常來,來金城主要是來說法及檢視手抄經典,各佛寺手抄經典良莠不齊,謬誤在所難免。」

令狐無忍問:「曇無懺來金城會住在哪裡?」

道圓回答道:「禪師來金城不一定會來五泉山寺,即使來敝寺也不安單於此,達磨禪院的法相禪師與他相知甚久,應該常住在達磨禪院。」

令狐無忍眉頭皺了一下,想到這法相禪師是個莫測高深的高僧,不一定惹得起,不禁問道:「除了達磨禪院,還可能住在哪裡?」

道圓猶豫了一下說:「曇無懺有時行蹤隱密,不過石岡山無垢寺的方丈道雲法師來自姑臧的譯經院,也算是禪師的授業弟子,或許他會略知一二。」

至於曇無懺的護法僧行蹤不明,除了在酒泉城郊的祥雲寺抓到一位法號志清的護法僧,其餘的護法僧則不知去向。如果他們來到金城,基於方丈與他們的淵源,藏在無垢寺的可能很大

令狐無忍深覺今天道圓法師給出的兩條線索很有價值,恐怕一般中下階層的僧人無法得知。接著他好奇的問:「昨天我去五泉山寺時,你們練的是哪種陣式?」  

道圓說:「這種兵陣是曇無懺禪師依據阿毘達磨禪定法門悟出來的,不過禪師慈悲為懷,陣式首重防禦自保,這與一般八卦陣的本質大相逕庭。」

令狐無忍心中一陣驚喜,覺得又問對了。他接著問:「這種陣式是否有手抄密笈?」

道圓說:「也稱不上密笈,只是一本薄薄的布陣與運用手冊,連第一層的阿毘達磨陣都不及邊。」

令狐無忍有些失望的問:「這種陣式除了曇無懺本人之外,誰還有機會深研其奧秘?」

道圓又再度猶豫了,他覺得再說下去一下,有生死之禍的僧人,恐怕不只一人。看著令狐無忍那對令人喪膽的眼睛,道圓咬了一下唇說:「曇無懺親自調教的護法僧,以及作為曇無懺生死之交的法相禪師。」令狐無忍心想,又是法相禪師。

令狐無忍覺得這些線索已經夠他忙一陣子了,抬頭對道圓法師說:「人稱蜀道難行,這蜀茶珍貴,務必喝完這壺茶才回去,不得透漏今天到了哪裡?   見了誰?   喝了甚麼?   說了啥?」

令狐無忍留下道圓法師,下樓交代部屬,請須卜薩滿上樓再陪法師喝茶,自己則騎馬往金城關的方向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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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終於來了,近百位官兵與十位「候官」繡衣使,將無垢寺團團圍住,其中一位繡衣使手牽著一條麻繩,麻繩的另一端是個遍體鱗傷、缺了一眼的沙門,缺的眼還血跡未乾。奇怪的是,沒看到「候官」繡衣使總管令狐無忍,官兵的領導是扶震的副將。

其實官兵來到石岡山的山腳下,已經有僧人趕上山通報,方丈道雲法師第一件事就是把玄戒找來,令其迅速到後山告知玄志等人,然後集合沒當差的上百位僧人到佛殿前的廣場,擺成阿毘達磨陣,不過兵器只藏在陣中,伺機而用,當平日訓練有素的僧人站好方位時,官兵與繡衣使已來到寺院的大門。

都督扶震首先吆喝道:「叫你們的方丈出來!   」官兵們也堪稱訓練有素,同時用戟和矛敲擊石板地,以壯聲勢。

厚重的寺門緩緩打開,方丈道雲法師手數著胸前一百零八顆佛珠,領著寺中總管與執事走出寺門。道雲法師雙掌合十道:「將軍與官差遠道而來!   有失遠迎,請入內奉茶,以洗塵勞。」

繡衣使護衛長吳岡是今天的領隊,帶著五位手下前來,他趨前兩步,指著道雲法師說:「大和尚心知肚明還裝沒事,你無垢寺窩藏朝廷要犯,是自己交出來,還是要我叫人搜?」

道雲法師仍平靜的說道:「無垢寺已在石岡山上百年,屬莊嚴的佛門禪修道場,如有朝廷要犯,自不見容於本寺,官爺恐怕誤會了。」

吳岡冷笑一聲,做了個手勢,繡衣使拉著被麻繩結實綁著的僧人來到隊伍之前,吳岡指著道雲法師說:「大和尚,你來自姑臧的譯經院,是否聽人說過,我繡衣使沒有問不出來的事情?」

站在方丈身旁的執事,額頭已經開始冒汗,因為他認出來這位僧人,是大廚房負責下山採購食物的僧人,他知道了甚麼?   他說了甚麼?   為何與朝廷要犯扯上關係?  

繡衣使一掌打在已皮開肉綻的背部,僧人痛得跌坐在地哀嚎,繡衣使喝道:「你自己說!」僧人哽咽地說:「前些日子,大廚多準備了幾分齋飯,託一位小沙彌帶走。」繡衣使喝道:「帶去哪裡?」僧人委屈的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繡衣使一腳踢向僧人頭部,鮮血頓時從耳朵與鼻孔流出來,僧人癱軟在地,頓時氣絕身亡。

道雲法師開始低聲唱誦佛經,身旁的總管與執事也開始隨著唱誦,梵唱聲逐漸傳入佛殿前的廣場,阿毘達磨陣中的上百位僧人也齊聲唱誦,梵音在山林溪谷中迴盪,彷如上達諸天神佛、下震無間煉獄,繡衣使與官兵氣血翻騰,有的已經雙膝著地,掩耳下跪。

吳岡勉強還保持冷靜,以深厚的內力大喝一聲,對眾僧人冷冷地說:「大和尚,我們走著瞧!」隨後以手勢招呼官兵與繡衣使往山下撤退,不過所有往山下的通道,都被官兵嚴密的堵死了,準備來個甕中捉鱉。

玄志、科巴與智安並沒有逃離無垢寺,當玄戒來通報時,玄志與科巴並未慌亂,只要敵人忍不住先動,表示反擊的契機來了。在玄戒的帶領下,他們來到可以鳥瞰整個無垢寺的制高點,所以從官兵開始在寺門前集結,到採購食物的僧人被殺害,都看在眼裡,當降魔梵音逐漸響起時,玄志等人也隨著唱頌,降魔梵音的威神之力,連樹上的鳥都群起避之。

待官兵與繡衣使往山下退去時,科巴連忙在智安耳邊說:「盯住那群繡衣使,我要知道他們的窩在哪裡!」智安立刻了解科巴的用意,投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似乎對他說:「我不會讓你失望。」隨即展開敏捷的身形,消失在無垢寺旁的森林中。

梵音漸收之後,玄志嘆了一口氣對玄戒說:「護衛經書本來與無垢寺毫無瓜葛,這下子害一位無辜的沙門因為我們而犧牲。」

玄戒伸手搭在師弟的肩上說:「師弟!   從這一刻起,這已經不只是你我的事,這一群喪盡天良的阿修羅已不見容於無垢寺的沙門。」

科巴沉思了一下,以他多年在軍旅的經驗,冷靜地評估了這個新的局勢,轉首對玄戒說:「趕快回到無垢寺找道雲法師,請他顧好幫我們打理齋飯的小沙彌,不要再送齋飯上山,自身周圍也要加強戒護,繡衣使可能會轉明為暗,甚至今晚會有所行動。」

科巴的手緊握著跟他浴血沙場多年的環手刀,憤怒之情溢言於表,玄志看著山下的無垢寺說:「看來無垢寺這次在劫難逃。我們能坐視不管嗎?」

科巴幾乎不假思索的說:「既然繡衣使已經認定我們藏在無垢寺,躲在這裡已經沒有意義,如果他們敢再來,我一定讓他們一個個下不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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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衣使總管令狐無忍並沒有閒著,他帶著十個繡衣使,來到五泉山北麓的達磨禪院,一則打探虛實,二則想看看這神秘的無相禪師是何許人。一行人來到山門附近已近午時,令狐無忍叫三個繡衣使詳細觀察達磨禪院四周的環境。流過寺院西側的山澗旁,不知名的黃花迎著陽光盛開著,令狐無忍彎下腰來,掬起溪水喝了一口,頓時感覺心肺一陣清涼,突然覺得這裡真是難尋的仙境。  

石階上走下來五位比丘尼,打斷了他的思緒,其實為首的是一位相貌清秀的比丘尼。令狐無忍心想:「無相禪師手下沒男人了嗎?」

他緩緩的起身,悠閒的走回山門,彷如徜徉於無人的山林中,七位繡衣使訓練有素,早就刀劍在手一字排開,迎向堵住山門的僧人。

相持了片刻,令狐無忍煩了,對著比丘尼說道:「怎麼沒說話呢?   應該先由妳開口問我們為何而來,不是嗎?」

妙淨不虧為無相禪師的弟子,絲毫不畏懼的上下看了令狐無忍一眼道:「來到佛門淨土就是有緣人,檀越不是為求佛法而來嗎?   刀劍可以收了!」

令狐無忍被她的鎮定與自信攝住了,看來他低估了這位年輕的比丘尼。他以手勢令部屬收起武器,對著比丘尼說道:「看來已經有人對你們通風報信,妳應該知道我的來意吧?」

妙淨又仔細看了一下令狐無忍一眼,總覺得這人不像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她字正腔圓的說道:「師父說只准你一人入寺!」

令狐無忍全身毛孔直起疙瘩,這無相禪師可不是簡單的人物,連他帶幾個人來?   何時會來?   或許早就知道了。

妙淨說道:「其餘的官爺們請於知客亭奉茶,總管請隨我來吧!」

在無相禪師禪房外的涼亭裡,妙淨優雅的泡著茶,長石桌上,無相禪師正懸筆作畫,令狐無忍好奇的站到石桌旁,看到畫中山水間,一位老僧站在溪邊突起的孤岩上,手握木杖,遠眺蒼松翠谷。逐漸的,令狐無忍感覺似乎一股山風,輕輕的拂過衣袖,老僧已蒼白的鬍鬚臨風飄逸,溪谷盡頭的瀑布聲,清晰可聞。他此時正站在老僧的後側,老僧的聲音隨著山風傳來:「找到了嗎?」

令狐無忍頓時答不上來,他想到來此的目的,清了一下喉嚨說:「經書在禪院嗎?」  

老僧不急不緩地說:「文字般若終究是無常,山林寒潭,無聲說法,你看到經書了嗎?」

令狐無忍還是答不上了,只直覺經書應該在老僧那裡,彷彿老僧的手握有一本經書,不禁急著說:「經書交出來吧!」

老僧背在背後的左手還是握有一本經書。

令狐無忍拔劍在手展開身形,欺身衝向老僧,突覺老僧杖影一晃,不偏不移打在他關元穴上,真氣為之一滯,頓時雙腳一軟,跌落在地。當他回神過來時,環視四周,妙淨還是優雅的泡著茶,長石桌上,無相禪師依舊在懸筆作畫,他則不知何時已雙膝著地,隨身的寶劍平躺在亭外的石板地上,心裡的震撼,不可言喻。只聽妙淨以悅耳的聲音說:「還喝茶嗎?   不要等茶涼了,清泉所煮的茶可洗塵除垢,不要等茶涼了!」

令狐無忍緩緩的爬了起來,茶也不喝了,虛弱的走出涼亭,帶著部屬離開了達磨禪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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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馬泉堡的染布坊內外戒備森嚴,佈滿了明哨與暗哨,大廳中幾位領頭的繡衣使與都督扶震的部將依序而坐,「候官」繡衣使總管令狐無忍召集這次會議,主要是今天剛到的女薩滿朵兒帶來消息,「候官」統領允莫將於三天後到達金城,而來到金城也快十天了,兩個和尚沒抓到,經書也毫無消息,自己還著了老和尚的道,他深知統領允莫的為人,如果三天後仍無斬獲,後果不堪設想。

從河西堡趕來的女薩滿朵兒坐在令狐無忍右側,坐在下首的是女薩滿須卜,朵兒在薩滿系統裡地位很高,深得已故河西王蒙遜的器重,不過金城、秦州一帶的偵查網,還是掌握在女薩滿須卜手裡。  

令狐無忍環視了一下與會的人,心情凝重地說:「朵兒帶來口信,統領允莫將在三日內親臨金城,統領將帶來孟太后的諭令,這大般若經後分經文需追回後,盡速送回姑臧。」他轉頭看了一下朵兒,似乎要她再詳述一番,不過朵兒只點了一下頭,並未多言,朵兒心裡在想:「辦事效率如此不彰,實在不像是繡衣使總管令狐無忍的一貫作風。」

女薩滿須卜倒是說話了,她說:「事情再拖下去,情勢會更趨複雜,據我的細作來報,金城與秦州都陸續出現了魏朝『外候官』組織的蹤跡。」

她接著說:「魏朝皇帝拓跋燾是否要搶奪經書,還是另有意圖不得而知。」

朵兒終於開口了,她說:「在座諸位可能還不知道曇無懺已被殺害」

這個訊息震驚了都督扶震,他由驚訝轉為悲傷,佛教在大涼國早已深入人心,一位被視為菩薩轉世的聖僧,就這麼離開人間,虔誠的信徒心中頓失依怙,一時也沒有其他的想法;反觀「候官」繡衣使間,曇無懺的死並未造成預期的反應,「候官」已被訓練成無任何宗教信仰。

朵兒是匈奴與鮮卑傳統信仰「薩滿教」的信徒兼祭師,當然只當作一個凶殺案來描述。她看了扶震一眼接著說:「我們在酒泉城郊的祥雲寺,抓到一個曇無懺的弟子,他供出曇無懺在午陽峽被殺的經過,魏國密使姚朔風也看到了曇無懺被殺,既然拓跋燾已知道曇無懺已死,只好全力搶奪經書。」

令狐無忍愈聽心裡愈慌,因為「外候官」組織的殺手密探綽號為「魅影」,如果這批高手已經到達金城,而且捷足先登,搶先知道經書的下落,他所面對的可能是一場慘烈的硬仗。  

都督扶震補充說:「怪不得這個月以來,邊境特別緊張,魏軍的軍力持續的增加,迫使我軍也加強軍備。金城剩下的官兵已經不到千人。」

令狐無忍點了點頭說:「金城的城門、渡口與通往秦州的要道,還是要設重兵看守,無垢寺需嚴加圍堵,務必做到滴水不漏。」

他看了一眼女薩滿朵兒說:「這幾天也不是毫無進展,其實我們已經確定兩個目標,包括無垢寺與達磨禪院。」  

他隨後轉向繡衣使吳岡道:「你將無垢寺的情形告訴大家。」

吳岡先站起來抱拳向在座長官致意,然後簡要的說:「我幾乎確定無垢寺多了幾個貴客,因為侍候方丈的沙彌又多打理了幾分齋飯,不知送往何處。」他接著說:「不過無垢寺習武的人不少,要硬闖恐非易事。」

令狐無忍有點責怪的眼光,看了一下吳岡說:「本來可以與方丈道雲法師好好商議,要他把這幾個貴客交出來,不過你把一個僧人當眾給殺了,看來你已經得罪了整個無垢寺。」吳岡露出不服得眼神,被令狐無忍以手勢制止了。

令狐無忍接著說「達磨禪院的無相禪師與曇無懺交情匪淺,經書藏在那裏的機會很大,不過無相禪師的咒數與武功高不可測,要硬闖也沒十足的把握。諸位有何高見?」

都督扶震說:「放一把火把寺院燒了,不就解決了!。」

令狐無忍笑著說「如果和尚與佛經都燒了,如何向太后交代?   況且我大涼號稱佛教治國,毀佛殺僧的事,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女薩滿須卜不假思索的回答:「夜襲!   這兩個寺院都不是很大,尤其是達磨禪院三面是森林與山坡,一面緊鄰溪谷;無垢寺一面是大河,一面是岩壁,側面雖有小路至後山,只是派人封鎖即可。」不愧是金城薩滿密探網的首領,對金城的寺院瞭若指掌。

須卜又分析道:「達磨禪院無相禪師的修為與曇無懺不相上下,不過兩人修的法門不竟相同,無相禪師自有其戒律與法執,故經書與護法僧藏在那裏的可能性不高。而無垢寺雖然有佛門陣法與咒術,畢竟少了武功高強,能與繡衣使單打獨鬥的高手,也沒有防禦外敵的經驗。」

須卜的建議與令狐無忍的構思大致相近,不過他不以為然的說:「我不懂甚麼戒律與法執,無相禪師還是涉有重嫌,我不會放過達磨禪院。」或許潛意識想一雪昨天被無相禪師師徒羞辱之恥。  

他想該是行動的時候了,此時十多顆眼睛看著他,等候他的決策,他又環視了一下與會的人,胸有成竹地說:「明日請都督調兵秘密包圍達磨禪院,務必含弓箭手及火器。須卜設法取得無垢寺內部房舍的配置圖,申時之前交給吳岡。咱們繡衣使明晚兵分兩路,我帶領十個繡衣使,配合都督的精兵夜襲達磨禪院,主要找出經書。」

他又轉而對護衛長吳岡說:「如果曇無懺的護法僧確實躲在無垢寺或鄰近山區,方丈及送飯的小沙彌必定知道,吳岡你帶領其餘的繡衣使夜襲無垢寺,主要綁架方丈及送飯的小沙彌,回馬泉堡訊問,務必乾淨俐落,不容驚動寺內僧人,也希望不要打草驚蛇,讓曇無懺的護法僧跑了。」

令狐無忍突然想到五泉山寺的方丈慧思法師說的話,對著繡衣使問道:「你們知道梵文長甚麼樣子嗎?   梵文的經典才是我們要找的。」

兩位女薩滿噗一聲笑了出來,這可就難了!   明天要開門梵文的課,給這些只會舞刀弄槍的漢子上個課,也算是臨時抱佛腳吧。

令狐無忍沒好氣地轉向兩位女薩滿說:「馬泉堡就交給妳們了!   難保這裡沒有魏朝奸細潛入打探消息,不要讓染布坊給燒了。」  

*********

是否有魏朝的無影士未必可知,不過科巴派來的武僧智安,早就探得曇無懺的護法僧的巢穴,潛伏在馬泉堡一天了,且幾乎是目送著都督扶震及其部將來染布坊。他並未直接回無垢寺向科巴報告,而是先到金城渡口見玄勇與玄雲。依照玄雲留下的暗記,武僧智安很快地找到兩人投宿的客棧,三人找了一個陋巷裡的小麵館,先讓肌腸轆轆的智安飽餐一頓,餐後由智安將無垢寺發生的慘案,簡要的說給玄勇與玄雲聽,玄勇與玄雲對繡衣使的惡行皆極為憤慨。

智安環視了一下麵館,確定沒有其他客人,麵館師傅也剛走入廚房,他小聲的說:「馬泉堡中的染布坊是繡衣使的據點。」玄勇與玄雲頓時變得神色凝重,因為這將是他們準備攻擊的標靶。

智安說:「染布坊上午開了一個祕密會議,我看見多位繡衣使、都督扶震及其部將進出馬泉堡。」

玄勇精神不禁亢奮起來,彷如整裝待發的武將。    

玄勇說:「據我判斷,敵人將在這一、兩天內有所行動,我們可以在明晚夜襲染布坊,殺他個措手不及。」不過嚴格說,他們實在勢單力薄,而對方少說也有二、三十位高手,扶震會在馬泉堡駐守多少官兵,尚且不得而知。他可以求助於達磨禪院,不過達磨禪院如果遭到敵人的攻擊,也需要足夠的防禦。

玄勇自認連三分的把握都沒有,他沉思了一下,對智安說:「你還是回無垢寺,讓科巴與玄志知道馬泉堡染布坊的據點,並告知方丈道雲法師嚴加戒護。」

智安離開之後,玄勇默念「孔雀明王咒」,祈求明日符駿帶領的西涼高手能及時抵達金城。北涼的佛教不是沒有遭遇劫難。玄勇想及四年前已故世子沮渠興國傷重不治時,先王蒙遜也曾經欲廢佛除僧,多虧石窟中為其母所雕的佛陀神蹟似的流淚,又經曇無讖極力進諫,才同意復佛。期望明晚不要是另一次廢佛的啟點。

不知何故,玄勇不是很擔心達磨禪院,因為以無相禪師的修為,憑著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休想動他一根毫毛,而妙淨比丘尼以其武功水平與禪師親授的心法,足可自保而有餘。他有強烈的預感,無垢寺恐遭不測。

第十一章   夜襲

奇蹟出現了,隔日近午時分,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踏上了金城渡口的碼頭,玄勇心頭一陣激動,肩頭上裝滿西域銀器的箱子一斜,差點全掉在地上。走在漢子身邊的,是身穿灰色褲褶、頭綁藍色方巾的銀蓮。玄勇將箱子放在一堆高高的貨物上,左右看不到玄雲,只好快速往符駿與銀蓮走的方向跟過去。符駿與銀蓮來到一間很大的藥舖子,櫃台上忙得沒人理他們,銀蓮找著一個剛從裡面提藥材出來的伙計說:「我找白師傅,跟他說月牙居的銀蓮來了!」

伙計上下看來一下銀蓮,這村姑有幾分姿色,不過一點不像是風月場中的姑娘,根本不搭理他們,低頭逕自往門口去。這時正有兩位騎馬裝束的漢子從門外近來,其中一位看到了銀蓮,高興的趨前握住銀蓮的手道:「銀蓮姑娘!   你終於到了!」  

銀蓮忙回到:「白師傅!   你也剛回來吧?   這時大擾您,小女子跟您陪個不是。」

白師傅笑著說:「銀蓮姑娘不必見外,我們白老爺也常惦記著妳,還想專程去烏洛渾鎮找妳這位乾女兒呢!」

銀蓮環視了一下店鋪裡外,使了個眼色對白師傅說:「我也急著見白老爺呢!」

白師傅江湖歷練豐富,見到銀蓮使的眼色,大概知道這裡不宜久留,笑著說:「銀蓮姑娘請到裡頭歇著,我去秉告白老爺。」

這時才發現站在銀蓮後面,一臉陪笑的大漢,忙問道:「這位是姑娘的隨扈嗎?」銀蓮對符駿半個鬼臉,笑著對白師傅說:「這種隨扈我可請不起,不過他是自己人。」

白老爺的白家本舖除了藥材買賣之外,財富主要來自西域的香料,早年由白老爺親自帶領商團,近年來年歲漸老的白老爺將擔子交給了侄兒白師傅。銀蓮在內宅的茶廳見到了白老爺,少不了一陣寒暄。此時銀蓮正色道:「這趟來金城負有使命,需在此打擾數日,除白老爺及白師傅之外,不宜讓外人知道。」

白老爺習慣的摸了一下耳垂說:「妳還為李家辦事嗎?   這半個月來不論是兩個渡口和出城要道皆盤查甚嚴,該不會跟李家有關吧?」

銀蓮忙回道:「與李家無直接關聯。」銀蓮請白老爺支開左右,靠向白老爺說:「與曇無懺禪師遺留的佛教經書及中土佛教有關。」

白老爺追問道:「遺留?」

跟隨來的符駿一臉慘白,恨不得拔腿就跑,銀蓮察顏觀色的功夫一流,忙暗中伸手握了一下符駿微微顫抖的手。

銀蓮一臉哀戚的說:「曇無懺禪師在赴西域取經途中遇害了!」

白老爺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知道佛教與大涼國是綁在一塊的,商場打滾的人不宜牽扯到朝廷的事,也不再多問,只是直覺到某些大事正在醞釀中。  

不過白老爺當然知道,前天才剛回來的白家商團中,有一半雜役與馬伕是李家的人喬裝的,白老爺答應這件事,也算是報答二十多年前已故西涼王李暠的救命之恩。  

白老爺當然看見剛才銀蓮握了一下符駿的手,笑著問符駿道:「英雄氣度不凡,不知如何稱呼。」

符駿猶豫了一下,銀蓮忙回道:「老爺!   他不是甚麼英雄,他是曾經官拜大都督的符駿。」白老爺與白師傅這下可就慌了!   忙起身抱拳道:「不知將軍大駕光臨,小民懇請將軍見諒。」

符駿立刻起身迎了過去道:「白老爺不必多禮,小將現在已無軍職,幫李王后辦事。」

商人做買賣,訊息來源來自八方,恐怕比甚麼密探網還靈光,白老爺與白師傅當然知道蒙遜已駕崩,王位由篡奪世子的沮渠牧犍繼位,而王后就是昔日李家王朝的公主,故符駿為李王后辦事,也算是自己人。

符駿抱拳對白老爺說:「這次還多虧您及白師傅鼎力相助,否則李家十多位高手連同兵器要混入金城,可說是難如登天。」

白老爺道:「將軍盛名在外,小民願聽將軍差遣。」

符駿與銀蓮對看了一下說:「白家商團有跟長安做生意嗎?」

白老爺道:「我的西域香料主要買主,就是長安西市的幾家大商鋪。」

銀蓮問道:「近日有貨到長安嗎?」

白師傅說:「五天後會有個車隊往長安,這次有幾位要跟去長安呢?」符駿小聲地對他說:「兩位!   不過是到秦州,路過秦州讓他們下馬即可。」這下連白老爺都開始猶豫了,茶廳內的氛圍頓時緊張起來,因為說起來輕鬆,要混過重重關卡的邊防難如登天。銀蓮不禁白了符駿一眼,似乎怪他說得太快了!

銀蓮見白老爺心中頗為糾結,不知如何解決,正想喝口茶以紓解心情,無意間看到茶廳正中央的一幅彌勒菩薩畫像,她靈機一動,以靈動的雙眼看著白老爺說:「這兩位是曇無懺禪師的弟子,身懷禪師交付的重要經典,欲護送至秦州,般若經說護持經典有百世的功德,此等福報一聲難遇呀!」  

白老爺經她一說,開始有點動搖了,此時符駿從懷中取出一小塊精緻的玉珮,刻有一尊起舞的飛天,遞給白老爺說:「這是大涼當今王后李氏的信物,請老爺過目。」

白老爺恭敬的捧著玉珮,眼眶泛紅說:「這是老朽當年送給小公主的,這些年看著公主歷盡艱辛,受盡屈辱,我這做長輩的真是慚愧得無地自容啊!」

符駿沒想到白老爺與李王后的淵源如此深,也頗感意外。他以堅定的語氣說:「請老爺放心,我會暗中護衛商隊通過關卡,清除障礙,一路到達邊境。」

白師傅說:「有將軍這一句話,我就放心了!   我會竭盡所能協助兩位沙門到達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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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白師傅帶路穿過兩條巷子,來到白家本舖附近的一個陳舊的院子,在大廳中終於與李家七公子李豫及十位高手會合,大家握手寒暄之際,符駿以手勢意示大家靜語,銀蓮的反應也很快,身形一晃已經來到院子裡,玄勇才剛翻牆躍入,腳還沒站穩,一把短劍已經來到胸前不到兩寸。但聽符駿大喝:「銀蓮住手!」多虧玄勇急往後仰,勘勘避過劍尖,胸前的衣服被劃出一道裂口。急衝入院子的符駿差一點與煞住身形的銀蓮撞個正著,所幸乾脆伸手將銀蓮攔腰抱住,銀蓮回首白了符駿一眼,脫離這雙堅實的臂膀,往旁硬是移了兩步。心頭還在噗噗跳的銀蓮聽到符駿說:「玄勇!   你總算來了。」

玄勇也沒好到哪裡,臉色還是一片慘白,心神稍定後說:「女檀越的劍法好快呀!」

符駿轉頭對銀蓮說:「這位是曇無懺禪師的護法長玄勇。」

銀蓮臉一紅陪禮道:「銀蓮不知玄勇師父到來,多所得罪,請見諒。」

玄勇忙著說:「女檀越不必多禮,我翻牆而來也有不敬之處。」

眾人到大廳坐定後,符駿將白家商隊與護經的計畫略述一番,而玄勇也把目前金城的敵我情勢與夜襲計畫說了出來,他憤慨的說:「今晚養精蓄銳,明晚請將軍帶領夜襲馬泉堡,務必摧毀候官繡衣使在金城的據點;今晚我帶著玄雲到無垢寺後山與勇士科巴及師弟們會合,護送玄志及經典來這裡,準備五日後配合商隊出發。希望不再連累到無垢寺。今晚要請七公子派人在山下接應,感激不盡。」

李家七公子忙報拳說:「玄勇師父見外了!   這個您放心,不過還是要請銀蓮姑娘找白師傅幫忙過城門的關卡。」

玄勇接著說:「達磨禪院是否會遭遇攻擊未必可知,無相禪師應能脫困,我們相約在秦州會合,一同護經東行。」

符駿語重心長的說:「藉此護經之役剷除候官組織,削弱孟太后的勢力,對李王后的安危與宮中的地位,將有莫大的幫助。」

李家七公子也堅定的說:「我家公主從來沒有放棄報殺父之仇,今日雖貴為王后,不過朝廷仍掌握在孟太后的手裡,要顛覆大涼王朝,候官組織與薩滿系統需要連根拔除。」

天色漸晚,眾人相約任務完成後,務必回到白家廢院。

玄勇回到江邊碼頭,船家已歇,人潮已散,玄雲坐在一個空箱子上望著黃色的河水,玄勇也走過來與他並肩而坐,兩人沉默無語,其實玄勇心中還是懸念著達磨禪院的妙淨。一陣馬蹄聲將他們驚醒,二十來騎的官兵剛從金城堡方向過來,往西疾馳而去,玄勇嘆了一口氣說:「或許這將是個漫長的一夜。」兩人回到旅店收拾行囊,騎著兩日前買的馬,快速的往石岡山無垢寺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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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石岡山蒙上一層薄霧,姚老三坐在小山路旁的石頭上,對著逐漸散去的薄霧與搖晃的樹影發呆,有些累了,肚子也有點餓了,不過他擔心的是隔幾天被調去魏國邊境,如果一打起仗來,靠兩隻腳跑的兵,往往最先被箭射死,或被戰馬踩死。才剛打了一個大呵欠,突然覺得腦後受到重擊,一時兩眼發黑,昏了過去。打到他的是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塊,武僧玄雲刀法雖不屬一流,暗器則是他的拿手絕活,玄勇也身手極快,一拳打昏原躲在大樹後面的暗哨。

玄勇帶著玄雲趁著微亮的月光來到石岡山,從一條玄戒告知的小山徑謹慎的往上爬,繞過一片松林之後,見到一個小峽谷,中間的草地上,搭著兩個帳篷,玄勇估計這裏至少有二十個官兵,營火的餘燼還冒著輕煙,這或許是下山必經之路,不宜打草驚蛇,故先制服了值班的哨兵,謹慎的繞過營帳,快速的通過小峽谷。玄勇並未立即離開,他站在峽谷盡頭,評估了下山闖關的策略。

經過一段陡坡,無垢寺後山上,曇無懺禪師閉關禪修的木屋,隱藏在山坡的樹林中,勇士科巴從一個大山石旁閃了出來,倆人壯碩的臂膀相握,靜靜的互道平安。五人坐定後,玄勇簡要的陳述山下的情勢。

玄勇說:「護經是第一要務,我們今晚務必要護送玄志與經書離開石岡山。」他轉而對科巴說:「剷除候官組織與繡衣使的工作交給符駿及李家七公子吧!」

玄志說:「是否需知會玄戒呢?」玄勇不知道繡衣使今晚是否會有行動,沉思了一下說:「繡衣使的目的是捉到你們兩位護經僧,除非明著殺進寺院,橫刀威脅你們出來,否則只有暗著擄走方丈為人質,逼迫你們出面。而兩天前他們已經吃了暗虧,故夜闖無垢寺擄人的可能性較大。」

玄勇皺著眉頭說:「憑無垢寺的護法僧武功,是否足以對抗繡衣使?」

玄志說:「我了解師兄的顧慮,看來玄戒得留在寺內保護方丈及諸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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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勇與科巴、玄志會合時,金城之役的序幕已經悄悄地展開。玄戒與四位武僧繞了禪房與寮房一圈後,來到佛殿大門前,玄戒輕聲的問幾個護法僧說:「保護方丈及諸長老、執事禪房的武僧有幾位?」

一位身形修長的武僧道:「執事長老派了十位師兄,分兩路值夜班。」

玄戒突然想到甚麼似的問道:「你們一路見到了幾個巡更僧呢?」

另一位身形較矮但體格壯碩的武僧道:「我在西寮房及佛殿北側分別見到一位。」

玄戒有點憂心的說:「東寮房的巡更僧呢?」  

武僧們答:「沒見到,且藏經閣也似乎少了一位巡更僧。」

玄戒頓時睡意全消,急著說:「快叫醒一干武僧,保護方丈及諸長老、執事的禪房。」話還沒說完,從東寮房的屋角及矮樹叢已經射來十幾支飛箭,諸武僧閃避不及,已經有三人中箭,玄戒快速閃到石柱後方,躲過兩隻飛箭,危急之際,取下手腕上的佛珠,運氣用力擲向佛殿迴廊北側的大鐘,大鐘發出一聲不大但很清晰的鐘響,足夠叫醒部分未熟睡的僧人。

玄戒已別無選擇,趁第二波飛箭未至之前,急閃入佛殿,由佛殿側門逃出,急奔方丈禪房,可是為時已晚,負責保護方丈的五位護法僧,已經被繡衣使殺害,他剛好看到吳岡領著兩位繡衣使衝入方丈的禪房,此時他雙刀在手,顧不得甚麼戒律殺了過去,可是很快的被守候在外的繡衣使攔了下來,與他纏鬥起來,玄戒的五環刀法師出名門,占了上風,趁繡衣使下盤破綻,砍傷了繡衣使左腿。

躍過受傷的繡衣使,玄戒往前衝了八步,又被兩位繡衣使揮劍攔了下來,其中一位繡衣使急呼:「捉活的!」,可是受傷的繡衣使在倒下前,已經將長劍擲向玄戒,玄戒忽覺背上一陣刺痛,他心知大勢已去,不過絕不能被繡衣使所擒,又奮力揮刀迎了上去,繡衣使輕易的揮劍架開玄戒的雙刀,玄戒突然反手將雙刀刺向腹部,繡衣使反應極快,一劍擊向玄戒的左手,不過這一劍阻止了左手,擋不了右手,玄戒右手的直背彎刀深深的刺入腹部,不支倒地,頭重摔在石板的上,氣絕身亡。

玄戒以佛珠敲響的鐘響發揮了作用,聚集在禪房四周的僧人愈來愈多,可是手中有武器的寥寥無幾,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總管與執事長老,被繡衣使拖出禪房推倒在地,被刀劍架在脖子上的法師們只有發抖的份。不久,吳岡與兩位繡衣使也將方丈押出了禪房,吳岡環視了一下四周的僧人,嘿嘿笑了兩聲,右手輕輕的揮了一下,繡衣使似乎獲得指令,同時以利劍刺向總管與執事長老,眾僧人一片驚呼聲中,兩位法師已倒在血泊中。  

吳岡又冷笑了兩聲,以響亮的聲音道:「你們必定有人知道,由姑臧來的和尚躲在哪裡,告訴他們,方丈在我手裡,明晚以前再不投案,方丈就會身首異處,與這兩位和尚結伴魂歸西方。」眾僧人眼看著繡衣使押著虛弱的道雲法師,扶著受傷的繡衣使,離開已遭逢劫難的無垢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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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玄戒手持雙刀衝向繡衣使的同時,玄志一行人已經來到小峽谷,玄志背著沉重的經書緩慢前行,玄勇與玄雲開路,科巴斷後,而輕功與機智第一的智安在前探路。他們依稀聽到一聲清脆的鐘聲,玄勇與玄雲本欲回無垢寺一探究竟,被科巴擋了下來,他以手勢暗示大家暫留原地,待周遭無動靜之後,繼續來到小峽谷口。

智安早已依據玄勇的計畫,藉著從岩壁上垂下的蔓藤,如猿猴般從營帳的上方越過峽谷,搜查是否還有崗哨,確認另一頭安全無慮。玄勇引導著玄志等人,一步步謹慎的通過峽谷。

經過營區時子時已過,一輪剛滿未滿的明月高掛夜空,當玄勇看著科巴將穿過最後的營帳時,一隻烏鴉從岩壁頂端飛落下來,從科巴頭上掠過,科巴一驚,踢到斜撐在營帳旁的長戟,營帳內開始有了人聲,科巴幾個箭步快速的脫離營區,奔到峽谷盡頭與玄勇等人會合,本來可以暫時躲在山路旁的樹林,可是玄志背得經書太沉重,活動受到限制,玄勇與玄雲只能圍著玄志,蹲在樹影暗處靜觀其變,智安躍上松樹枝幹,伺機而動,科巴藏入離谷口最近的樹叢。

很快的,左右營帳裡各有兩、三個兵鑽出來,其中一位像是隊長的低聲喊:「姚老三!樊老大!   怎麼啦?   聲音打哪兒來呀!」  

除了風聲與烏鴉鳴叫聲,他聽不到回應,隊長以手勢命醒來的三個兵拿武器,跟著他往谷口的樹林走,此時玄勇等人心知已無法閃躲,只能速戰速決。不過身經百戰的他們並不慌張,待五人走出峽谷時,玄雲率先出手,以針狀暗器打在隊長的眉間,隊長應聲倒地,而智安從樹上如飛禽般躍下,以拳重擊其中一個士兵的百會穴。科巴見玄雲已出手,他從樹叢一躍而出,斷了士兵的後路,然後一拳打在第三個士兵的命門穴上,走在最後的士兵見狀,丟了手上的矛拔腿就往回跑,正想開口大叫,科巴擲出的環手刀,刀背已經打在他的後腦上,環手刀當暗器用,大概只有力大過人的科巴辦得到。他們協助玄志重新背好書囊,招呼眾人打理了一下散落的武器與行囊,繼續循著山路往山下而去。

玄志內心如千斤般沉重,他知道除了遭遇緊急事件,佛寺不會在子時敲鐘,而已建寺數百年的無垢寺,本是佛門清修重地,根本沒有敵人,更沒有抵禦敵人奇襲的能力,他數日前已眼見侯官繡衣使的兇殘,如果這鐘聲是警示敵人的夜襲,憑玄戒及無垢寺的武僧,恐怕凶多吉少。遠處金城燈火在望,他意士眾人暫時歇腳,卸下經書之後,他禁不住淚流滿面,後悔連累到無垢寺的長老與僧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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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無忍與十個繡衣使來到達磨禪院,山谷四周已經佈下數十名弓箭手,看來連飛鳥都飛不出去。令狐無忍深知,如果遺失的般若經確實藏在達磨禪院,只有俘擄無相禪師,嚴刑逼供,或是血洗達磨禪院,徹底搜索,才有辦法把經書找出來,不過這兩種攻略都沒有十成的把握,因為無相禪師的武功與咒術的修為深不可測。回想上一次前來探路發現,有一位清秀的女尼,似乎在達磨禪院很有地位,嚴然一副總管的架式,如果無相禪師難搞定,女尼倒是個有價值的目標。

山谷還是漆黑一片,達磨禪院彷如一隻禪定的千年靈龜,默默地伏在小溪旁的森林中,沒有一絲燈火,令狐無忍與十個繡衣使敏捷的欺近山門,達磨禪院還是毫無動靜。令狐無忍心想:「扶震的高手從昨天就封鎖了山谷,監視禪院的出入,如果無相禪師預先要逃離禪院,為何毫無跡象?」

他以手勢令繡衣使陸續爬上石階,自己率兩位繡衣使由右側闖入,他依照昨天來禪院的記憶,很快的找到無相禪師的禪房,裡面仍然空無一人,好像這些和尚、尼姑憑空消失了,令狐無忍心裡發毛,握著劍的手在發汗,不過既然已來到這裡,該做的事還是要做。

他一腳踏入無相禪師的禪房,發覺沒有刀劍或暗器等著他,膽子不禁變大了,開始與兩位繡衣使翻箱倒櫃,約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經典灑滿一地,就是沒梵文的經書,令狐無忍想了一下,望著窗外的涼亭,不知下一步是繼續搜索其他寮房,還是暫時撤兵再改變攻略。

突然他笑著說:「經書為何一定要藏在書房呢?」

他大步的走出禪房,來到無相禪師昨天作畫的長桌旁,彎腰看了一下石桌底下,果然發現一個木箱子。他叫部屬將木箱抬到桌上,燃起火燭,打開木箱,數本封面是梵文的書卷終於呈現在他們眼前,他用顫抖的手取出其中的一卷,打開一看,一行行梵文躍然於串起的木片上。

此時突然吹來一陣寒風,火燭頓滅,然而木片反而發出微弱的光,木片上的梵文開始有了變化,書卷兩側的字開始向中央聚集,字愈來愈多、愈來愈密,逐漸排成一尊多手的佛像,每隻手各握有不同的法器,莊嚴的站立在書卷之上。

這尊佛突然跳出木箱,向三人靠近,兩位繡衣使一陣驚嚇,紛紛撞倒了石桌旁的泡茶桌與木凳,令狐無忍劍已出鞘,往多手佛刺了過去。只見五件法器從不同方位迎上利劍,一陣輕脆的金屬敲擊聲,令狐無忍的劍居然應聲而斷,急忙棄劍往後退了兩步,嚇得滿身大汗。

突聞一聲嬌喝:「收!」多手佛立即消失於夜風中,燭火仍冒著餘煙,書卷安然躺在木箱裡。

月光不知何時已灑滿了山谷,令狐無忍轉頭看到一身灰色僧袍的妙淨,不經意的溶入在皎潔月光中,身後禪房門口,是身影似有若無的無相禪師。

沒想到無相禪師先開口了:「令狐檀越!   你看到的經書是『毘婆沙論』的前五卷梵本,我這裡沒有『大般涅槃經』後分。你走吧!」

令狐無忍有點被戲弄的嗔怒,他突然以極快的身法,欺上站在院子中央的妙淨,指風不客氣的往她胸前的穴道點過去,妙淨頓時一陣昏厥,倒在他懷中,心中暗喜突襲得逞,不料無相禪師的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寶劍,令狐無忍只覺得劍勢無比清晰的刺過來,他卻無法閃躲,劍尖已重重的點在他的肩井穴,一隻手同時輕拍在他氣海穴上,雙臂立即失去力氣,任妙淨輕靈的軀體往地上倒下去,兩位繡衣使也急忙跑過來,攙扶著連站都站不穩的令狐總管。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不過兩位繡衣使都是武功上乘的高手,心知令狐無忍是傷在無相禪師的無塵劍氣與心法上,今天也算是大開眼界。三人好不容易回到佛堂,只見其餘八個夥伴也好不到哪兒去,各個滿臉汗水,像瘋子一樣對空氣揮劍,事後才知道繡衣使一踏入佛堂,十幾隻劍就從四面八方刺過來,僧人引他們從右廂房攻進去,感覺又從左邊闖入佛堂;從左廂房攻進去,感覺又從右邊闖入佛堂,顯然這是個佛門劍陣。

眾人回到山門之後,帶官兵與弓箭手來的校尉見令狐總管似乎受傷了,準備下令攻入禪院,令狐無忍虛弱的說:「除非是放把火燒了!   否則憑這數十名官兵要攻進去,恐怕不容易。」其實令狐總管是一時氣憤,想捉這女尼來威脅無相禪師,不過冷靜下來之後,覺得以無相禪師的修為與地位,沒有必要欺騙他,『大般涅槃經』的後分確實不在達磨禪院,極可能被曇無懺的兩個徒弟帶走了。

*********

玄勇與志玄等人下山之後,到達約好的會合點與李家七公子及白師傅會面,經由白師傅的安排,將經書分批藏在貨物中,在清晨城門開啟後順利進入金城,而出城的人群已經排到好幾條街,看來金城關都督扶震只擔心經書及朝廷要犯偷渡出城,沒想到他們逆向操作,反而潛入城中。

金城津渡口照例已經人車喧嚷,附近市集的採買逛街人潮,也逐漸增多。一隊約十人的官兵來到街口的告示牌,找空隙貼上了一張告示,隊長一陣吆喝,看圍觀的人群逐漸增加,大聲的說:「石岡山無垢寺方丈道雲法師,窩藏朝廷要犯、私藏兵器,密謀造反。都督有令,將於明日午時,在金城津市集廣場問斬,此令!」說完又帶著士兵往碼頭方向去。

正外出採買的李鎬顧不得逛市集,很快的回到白家舊宅院,此時玄勇與志玄等人已經到達舊宅院,七公子正安排玄志與放置經書的廂房。面對此新的情勢,眾人憂心忡忡,而志玄是最難過的一位,沒料到趁夜離開無垢寺,還是牽連到無垢寺的方丈道雲法師。符駿沉思了一下說:「這分明是逼玄志與經書出來交換人質!」玄勇憤慨的說:「不!   告示中沒提到朝廷要犯的名子,這應該是逼我們出來搭救法師或主動投案。」  

符駿與玄勇對看了一眼,如他心通一般相互點了點頭,符駿堅定的對眾人說:「如果這是一場戰役,看來決戰的時刻到了!」玄勇接著說:「戰場在馬泉堡!」

銀蓮此時剛走進大廳,開口就說:「決戰是早晚的事,一路挨打只會讓情勢更險惡。我剛從牡丹閣回來,路上就看到了告示,這種汙辱高僧大德的事,在姑臧及河西三郡絕對不可能發生。」

她找了個位子坐下之後說:「不過敵方的實力為何?   我們一無所知,如果要搭救道雲法師,道雲法師最可能被關在馬泉堡。」

她理了一下有點凌亂的頭髮說:「昨晚陪白老爺去了一趟牡丹閣,蘭河畔的牡丹閣是我們在金城的據點,頗有名氣的秋吟姑娘是我的師妹,他會安排兩位沙門及經書今晚離開金城,到達城南香雲寺再與白師傅的商團會合。」

七公子覺得銀蓮一臉倦意,關心的說:「所以妳們聊了一夜。妳還是回白家新宅休息一下吧!」

銀蓮搖了搖手說:「緊要的事說完,我才走。秋吟姑娘這兩天收到手下的回報,金城主其事的是繡衣使總管令狐無忍,是候官統領允莫的親信,這次強擄道雲法師的事件,應該是令狐無忍授意的。」

符駿皺了一下眉頭說:「繡衣使人數不多,大約有五十名,不過各個都可名列高手之林。令狐無忍來到金城,應該至少帶了一半的繡衣使。」

銀蓮接著說:「我擔心統領允莫可能這兩天將會親自來到金城,令狐無忍甘冒殘殺佛門弟子之罪,而出此下策,必定是心急如焚,畢竟帶了一群繡衣使,忙了大半個月而一無所獲,如何向統領交代?」

符駿說:「姑娘的擔憂很有道理,如果待允莫來到金城,繡衣使的人數可能會更多,且允莫的武功修為沒有人知道。此外玄志與經書要離開金城,將會難上加難。」

銀蓮手掩櫻唇,打了一個大呵欠之後站了起來,一面往外走,一面說道:「眾人出入宅院要格外謹慎,聽秋吟說,蒙遜當年手下最傑出的兩位女薩滿,須卜與朵兒都到齊了。須卜在金城與秦州已經營多年,白家是否有她的耳目不得而知。」看著銀蓮的背影,符駿與玄勇都知道她的弦外之音,她不希望連白家也被拖下水。

申時過後,眾人簡單用完晚餐,一面確定了今晚的攻略,一面整理行囊。銀蓮與玄志、科巴及玄勇詳談之後,匆匆的帶著玄志與科巴往城東蘭河的方向兒去;李家七公子喬裝雜役,一群人整裝離開了白家舊宅,混入白家出城的商隊,從西門離開了金城。

玄勇問符駿:「七公子交戰的經驗恐怕不足,你應該跟他們去。」

符駿笑著說:「渡口還好,可是城門及金城關的將校軍官多,恐怕連你都會被認出來,更不要說是目標明顯的我。這小小的金城還難不倒我,待夜深人靜時,我再翻牆出城與他們會合。」

玄勇點點頭說:「將軍說的也有道理。」他起身嘆了一口氣沉重的說:「該是我再走一趟無垢寺的時候了,希望龍天護法保佑我佛弟子,能順利將經典送出城。」

他令智安帶口訊跑一趟達磨禪院,自己則趕赴無垢寺,他覺得無垢寺武僧演練多時的阿毘達磨陣法,或許能發揮制敵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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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缸裡還有未撈起來的布,朵兒看著那塊布已經一陣子了,布的顏色已經不再變深,鮮豔的胭脂紅,讓她回憶起童年時鄰家的女孩,總喜歡穿繫著胭脂紅錦帶的縛褲,當騎馬奔馳於草原時,紅錦帶隨風飄逸,格外醒目。可是這條胭脂紅錦帶也害了她,一頭經常在附近荒野出沒的狼,可能受到紅色的吸引,出其不意的攻擊她,當家人發現她時,雙腳已經傷痕累累,死在血泊中,大哥騎馬載著她也來到現場,那沾滿血跡的紅錦帶,一直留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潛意識的搖了搖頭,甩開昔日的夢魘,開口說道:「這塊布該掛在哪裡呢?」

坐在牆邊梳頭髮的須卜有搭沒搭的說道:「頂醒目的,就放在傷門吧!」

朵兒的心不禁顫動了一下,須卜這個回答應該是無意的,卻觸動了她深沉的恐懼。她潛意識的避開了這個染缸,往另一個靛藍色的染缸走去。

須卜其實沒把心放在這裡,因為對她來說,要佈置一個奇門遁甲陣,不需要一個時辰。她想著昨晚三更半夜,先是吳岡捉了一個老和尚回來,還攙扶了一個腳傷得不輕的繡衣使;而令狐無忍更慘,這次他負責處理達摩禪院,又落得半身癱瘓回來。也不過是一部經卷,難道這麼難搞定嗎?   難怪今天馬泉堡格外顯得緊張。早上由地下石室傳來的陣陣哀嚎聲,逐漸變成了呻吟,過午之後連呻吟聲都沒了。

道雲法師不是練武的人,當四根指頭被硬生生敲碎之後,他終於供出了曇無懺在無垢寺後山的禪房,吳岡立即派了五名繡衣使上山捉人,無奈已經撲了空,只留下一包沒吃完的存糧,這間禪房成了第一間被繡衣使放火燒掉的佛門淨地。

令狐無忍只是被無相禪師點了肩井穴及封了氣海穴,不過禪師慈悲,出手自有分寸,上午已經逐漸恢復過來,在閣樓上,他有點自問自答得說:「他們去了哪裡呢?」

吳岡拍一聲打在桌面上,憤怒的說:「這扶震一點而鳥用都沒有,叫他嚴加封鎖下山的通道,他竟然讓那幾個和尚給跑了!」  

令狐無忍嘆了一口氣說:「我叫你貼的告示貼了嗎?」

吳岡沒好氣的說:「這點小事,扶震諒必不敢怠惰。」

令狐無忍看著不遠的祁連山說:「這像是上山打獵一般,陷阱上掛的肉,哪隻狼來咬都行。」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雖然在夜襲無垢寺時傷了一名繡衣使,剩下的十九位繡衣使應該夠用了。

走下閣樓後,他來到曬布場,須卜已經把烏黑的頭髮,整齊的盤在頭上,一對嫵媚的鳳眼看著令狐總管走過來,她站起來理了理衣裙,迎了上去,而朵兒正在看著染坊工人撈起那塊染成寶石藍的布。令狐無忍見到兩位大美人,心頭舒坦了許多,他問道:「陣式排好了嗎?」  

須卜白了他一眼說:「我說總管呀!   這可不是辦家家酒呢!」

令狐無忍問道:「我們需要如何配合陣式,才能收到效果呢?」

須卜手背在背後說:「這學問可大了!   不過必須先把敵人引誘進來,困在陣中。」

令狐無忍笑著說:「妳佈下的奇門遁甲陣是陷阱,而陷阱上掛的肉,我們也準備好了。」

吳岡也來到了曬布場,五顏六色的大布匹迎風飄揚,看著看著,頭不禁昏了起來,朵兒看他腳步有點不穩,過來一掌打在他風池穴上,吳岡反手要抓她手沒抓著,朵兒嘻嘻的笑了兩聲說:「吳老粗!   看著布也色瞇瞇的,你來錯地方了。」

吳岡一個臉紅到脖子根,呸一聲說:「這分明有詐!   老子著了妳姑娘的道。」

令狐無忍笑著對吳岡說:「閒著也是閒著,找人去叫扶震派一、二十個弓箭手來幫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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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震並沒有閒著,在離金城津不遠的一個隱密茶樓裡,穿著便服的都督對面坐著一位老年富商,與扶震喝茶的不是別人,是當今大涼朝廷內唯一的「近侍總管」李浩,路途遙遠來到金城必有大事。

李浩揉了揉腰站了起來,在小茶室走了一圈,已近酉時晚餐時分,來茶室飲茶的人都走了,只剩他們兩個。他喃喃自語的說:「年紀大了!   本來跟大王說請別人來,可是大王說這趟任務事關涼國的未來,不放心由別人做,而且我們少說有二十年交情了吧?」

扶震看了一下遠方熙來攘往的碼頭,觸景生情的說:「人來人往,不自覺已經白了頭髮。」

扶震其實是南涼王禿髮傉檀的手下大將,原名乞扶震,也是蒙遜大敗禿髮傉檀後降將中,唯一重用的鮮卑人,把他放在金城要塞,也與抵擋同是鮮卑人的魏朝拓拔氏有關。

李浩重新坐了下來,對扶震說:「忙了快個把月了!   你跟我說經書還不知下落,用梵文寫的書卷,有這麼難找嗎?」

扶震倒茶的手有點發抖,他小聲的說:「稟告總管!   每天出入金城的商隊少說也有數十個!   我們已經加派官兵嚴加查驗,幾乎是把金城封鎖了,我判斷兩個攜帶經卷的和尚應該還在金城地界。」

李浩說:「我在候官統領府的密探來報,允莫派了繡衣使總管令狐無忍來金城,聽說允莫這一、兩天也會親自來金城,可見孟太后也急著奪回經書,這也是大王要我趕來金城的原因。你見到令狐無忍了嗎?」  

扶震說:「確實見過幾次,其實我的軍隊已經奉他的命令,幾乎是封鎖了整個金城郡。」

扶震帶點興奮地口氣說:「繡衣使確實查出兩個曇無懺徒弟的下落,可是被他們跑了,於是殺了幾個僧人,還擄了無垢寺的住持道雲法師,目前關在馬泉堡,明日處斬。」

李浩皺了一下眉頭說:「繡衣使看來是慌了!   連孟太后都不敢下令屠殺僧人,這下婁子可捅大了。」

李浩習慣性地按壓著虎口的合谷穴,輕輕的轉了轉脖子,這是他將下重要決定時,常有的習慣。他以緩慢的語氣說:「新河西王沮渠牧犍請我跑一趟金城,當然是傳達承襲先王的遺志,繼續重用之意,不過也託我帶來一份密諭。」扶震心頭一震,心想:「你老人家總算說道重點了!」  

李浩以如利劍般的眼神望著扶震說:「新王地位還很不穩,主要的敵人其實不在外頭,是自己的母后。孟太后的勢力一天不剷除,沮渠牧犍永遠受制於她,這部經卷已經不只是關乎佛陀舍利而已,而是個朝廷內鬥爭的象徵,你懂嗎?」

扶震因震驚而縮小瞳孔的雙眼,無意識的看著杯中淡黃的茶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李浩肯對他說這些話,其實他真正要問的是:「我是否能把你當做是自己人?」他知道他的答覆將關係著下半輩子人生。

扶震慎重的答覆:「我雖然讀了些書,不過還是一介武夫,不懂朝廷政爭,本不應該介入。」他清了一下喉嚨接著說:「我效忠先王蒙遜,感恩先王對敗軍之將的恩德,絕無二心。現在我還是會忠於繼位的大王,請總管放心,只要是大王的諭令,末將必竭盡所能達成。」    

李浩以稱許的眼光看了一眼扶震,心中鬆了一口氣,握著扶震的手說:「幸虧我沒看走眼!」,他沉思了一下說:「大王的第一道密諭是,不能讓候官繡衣使拿到經書。」

扶震答覆:「道雲法師是個餌,只是不知來吃餌的魚有多大。」

李浩了解他的言外之意,點了點頭說:「如果你是保護經卷的和尚,你會去營救道雲法師嗎?」

扶震答覆:「我會很糾結,不去營救,道雲法師會因我而死;然而營救不成丟了性命,誰能護送經書?」

李浩說:「不過令狐無忍沒想到,如果要處斬道雲法師,可能全金城的佛弟子都會挺身相救。」

扶震拍了一下大腿說:「如果全城的和尚都加入營救行動,由於災難是因經書而起,幾位護經僧會義不容辭的殺入敵營。」

李浩讚許的說:「這正是我的推測,不過數十位繡衣使加上兩位女薩滿的實力不容輕忽,全城的和尚與護經僧未必是他們的對手,如果護經僧被俘,幾番拷問之後,經書或許會落入侯官之手。」

他接著說:「故大王的第二道密諭是,來到金城的候官繡衣使,一個也不能留。」

扶震心裡知道,這第二道密諭才是關鍵,如果能殺光候官繡衣使,則第一道密諭已無意義,因為已曝屍荒野的候官,還能夠搶經書嗎?   且大王只在意與太后的政爭,至於是否能奪回經書並不重要。

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說:「這可是借刀殺人之計呀!」

李浩笑著說:「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扶震會意的說:「令狐無忍已經叫我派二十個弓箭手去支援,我看明著派弓箭手去,暗的選一批高手埋伏在馬泉堡四周。」他咬著牙說:「繡衣使一個也不讓他離開。」

面西窗牖的陽光已然偏斜,夕陽餘暉間,將又是一抹艷紅的晚霞,無聲預言了這個血染大地的夜晚。

第十二章   火劫

符駿在城外相約之處,與李家七公子李豫及十五位高手會合,眾人談妥夜襲的攻略之後,隨即分頭進行。本來七公子皆極力反對符駿喬裝馬夫,因為這是整個計畫中最危險的一步棋,不過符駿堅持承擔這個任務,在符駿的心裡,這是對殺死曇無懺的罪贖,且如果出了差錯,做為一個沙場武將,這是最適得其所的死法。

他們行蹤謹慎的來到馬泉堡附近,發現防備出奇的鬆散,依照符駿多年帶兵的經驗,這是一種反常現象,如果是敵方布置好的陷阱,此時箭在弦上,也別無選擇的往下跳了。  

符駿決定留十位李家高手埋伏在馬泉堡的西門外,一方面確保一條安全的退路,必要時也可伺機馳援。其餘人馬則由東門入,以收奇襲之效。東門守兵不多,很快的被他們秘密的制伏了,於是符駿的馬車在前,其餘人隱密的尾隨在後,展開今晚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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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未到,馬泉堡燈籠高掛,刻有「馬泉堡」的紅石牌坊在燈籠的餘光下,反而呈現一種不自然的暗橘紅色,牌坊兩邊還有幾家旅店、酒坊、馬驛,還傳來稀稀落落的人聲與馬鳴聲。

一輛雙輪板車由一匹瘦馬拉著,緩緩的穿過紅石牌坊,馬由一位壯碩的漢子牽著,車上推滿了一綑綑的麥梗,車尾懸著一盞大油燈。愈往街尾走,兩邊除了幾間廢棄的殘破土牆屋之外,只有零零落落的菜圃,馬蹄有節奏地落在石板上,車尾的大油燈隨著規律的搖晃,在這個無風無月的夜晚,一人一車朝著馬泉堡的西門前進,十餘丈外街道的右邊,寫著「染布」二字的大旗旁,高高掛著一盞大燈籠,顯得格外突兀。  

當符駿來到染布坊大門前,數支飛箭同時由馬車後方射過來,其中一支射翻了車尾的油燈,倒翻的燈籠點燃了一綑綑撒了油的麥梗,一時整個馬車成了巨大的火球,符駿見油燈倒翻的同時,由麥梗堆中快速的抽出寶劍,右手握著寶劍,左手用力將開始燃燒的馬車,快速拖向染布坊的大門。  

一切發生得太快,在四周警戒的繡衣使還來不及反應,受到極度驚嚇的馬,已經一路衝入了染布坊的大門,點燃了大門附近堆放的布匹。此時幾乎所有明哨與暗哨都現身了,有兩位繡衣使衝出來欲拉住驚慌的馬,三位遭遇了如猛虎出柙的符駿,而染布坊外埋伏的十名暗哨則迎向急奔而來的李家公子與五位高手,李家高手不敵武藝超群的繡衣使,很快的居於下風,多人帶傷奮戰。

突然,十二位來自達摩禪院的武僧,如夜鷹般躍入染布坊前廣場,無相禪師調教的武功確實精純無比,每三人一組的劍陣,劍劍不離穴道與經絡,卻沒有致死絕招。武僧很快的壓制了繡衣使的攻勢,已有一半繡衣使被挑斷經絡或刺中穴道,無戰鬥能力。  

符駿能在大涼名列武將之首,不是浪得虛名,一套從祁連山無名子習得的劍法,如祁連山峰般綿延不絕,打得迎戰的繡衣使愈打愈心驚。不過符駿還是心生警惕,因為守在染布坊內的繡衣使應該不只這幾位,且門內堆放的布匹已經起火,卻不見有人衝出來滅火。

達摩禪院的武僧已經有六人衝入大門,五位繡衣使在符駿及兩組武僧急攻之下,非死即傷,當符駿與六位武僧衝入內院內時,他們終於看到了道雲法師。

雙手血肉模糊的道雲法師,結跏趺坐於大染衣場的中央,顯然忍受著椎心之痛,然嘴上隱約還默念著佛經。法師周圍有秩序地垂掛著許多六色長布條。

三位一組的武僧拯救法師心切,立刻撲向前去,符駿心覺有異,正要出言制止,已經來不及。陣勢發動了,三位護法僧感覺周圍的紅、黃、藍、紫、白、黑等布條開始移動,道雲法師頓時消失了,紫、白、黑布突然朝他們逼近,布匹後閃出三位繡衣使,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各刺出一劍,三位武僧熟練的擺出劍陣相迎。不過三把刺來的劍又突然消失,紅、黃、藍布又突然朝他們逼近,布匹後三把刀從不同方位砍向他們,當他人出劍防禦時,原先的三把劍又快速的刺了過來,他這才知道紅、黃、藍布的刀只是虛招,可是高手過招不容一絲誤判,兩位武僧已經被刺中胸部或腹部而命喪當場。  

一位腿部受傷的僧人想用未傷的腿逃離布陣,突然他看見兩重紅布之後,出現一位笑容可掬的美艷少婦,蠻腰一扭,手中的利劍斜刺出來,身形已剎不住,劍尖從腋下貫穿出去,當少婦拔出利劍時,僧人已躺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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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衝入染衣場的另兩組達摩禪院武僧還不知發生甚麼事,只見到長年相處的師兄弟慘死陣中。朵兒並未再度躲藏起來,媚眼直盯著因驚嚇而愣在當場的武僧,有意無意地誘使武僧躍入陣中。

而沙場老將的符駿倒未受驚嚇,只是懊悔沒及時阻止三位武僧,他極端憤怒的眼神如一把利劍,令朵兒如受傷般倒退了一步。此時朵兒旁邊多了一個人,笑著對符駿說:「久違了!   符大將軍,甚麼風把你吹過來呢?」

符駿這時倒是有點驚訝,沒想到令狐無忍如此快就現身,符駿鎮定的回答:「在此窮忙一場,令狐總管還沒被砍頭,還真是命大。」

令狐無忍陪笑著說:「彼此彼此!   符大將軍的人頭好像也很值錢。」他頓了一下說:「其實你不是我想釣的魚,你走吧!   改天再找你喝茶敘舊。」

符駿不可能讓他有機會抽身去追沙門玄志與勇士科巴,兩眼盯著令狐無忍道:「你殘害佛門弟子,污辱僧團,已無資格當垂釣的漁翁,我今天帶閻王鬼卒,押你到無間地獄。」

令狐無忍心中盤算,符駿在大涼軍中極富威望,儘管當下被視為朝廷要犯,那兩個帶走經卷的和尚也應該請不動符駿,能讓符駿不顧生死,拔刀相助,這背後必藏著極有權勢之人。  

此時朵兒朱唇附在令狐無忍耳邊,微笑著說:「盡速引誘他們入陣,速戰速決」令狐無忍也隱約覺得,這是一齣圍魏救趙之計。

令狐無忍冷笑一聲說:「看來魚兒逃了!   不過今天能捉到朝廷欽犯,也應該有個交代。」

令狐無忍突然跳出陣式,手上多了一對雙刀,各劃出半個弧形,快速地襲向符駿而來,符駿料敵如神,雙刀剛現,寶劍已經指向令狐無忍幾個要穴,讓令狐無忍占不到一絲便宜。

祁連劍法展開之際,他還瞄了一眼美艷少婦的身影,但見少婦還是閃入原來出現的兩重紅布之後,他急著喊道:「這是奇門遁甲陣,從兩側入,勿闖傷門及死門。」身為千軍萬馬的主將,這奇門遁甲陣不能不知,不過是否能破此陣,他毫無把握。

令狐無忍失了先機,然一套雙環刀法也攻守有序,符駿全心對付令狐無忍的刀式時,勝負已逐漸分曉,符駿的綿密劍勢似乎找不到破綻;反觀令狐無忍的雙環刀法,在符駿這等高手的眼裡,舊招變老、新招未續的瞬間空隙,成了整套刀法的罩門。當符駿正準備一擊中傷敵人時,陣中接連傳出慘叫聲,由庚位闖入的三位武僧,被藏於陰火丁位的須卜重傷了兩位,另一位僥倖帶傷逃出陣式。

令狐無忍原先佔陽火丙位,但為了牽制符駿而出陣,由護衛長吳岡替代丙位,他遭遇另一組闖入辛位的武僧,吳岡的刀法不若令狐無忍精湛,奇襲刺殺了其中一位,讓其餘兩位武僧有機會衝向藏於甲位的道雲法師,可惜兩位武僧受到位於戊位與己位的繡衣使夾擊,加上佔陰木乙的朵兒,利劍招招致命,兩位護法僧還是慘死在陣中。  

符駿聽到慘叫聲而劍勢一滯,讓令狐無忍有可趁之機,從幾乎無可防禦的弧形角度,砍傷了符駿的左臂,這一砍讓符駿一時驚覺大敵當前,隨即看準令狐無忍刀法的罩門,在一陣綿密的刀劍交擊聲之後,令狐無忍右手的刀背因遭受沉重的一擊而下沉,隨後胸口一涼,符駿的反手劍刃已經在他胸口畫出一道血痕,令狐無忍右手的刀把持不住,應聲掉落於地,他先是一愣,隨即快速的遁入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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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駿還在猶豫是否跟著闖入陣中,突然覺得一隻手搭在他肩上阻止了他,他頓時嚇得急往左邊跨了一步,回頭見到一位身著灰色僧袍的清秀比丘尼,手持利劍立於輕煙中,比丘尼見符駿一臉疑惑的表情,鎮定對符駿說:「我是達摩禪院的妙淨,無相禪師擔心弟子的安危,令我兼程趕來援助。」符駿這才放下了戒心,也佩服妙淨輕靈的身法。

符駿說:「妳來晚了!   已有八位武僧在此奇門遁甲陣中遇害。」

妙淨明眸閃著淚光,不過她知道這是個生死交關的時刻,她暗念五方佛心咒,輕聲對符駿說:「你知道庚門的位置吧?   佔庚門、急攻陰木乙,見女即殺,切勿猶豫。」符駿輕點了一下頭。

妙淨隨後轉向剛入染衣場的李家七公子與兩位高手說:「搶攻紫布戊位與白布己位,勿讓戊位與己位的繡衣使有偷襲的機會。」然後大聲喝道:「跟我來!」

符駿身形疾衝黑布所在的庚門,在金剋木的牽引之下,攻向紅布所在的陰木乙,由於戊位與己位受牽制,符駿長驅直入攻入陰木乙位,兩道紅布在符駿綿密的劍氣之下,彷彿碎成漫天飄落的紅色花瓣,朵兒本來是以逸待勞,現在變成首當其衝,沒了紅布的遮蔽,她感覺是無著衣裳般的裸露在符駿眼前,待回神過來,一把利劍已經插入她的腹部,她臨死前還不敢相信,自己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

妙淨幾乎也在同一時間闖入癸門,在水剋火的牽引之下,攻入藍布所在的陰火丁位,寶劍換到左手,右手先打了一個手印,隨後不急不緩一掌打向藍布中,須卜手握一把精緻的短刀,伺機攻向飛身過來的妙淨,突覺藍布拍的一聲,打在她身上,胸口為之一窒,氣血開始逆流,心知已中了嚴重內傷,短刀也如千斤重一般,無法把持。頓時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眼前只看到一雙灰色的芒鞋,耳邊傳來一聲直入她靈魂深處的嘆息,這是她臨終前唯一聽到的聲音。

符駿除掉陰木乙位之後,佔陽火丙位的繡衣使吳岡在無右翼保護下,很快的屈居下風,符駿突然後退一步,吳岡愣了一下,剛欲趁勢揮刀挺進,符駿以左腳飛速踢向吳岡還未站穩的右膝,一陣因膝蓋碎裂的劇痛,讓吳岡跪倒了下來,只見如天兵降臨般威武的符駿,揮劍斬了這惡人的首級。佔著戊位與己位的三位繡衣使心生畏懼,已失去鬥志,也幾乎同時被李家公子與高手砍殺。當黃布與藍布陸續被扯下來時,被藏在甲位的無垢寺方丈道雲法師,虛弱的出現於眾人眼前。  

前廳的火早被達摩禪院武僧澆熄,焦黑的布匹與家具、櫥櫃,在朦朧的燈火下,還冒出吹不散的輕煙,陣陣飄入染布場,符駿在陣中找不到受傷的令狐無忍,環視一塊塊鮮血染紅的布匹,沒有勝利的喜悅,生命的消逝,已使原來的顏色變得無關重要。

符駿深覺今天的血已流得夠多了,令狐無忍帶來的繡衣使也只剩八個還活著,且已經被廢了武功或身受重傷。敵人已經無戰鬥能力,在妙淨比丘尼的同意下,放他們從西門離開了馬泉堡。李家七公子與部屬到附近找了兩輛雙輪平板馬車,生還的武僧強忍著悲痛,收集了師兄弟的遺體放於一輛馬車上,再攙扶著道雲法師坐上另一輛馬車,眾人經由大街及石牌坊,往馬泉堡東門的方向離開染布坊。臨行前,符駿對七公子說:「請將染布坊燒了吧!   我們只能以火葬送他們最後一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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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在馬泉堡西門外的李家高手剛在草叢中藏好身子,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一群官兵在西門前的廣場下了馬,一位將軍模樣的領導,指揮這群約四十多名的官兵分別圍堵了馬泉堡的西門及埋伏在紅石牌坊附近,務必讓染布坊中的人無路可走。

西門其實不能稱做「門」,只能說是馬泉堡外圍高牆的一個缺口,如果是在大白天,從西門往內望去,還可看到百丈之外一面寫著「染布」二字的大旗,而此時在薄薄的夜霧下,只能看見染布坊門前燈籠一小點微弱的燈光,裡頭到底發生甚麼事只有菩薩知道。

約一個時辰,西門前毫無動靜,當領導的「督統」呼延奇快耐不住久候,欲揮軍衝入堡內時,突然一個履步蹣跚的身影,從門邊走了出來,督統細看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叫道:「令狐總管!   你還好吧?」

令狐無忍的嘴角露出一抹慘笑,見到扶震的部將,心中大石放了下來。符駿的反手劍刃在他胸口畫出的傷口不深,然而隨著寶劍發出的劍氣,已經傷及心肺,他先遁入「杜門」躲藏,以內力壓住傷勢,再趁亂從「開門」逃出奇門遁甲陣,由後院逃出染布坊,勉強來到最近的西門邊,一身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襟。令狐無忍忙對著走過來的部將說:「快入堡內!   圍剿裡頭的逆賊叛黨。」

呼延奇邊走邊拔出腰間的環首刀,冷不防一刀刺入令狐無忍已被鮮血染紅的胸部,拔出刀刃後對令狐無忍說:「抱歉了!我是奉命行事。」

令狐無忍斷氣時,睜大的雙眼仍停留在死亡前的困惑,死亡是疑問的源頭,還是疑問的解答,已經不再重要。

就在此時,遠處染布坊已陷入熊熊的大火中,一對對相互攙扶的繡衣使,從染布坊的方向,朝著西門緩慢的走過來,當他們來到西門時,很快的看見門邊躺在血泊中的令狐無忍,一群人無力的跪了下來,彷彿已知道自己的命運。  

當他們走入西門外廣場時,四面八方的官兵刀劍全上,展開一場無情的屠殺,連埋伏在馬泉堡外圍的李家高手,都不忍再看下去,先是以一排飛箭射殺了數名官兵,同時將預先備好的訊號箭點燃,朝東方射向黑暗的天空。督統見狀,急調十名士兵攻向草叢,李家高手捨棄弓箭,執刀衝了出去,迎戰守住西門的十多名官兵。領頭的李家參軍李徹大聲喝道:「不得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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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勇帶領約二十多位無垢寺的武僧,在夜色的掩護下躲過包圍,離開了無垢寺,一路兼程趕來馬泉堡。子時剛過,他們翻牆進入了馬泉堡,大街上了無人跡,紅石牌坊在無月的夜晚,顯得莫名的陰森詭異。

玄勇多年帶兵的經驗告訴他,這不是正常的氛圍,他以手勢叫大家提高警覺,刀劍出鞘,攝足前進,果然在朦朧的燈火下,隱約見到蠢動的身影,玄勇判斷是埋伏。

他陷入兩難的抉擇,是應該躲過官兵或繡衣使的埋伏,還是先為符駿與達摩禪院的護法僧剷除埋伏,清出一條退路?  

正在猶豫不定時,忽然見到馬泉堡西邊火煙沖天,心想繡衣使不會自己燒了老窩,故這把火十之八九是符駿燒的,這反而讓他無所顧忌,不管埋伏是哪路人馬,先砍了再說。

心意已決,玄勇向武僧借來一把刀,使力擲向蹲在暗處的敵軍,但聽一聲慘叫,一位伏兵頓時被釘在店鋪的木門上。此時彷如用竹竿捅了一下蜂窩,二十多名官兵頓時從暗處跳了出來,堵住穿過牌坊的大街。

玄勇此時大喝一聲:「擺陣!」一個雁形陣已快速成形,雁啄部位站著威猛持劍的玄勇。

武僧們復仇心切,氣勢逼人,步伐整齊的逼向圍堵的官兵。帶領官兵的「統兵」賀托心慌了,這本來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任務,箭射一射、人砍一砍就收工了,如今從哪兒冒出一群舞刀弄槍的光頭和尚,凶神惡煞似的衝了過來。

正在千鈞一髮之際,玄勇突然又大喝一聲:「止步!」

雁形陣離統兵只有十步之遙,時間彷如凍結了起來,隱約聽到背後傳來馬車吚呀吚呀的車輪聲,賀托轉身一看,一位壯碩的漢子領著數個無精打采的僧人及提著刀的武士,緩緩的向紅石牌坊走來,武僧拖著兩輛雙輪馬車,車上好像躺著一些人。  

賀托心想:「我接到的軍令,是圍堵並格殺堡內的繡衣使,活捉堡內的僧人,一個也不能放過,現在出現的這群人,不正是督統要的人嗎?」

統兵見這群來自西門的人似乎不堪一擊,且還要保護馬車,他覺得應先把任務搞定,速戰速決之後,再回頭應付那群武僧。眾官兵在他一聲令下,轉身衝向馬車旁的僧人及武士。  

率先迎戰的是七公子與兩位部屬,不過這些官兵都是精選出來的高手,七公子等人挺不住攻勢,僅存的達摩禪院武僧適時拔劍加入戰局,符駿與妙淨比丘尼則守住躺在車板上的道雲法師。護法僧三人一組的無塵劍陣確實威力無雙,再加上李家高手多年苦練的刀陣,統兵帶領的高手無法占到便宜,更遑論要速戰速決。

雙方短暫的交戰,已足以讓無垢寺的雁形陣逼到剩五步之遙,統兵覺得躺在車板上的人,對這些人而言一定很重要,在此前有強敵、後有追兵的局面下,搶攻馬車是個敗中求勝的選擇,他緊急身形一躍,連人帶刀衝向馬車。

如果統兵預先知道領頭的是哪一號人物,他一定會後悔選錯了對手。統兵直背弧刃的刀砍向符駿,符駿寶劍出鞘,一陣綿密的劍氣直逼統兵而來,統兵但覺刀刃上承受了一連串重擊,執刀的手頓時變得麻木無感,還來不及逃離劍勢,腹部一陣劇痛,人已跪倒在馬車的車輪旁氣絕身亡。五名攻向馬車的士兵則團團圍住妙淨,雁形陣首的玄勇見狀一個飛躍,緊跟在統兵之後來到馬車旁,正好擋住攻向馬車的士兵,玄勇鈴首寶劍的陽剛之氣,融合妙淨陰柔不定的劍鋒,對付這些扶震手下的高手,堪稱游刃有餘。

實力與人數太過懸殊,戰局維持不久即分出了勝負,統兵已死,官兵死傷過半且棄械投降。然而一位面向西邊的武僧在交戰時,看見西門外有一點星火,疾速的飛向夜空,他機警的告知寶劍仍滴著血的玄勇,玄勇問符駿:「我們西門外有人嗎?」  

符駿皺了一下眉頭說:「李家約十位高手埋伏在西門,難不成西門外有了狀況?」玄勇請武僧將疾飛入夜空的火光重述了一遍,七公子剛好走過來,聽到武僧的描述之後大叫:「快走!   李徹那裏有難。」

玄勇急撥十位武僧由七公子帶領,急奔西門而去。其餘武僧由符駿指揮,將官兵的屍體與投降的戰俘關在東門旁的營地。

玄勇與妙淨互看了一眼,心領神會,走到載著無垢寺住持道雲法師的馬車旁,細心的檢視了一下道雲法師的傷勢,臉色蒼白的法師一息尚存,妙淨嘆了一口氣道:「無垢寺已經回不去了!   我可以先施以銀針過穴,暫緩法師的傷勢,不過需要將法師藏起來,再找醫術高明的醫師,才有治癒之方。」

玄勇說道:「令師能出手相助嗎?」

妙淨說道:「禪師已離開金城,跟我相約在秦州會合,故遠水救不了近火。不過金城的佛弟子中,不乏醫術高明的僧人。」

玄勇點了點頭,隨著問道:「要將道雲法師藏在哪裡呢?」

妙淨遲疑的說:「在此不宜細說,愈不為人知,對法師愈安全。」

符駿處理完戰俘之後,回到紅石牌坊下,對玄勇與妙淨說:「如果有適合之藏身之處,你們兩人儘速離開這裡,與其他僧人護送道雲法師及護法僧的遺體前往,玄勇務必明日與玄志會合,保護經書。」

玄勇臨走前問道:「符將軍不與我們同行嗎?」

符駿憂心的說:「只有孟太后受意,繡衣使才會出手劫經,甚至屠殺僧人,我擔心孟太后也會對李后不利。」他看著姑臧的方向說:「侯官系統一日不剷除,大涼朝廷將無寧日。我會兼程趕回京城,一來保護李后,二來徹底剷除太后與候官的勢力。」

*********

七公子趕到時,李家高手已經死傷過半,正被多位官兵圍攻,督統呼延奇站在旁邊大聲問:「你們是哪一路的盜匪,還是哪裡來的叛黨?   從實招來,我保證饒你不死。」  

七公子見到多年患難與共的弟兄被殘殺,一聲長嘯,持劍殺了過去,呼延奇冷笑一聲,從背後取出雙戟迎了上去,而跟隨七公子來的武僧則衝向圍攻李家高手的官兵,頓時攻守易位。

符駿送走玄勇與妙淨後來到西門外,戰局已接近尾聲,七公子還在與呼延奇纏鬥,其餘的戰鬥,雖然我方也有死傷,不過對方已是強弩之末,剩三個人做困獸猶鬥。符駿一劍揮向呼延奇右腿,逼著呼延奇右手的短戟回身防禦,瞬間讓七公子得以脫身。呼延奇看清來者之後,急著往後退了三步叫道:「大都督劍下留情!。」符駿心想:「早晚還是被認出來了!」

呼延奇丟下雙戟,單膝胡跪於地,抱拳道:「久仰大都督盛名,末將向您請罪。」

符駿實在接不下去,他伸手請呼延奇起來,和顏說道:「將軍不必多禮,我如今已是朝廷欽犯,何來大都督之銜。」

他看了看令狐無忍及繡衣使的遺體問道:「將軍為何會圍殺繡衣使呢?」

呼延奇回覆:「我接到金城關都督扶震的軍令,要圍堵馬泉堡內的僧人與繡衣使,繡衣使皆斬殺之,一個也不能放過,僧人則抓回問話。」

符駿開始對扶震另眼看待,好像低估了這位先王重用的鮮卑人,不過下此決定的,恐怕另有身居高位之人。

呼延奇說道:「將軍與先王轉戰南北,功在大涼,不知為何朝廷會視將軍為要犯。不過末將不會透露將軍行蹤,請將軍盡速離開金城。馬泉堡的事讓我來善後吧!」  

呼延奇知道七公子是這群人的首腦,對七公子使了一下眼色。

七公子看見呼延奇棄戟胡跪,早就以手勢叫部署止住攻勢,站在一旁聽兩人的對答,看見呼延奇的示意,知道對方的意圖,於是轉頭對參軍李徹喊道:「不留活口!」被圍住的剩餘官兵,很快的被砍死在刀劍之下。

符駿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呼延奇如此做,目的是為了保住自己一條老命,不過還是對呼延奇說:「我一個朝廷要犯,哪值得將軍為我犧牲這些手下的性命。」

符駿看見七公子等人已經開始處理李家武士遺體,又重新凝視了一下躺在血泊中的令狐無忍及繡衣使,回頭對驚魂未定的呼延奇道:「繡衣使的死或許能說是僧人所為,不過放眼大涼,能讓令狐無忍慘死城門下的人,屈指可數,候官統領允莫勢必會親自查明真相。」

符駿冷笑了一聲說:「到時被迫逃離金城的人,恐怕是你不是我吧!」

*********

馬泉堡的清晨與昨天毫無差別,小市集擺著剛從菜圃拔來的青菜、熱騰騰的包子、鮮嫩的豆腐,還有尚留著血跡的新鮮羊肉,忍不住讓人輕嘆,死去的羔羊好像比戰死沙場的人還值錢。允莫領頭帶著一隊人馬,馬蹄踏過晨露未乾的石板地,穿過人還不多的小市集。

允莫數天前接獲來報,奪經的工作並不順利,通報過孟太后之後即兼程趕來金城,天剛亮已由官兵的渡船過了黃河,聽過扶震與呼延奇的簡報,他立即召集一干人等,快馬來到馬泉堡。

來到昨夜曾經有一場激戰的紅石牌坊,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石柱下一攤攤血跡,血已失去原來的鮮紅色,然久不散去的靈魂,彷彿還躲在紅色石柱裡,怨氣徘徊不去,一陣莫名的寒意,頓時湧入允莫的心頭,他下意識的策馬快步離開了牌坊。

染布坊已燒成一片灰燼,空氣中還留下一股燒焦的異味,允莫默默的看著眼前一排五官難辨的焦屍,由身材分辨,有兩人應該是女性,論武功與數術皆高人一等的女性,允莫心想:「我可能遭遇到生平中最可怕的敵人。」

離焦屍不遠處,是一排繡衣使的屍體,每人皆身中數刀,死前表情驚恐,允莫蹲下身來,凝視著令狐無忍了無生機的雙眼,對著他最依重的左右手,喃喃的說:「無忍!   你想要告訴我甚麼?」

站在他身後不遠的扶震嚇了一跳,只差沒拔腿就跑,不過定神之後瞄了令狐無忍的屍體一眼,心中竊笑:「你還能告訴他甚麼?」

允莫很相信令狐無忍的武功與辦事能力,今天落得全軍覆沒,確實是始料未及,看似單純的兩個沙門、一套經書,背後可能牽扯著不容忽視的勢力與無情的鬥爭。允莫這一輩子首次心生恐懼,莫說在此為令狐無忍報仇,恐怕自己是否能安然回姑臧,都毫無把握。

他指著督統呼延奇和顏悅色地說:「督統大人,論你的武功能比得上繡衣使總管令狐無忍嗎?」

呼延奇顫抖的說:「與令狐無忍總管相較,我的武功只是花拳繡腿」

允莫抬了抬眉頭說:「那…我想你還有些話沒對我說。」

兩位繡衣使突然飛身向前,一位以掌打向呼延奇頸後的風池穴,一位則以腳踢向背後的命門穴,呼延奇感覺一股掌風襲來,上半身往左急閃,避過一掌的奇襲,然而沒能躲過襲向命門穴的一腳,整個人頓時癱坐在地。繡衣使押著他上了手鐐,綁在一批馬的背後。

扶震耳邊響起令狐無忍說過的一句話:「世上沒有繡衣使問不出來的話!」況且允莫要殺的人,連河西王都保不住,更別說是近侍李浩。此一始料未及的發展,快得讓他措手不及,不過這不會使他驚慌失措,只是逼著他提早執行策畫已久的計畫。

允莫轉而對心神未定的扶震說:「無垢寺圍了這些天,圍得讓人給跑了!   你要我回朝廷如何向太后交代呢?」  

扶震抱拳回覆道:「末將辦事不力,理當請罪!   這幾天我會把金城給翻了,務必把兩個和尚及經書找出來。」

允莫冷笑一聲說:「這馬泉堡的奇襲應該是聲東擊西之計,恐怕和尚與經卷都不在金城了!」

一陣從北邊河面吹來的風,使得還在悶燒的大量布匹,又燃起了火苗。允莫輕輕的合上令狐無忍的雙眼,緩緩的站了起來,轉身對著一字排開、臉色肅穆哀戚的繡衣使說:「把無垢寺及達摩禪院放把火燒了!   裡頭的和尚都殺光!一個也不得留。」

[第十三章   琰王]

扶震回到金城關主帥營,立即給了近身侍衛一個差事,託他去金城津市集的成家老舖,買五兩枸杞、五兩甘草及十兩上等紅蔘,就說帥府要的。隨後倉促的寫了一封信,請個可靠的傳令,快馬送去靈源山寺給正在那裏齋戒禮佛的都督夫人。午時剛過,一位繡衣使快馬來到營前,也不下馬,只丟下一個木盒子即行離開,屬名要給金城都督扶震親啟。扶震見到護衛長捧著一個木盒跑進來,已有預感,打開之後果然是呼延奇血跡未乾的項上人頭,這擺明著下一個刀下亡魂將是自己。扶震縱橫沙場數十年,心知值此生死交關之際,已經顧不得情面,立即召集剩下的兩位督統與副將入營,對侯官繡衣使展開追殺。

中軍督統受軍令離開之前,神色嚴肅的對長官說:「我相信都督必有高位者受意,才有決心正面與允莫為敵,且既然已箭在弦上,務必對允莫及其手下追殺到底,趕盡殺絕,否則連我都小命不保。」

扶震拍了拍愛將的肩膀說:「督統放心,我不做沒把握的事。」

不過他心裡自知,這將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一場豪賭,賭桌上押的是他的身家性命。

*********

戌時的更鼓剛響,扶震一手扶在城樓的長石上,在此無月的夜晚,數百年在此彙集的靈氣,彷彿藉由一股寒意傳入他的心中,他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的拉了一下肩上的披風。

不知他夫人獨孤閼氏是否收到他的信柬?   是否兩個女兒已經平安逃到靈源山寺?   呼延奇是他的愛將,經由他的逼問,昨晚在馬泉堡發生的事,呼延奇已經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令他驚愕的是,符駿為何也參與其中?   符駿帶領的一群高手到底是甚麼人?   依據呼延奇的描述,這群人對付官兵幾乎毫不留情,連原先被關在東門旁營地的官兵也不留活口,顯然不是無垢寺的出家人喬裝的。

突然背後傳來彷如陰冷的聲音道:「允莫等人已經在午時經由南渡口過河,你慢了一步。」  

扶震確實下了一跳,沿著垛牆橫移三尺,猛一轉身,寶劍已經抽出了一半。不過他回神過來,知道這句話不會出自「候官」繡衣使之口,凝神一看,一個闇黑的人影出現在城樓的牆角。

扶震知道那「五兩枸杞、五兩甘草及十兩上等紅蔘」奏效了!   這是他與魏國綽號「魅影」的密探相約的暗號。「魅影」果然依約而來,且很顯然允莫與繡衣使的行蹤,早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黑影的聲音繼續傳來:「不過渡河的人群中少了五個繡衣使。」  

扶震的心口震了一下,急忙問道:「我的家人是否已逃離金城?   這些繡衣使可能奉命先追殺我的家人啊!」他的擔心很有道理,因為到都督府殺害他的家人,絕對比攻入金城關主帥營殺他容易。

黑影冷笑了一聲說:「獨孤閼氏的貼身女婢是我的人,你家人已經早一步避到我安排的佛寺中。」

扶震感激的說:「末將由衷感謝賀總管的出手相助,煩請轉告賀總管,我一定信守承諾,在適當時機助魏軍一臂之力。」

扶震的心放下了一半,不過危機還未解除,在此敵暗我明的情勢下,他自認躲不過繡衣使的暗殺。

扶震接著說:「你們能助我剷除允莫領導的繡衣使嗎?   就煩請閣下盡速請示賀總管,因為一旦允莫回到姑臧,要殺他就難如登天了!」

黑影靜默了片刻後說:「你要求得太多了!   我只奉令保護你及家人,沒有賀總管的令喻,我無法助你對付涼國的『侯官』。」

扶震開始緊張了!   因為他已經將所有的籌碼都押在魏朝「外候官」總管賀希白的身上。當他回神過來時,黑影已失去蹤影。

*********

扶震召集了十位親衛隊中的高手,於子時回到了都督府,四周格外的寧靜,不過扶震直覺的感應不是深夜的寧靜,而是一遍死寂,這本是他預料中的事,仍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眾人在大門口下馬之後,已經見到三位橫躺在台階上的衛兵,扶震帶著侍衛長與兩位隨扈帶頭快步的走向大門,試圖推開大門,一扇門板異常沉重,另一扇門板應聲而開,映在眼簾的只能用一個「慘」字來形容。門板變重了,因為門上「掛」著一位還在淌血的府中衛士,一根長戟穿過他的胸膛,而前庭及會客廳至少躺著十來具屍體。

突然,三位原先橫躺在台階上的衛兵跳了起來,一位迅速的關上剛開的大門,兩位手上揚起一陣黃色如霧的粉末,隨著微風飄向下風的親衛隊,首當其衝的兩位護衛吸入粉末後,立感呼吸困難,喉頭發麻,跪倒在地,施放毒霧的殺手從地上拾起鋼刀,毫不留情的砍向跪在地上、緊握喉嚨的護衛。

其餘的護衛先是被突如其來的變化愣在當場,反應快的立即縱身往來路退,可是突覺得雙腳被不明物體緊緊纏住,定神一看,數位村姑打扮的少女從兩旁的樹影中站了出來,每人右手握著一條黑色的絲帶,而絲帶末端正纏在他們的腳上,護衛們正想揮刀斬斷絲帶,只見少女的左手又揚起一條長長的紅絲帶,一條致命的絲帶,末端綁著的匕首,瞬間插入每個獵物的胸口。  

門內的扶震只聽到大門在他背後重重的關上,還來不急回頭看發生甚麼事,從會客廳已走出兩位胸前繡著獵鷹的繡衣使,扶震心想:「吾命休矣!」不過經歷過大小戰役的他,還不至於手腳發軟、棄械投降,而跟來的護衛長與隨扈可就沒他那麼鎮定,只覺得那似乎有生命的鷹眼,正鎖定他的靈魂。

繡衣使沒有立即動手,帶頭的隊長程浩以陰沉的聲音說道:「扶都督來晚了!   不過統領下令要你活著跟我回去,他還有許多事想向您『請教』。」

扶震耳邊響起令狐無忍說過的一句話:「世上沒有繡衣使問不出來的事!」呼延奇被繡衣使偷襲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他不容許事情在他身上再度發生,他緩緩拔出寶劍,凝視著敵人每個小動作。

他料的沒錯,三把利劍已從暗處破空而來,攻向護衛長及隨扈,隨扈看清楚暗處來襲的繡衣使,分別手執長短雙刀,可惜為時已晚,當他們揮刀迎向敵人右手的長刀時,左手短刀已無情地刺向致命之處,護衛長畢竟身經百戰,匆忙中以手刀切向繡衣使左手的手腕,手刀未至、氣已先行,繡衣使短刀的刀尖本已觸及對方的腹部,左手的手腕突然一陣痠麻,勁道全消,一驚之下連退兩步,待站穩腳步,一隻腳已踢中他的關元穴,一陣氣血逆行,已使他癱軟在地,氣息漸失。

會客廳前的隊長程浩與另一位繡衣使並未同時展開攻擊,而是口唸不知名的咒語,雙臂猛然張開,只見身形離地升起,一前一後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由上而下撲向扶震,扶震也快速展開劍勢,迎向對方如獵鷹般的攻勢,不過當他擋下程浩時,突然眼前一花,後到的繡衣使飛越過他頭上,從他背後砍下無可閃避的一刀,他硬向右側轉身,避開了背部龍骨致命的一擊,不過手臂挨了程浩的一刀。他自知傷勢不輕,不過還不到俯首就擒的時候,他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傷口的疼痛,奮力迎向兩把外型怪異的雙刃鋼刀。

護衛長制伏了眼前的敵人之後,深吸了一口氣,環視周遭情勢,發現一位隨扈已躺在血泊中,另一位隨扈滿身是血,已撐不了多久。而都督的情況也很危急,一道背部的刀傷已血流不止,手臂也有道傷口,他當機立斷,衝向正圍攻都督的繡衣使。

突然,一聲似有若無的蕭聲穿入在場諸人的雙耳,眾人頓時覺得心頭一震,急忙跳出戰圈,待回神過來,只見屋脊上已站了一位手提燈籠的黑衣蒙面人,燈籠上映著斗大的字『琰王』。

*********

此時大門向內打開,原先在門外偷襲親衛隊的殺手執刀快速的衝入中庭,準備接應在府內的繡衣使,眾人才站定腳步,一聲輕嘆從黑衣人口中傳了出來,他悠悠的說:「『琰王』在裡頭辦事,妳們何苦又闖進來呢?   妳們本來可以不死。」

村姑打扮的少女有的見到『琰王』二字手腳發軟,有的汗水已濕透了衣裳,三位原先在石階上裝死的漢子不知『琰王』為何物,正手揮弧刀欲衝上去,耳邊又響起一聲似有若無的簫聲。在此同時,兩側的圍牆上突然各亮起燈籠,燈籠上也寫著『琰王』二字,四位黑衣提燈人分別由四個方位躍入前庭,眾人還未會意過來時,黑衣人已迅速的將燈籠拋向眾人,隨即反向飛越出圍牆。

三位漢子率先執刀砍向燈籠,隊長程浩疾呼:「住手!」已經來不及了!   燈籠被打落著地,立刻爆開成一顆火球,且流出黑色的油性物,火勢隨著黑油蔓延開來,四位繡衣使看呆了!   想要趨前搶救已無法靠近,只能看著這些剛犯了殺戒的眾生,在熊熊烈火中打滾哀號,淪入火流地獄。

此時護衛長攙扶著背部受傷的都督,趁亂逃進後院馬廄,將都督抬上馬背,由後門逃離了都督府,幸虧繡衣使本欲活捉扶震,用刀留了三分勁道,未傷及筋絡龍骨,血已不再流。金城觀已暫時不宜回去,他遲疑了一下,隨即牽著馬往靈源山寺的方向而去。

屋脊上的黑衣提燈人對著僅存的四位繡衣使說道:「你們希望用哪種死法呢?」口氣好像在問客人想喝甚麼酒。

繡衣使的隊長程浩是位中年武士,畢竟他比較見過世面,心想今天這般毫無風險的『閒』差事,會落得如此收場,實在始料未及,還賠上了女薩滿須卜多年在金城培養的勢力。

這批無情的殺手,很可能是號稱「魅影」的魏朝「外候官」密探,顯然他們被扶震出賣了!   出賣給敵國的密探。他環視了三位夥伴,他們三人也正不知所措的望著他。他轉向黑衣人,面帶微笑的說:「真沒想到我大涼國的『候官』繡衣使,會與魏國外候官『魅影』密探,在此展開一場生死鬥。」  

黑衣人呵呵笑了兩聲說:「該說是『琰王使』對上『繡衣使』。」

程浩平靜的說:「金城都督扶震與我們無冤無仇,我們只是奉命行事。我不知道你為何要出手救扶震,今天扶震揀回一條老命,你的任務也完成了,該收班了吧!」

黑衣人又呵呵笑了兩聲說:「你該知道我們的規矩吧!   沒有人見到『魅影』還能活著回去。」

此時四人又聽到那似有若無的蕭聲,不過蕭聲由慢而快,彷如一聲聲的呼喚,頓時由牆外的一排冷杉樹梢飛下一群烏鴉,鋪天蓋地的朝繡衣使直撲而來,黑衣人大聲喝道:「留活口!   我要知道『候官』統領允莫在哪裡。」

  牆角暗處隨即飛躍出兩位黑衣人,趁著程浩還在驚恐狀態時,直擊程浩的胸部及下盤,程浩一躍而起,試圖避過『魅影』的突擊,無奈額頭及脖子立刻被烏鴉啄傷,當他吃痛跌到地上時,一張不知是何材質的罟網已經等著他,他掙扎的想站穩,屋脊上提燈的黑衣人早已經等在那裏,一記猛拳重重的打在程浩的風池穴,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他隱約聽見無數之翅膀拍打聲,夾雜著一聲聲椎心刺骨的慘叫,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啗眼地獄吧!

*********

一路兼程往北,允莫與隨行的數位繡衣使並未進入黃河岸邊的平涼城內,這五天留宿城郊鳴沙屯的尉家大院。尉家世代釀酒維生,尉家的酒行銷各地,故尉家大院對「侯官」組織而言,無疑是最佳的掩護,是「侯官」主要的秘密基地之一。

程浩等人留在金城處理扶震的事也近十天了,一直還沒到此與他們會合,也沒任何回報,讓允莫的心情有點焦燥起來,或許不再等待,明日就啟程回姑臧。

晚上用過膳食之後,他照例託尉家大爺到平涼城,找來資深的足療師郁若來到尉家大院,為他疏通一下腳底穴道。郁若是位眼盲的六旬老翁,從事足療已過三十寒暑,身旁一直有位名叫河柔的孫女攙扶著,是否是郁若真正的孫女,沒人說得上來,不過也跟著老師傅兩年了。郁若經常來給尉家大爺足療,是他將郁若引薦給允莫的,生性多疑的他,當然已經命隨行的繡衣使調查過。  

兩位經過繡衣使護衛長搜身及檢查隨身物品,安全無慮之後才進入後花園旁的廂房。河柔備好藥包及熱水之後,守候在廂房門外,留郁若坐在允莫腳前,開始按摩揉壓腳底。與前四天一樣,郁若總是默默的進行他的足療,依允莫多年的習武運氣經驗,郁若的手藝很到位,確實能紓解焦燥情緒,疏通全身經絡。

今天郁若除了在湧泉穴加強力道之外,在腳踝附近的三陰交穴也特別使力,允莫本來微閉的眼睛,開始望著廂房門外坐在矮凳子的河柔,心裡想著:「為何我到今晚才發現,河柔是位溫柔可人、體態誘人的女子。」

逐漸強烈的生理反應,讓他一寸寸卸下了心防,他張開眼睛,招喚門口的河柔說:「河柔!   我口有些渴,幫我倒杯熱茶來。」河柔回眸忘了他一眼,轉身跨入廂房,在白瓷茶杯內倒了八分滿的熱茶,送到允莫的跟前,允莫不客氣的想拉她坐在身邊,河柔瞪了他一眼,允莫直望著女人那雙無法看透的眸子發呆。突然一陣痠麻,讓他痛得叫出口,河柔好像看多了這種反應,笑著對允莫說:「大爺還好吧?   」反倒是郁若有點緊張的問道:「得罪了!   大爺還撐得住吧?   」允莫被河柔這嫵媚的一笑給迷住了。

郁若又開始揉壓腳底、腳踝及小腿的多處穴道,這讓他的生理反應比先前更加強烈難耐。此時的河柔取來一條溫熱的面巾,坐在允莫的身邊,開始為他擦拭汗濕的額頭,允莫忍不住以左手摟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輕輕的說:「脫掉你的衣裳!」河柔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坐在允莫雙腳前矮凳的郁若,郁若微點了一下頭,允莫看見河柔晶瑩的雙眼泛著淚光,心裡一陣衝動,緊抱著柔似秋水的女人,吻上她的朱唇。

河柔緩慢的掙脫允莫有力的手臂,開始解下腰間黃色的寬絲帶,允莫看著她逐漸裸露的酥胸,忍不住又欲伸手擁抱河柔。突然郁若一個重拳打上允莫的下陰,河柔在郁若發動攻擊的同時,分秒不差的以手中的寬絲帶,飛快的纏上允莫的脖子,河柔的絲帶像條靈蛇般愈纏愈緊,允莫痛得口吐白沫,叫不出來。此時郁若伸手到盆裡摸到藥包,熟練的解開藥包的活結,露出一隻尖銳的鋼針,他拾起鋼針站起身來,好像眼睛無礙一般,準確無誤的將鋼針狠狠的插入允莫頭頂的百會穴。

片刻之後,孫女河柔攙扶著郁若離開了尉家大院,隔天清晨天剛亮,有人見到老少兩人出現在黃河渡口,隨後與允莫一樣,消失在歷史的滾滾洪流中。

   

[第十四章   殘曲]

允莫說的沒錯,就在符駿的馬車經過馬泉堡的紅石牌坊那一刻,勇士科巴與背著涅槃經的志玄沙門已經離開金城,前往南接蜀地、東臨渭水的秦州。

金城最熱鬧的蘭河畔,因絡繹不絕於西域與中土的商旅而繁榮,河畔停著多艘裝飾華麗的彩舫。華燈初上,船工忙得搬運美酒佳餚與桌椅上船舫,鶯聲燕語的姑娘們乘著馬車,也陸續來到自己酒樓所屬的彩舫。

牡丹閣的紫雲舫是最大的一艘,今天格外的忙碌,因為今晚將有貴客光臨,船邊站著六位勁裝武士,看著船工與雜役忙著將數甕的佳釀,以及幾箱裝著樂器的箱子抬上船。在十來位樂師陸續登上了船之後,八位侍女打扮的少女分成兩排,迎接隨著抵達的四輛馬車。前兩輛馬車上坐的是三位盛裝打扮的美艷佳人,後兩輛分別坐著兩位富商打扮的男人。

今晚河岸的盤查並未鬆懈,每艘彩舫前都站有官兵,一方面檢查登上船的人員,一方面開箱查驗每件上船的物品,不過見到紫雲舫前的六位勁裝武士則恭敬有加,因為統兵特別交代,它們是來自京城的宮廷衛隊,且上紫雲舫的只有酒菜、酒甕及樂器,沒有運離金城的船貨。宮廷衛士機警的檢視彩舫四周後,岸上留下三位警戒,其餘三位快速的隨貴賓登上了紫雲舫。眾人上了紫雲舫之後,寫著紫雲兩個大字的紅色燈籠高掛,船舫離岸,緩緩駛向河中。

羞月浮沉,輕波映紅如畫,一曲《子夜歌》竟是化不開的愁,秋吟姑娘輕唱「前絲斷纏綿,意欲結交情。春蠶易感化,絲子已復生。」琴韻似乎隨著歌聲輕吟,曲轉哀戚唱道「今日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歌聲彷如欲言又止,琴聲卻似糾纏的情思,在酒客的耳邊反覆迴盪,銀蓮的琴技確實已達巔峰之境。

賓客一陣喝采之後,白老爺雙手端起手工精細的西域銀壺,為「近侍總管」李浩斟酒,白老爺也為自己斟滿酒杯,端起酒杯說:「一杯薄酒,祝總管明日回京一路平安。」李浩也不客氣的乾了這杯暗紅香醇的葡萄酒。坐在他右手邊的秦娘忙著又將酒杯斟滿,秋吟與銀蓮已經入席,坐在白老爺的左側,秦娘是牡丹閣的總管,忙著以手勢令十二人的樂團開始演奏,不過沒有人注意樂團其實少了一個人。

酒過三巡,李浩搭著白老爺的肩說:「我倆可是多年老友,許久沒把酒言歡了。」

白老爺笑著說:「就是因為多年老友,我知道總管這趟來金城,不是拜佛訪友的。」

李浩沒回答他,而是轉頭對秦娘說:「彈琴的姑娘打哪兒來呢?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秦娘忙把位子騰出來,叫銀蓮移坐到李浩身旁。

白老爺更是笑道:「感謝總管的抬愛,這位是我的乾女兒銀蓮。」

李浩驚訝的看著銀蓮說:「妳就是河西琴藝無雙的名妓銀蓮姑娘?   」接著哈哈大笑道:「我這趟來金城可說是不虛此行了。」

銀蓮笑著說:「雕蟲小技,無雙二字可不敢當,如何與姑臧的吳魂相比?」

李浩伸手摟著銀蓮的腰說:「可吳魂卻沒有姑娘的美貌與嬌豔。」

又戲鬧了一陣,亥時將盡、子時更鼓未鳴,滿室酒香,澀中帶甜的美酒已使李浩帶有八分醉意,秋吟耐不住眾人的推捧勸進,小酌一杯酒之後,又向樂師借了一支琵琶,彈起她頗負盛名的《玉階怨》,琴韻略帶淒涼的氛圍下,李浩嘆了一口氣憂心的說:「柔然的敕連可汗正忙著娶魏朝的西海公主,無暇南侵,其妹郁久閭氏不日也將與拓跋燾和親。故對外大王放心不下的是拓跋燾,對內受制於大王的母后,我可是輔佐新王的老臣,不過在太后攝政之下,我還能快活多久,只有天知道了!」

白老爺忙著說:「李總管您是福星,理當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接著與銀蓮對望了一眼,有些語無倫次的說:「老夫與總管可沒得比,一介商賈,求的只是這點小生意能安穩平順,無災無難,至於國家大事對我而言,其實無關重要,換了誰當河西王,實在沒啥差別。」

李浩只聽到「換了誰當河西王,實在沒啥差別」,一下子怒火上升,猛拍一下餐桌,指著白老爺激動的說:「商賈還不是大王的恩准,才能開店營生、平安無事,你不忠於大王,還想混下去嗎?」

坐在他身旁的銀蓮一陣驚嚇,把整盤的酒具掃到地上,發出酒杯碎裂、銀壺相碰的巨響,秋吟正唱到「月落天欲曙,能得幾時眠?淒淒下床……」,嚇得握不住琵琶,任其掉落在甲板上。  

原先守護在船尾的宮廷衛士以為發生突發事件,急忙衝向船中段的花廳,但見李浩指著白髮老頭直罵,幾個美女花容失色,地上杯盤狼藉,守護在總管背後的衛士腳上也沾了不少濺下的酒菜,哭笑不得。

宮廷衛士才剛離開船尾,後甲板上的艙門迅速被打開,兩個黑影很快的爬出船艙,衝向背對著金城渡口的左舷,懷中取出一面白旗臨空搖了數下。而不知何時已停在江中夜釣的小舢舨,快速的來到左舷船尾,兩人各扛著一箱貨物,身手敏捷的跳入舢舨中,船夫安靜的、緩慢的將舢舨划向對岸,空留下有聚有散的宴席與慕然休止的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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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磨禪院與無垢寺已在熊熊的烈火中化為灰燼,對無為無欲無常觀的無相禪師而言,恰似疏竹之風聲、寒潭之雁影,非來非逝非去留。與打著油傘的妙淨並肩佇立山頭,遠遠望著掩護科巴與志玄過邊關的商隊,眾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已逐漸隱沒在晚秋的細雨中。無相禪師似乎已預見這部記載佛陀舍利的經卷,會帶來的火之劫、血之祭,這金城之亂只是預告著一場即將開始的佛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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