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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想要可以每天都在玩的人一定沒有忍受過每天都在玩的無聊

  我再次拍拍坐墊,她乖乖地爬了上來,然後,她伸手放到我的腰際,雖然沒有碰到我的身體,但卻是以指尖抓住了我的外套口袋,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前一任女友。在交往初期,還沒有公開的時候,她都是這樣抓著我的。我當然知道她在想甚麼,她還是拚了命地想要跟我套近,希望這樣可以軟化我的態度,希望自己可有逃得生天的機會,但我還是覺得有點開心。開心啥?拜託,有可愛女生抓住你的口袋,你不會開心嗎?好啦,雖然她只是屈服於我的淫威之下,但我就是覺得有女生願意把手放在我的腰邊我很開心,不行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人互動了,所以我很開心,可以嗎?

  我忽然有點想念前女友,跟她分手一年多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做啥,書讀得如何?當初她去讀了諮商心理的碩士,說希望可以當個心理師,幫助那些在無涯學海中迷茫、為狂濤巨浪所滅頂的莘莘學子,不知道順不順利?不知道她還會不會想到我?畢竟,我們也算是和平分手吧?有的時候,我真的很佩服我頂上的那些顏家人,竟然可以找得到老婆。而我呢?仍然單身狗一條。

 

  「那個,我可以就直接叫你顏墨嗎?」

  「可以啊。」

  「所以……你姓甚麼啊?」

  「就姓顏,我是單名。」

  「喔!原來如此!」

  「是的。」

  「嗯,所以是哪個顏?」

  「顏回的顏,墨水的墨。」

  「喔,我剛剛還在想嚴格的嚴。」

  「嗯。」

  「你……不吃晚餐嗎?」她問。

「晚餐?現在還有點早吧?」

  我回答,也同時看了一下夕陽跟手錶,顏色已經不再那麼白亮,改呈淺橘色,直視起來也沒有那麼不舒服了。時間顯示四點四十二,原來我們剛剛花了那麼久的時間在通勤跟前置作業嗎?雖然可以先去搞定最後一個傢伙,但是,不知道會拖多久,爺爺還在家裡,還是想要讓他規律點晚餐才是。

  「我……我有點餓了,然後我知道這邊有一間不錯的餐廳,我們可以一起去吃……如何?啊,可是抱歉,我沒有帶錢出門。」

  「沒差,錢不是問題,剛剛那位阿婆還有你前一個人都帶了不少錢。問題是我沒有打算要在外面吃。」

  「那你要,呃,回家吃?」

  「對。」

  「你……你家在哪啊?」

  「鳳山。」

  「喔……」

  「怎樣,很訝異我有個家嗎?死神也得要有個地方睡覺的好嗎?我又不是遊民。」我稍帶譏諷地回。

  「沒有、沒有這個意思。」

  「妳剛剛說有好吃的餐廳,是吃啥的?」

  「那個,有一間很不錯的西式廚房,吃義大利麵的,主廚是德國人。」

  「喔,我知道,貝佛街。」

  「你知道啊?」

  「我也是高雄人啊。」

  「喔……是。所以,你回家吃,是要自己做飯嗎?」

  「我原本是這樣打算,不過,少了點食材就是。」

 

  我龍蝦還沒有去買,高雄要買,不知道該去哪裡比較適合啊,可惜剛剛為了盡早趕回來避免她逃跑,又耗掉了一次,現在只剩下兩次了。現在還有兩個人要殺,在確定塵埃落定前,實在是不想要就此浪費掉。雖然她看起來已經不打算跑了,但誰敢說她之後不會改變心意?女人翻臉跟翻書一樣快,沒聽過嗎?不過,我覺得這句話需要補充修正一下,她們通常都只有翻臭臉很快,要翻回來笑臉都很慢。至少我女友就是那樣,抱歉,是前女友。我到現在都還是有點不太習慣這個稱謂的改變。

  也許這次單子處理完,放假的時候可以上台北去看看她?但我懷疑她會想要見我。

 

  「你缺甚麼啊?」

  「龍蝦。」

  「龍蝦?吃這麼好?」她露出訝異的表情。

  「算是吧。」

  雖然爺爺根本就分不出來龍蝦、明蝦、草蝦、白蝦、櫻花蝦之間的差異──嗯,我是說得有點誇張啦,開玩笑的,但我覺得爺爺根本就品不出食物好壞。更甭提他早上說的話通常晚上都記不得。但他難得點了菜──雖然是對著空氣啦──我還是想要盡可能完成。好吧,我只知道台鋁那邊有在賣,雖然回我家完全不是一個方向,但沒辦法,就去那邊當一回被噱的觀光客吧。

  我右手一緊,加大了油門,往台鋁的方向飆車去。一分鐘後,我被紅燈給擋了下來,還足足有九十秒長。

 

  「你騎車還真得很猛。」她對著我耳朵咕噥抱怨。

  「嗯,我知道。」

  「你都不會怕嗎?」

  「完全不會。也不怕妳知道,我的視力跟你們不一樣。」

  「原來如此。」

  「說起來,妳有啥想要吃的嗎?」

  「我?」

  「最後的晚餐,如果妳有想要吃啥特別的,我也是可以滿足的。」

  「我……我……我不知道。」

    「慢慢想啊。」

  「嗯。」

  到紅燈變綠燈,我們都沒有再交談。我又是風風火火地騎了好幾個路口,才又給紅燈給擋了下來。

  「如何,想到要吃啥了嗎?」

  「我,我吃甚麼都好……我只是想要跟我媽一起吃晚餐。」

 

  哈,《全面啟動》,是吧?妳在一個餐桌上,妳不知道要等等會上啥菜,但妳也不在意,因為,跟妳一起吃飯的人才是重點。

 

「我以為妳餓了。」

「我是餓了,只是……想到我媽……」她聲音變得微弱,沒有說下去。

  「妳說她幾點下班?」

  「八點。」

  「嗯……要得話,等等吃點打底的東西,八點再跟妳媽一起吃飯,這樣?」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到八點……你,呃,會送我回家吧?」

  「保證,吃飽飯、辦完事就送妳回去。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嗯。」

  「還有啥其他遺願嗎?」

  「呵呵,很多,可是……」她苦笑,「……大多數都是要活著才能做到的。」

  「例如?」

  「你……你真得在意嗎?」她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的意思是,你是死神耶。」

 

  當然在意。我是死神,但我也一樣有良知,而且,我才只做了一年不到,還沒泯滅人性,這樣,妳滿意嗎?我幾乎就要反唇相譏,但再想了想,她會問這句話實在是情理之中。

  父親直到死前,都還是謹守著完成死前遺願的規矩,盡可能讓那些人在臨走前得以寬心;爺爺則否,他出身亂世,早在他成年以前,就已經見過太多死人,甚至殺過人,因此對於死者少有掛懷愧疚,作為死神,其冷血幹練恰如其分。

  對於人類來講,她自然無法理解其作為死神的辛酸與情緒。

  「我在意。我說過了,我也不想要做這份工作。」

  「嗯……是,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綠燈亮,我再度騎車,但等到再碰上紅綠燈時,我才發覺自己比平時少過了兩個路口。想著她的問話,我不自覺地放慢了一些速。她沒有說話,但我發覺她還是透著後照鏡悄悄地瞧著我。我有股衝動,想要跟她講些啥,或許是父親的事情、或許是爺爺的事情,之類的,怎樣都好,但我沒有說。多說無益,大概就是講這種情況吧。

  「我……」她張了口,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請說?」

  「我想,我的遺願有好幾個,可以跟你講嗎?」

  「說說看。」

  「我在想,或許,你之後的死者……也可以像……對我這樣,你知道,讓他們有些時間跟家人道別,完成一些願望。我想,他們都會很感謝你的。」

  這不用妳說我也知道啊,只是,我做不到,甚至,我都擔心到今天結束之前,我是否狠得下心將妳給殺了。哈,沒錯,我只是說說,我當然還是會殺了她,只是,我不覺得我自己可以那麼快就忘記她,甚至,我覺得她也會成為我噩夢中的一員。

  我到現在都還時不時地會夢到第一個死者,那是一個中年大叔,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工地頭子,主要承包一些透天、別墅的建案,從十五歲就出來工作,已經有了三十年的資歷。當我把刀抵在他脖子上時,他涕淚縱橫的表情、叨叨絮絮說起的家人、握在手中的妻女合照,以及後來灑了滿地、甚至浸濕了我鞋襪的鮮血,連續一個月糾纏著我。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還有呢?」我靜靜地問。

  「我、不知道。可能,我想要看看雪吧,跟我媽一起。」

  「不行,妳媽是局外人。」

  「那就……我不知道……可能,可能留一筆錢給我媽吧……一千萬之類的,那些花在我身上的錢,我希望可以……還給她。」

  「哈,抱歉,看看我的車吧,」我不禁諷刺地笑出聲,「我的錢,也沒有妳想像得多,這台車甚至不是我的,是我從父親那邊繼承來的好嗎?」

  「唉,大家都很辛苦,這樣嗎?」她不禁苦笑。

  「再一個試試看?」

  「唉,那,或許……我也想跟其他的朋友們道別吧。」

  「這個不是不行,但我得要考慮怎麼進行,感覺會麻煩到很難執行。」

  「嗯。」

  「還有嗎?」

  「一下子,想不到啊。」

  「嗯。」

  身週的車子動了起來,我才注意到,號誌燈已經轉換了幾秒了。幸好我剛剛停得靠比較邊,沒有擋到誰的路,才沒有被人叭。我趕緊加速,向前衝刺,幾秒後,我已經再度超越剛才幾個跟我一等在起跑線等待起跑燈的高雄選手,回到第一位了。雖然高雄的選手已經算是很棘手了,但台中和桃園的我覺得最可怕。

  不久後,我們到了台鋁,附近沒有啥太好的停車位,倒是有一片明明已經寫著禁停機車、卻佈滿機車的人行道有個缺口。方便通常都是出自於不守規矩,不是嗎?哈,我的不方便倒是出於不守規矩,是吧?要是我就照著以往習慣的路數,直接一顆子彈打穿她的眉心,我就不必處理她的問題了,就沒有那麼多麻煩事了。但老實說吧,就你我之間、不要跟別人講喔──我孤單太久了。

  否則我怎麼會跟你對話呢?

  我上次來台鋁的時候,還是跟高醫的朋友──雖然現在應該只能算是所謂同學了吧。當時還偶爾會一起打羽球、逛街、喝酒、打屁、打保、夜衝、夜唱的朋友們,全都沒有在聯絡了,反而有個當初我就看不順眼的女生,時不時地還會傳訊息給我。如果你以為這是個啥溫馨的故事的話,不,誤會了,她不是關心我,而是送些罐頭基督訊息,試圖向我灌輸「你娘堂」有多好。總之,撇除你娘堂同學,那些同學也好朋友也罷,我全都沒有聯絡了。有個人能跟我講話,而且還是在現實中,有啥不好?

  「一起進來逛逛?」我問。

  「好。」

  我們並肩走向大門去。

  大家各奔東西,有些人接了家裡的事業、有些人繼續讀書、有些延畢、也有些去服兵役甚至已經開始工作了。我?我沒有服兵役,我屬於免疫體質,至於為啥嘛,還是因為我已經有死神這份工作,為了避免徵招入伍而受影響,我特地把自己餓到差點往生,讓自己瘦到BMI低於標準。

  說起來,半年前吧,我還收到了一個FB活動邀請,說要辦同學會。但我當然是不會參加的。當大家在討論股票、財經、學業、事業的時候,我要說啥?「喔,我就在打零工啊!」這樣?還是「喔我現在還是沒有工作!」這樣?我沒有點擊去或不去,只是一直擺在那邊,後來,看到了一個雖然有FB好友但其實在學校時完全不聊天只會打招呼的潮流瞎妹Po的照片,去的人還著實不少,我前女友竟然也有出席。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我分手時有些差距。還記得我們交往時,她都很隨便的。嗯,如果說女為悅己者容,顯然我很失職。不過,真相是她不喜歡浪費時間打扮,我也都沒意見。我不知道,大概她現在有了個會挑剔她衣著的男朋友了?或是她想要讓別人覺得她過得光鮮亮麗?最讓我好奇地,還是她怎麼跟別人講我們分手的事情呢?

  進了台鋁大門,我很快就找到了那間海產店,擺了好幾個水缸與塑膠盆子,都很乾淨,把格調做了出來,不過價格也就跟著提高了好幾個檔次、跟東港港口能買到的有差。

  「給我四隻龍蝦,小的,外帶。」我說。

  「好的。」員工立刻伸手,撲通一下已經把手插進水中抓起了一隻又一隻,稍微有點粗魯地丟到了秤重機上。

  「妳有要啥海鮮嗎?」我問張芝盈。

  「嗯……那……我想要吃吃看那個?」

 

  我順著她的手指頭看去,那是一缸帝王蟹,正生龍活虎地在彼此身上攀爬、打架。

  「也是可以。再給我一隻帝王蟹。」

  「這個可能不好帶,塞不太進去盒子裡,我現在就幫你處理一下,好嗎?」他把龍蝦丟到一個保麗龍箱裡面,邊問邊抓了一個鐵勺鏟冰,倒了進去。

  「可以。」

  他將螃蟹抓了起來,固定好牠的幾隻腳,而後刀下如風,咖咖咖咖咖幾聲,已經把那八隻腳兩個螯都給砍了下來,而後把那些腳一齊丟進去,動作老練讓我想起了游刃有餘的成語故事。

  「這樣可以吧?」他邊說,   邊又瘋狂鏟起了冰,直到將整個箱子都填滿才停手。

「當然。」

  「那這樣總共是四千四,算你四千二!」

  「嗯,好。」

  我翻出了錢,交給了他,而後擺擺手,示意張芝盈幫忙搬冰箱。她乖乖伸手接過,但卻擺了個有點可愛的臭臉給我看。

  「這個……很重耶!」她嘟起嘴巴。

  「妳應該比我還要壯吧。」

  「呃……我覺得你應該比較壯……你,剛剛……你可是單手就提起了那個阿婆耶……」

  「咯咯咯,好啦,我是有神力,其實對我來講是沒有太重啦,」我吐吐舌頭,「但要吃東西就要出力。」

  「好啦。」

  她有樣學樣,也吐了吐舌頭。可以不要跟我裝可愛嗎?這樣會讓我更殺不下去啊。我不知道她表情為什麼能放鬆,還能跟我開玩笑。大概就是豁出去了吧。

  「好啦,那就回家吧。」

  「嗯。」

 

  她邊走,邊思索著,隨後忽然開口跟我說話。

  「那個,我想到了另一件遺願。」她若有所思,「不過,你也辦不到就是。」

  激將法嗎?

  「是啥?」

  「我很想要看到《冰與火之歌》完結。人家都在說,希望作者不要掛掉,我也一直這樣想,但沒有想到,反而是我要先……死了。」

  還真是我一個完成不了的遺願。

 

  「妳要的話,我可以試試看燒給妳。」

  「試試看?」

  「嗯啊,我只知道我死後有可能上天啦,搞不好是空頭支票也不一定,但我是完全不知道這種宗教儀式到底有沒有用。」

  「……所以,沒有鬼嗎?」

  「不知道耶,」我聳聳肩,「就我所知,我的世界就只有黃帝、死神、死了可以上天作仙。」  

 

  她點了點頭。

  「妳有宗教信仰?」我反問。

  「我媽是有點佛教色彩,但我也就……不怎麼感興趣吧。」

  「嗯,這是好事,多花點時間在現實世界才對,那些死後世界之類的,誰都說不準真假,與其為了那些虛幻的承諾付出,還不如先抓牢現在能夠抓牢的東西啊。」

  「嗯,是啊。」她幽幽地說。

  我們也走到車邊了。我將車子拖出來,她隨即把冰箱擺上我的腳踏板,而後我們各自戴上安全帽,她輕悄地跳上來,雙手再度放到我的腰際,抓住了我的口袋,不知道算不算錯覺──嗯,絕對不是錯覺──她的大腿似乎輕輕夾住了我的屁股。她的努力,看在眼裡、感覺在屁股上,反而格外令我心酸,我覺得她現在正大打罪惡感牌,而且還真得很有效。

  我微微嘆口氣,從口袋翻出來了耳機,塞入左耳,而後我將一隻拿給她,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接過,塞進了她的左耳。我的線夠長,她不必特地改換位置也能聽清楚。我滑開手機畫面的鎖,點擊開音樂頁面,找到比較抒情的播放清單,從Daniela   Andrade的《Billie   Jean》開始。那是我為前女友準備的歌。

  「我還可以問你其他問題嗎?」

  停等紅綠燈時,她再度開口。因為我們都是帶著左側耳機,她為了與我交談,身子特地傾前,貼上我的右耳朵。

  「可以。」

  「你說你爸跟你爺爺都是死神,那你媽跟你奶奶呢?」

  「他們嗎?凡人。」

  「所以……可以通婚囉?」  

「可以。」

  「所以……他們都知道你爸跟你爺爺……是死神?」

  「對。」

  「她們……」她想要說啥,但最後只是搖了搖頭,沒說下去了。

 

  我大概知道她想要說啥吧。難不成她們不會害怕嗎?難不成她們不會覺得很噁心嗎?難不成她們就這樣看著那些人死掉嗎?諸如此類的。因為我前女友跟我問過一模一樣的問題,她沒有辦法想像,為啥身為人類的她們可以泯滅人性,跟一個殺人如麻的男人在一起?我沒有見過奶奶,而母親,在我能夠理解這件生死大事之前,她就跟我父親一起去世了,我沒有辦法問。但我問過爺爺。爺爺那時候先是皺了皺眉,大概是覺得這問題很莫名吧,然後才開口回答。

  『因為她們看清了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至少你奶奶是,她跟我一樣,我們都是亂世出生的,死亡早就看得稀鬆平常了,至於你娘,她知道你爸是個好人,其實很善良,這樣就夠了。』

  這道理,理解都能理解,但是否能夠真的感同身受?沒辦法,完全沒辦法,我到最後也覺得奇怪,甚至,當我前女友離開我時,我也一樣沒有多說啥鬼。因為我不知道該說啥才對,我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啥「其實死神是個很正常的職業,行行出狀元、職業無貴賤啊!」,之類的。畢竟我自己都不相信啊畢竟我自己都不想做啊。也許真得是時代問題,我父親已經做得不怎麼痛快了,但還是勉強撐完,但我現在更是加倍的不想要,希望自己可以從這無聊又折磨人的宿命輪迴中解脫。

 

  「你也是……辛苦了。」她忽然苦笑著說,笑中帶著些許諷刺。

  我知道她在說甚麼。

  「這個塵世就是這樣,蠻橫又無理。不知道妳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生命就像是強暴,既然抵抗不了──」

  「就要學會忍受?」

  「嗯……我的版本是享受。」

  「呵,我是願意試著享受,只是,要被你剝奪享受的機會了。」她的苦笑顯得更深了。

  「哈,又回到這個話題了。換一個吧?」

  「也是,但還真是不能不想到啊。」

  確實啊。要是是我我也沒辦法吧。

────

  二十分鐘後,我載著她回到我家了。我將車子駛入家裡的地下室停車場停好,帶著她上樓。路上我們並沒有聊啥太過重要的事情,只是隨口談了點音樂、電影的事情。我們兩個的交談已經有些變質,而且是往好的方向,一開始,她總是斷斷續續、沉吟再三,雖然努力套近,但卻也充滿了怯生生的恐懼在內,而我,一開始我盡可能讓自己保持著點死神的尊嚴與距離,講話也相對不客氣,但現在我們的交談,已經像是普通朋友一樣了。

  我想,對我來說,殺個時間沒有啥不好,我也很久沒有好好聊過天了;對她,她可能已經接受了她的命運,又或者她更努力地想要反抗,總之,對於死亡的恐懼,現在畢竟還沒有貼到她臉前,她──勉強還能夠視而不見,故作鎮定。我猜啦。這樣也好,我不想要跟一個隨時都擔心要掛點的人聊天,儘管那是事實。

  我以鑰匙插入鎖孔,咖咖兩聲開了門鎖,推門入內,電視正在播著,是我在出門前就設定好的電影《九品芝麻官》。爺爺雖然從以前就一直很喜歡周星馳,覺得他非常有才華,更覺得那些故事頗有深意,我自己是舉雙手雙腳贊同,但老實講,現在的電影台一年可以播上個破百次──真得有那個必要嗎?我覺得沒有,但爺爺覺得有。

  他就是那種如果有周星馳在播就絕對不會讓我看啥《神奇寶貝》、《數碼寶貝》、《庫洛魔法使》的人。爺爺開始老人癡呆後,仍然對周星馳有濃厚的興趣,似乎是看得夠多了,比自己的孫子還親,偶爾他會忘記我的名字,但從沒有一次錯過周星馳的笑點,總之,為了讓他開心,我特地從網上找了資源,下載到電腦播放器中,每天都放給爺爺看。

 

  「請進,冰箱放桌上就好。」我跟張芝盈說,用手指著一進門就能看到的餐桌,然後我一個廁身走到客廳,與目不轉睛瞪著電視螢幕的爺爺打招呼,「爺,我回來了!」

  「唉呀!你回來啦!」他轉頭看我,露出稍微困惑的表情,「你……嗯,金孫……你甚麼時候出去的啊?」

  「爺,我剛剛才去外面工作回來。」

  「工作啊!那老闆有沒有對你好?」

  「爺,你忘記我做甚麼工作啦?」

  「嗯?是啊,你做甚麼工作?工程師嗎?」

  爺爺偶爾會有這種時候,我笑了笑,拍了拍爺爺的肩膀。

  「爺,你繼續看電視,等等吃飯我再叫你!」

  「喔,好……嗯……好。」爺爺立刻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電視上。

 

  我看他大概是不會記得龍蝦的事情了吧。沒差,我也好陣子沒有吃龍蝦了,偶爾打個牙祭犒賞一下真的不是啥問題。我往廚房走,剛好看到張芝盈那不太確定該要做何是好的表情。

  「來幫忙煮飯吧。」我說,邊側側頭,示意她跟上,「記得拿冰箱進來。」

  「喔……好。」她乖乖地跟著走來。

 

  進了廚房,我首先接過冰箱,把裡面已經凍暈的龍蝦跟螃蟹腿拿出來,而後我找出一個大電鍋,將他們一次性地丟進去,倒些水進外鍋,按下鈕開始蒸。接著我打開了冰箱,翻出了之前買好的高麗菜、蘿蔔、豆芽、青椒、小番茄,放到一個大蔬菜藍,擺到水槽內。我拿了熱水壺,將其裝滿水,插上插頭,按下加熱鈕。

  我轉了頭,看她露出詢問的目光,才想到我沒有下指令,她恐怕不太敢亂來。

  「洗一下。」

  「嗯。」

    「妳要聽廣播嗎?」

  我指了下擺在廚房裡頭的音響,那是很老式的,上面可以放CD,正面可以插入卡帶的那種。對於母親的記憶,已經隨著時間而不斷淡化、褪色了,只剩下為數不多的照片可以回顧,我自己記憶中最深刻的,還是以前媽媽做著飯,我則是坐在廚房通往後陽台的門擋上,跟她一起聽廣播。

 

「喔……不必了,沒有這個習慣。」

  「也是。」她可是兩千年後出生的傢伙,大概是不太會有這種興趣或習慣吧。

  她將青菜拿到水下面沖洗,用心地搓,同時間我則是從冷藏庫拿出了一松坂肉排,快速將保鮮膜給拆開,跟著我拿了兩個砧板下來,都是木的,一大一小,小的遞給了張芝盈,跟著我翻出兩把刀,將菜刀遞給了她。嗯?喔,不,我不擔心她會想要殺我,第一個,我可是有神力的人,雖然要是給刀子刺穿我的心臟一樣會死,但我可不認為她有這麼輕鬆就能夠碰得到我;再者,我不覺得她還有啥反抗的意識存在,不只是因為她在試圖跟我套近,更是──也許我感覺太過良好了──我們已經有某種感情連結了。就像我現在也不再想著要殺了她一樣。

  這不是好事。

  「高麗菜葉用撥的,豆芽不用處理,其他的都切一切。」我下指令。

  「喔。」

  「會切菜吧?」

  「會,我平常也是有在幫媽媽忙的。」

  「那很好,切好的幫我放籃子裡面。」

  「知道了。」

 

  她快速地剁了起來,我則是拿起自己的肉刀,快速地削下一片片的肉,跟著,我沒有立刻開始料理,而是找了個空鍋,放到爐台上,接著,熱水壺幾乎在同一秒鐘跳停,我將肉片擺入鍋中,熱水快速澆下去一些,去血水跟腥味,而後我將肉拿起,放到一邊,空鍋放到水龍頭下沖洗一下,將那些雜質去除,跟著放回爐台上,把所有的沸水倒進去,轉小火。我走到冰箱邊,打開上層的盒子,將味噌拿事先買來的海帶、鵪鶉蛋、豆腐盒拿出來,前兩者直接下,只有豆腐撕開包裝後以刀劃了劃,讓豆腐可以呈現方格狀。

  這樣子湯就完成了。

  我以前蒸過海鮮,覺得大概還有十分鐘的空檔,當即停下動作。她也已經完成了青菜的備料。

  「辛苦了。」

  「喔,不會,怎麼了嗎?」她看著停下動作的我。

  「等海鮮蒸得差不多再下鍋,否則得要等很久,菜會涼。」

  「啊,原來。那,我能用個廁所嗎?」

  「當然,就在餐廳的左邊。」

  「嗯,我剛剛有看到。」

  她自行出了廚房,我則是拿起手機,滑了開來,但又不太確定該要做啥好,於是又熄掉螢幕,而後,我走到餐廳桌邊坐下。一分鐘不到,她也出來了,看到了我在餐桌坐下,也就走到桌邊,拉開椅子跟我坐在一起。她先是看了一下客廳正微笑的爺爺,然後才轉過頭來看我,開口詢問。

「那個……那是你爺爺嗎?」

  「難不成是我家隔壁的鄰居?」我開玩笑地問。

  「不,只是……他……呃,他也是死神嗎?」

  「是啊。」

  「可是,他剛剛問你工作上司……?」

  「對,他得了老人癡呆症。」

  「喔!所以……」

  「他有的時候會忘記我是他孫子,有時候也會忘記自己是死神。」

  「死神也會得病啊……」

  「是啊,雖然成年後神力上身,就不太會了,但老人痴呆症似乎是擋不住的例外。」

  「那……你父親呢?我沒有看到?」

  「過世了。」

  「喔,我很抱歉。」

  「謝了,妳的心意我收到了。」我聳聳肩。

  「他……是怎麼過世的?」

  「怎麼,想要找到我的弱點嗎?」我笑笑回,瞇著眼睛觀察他。

  「喔!不!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好奇……」

  「我們跟妳沒有啥太大的差異,一樣會受傷、一樣會生病,然後,我們的名字也一樣,會出現在死亡名單上。」

  「你的意思是……」她眨眨眼。

  「嗯,我們也有可能哪天一醒來就準備要跟這世界說掰掰了。」

  「所以,別的死神就會來了?」

  「不,是出現在我們自己的名單上。」

 

  她沉默了,過了將近一分鐘,她才開口。

 

  「所以,你們得要自殺?」

  「對。」

  「好……殘忍。」

  「老實講,我覺得還好,」我認真回應,「告訴我,難道妳不覺得自己有多了一些時間可以處理後事,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嗎?至少知道自己的命還有多久會終結,可以抓緊了去做,免得留下太多的遺憾,不是嗎?」

  「……大概是吧,但如果沒有死神就好了。」

  「那當然。」

  「如果……你知道,你沒有子嗣呢?」

  「那就會自動轉移到另一個家族。」

  「轉移到另一個家族……」

  「具體的情況,我是不清楚啦,不過聽說是這樣子的。傳下來的教條就是這樣。」

  「那至少……你有想過,也可以不必是你們家族嗎?」

  「我寧願只留在我們家裡。」

  嗄?懷疑啊?我當然是真心的。至少我的下一代,我還有機會可以教導他們,就跟我父親還有爺爺教導我一樣,讓他們可以不用承受忽然成為死神的壓力。雖然也不知道到底會不會這樣轉移就是了。還有,這個工作我雖然不想要做、討厭、甚至覺得痛苦,但是人往往是矛盾的,我也得老實說,我很享受某些作為死神所帶來的便利性,開傳送門啊、過人的身體素質啊,甚至可以將手化刀這個能力在拆信的時候也真得很方便,然後,我至少也不需要進入職場,時間也算自由分配。

  況且,我也希望自己是那個有主掌力的人。

  當然,如果從一開始我就不知道有死神這回事情的話,我當然不會這樣說,偏偏我知道了,那,我寧願處在主動位置。我不想要當受人宰制的傢伙。就像那些我曾經殺過的人。

  另外,大概我也很傳統吧!我不想要把死神的神力就此斷掉,我──多多少少覺得道家的話有些道理,列星隋旋,凡事都有其運作的方式,我想,擁有神力,是有原因的,而且絕不只是繼續這無意義的循迴。我還年輕,在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死亡名單之前,或許還有很多年可以等待、可以思考,想出來要怎麼改變。

  「所以你爸……他甚麼時候……離開的?」

  「我九歲的時候,他的那張名單上,出現了他的名字。」我以下巴指了指冰箱,「看得到嗎?」

  她轉過頭去,注意到那張名單,然後她端詳了一下,嘆氣。

  「看得到。」

  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死亡名單上,會是啥鬼感受呢?我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不知道那天我會覺得「終於解脫等好久啦」、還是覺得「等等雖然我不喜歡當死神但我也還想要做很多事情啊」呢?她的神色稍微黯淡下來,我沒有過問。

  「一般人類看不到的。我以前測試過。」

  「是嗎?」

  「嗯。」

  「顯然我真得不是普通人。」

  「嗯,是啊。」

  「也許我也有某種神力也說不定。」

  「不是不可能。」我聳聳肩。

  「或許我也是死神也說不定。」

  「我懷疑。死神的神力直到成年都不能動用,妳才十七歲,不太可能是。我小時候是看不到紅光的。」

  「這樣啊。那個……不知道能不能問,但,你媽媽呢?」

  「也過世了。」我淡淡地說。

  「是意外嗎?」

  「不,跟我父親同一天出現在名單上的。那是個傳統。」

  「這、這也……」

  「哈,覺得很殘忍嗎?很變態嗎?」

  「嗯……我覺得……」

  我沒繼續說話,而是開始做飯,起了個油鍋,辣椒、蒜頭、蔥擺爆香,而後將肉全部丟下去,用煎的,立時便發出吱吱響聲,聽起來很是可口。幾分鐘後,肉片已經大致熟脆,發著迷人的濃香。我將其盛盤放一邊,而後接過青菜,直接接著剛才那些煎豬肉的油去炒,轉大火,快速翻了翻,然後加一點點的魚露下去,做個香味,然後上點醬油上個色,隨後當即盛盤。最後,找出一包麵,抓了一大把丟入湯中,將其作成湯麵的形式。

  咑的一聲,電鍋也在這個時候跳起來了。

  「可以吃飯了!」

《處理死亡的人大多數跟社會有些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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