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見她的那一刻，我突然感覺自己無地自容，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所有的回憶一瞬間直上了腦袋，讓我無暇管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命運是怎麼樣捉弄一個人？或許正是我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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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稀記得那年分別的時候，她仍然是個素樸的女孩子，打扮不怎麼出眾，看起來不怎麼亮眼；相貌平凡，真要說有什麼優點也只是五官端正了些，其實只是個看了一眼就會讓人忘記的路人臉而已；然而如今的她，略施粉黛，整個人氣色跟容貌看起來美好得多，過去那低頭的習慣似乎也改了，整個人看起來頗有精神，穿著也同以往有了些改變──本來只穿著寬鬆T-shirt以及長褲的她，換上了一身米白色的蕾絲小洋裝，姣好的身材在衣物的襯托之下一覽無遺，像是個成熟的果實待人摘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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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我感覺自己是無地自容的，我恨不得逃走，心裡被驚喜以及恐懼給吞噬了，糾結在一塊兒，我甚至管不著她是否還認得出我來，我只想逃，真的只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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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料到在逃跑之前我便先被她發現了，她輕盈地走了過來，高跟鞋聲叩叩作響，如同那年不經世故的女孩早已成熟為女人了──她的神色從容，一臉笑盈盈地向我打了招呼，我傻住了，只是對她笑，笑得一定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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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呢。」她說，我愣了愣，呆呆地看著她，她接著又說：「怎麼了？難道是對這樣子的重逢不滿意嗎？還是……想起了些什麼。」像是試探似的她說，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如同在逗弄小動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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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略有不甘，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乾乾地笑著說：「啊啊是啊，居然在這裡遇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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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沒什麼改變。」她說，我回答：「妳倒是變得漂亮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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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嗎？」她笑了，笑起來的模樣帶有點艷麗，是勾人心魄的那種艷麗的笑容，是女人獨有的，令人看得目不轉睛的那種笑容，我心中稍稍被勾引起了什麼，但我盡可能地平抑了這樣的情緒，表現出自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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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一本正經的呢。」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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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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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被邀請參加一場座談而已，沒想到，卻遇見了這女人，我心裡不知道該做何感想──為何我不好好坐在講台上，專心地準備自己待會的講題就好呢？或是先坐在沙發上，與主持人稍微聊聊待會的座談即好。偏偏要到台下到處亂逛，還碰著了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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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反覆在想，怨嘆自己實在是太過於無聊了，才會惹得自己這樣，我甚至不知道今天這樣子的邂逅，會在我往後的人生造成多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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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個人走了過來跟我說：「老師，時間差不多了，講座要開始了。」我回答聲：「好。」心中鬆了一口氣，跟她說聲抱歉之後，馬上走到講台，坐在沙發上，等待主持人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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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要談的是太宰治的《斜陽》中的「愛與革命」，這是一個我一向非常喜歡的講題，在《斜陽》這一本書中，無論是對愛、道德、貴族、革命，甚至當時社會所彌漫的馬克思主義氛圍，都有不錯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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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女主角和子的心路歷程，更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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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在《斜陽》之中，透過女主角和子說了一段話：『破壞會令人感到悲哀和傷心，但卻是一種美麗的東西。這是一種通過破壞、重建而達成的幻想，然而之後可能也不會有完成的一天。可正因為了愛，所以不能不進行破壞，不能不進行革命。』這句話我們可以參照當時的日本戰後的社會氛圍，在一個舊道德體制飄搖欲墜的社會之中，她為了完成自己的『愛』，去追求自己弟弟直治的老師──一個有婦之夫，她對於整個社會的體制高喊革命，這是一個『個人式的革命』，一個女人為了完成自己的『愛』的『革命』，諸位可以試想：即便追求的是一個有婦之夫，但她是為了自己的未來，為了自己的愛而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一個如何光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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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講完這一段的時候，我看見台下的她對我笑了笑，點點頭，似乎很滿意我的說法，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讀過《斜陽》，但看到她的笑容，我不知怎地突然感受到了一種被肯定的力量，心中生起了一股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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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稍微講了《斜陽》中的直治面對「民眾」時的矛盾情結──在一個應該打敗地主的時代，做為一個「貴族」的後裔，他是如何面對「民眾」以及自己的「身分」，因而最後終於步向了自毀，以及這樣的情節與太宰治本人的形象參照，有什麼樣的關係，以這樣的話題作結，結束了整場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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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結束後我仍然坐在沙發上，與排成一列的與會者合影，接著便是排成一長排的人龍，每個都問著關於太宰治的問題，有些談《斜陽》，有些會談到《人間失格》，比較認真的讀者甚至還會談談如《小丑之花》、《葉櫻與魔笛》、《維榮之妻》這一類的作品，但其實我最注目的是──她站在人龍之中，靜靜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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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著的模樣很有氣質，使我目不轉睛，我實在想不起來現在的她有哪些點可以與以前的她對照，我終究是感到非常訝異的，這是歲月的魔力嗎？我心裡這樣想著，看著她，而她似乎也發現了我的目光，一樣抱以那樣帶有艷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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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她，她只是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沒有仔細看，我正要開口問她想問些什麼問題的時候，她跟我說了一句：「現在是早晨呢。」我笑了笑，看著她說：「不對吧，講座開始的時候都晚上七點了，現在應該是晚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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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了，笑了笑便走開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想起來──她所想說的，其實是《斜陽》中的上原老師在與和子交歡完之後，上原與和子的對話；而她到底想告訴我什麼？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都仍然是個謎一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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