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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

目之所及,是一片白。

渐渐的,白炽灯明晰的光线和窗外橙黄的夕照从视网膜上分层,显出天花板原本的轮廓。窗户应该是半掩着的,隐约有喧鸣哄闹的人声被微风刮进来,混着空气里再熟悉不过,属于某个特定地方的消毒水味。

我被人送进了医院。

为什么会在医院?好像…因为心口中了枪。

可我应该是死了啊。

一闭眼,还能回想起那个人最后落入我眼底的晦暗目光。

我掀开搭在身上的薄被,坐起身警惕的环视四周,陌生的格局,陌生的病房,不是林医生的地方,可我以往受伤了,只会被送去林医生那儿。

咬咬牙拔出右手的吊针,准备下床看看是什么情况。

等下?好像有什么不对。我再一垂眼,大脑一阵轰鸣,瞪着那截露出来的手臂目瞪口呆。肤色还是那样的黝黑,但纹身….没了。

按下内心崩溃般的震颤,再缓缓低头把手摊开,而呈现在眼前的这双手,十指健全,毫无瘢痕。

这他妈是怎么一回事?

我眯起眼睛曲了曲手指,灵活动了动,用指甲掐了掐还生疼,关节处也找不到手术痕迹。原本的花臂更是凭空消失了,还了我一片原汁原味的光裸肌肤。这样毫无痕迹的复原,现代的医学可做不出来。

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起身去找厕所,镜子,厕所里一定有镜子,只要看到镜子,就能知道现在的“我”究竟成了什么东西。

可刚出门就和一个端着托盘的护士撞了个满怀,那护士猝不及防一看我,脸登时就黑了下来,掀眉怒吼道:“楚陌,你们这帮人把住院部当你们家后院啊,在这儿乱跑什么!”

我抓住护士的手像抓救命稻草,也不管她嫌恶的表情,有些疯狂的问:“送我来医院的人在哪?我是为什么进来的?”

她被我一碰就忙不迭的甩开,边护着托盘里的药瓶边把我推进了屋内,一脸莫名其妙:“你撞到头了啊?送你进医院的不就是你那姓方的朋友,他现在下楼拿药去了,赶紧给我回去坐好…看来你也没被打得够惨啊,还有力气在这儿发疯。”护士没好气的说,把我按回了病床上,手劲儿还不小。

那个姓方的朋友除了方泽外,不会有别人。喉头突然有点滞涩,听完她这番话,仿佛身上最后一丝元气都被抽走。

我闭上眼,脑子里点连成线,线连成面,试图把这段时间发生的荒谬事情理个头绪出来。

耳边传来护士气急败坏的低吼,“你疯了不成,针头都给拔出来了…”

我转过脸问她,“今天是几号?”

“十五号啊。”护士给我手臂消完毒后,看了看腕表。

“今年是哪一年?”

她神色有些异样,却还是报出一个年份,比我死去的那天恰好早上了十五年。

该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吗。

窗外一声又一声的鸟鸣渐渐低落下去,让熙攘的絮絮人语抢了白,傍晚应该是探视病人的高峰期。

我怔愣了好久,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方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身边了,脸颊红扑扑的,赫然是那张年轻得让我怀念的面孔,白皙细腻的脸上此时密密的蒙了一层汗。

他困惑的看着我,甩甩手上装满药盒的塑料袋,伸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是不是真撞到头了啊?”

方泽是我发小,以前我家情况还好的时候,同住在一个小区,邻里邻居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爸妈也是经商的,说起来当年跟我父母似乎还有点业务往来。

他成绩跟我一样拿不出手,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我比他大几岁,他小学那会儿我都初二了,小区就那么几个调皮的男孩子,他最会来事儿,那张嘴也最能说,很快就和他混熟了。平时下课一逮着机会俩人就一块去找附近小学生的麻烦,在震天的哭声里收上个几块钱的保护费。

方泽胜在家境优渥,所以一直有学上。至于我么,初中毕业后爸妈投资失败,家里赔了个精光,人到中年受不住这种打击,双双开煤气自杀了。不知道是不是父母自杀的打击太大,我之后行事起来更没脑子了,成天恍恍惚惚的,再也没踏进过学校,不久之后,就被那所久负盛名的中学开除了。

本来在平日里在学校就是个混子,没书念了之后,更加离经叛道。不是在街上到处乱窜,就是天天跑去跟方泽鬼混,周末往往接了他放学后直奔游戏厅玩个通宵,一中的大门口摸得比自家小区还熟。

方泽个子不高,长得珠圆玉润的,一副白嫩皮相看着就容易被欺负。然而事实恰恰相反,信了他的那张小脸那就是信了邪,方泽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比我还躁,一天到晚净爱挑事儿,撩起火了就让我帮他出头。跟我这么个不上学的小流氓整天混一块儿,学校倒也没人敢动他。无聊的时候他曾边抽烟边跟我笑着说,学校那些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怕我,还是忌惮他家那个背景深厚的小叔。

我父母过世以后,方泽就没有再提起过自己的爸妈,他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三不五时聊起关于家人的话题,取而代之的总是他那个神乎其神的小叔。方泽这人看着窝囊,做起事来却是最杀人不见血的,不管处境多困难他都能拉上人垫背,留给自己一线生机,往后那些年我没少被他坑。

上了高中之后,托方泽那张喷粪嘴的福,他惹的麻烦不少,搞得我没少帮他擦屁股。

最有印象的一次是我拿着根铁棍一对了六,最后为首的那个人逮着机会让我一棍子拍晕,直挺挺的就倒在了地上。

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都是群跟我一般大的小孩儿,不过我比他们高大魁梧不少,初中的时候还练过体育,实战经验又丰富,拳头挥起来简直带风,所以一拳一个轻易地把这帮懵里懵懂唬人都不会的半大小子揍了个七零八落。

那时方泽远远的躲在一边,看我把小屁孩儿都撂倒后才闪身出来,嘴巴张成了o型。我把棍子一丢,就筋疲力尽的缩在地上。其实我心里害怕得发抖,那人直挺挺倒下去的那一刻起,我就怂了,整个人处于真空状态,只能机械的望着那抹暗色的粘稠液体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孩后脑蔓延开来。

方泽看都没看我一眼,还饶有兴趣的走过去用脚尖点了点小孩的胸,问:“死了没?操你妈,之前不是挺能吹牛逼的吗,现在跟我这装什么装?”

“他是不是死了…?”我咬紧打颤的牙关,眼睛死死瞪着那小孩,鼓得像铜铃一般大。

“不是,死人不是这样的,你等我打个电话叫人。”他边吐烟边斜昵我一眼,还似笑非笑的,“哎老楚,你觉得那几个逼会不会去报警啊?我们之后要不要收拾那几个崽子啊?”

收拾你麻痹,你什么时候自己动过手?拳头从来都挨在我身上,你在旁边看热闹。

我大脑都当机了,偶尔闪过的念头全是埋怨方泽的,但转念一想,如果现在和方泽闹掰了,不管是进局子还是医药费都得我自己来扛,于是只好喃喃地说不知道,这是条人很少的巷子,可人很少不等于没人经过,那几个逃走的说不定早就报警去了,不然,不然我们去自首吧…

彼时我十五岁,在那滩斑驳猩红的刺激下,绝望的看向方泽。平时外强中干的虚张气焰都烟消云散了,我笼罩在坐牢和赔款的阴影下,身上抖得像条落水狗。

方泽眯着眼从雾霭缭绕里冲我一笑,半是讥讽半是安慰的点点下巴。他打完那通电话之后把烟掐了,手一扬,指尖猩红燃烧的一簇小火在已他脚底混着泥水化为一滩污迹,他用脚底碾着烟头像碾刚刚那孩子的胸膛。

也许是看不惯我在旁边呆若木鸡的窝囊样,复又从烟盒里抖出一根来递给我让我抽着稳稳情绪,然后缓缓的说,这事交给他小叔来处理了,让我回家避两天风头,暂时别出来抛头露面。话语间志得意满不言而喻,云淡风轻得完全不像个十六岁的小孩,仿佛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他见我还恍惚,于是伸手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大笑着拍拍我的背,用变声期的公鸭嗓张狂无比地说:“你怕什么,庆泽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小叔他们搞不定的。”

幼时虚妄的一字一言,现在看来皆是隐喻。

多年后,当我成了众人眼里“庆泽没有什么事情搞不定”的楚哥时,还会想起今天方泽这句带着点傻气的炫耀。那时可没有什么再回事已是百年身的感悟,仅存的良知早就在一重又一重的无边雨夜里祭给了阎罗和神龛上那影影绰绰的怒关公。

方泽把脸杵得更近了点,近得能看清他脸上的绒毛,表情相当的严肃:“楚陌你咋了,是不是被打傻了啊?”

就好像年迈的老人从缠绵多年的噩梦里醒来,赫然发现周围是朗朗书声,而自己只是在秋日的课室里打了个盹而已。我情绪复杂无比,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几次想抚上他脸颊的手最终滑到了他肩上拍了拍,示意自己没事。

“我怎么进的医院?”我淡淡扫他一眼,方泽说谎的时候我一揪一个准,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奇怪的默契。

他抬眼瞅我,表情端得板正,但那眼神分明透着股心虚,“待会儿要不要跟我去拍个片儿照照脑子啊?我觉得你这情况不大对。那啥…你被人给打晕了,就进来了呗。”

我点点头,依稀记起和方泽那会儿玩在一块儿时玩得有多疯。被谁打晕的?我问。

他支支吾吾半天,扭捏了好久没个下文。

“怎么回事儿啊?有屁你倒是放啊?”

“跟东区那帮人呗,那啥,德子和我是去晚了,可晚高峰路上堵车…这事儿你就别怪他,成不。”

我想起来,当时我20出头,社会上混了几年也没磨出个人样,转机是有一次跟方泽出去撸串。他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疯起来像条脱缰的狗,喝啤的都能兴奋,两杯下肚就开始跟隔壁桌的上纲上线,说人家讲话声太大,呛着他耳朵了云云,总之两帮人马一言不合就怼起来了,提着板凳掀了桌子就开干,空中飞舞的酒杯餐盘宛如斗法,把个烧烤摊砸了稀烂,闹得不可开交。眼看我们这边人少落了下方,漩涡中心的我被三人按着,挨了几下结结实实的铁板凳,身上被补了无数脚。当我像块烂布一样坐在地上满头是血的时候,方泽那个狗操的又不见了,还是德子和狗哥把我从战局里捞出来的。

远远听到老板娘带着哭腔说别打了报警了,那帮人才慌忙作鸟兽散,徒留一地鸡毛。朦胧间,看到狗哥甩着胖乎乎的膀子去跟老板娘瞎比划,边骂娘边吼着让她打电话叫救护车,而方泽此时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了,站在一边神情严肃的打电话。

我按着脑袋,满手鲜血抖得连伤口都摸不着,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德子抓来一把脏兮兮的纸巾给我擦血,我脑袋却像破了洞似的,那液体越擦越多。

过了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感觉自己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老板娘叫的救护车和警车还是没等来。

直到几辆锃亮的黑色商务车静静穿过夜色,停到烧烤店门前。

宽大的拉门迅疾往后划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下来把我七手八脚的抬上去其中一辆空着的后座,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没力气讲话了,舌头僵得连个谢字都捋不直。

方泽跟我一块儿挤到了右边,隐约间听得他唯唯诺诺的喊了声,小叔。

方泽是谁啊,混世的阎魔,脸软心硬的疯狗。见惯了方泽撒泼犯浑,还真是没看过他低眉顺眼,我眯缝了半天眼睛,想把血给眨巴走,对他他口中提过一百万次的小叔本尊一探究竟。

“又犯浑了啊,把你朋友搞成这样,还他妈学人打架?”一把年轻的男声从前座徐徐响起,带着不符年龄的稳重,和隐隐的笑意。意外的悦耳,一点也不像方泽的破锣嗓。

用手抠了抠眼皮上挂着的血块儿,我虚着眼睛半天,终于看清了那个有着好听嗓音的男人。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方逸茗,那个方泽传说中的黑道小叔。我曾经的贵人,也是令我越陷越深的罪人。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那天仅存的记忆也开始分崩离析,当定格在画面上的所有事物都褪去了颜色与声音时,唯一栩栩如生的仍是方逸茗那张英俊却带着点狡黠的侧脸。

有时我想,这世界哪来的机缘巧合啊,在人生这幅糜烂画卷上穿针引线的从来都是命数。

我把方泽给挥开,他脸杵太近了,看着涨脑袋。“陆寻呢?”

“陆寻是谁?”细皮嫩肉的脸上写满困惑。

这才想起来,陆寻当时比我晚混几年,我在方逸茗身边干了四五年之后他才进帮,慢慢成了我手底下的人。妈的,身体是年轻了,心态还是老,东西都记混了。

不过这不就意味着陆寻正在念警校,还没来得及变成卧底?

我一拍大腿,高兴得眼睛都红了,也顾不得伤口疼,拽着他摇得七零八落的:“走,今晚陪哥喝酒去!”

方泽把我手一把拍掉,“喝你妈,你被人打得妈都不认识了还喝,我小叔说现在你跟他混了,命都是他的,再跟我瞎鸡巴搞打没用的架,他就把我俩都拿去填河。”

也对,方逸茗这个黑道混得挂羊头卖狗肉的,算盘子打得比商人还精,从不养缺胳膊少腿的狗。

我有些烦躁的搔搔头,刚穿越到十几年前,时间恰好在我刚从一个街头痞子升为黑道正规军那会儿。一开始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为了讨上面的人欢心,当时可把天底下的坏事烂事都做绝了,整个人就是一杆枪,穿着那套组织里的西服被人指哪打哪,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的路人见了都自动开道,其实活得不如狗,老大要强奸我他妈还得帮着按腿,外卖送迟了都能打得我还不了嘴。

心里燥得慌,一下被从十几年后给拽到了青年时代,现在还真理不出个头绪来。我书读得不多,穿越是什么物理反应我不懂。可眼下,这横看竖看都是老天爷给我的第二次机会,让我浪子回头啊。

黑道这趟浑水是绝不再滩了,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流。如果有可能,我还要拯救每一个未来会跟我有交集的人。

对大多数人来讲,十五年后遇上楚陌可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情。

“你先回去吧,帮我跟茗哥交代一声。”我苦闷的揉揉脸,下了逐客令,有旁人在这咋咋呼呼的没办法集中精神想事情。

“交代个几把,我小叔又不是不知道你进来了,不然你以为我在这干啥?刚刚才下去帮你把医药费结了,兄弟们趁你还昏着的时候来给你拿了点东西意思意思,”他回身指了指那堆装在塑料袋里的水果,我扫了一眼,旁边的小桌上还有几个没来得及收走的果核,“吃不完的就带回去给你爷爷奶奶,一星期之后来接你出院啊。”

呵呵,我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给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敢情就值你几个烂苹果。就这点东西你他妈都舍不得给全了,还现场消灭几个。哎,跟方泽处了几十年,早习惯他这烂操性了,要搁我还年轻气盛那会儿,被打得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也得吊着爬起来削他一顿。

我扫他一眼,眼神漠然。“到时候不用来接,我出院后要先回去看老人。”

方泽嘴就是欠,跟我说话永远天一句第一句的,刚刚他本来也有损我的意思,就等着我一拳打回去跟他闹呢。可我破天荒的不想接茬。

他看我淡定成这样,怔愣了一会儿搔搔头,有些怀疑的瞅我:“咋说,是不是跟我下去照个脑袋的片子啊?楚子,你这样让我很陌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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