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青指甲 (四)

阿華痛得大叫一聲,眼前一黑下意識地往後退,森然白齒又追上來在她面前重重闔上。小女孩驚得撞上後面的書櫃震落一整排書,外表看似無傷的左手卻已經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手了。

「我還要吃!我還要吃!」那女人瘋狂從斷頸掙扎鑽出,對著脖子又抓又咬,異鳥的人頭都慌了起來,但除了兩個老人以外,其他的人頭都在互相謾罵。

「就是不能吃……你們偏偏不聽我的話!」中年婦女一哭了起來。

「可是我想吃呀、我好想吃喔!」中年婦女二咬著嘴唇,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哭。

「誰說不能吃?可是要吃就要快,都是你們一直吵一直吵,才會拖到現在!」中年婦女三氣得咬牙。

「吵吵吵,我怎麼這麼倒楣,和你們同一個身體?整天就只知道吵,現在可好了,煮熟的食物就要飛了,你們還不去追在這裡做什麼?」中年婦女四炸了起來,憤怒地扭著脖子。

「我恨你們!我恨死你們了,都是你們害的!」卻是兩個少女人頭亂飛衝撞其他人頭,奮力發洩吃不到的怨恨。

只有那兩顆老人頭顱,一顆試著阻止女人的人魂離開,一顆試著追回逃跑的食物。只可惜她們實在很老了,動作也是緩慢困頓。

右手緊抓住左腕,阿華忍痛從黏稠的血泊中掙扎起身往外逃去,阿婆頭的長頸不斷纏了過來,然而她的個子嬌小動作靈巧,像隻老鼠似地東鑽西逃,輕鬆閃躲那兩顆動作緩慢的年老頭顱,很快便來到教室的後門並用身體撞門。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阿華一面撞門一面大聲求救,或許沾到青血的關係,她整條左手臂因麻木而感覺不到疼痛,但她知道再拖下去說不定會廢掉。

她一直撞門,但人小力弱,門卻發不出多大的聲響,姑穫鳥的結界可不是小孩子便能打破的玩具。

那女人是那麼瘋狂,她就這樣閉著眼,奮力從斷頸中爬了出來,啪地落到血泊之中。女人半身浸在血泊中,四肢著地攀爬如獸,糾結的長髮被青血染上詭麗髮色,她的面容因狂氣而猙獰、扭曲。

「我還要吃,我還要吃!」她像隻瘋狂的野獸朝著阿華的方向艱難地攀爬著。

這時阿華才突然想起,門本來就有門把的嘛!她用右手轉動門把,喀啦一聲門就開了一縫。

阿華抵住門,回頭對著女人的人魂喊話:「老師姐姐,想吃就過來,快點。」

她看了姑穫鳥一眼,幾隻人頭仍糾成一團、互吵互鬧,老人頭顱委靡地垂在一旁,她們實在累了。

她等著女人終於爬到不遠處,這才將門撞開跑了出去,女人隨之追出,這一次姑穫鳥也吵吵鬧鬧地拍翅跟上。

 

撞開門的那霎那,阿華聽到猶如玻璃破碎的聲音,接著門便輕鬆大開,她終於踩上實地。此時校園竟已漆黑一片,只有天際幾顆微星閃動,一輪弦月羞怯的從松樹後露出一抹微笑。

竟然這麼晚了?阿華也不遲疑,握著沒有感覺的左手手腕沿著樓梯衝了下去,步履不穩地往熟悉的松樹下跑去,最後疲倦地靠在松樹的樹幹上喘息。

白衣的女人散著靛青的髮,四肢著地如野獸追爬過來,嘴裡仍是叨唸著慾望。但她卻怎麼也接近不了好吃的小女孩,只能徒勞地在松樹樹蔭周圍爬動,用指尖抓耙著鬆軟泥土。

阿華看了她半响,突然大聲對她說話:「老師姐姐,我知道你聽得到我說話,你可以聽得到的!」

「老師姐姐,我討厭你,我討厭人類!我真的很討厭你!」

她終於用力嘶吼出心裡的困惑。

「為什麼,你對我們好就可以吃掉我們?既然想吃掉我們就不要對我們這麼好!」

為什麼?阿華真的不懂,老師姐姐口裡雖說著不求回報的付出,但內心深處卻隱藏了深刻的佔有。所有她照顧過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都是她的、她的,一個都不能少。

真正吃掉孩子們的,是老師姐姐所謂的愛,姑穫鳥只分了點殘羹。這個有著強烈執念的人魂才是姑穫鳥的本體。

是的,她才是真正有主導權的姑穫。

什麼人類要這麼的虛偽,明明就是想要佔有,卻要這麼繞一大圈子?這樣子騙人騙己?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女人身體顫動,怯怯地立了起來,向她勉力伸手,櫻唇吐出字正腔圓的清醒話語。

「讓我吃了你吧,可憐又可愛的孩子,沒人疼愛的小孩,活著不是好辛苦嗎?讓我吃了你吧,這樣我就能永遠愛你,永遠保護你,我們再也分不開了。」

「被疼愛的時候,不是很快樂嗎?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為什麼不要讓這份快樂延續下去?」她拍拍肚子,露出個淒慘的笑容:「你還有很多兄弟姊妹都在這裡,大家都能在一起接受我的疼愛,這樣不是很好嗎?」

阿華垂頭看著腳尖,她突然疲憊得幾乎就要閉眼睡去,這樣就可以不用聽她說話。

「來吧,為什麼要逃?我的孩子?你們通通都是我的小孩子呀!你們永遠都逃不了的。」

女人的目光越來越瘋狂:「小孩子都是這麼可愛又可憐,長大了就失去了童真,變成卑劣的大人。男人只想玩弄女人,女人一個比一個下賤不爭氣,我不要看到你們變成那樣。就讓我吃掉吧……這樣你們就永遠都長不大了,永遠都這麼可愛,這麼可憐……」

她咬著牙,目光中充滿狂氣,瘋婦般地扯著頭髮大吼大叫:「都是那個男人的錯,都是他的錯!我想要孩子他卻逼著我拿掉孩子,我再也生不出小孩了!我再也當不成媽媽了!」

「我不要你們長成他的樣子,我不要!」她突然停止拉扯頭髮,將語音放得柔軟安寧:「我怎麼弄錯了呢,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呀!所有沒有人要的孩子都是我的、我的!」

「一個都不能少,通通都是我的。」

不若之前瘋婦般的吼叫,這種充滿狂悖的清醒語音反而讓阿華寒毛直豎。

不論如何,對阿華而言,一切都結束了。

阿華對著女人抬起安靜的眸,一個字一個字,無比清楚地說道:「我欠你的,已經通通還完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欠你了。」

話語一出,女人心底彷彿有條絃啪地斷了,她只能看著阿華轉身離開學校,卻無法追上去,那怕那股食物的香味是如此吸引人。

女人人魂愣了一下才突然想到,那個小女孩的目的只是要將她引離姑穫鳥的身上。發現這事實的那剎那她有點擔心,但很快便坐地大笑。

有什麼用呢?她需要姑獲鳥,姑穫鳥也需要她。

即便她暫時離開宿主身上,她的宿主也會回來找她,她們需要她這個餌,而她需要藏在她們的身體裡才能自由活動。

雙方互利何不為?她肯定她們一定會回來找她。

但過了很久,姑穫鳥卻都沒有再出現,直到雞鳴將起,她終於慌了起來。

 

 

海浪轟隆隆地,用令人安心的節奏轟鳴著。  

聚水坪上,渥萊君破例捻了根落在袍上的髮,讓海妖幫阿華將可怕的傷口細細縫起。

這只是魂魄上的大傷,身體卻看不出外傷,但傷重了她的手還是會無法動彈,若是不處理她的手可能再也動不了,就是讓醫生檢查也找不出毛病。

海妖嬌笑著,濕漉漉的手抓著她的手臂幫她縫合傷口。也是她今天實在幸運,聚水坪主人剛掉了根頭髮,所以能在不過度干涉的情況下幫她一把。雖然說用其他東西也能縫合手傷,但沒有什麼能比渥萊君的髮更有效力的,輕易便驅出深入骨髓的妖毒。

她輕聲謝了嬌媚的海妖,緊握著隴的袍角,安靜地對著燦爛的銀河發呆。

雖然隴總是沉默如黑夜,但對阿華而言,只要能坐在他身邊,被籠罩在這股熟悉的溫暖中就已足夠。

她不需要言語的安慰,那種安慰太過蒼白、太過貧乏。  

渥萊君卻暗暗垂下憐憫目光,修長的手輕輕地撫上她的髮旋。

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這句話實是有其道理的。眾生過去的情份會成為今世慾念的種子,因緣成熟,過去種下的種子便會萌發,最後化成今日的果。不論是親情、友情乃至愛情,無一不是積於長久積累的緣份和業力的牽絆。

但這孩子,命中無親情的緣分也無男女姻緣。從來沒有過的東西,一但出現在面前就會恐懼疑惑,她最後選擇了自斷這條好不容易結上的緣分。

如果她不斷這條因緣,或許她將來會有茵蔓不斷的親情糾葛,但她自斷因緣,從此那女人便和她形同陌路,她再也不可能成為她的父母,除非在未來無盡歲月中很巧的又結了點善緣並結了點親緣。

這孩子太清醒,她不要虛假的情感以及真實的佔有,罌粟的毒雖會帶來短暫快樂,但卻會造成更大的痛苦,她不要泡沫般的虛偽快樂。

能這麼乾脆的斷緣絕情,她最後會長成怎樣的模樣,他也很好奇。

渴睡的孩子突然扯扯他的袖口,低語如夢囈:「只要你們都還在,那就夠了……只要活著,我可以聽見松樹伯伯的歌聲,可以聞到海的味道,這樣我很快樂。」

「所以,我還是想要好好活著,你說這樣好嗎?」

在她進入矇矓的睡眠之前,她卻彷彿聽見隴的嘆息,悠遠如天空的嘆息。

 

 

「都是你們這些笨蛋,要不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

「每次都只會怪我們,那你又做了些什麼?」

「嗚嗚嗚,我就說了不能吃呀!我一直在說你們都不聽……」

年邁的婦人彎著腰辛苦地掃著地,口裡還唸唸有詞,若仔細聽卻是老人及中年人的嗓音不斷變換,婦人彷彿人格分裂似的自言自語著。

一位中年大嬸慵懶地坐在搖椅上織毛衣,一看到她們偷懶便濃眉一挑:「還在摸魚?掃個地也要掃這麼久,你們在搞什麼?快點將地掃一掃再拖地,然後供桌上的水倒杯過來,我渴了。之後再去將香爐清一清,供桌擦乾淨,然後別忘了去看看我的衣服乾了沒,乾了就幫我收起摺好……」

可憐的雜役,她們都快哭了。

這裡是離學校不遠的一間土地公廟,據說頗為靈驗所以香火鼎盛。自從那日後,她們便倒楣地被拘起,變成廟裡的掃地婆婆。

那天一從圖書館飛出去,她們便被這位微胖的大嬸擋住去路,她身邊還蹲了一隻和她差不多高的吊睛白虎,用令妖心驚膽跳的眼神打量她們。

大嬸圍著圍裙還拎著炒菜的鏟子,氣呼呼地瞪了她們一眼,又看了一眼圖書館內的慘狀,用炒菜的鏟子氣勢萬鈞的一指:「還不趕快給我打掃乾淨?」

她們被老虎一瞪就顫抖著將圖書館恢復原狀。她們打掃時那位大嬸便靠在門邊監工,一下子這裡還很髒、一下子那裡還沒掃到,她們只能悲哀地被指揮來指揮去,毫無尊嚴地。

「沒有常識也要常常看電視,沒有常常看電視也要稍微打聽一下吧?最基本的遊戲規則都沒弄懂,不是我在說,你們這些外來的妖怪實在很糟糕,要打獵也要先弄清楚狀況吧?每次總是有你們這些搞不清楚狀況的笨蛋外來妖怪,真是氣死我了!」

「停下來幹什麼?繼續打掃呀!玻璃也給我擦乾淨!」

「被你們氣死了,炒菜炒到一半就聽到有外來妖怪鬧事,你們到底懂不懂禮貌?一來沒有先找我登記就算了,來了之後還不做點功課,連這裡一些基本規則都不遵守,最笨的是竟然看上了龍神在罩的人類?你們是哪裡來的笨妖怪?白癡呀你們!」

大嬸氣得臉都紅了,手中的鏟子被怪力彎成U型。

「對了,我的火忘了關,不知道我家老爺會不會懂得關?」

突然想起要緊事,她轉頭就走,臨走前不忘交代吊睛白虎:「虎爺,麻煩你看著她們打掃,一定要乾淨到一滴血都不剩,我的菜還在爐子上燒呢!」

「娘娘,那之後這一隻要怎麼處理?」白虎搖著大頭問。

「看看吧,如果手腳俐落就帶回來,反正我們還少了個掃地的,如果笨手笨腳那就吃了,省心煩。」

「吼,好耶。」白虎的尾巴晃了一晃,將大頭舒服地放在前腳上趴在門邊。

想當然,姑穫鳥非常認真地打掃,隔天來上學的學生還被閃亮到能映出影子的地板和透明到鳥會撞上去的玻璃給嚇到。

於是當天傍晚,她們便被白色大虎像隻小雞叼了回去,從此開始悲慘的僕役生活。

這位土地婆婆總是指揮她們做東做西,但她們就算再累也不敢停下逃跑。看,大老虎正趴在外頭懶懶地曬著太陽,掌間壓著一隻小妖玩耍,據說那是上一個掃地婆婆,這是刑期未滿就逃跑的下場。

她們看了那隻倒霉的小妖一眼,再看看案上翹著二郎腿還正挖著鼻孔的土地婆婆,便又繼續一面指責其他頭顱一面認命的打理供桌。

突然間,原本唸唸有詞的老婦停口。她的背更彎了,頭幾乎要觸到地面並閃躲到一旁。

門口進來一大一小,小女孩愉快地點了支香,一跨過祠門就直奔供桌,將香插在神桌底下的香爐。

供桌上的土地婆婆笑得實在很勉強。

和她同來的青年將手中點燃的香遞給小女孩溫聲道:「小草,不可以沒禮貌。」

「我插不到嘛,那麼高!」小女孩扁扁嘴,仍是接了過去,青年將她攔腰抱起讓她能將香插進香爐。

他又提醒她:「叫婆婆。」

「婆婆。」小女孩不情願地吐聲,一轉頭卻是去找大老虎玩。

土地婆婆早下了供桌,對著青年皺眉道:「怎麼今天龍神大人會過來小廟?小地方,可真招待不起大人物喔。」

土地婆婆的脾氣很倔,就是對上聚水坪的主人也是滿口火藥味,如果土地公在場大概就會抱著老婆的腿哭,求他老婆別這麼嘴硬。

青年也不以為杵,態度不吭不卑讓人頗舒服:「帶小草來道個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看著他半晌,土地婆婆原本緊繃的面容鬆了下來,嘆道:「我家老頭子對你是讚到天上去了,原本我還不信,果然有這等人物,和那些討厭的神人果然不一樣。」

龍神的人類化身就像正常的人類一樣,絲毫神威也不顯,看起來無害,但有些人,就算不說話光是氣質便能讓人心折,從前她也不信,但這次她很自然的便放下了裝出的兇狠,平和地開口請他進來喝茶。

她對著躲在牆腳的掃地婆婆抬高聲量:「還愣在那裡幹嘛,趕快去燒茶水,將我那套紫砂壺拿出來泡茶,快呀!」

青年微微一笑,整室因他的微笑便亮了起來,土地婆婆也看得呆了。

「就不叨擾了,改日等土地公也在的時候,我再帶小草來叨擾幾杯茶。」

「如果有需要,只要我能干涉的情況下都可以來找我。」

離去前他給了個承諾又留下一個精緻的小布袋。布袋很小,但土地婆婆卻是顫著手接過,彷彿那有千斤之重。

這對土地公婆剛遞補上來不久,土地公婆的資歷都算年輕,虎爺倒是在這裡已經很久了。

據說他們剛被分到這個轄區時曾哀怨了好一陣子。這個區域人魂不多,會作惡的更是少之又少,真正麻煩的是妖怪的密集度和流動率幾乎是全島之冠。這裡簡直是妖怪的法外轄區,天高皇帝遠,妖怪橫行到讓人看不下去的地步。

反正他們就是倒楣的抽了個壞籤,而且是籤王,這是個從沒有土地公作足任期的轄區。

他們剛到就被幾位大妖欺上們來個下馬威。土地公溫和怕事,但土地婆婆可不是省油的燈,就是要比流氓她這位大嬸也沒有在怕,最後一神數妖在小鎮的酒店裡拍桌嗆聲,她一個人就放倒了一群妖怪……用她那無神能敵萬杯不醉的好酒量。

大部分妖怪都吃硬不吃軟,對於這個性格囂張的土地婆婆,他們倒是頗敬重,那之後再經由龍神的調停,他們便暫時承認這對土地公婆的進駐資格。

土地公雖然和他老婆相較軟弱許多,但他其實也是惦惦吃三碗公的主。他花了幾年時間在轄區裡和大妖們混得通熟,私下的情誼反而比土地婆的面子更厚實。兩人一扮黑臉一扮白臉,就這樣在這個有很多妖怪的管區裡安頓下來,雖然還是艱苦了點,但龍神暗中的幫助仍是給了他們不少方便。

為了管頓轄區,土地婆婆認真地稽查戶口,將四方妖怪進出的情況記錄下來。許多妖怪也養成了進出會向土地婆婆報備的習慣。不過仍會有許多弄不清狀況的妖怪不報備就跑來打野食,土地婆婆一抓到這些妖怪總會給他們深刻的苦頭吃,後來這些妖怪離開後也都會乖乖到當地土地廟報備,這種習慣嚇壞不少小地方的土地公婆,那卻是後話了。

將人送到門口,土地婆婆嘆了口長氣,手中的布袋彷彿炙得燙手。

看來,他們結下了不得了的緣份哪,大概很久都還不完了。

【青指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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