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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鶴(全)

紙鶴

陽光斑駁,被樹葉切割成無數碎塊,像斑駁的牆,東缺一塊西缺一塊。我走在林蔭道內,抬頭望,看到雪白的建築矗立在旁,建築給人冰冷的距離感。

那是醫院。

我靠著戚楓,望著那窗台種了大岩硐、非洲瑾這些常見的植物,那是要安慰窗戶內的那個小女孩的。

小女孩喜歡花花草草,所以媽媽替她在窗台種了花花草草。

那兩種植物的生命力強韌,不容易死。

但窗台上的盆栽,卻因缺水而厭厭一息,就像那個昨夜被送入急診室的小女孩。如果是我,就要種沙漠玫瑰,雖然植物本身像個蘿蔔那樣,可是開出的花卻令人驚豔不已,重點耐旱,不容易枯敗。

目光逡巡,淺綠色的窗簾隨風輕輕波動著,我看到隱逸於簾後的,一小串的紙鶴,紙鶴七彩,光投射過去反射了令人無法逼視的光芒。

我微微的笑了,而後轉身離開。

腳下踏著枯黃的葉子,發出沙沙的清脆聲響,我漫步在這個林蔭,品嚐這只有我的安靜角落。

※※※

我認識一個人,一個少數看得見我的人,所以姑且稱我們為朋友吧。

她是個女人,一個絕望的女人,她覺得這個世界太灰暗,全世界都和她作對,她不化妝出門,她不將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她說那是在迎合這個世界,是在迎合男人物化女性的卑微舉止。

那女人叫謝芳,很平常的名字,就如她平淡無奇的臉,如她毫不使人驚豔的身材。

穿過了大門,我回到她的住所。謝芳是個好女人,起碼我是這麼認為的,畢竟要一個女人接受一個男鬼的借住,怎麼想我都覺得不太可能,所以謝芳是個好女人。

進到屋子內,我看到了滿地的紙鶴,有黃、有紅各式各樣的紙鶴,我疑惑的望著她。「妳給誰祈福?」

謝芳沒有回頭,她淡淡的說:「給我自己祈福。」

我笑了。

「我今天到醫院那附近亂晃,也看到了一串紙鶴。」

「哦是嗎?」謝芳回答,但我知道她顯然暫時不想和我說話。

聳聳肩,我飄到專屬於我的沙發上。謝芳沒有男朋友,她始終自己一個人,我也很少聽她提起父母的事情,要不是要工作,我懷疑她根本打算把自己關在這屋子內直至老死──

看到電視機上的照片,兩個女人的照片,我不禁想起遇到謝芳的時候。其實在謝芳之前我是跟著其他人的,那些人看不到我,我一開始跟著的也是個女人,我對她實在感到很好奇,我從不知道原來有人可以看一本不怎麼樣的書看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她和謝芳一樣,有張毫不起眼的臉,我起初這麼認為的。

可是當她上了妝,就不一樣了,當她穿上漂亮的衣服,就不一樣了,當她頂著濃粧穿著美麗衣服出門,就更不一樣了──我那瞬間還以為她被鬼附身了。

自信、驕傲,以及囂張。

搖搖頭甩掉腦中對那女人的畫面,他轉過頭看向謝芳。「謝芳,妳要祈什麼福?」

「來世的福。」謝芳不冷不熱的回答。

我又笑了,想起我那可憐的二嫂。我二嫂是個和謝芳有點像的女人,不裝扮自己,過著自己的生活,而我二哥的兩個妾呢整天風騷得不得了,脂粉是最高級的、衣服是最華美的,天天纏著二哥,說大姐欺負我,說三妹沒分寸。

說穿了,是爭寵

我看著一隻被電風扇吹到我腳邊的藍色紙鶴,想起了二嫂。

二嫂總穿著藍色的布衣,那天,太陽正明媚,二嫂提了個籃子朝我走來,她微微的笑著。「小叔,能請你幫我個忙麼?」我望著她,點了點頭。

她將竹籃子遞給了我。你能幫我把這些東西帶到鳩源寺去麼?我想給你大哥祈福。

她這樣對我說的。

我答應了,接過籃子,揭開蓋子,裡面是滿滿滿滿的紙鶴,那是二嫂對二哥滿滿滿滿的關懷和愛。

可惜我二哥不懂。

踏出家門,我往鳩源寺方向而去,路上恰巧遇到了一起遊玩的二哥和二哥的兩個妾,我一一招呼著,身穿著大紅衣裳的女人好奇的看著我的竹籃子。「是紙鶴,祈福用的。」我說道。

非正室不得著正紅。

那還只是個妾呢。

「你折的?」

我笑著不語。

二哥接過籃子,哼笑了一聲。「不過是孩子玩意兒,你多大年紀了。」說著,一把將籃子遠遠的拋出。

籃子落到了地上,發出沙的一聲,紙鶴全灑了出來,就像二嫂的心血,全灑了出來,一陣風吹來,紙鶴被捲上了天,全飛走了,像二嫂的心,也飛走了。

那天晚上,二嫂投綾自盡。

瞇起眼,我默默收回思緒,轉頭看向兀自忙碌的謝芳。「謝芳,妳這輩子都絕望了,怎麼寄情下輩子?」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有說我要下輩子嗎?我祈福是希望老天有眼,下輩子看是讓我當個阿貓阿狗還雜草,別讓我當人了。」

「人有這麼恐怖?」

「人不恐怖,人心恐怖,人心讓這個世界絕望。」

我微笑。「說的也是。人心讓人絕望──謝芳,妳為什麼這麼絕望?」我問。

她停下手上的動作,抬起頭,看向我身後的窗戶,那目光很遙遠。「就是絕望了,有什麼好說的?」

看著她纖細的手指下逐漸成形的紙鶴,我淡淡的開口。「妳難道不知道紙鶴是希望的象徵?」

「我知道。」

轉過頭,我不再說話,整間屋子安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

※※※

下雨天,我又離開屋子到醫院附近閒晃了,我實在愛極這片林蔭。停下腳步,看著那被雨水滋潤的兩盆盆栽,看著插著管子的小女孩,我緩緩的走了過去。駐留窗台,窗戶被關上了,紙鶴也被關在裡面了。

小女孩的母親打著蘋果汁,希望能餵食給她的親愛寶貝。

看了一眼,我抬頭望向那串繫在窗上的紙鶴,細細數著,摺紙鶴的人忒是有心,一串紙鶴又小又可愛,五彩繽紛。

忽然,一陣強烈的狗吠聲從我身後傳出,轉過頭,看到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黑色野狗對我狂叫,顯然是看見了我所以不安吧。

我揮揮手,那狗的臉更加猙獰,正當我要離開時,背後的窗戶被打開了,女人驅逐了野狗,看著她吁口氣的臉龐,我在她眼窩和嘴角,看到了淡淡的疲憊和哀傷。

她重新關上了窗,輕輕觸碰著那串漂亮的紙鶴。

我在窗外靜靜看著她,看著她輕觸那串紙鶴。

※※※

夜晚,我在家裡找不到謝芳。

她是不出門的。

感到疑惑,我四週找著,不知道怎的,我一個衝動往上跑,看到了謝芳一身白衣,站在頂樓上,她手邊一個大袋子。

「謝芳?」

「欸,你說這世界上有沒有希望?」她忽然這樣問我。

偏頭想了想,我笑了。「沒有。」

說完,就看到她伸手抓起袋子,一個傾倒將所有紙鶴灑了出去,紙鶴隨著風遠遠的飄去,有的往下掉,有的被風捲得高高的,最後全不知所蹤。

「我要死了,你別攔我。」謝芳說著,她脫下了鞋,爬上了欄杆。

「我不會攔妳。」我輕輕說著。

說完,看見她的身影掉了下去,風沒有捲起她的身體,只捲起她腰邊的那片衣角,她垂直的往下掉,她的身體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扭曲著,我甚至看到了她的血迸射而出,我也看到了,那在她血泊中緩緩軟去塌陷的紙鶴。

我微笑著,看著那被血沾溼的紙鶴,那萎縮毀壞的紙鶴。

又想起了我的二嫂,想起了她投綾自盡時,腰上綁著的那串紙鶴。

※※※

幾天後,謝芳的遺體被她家屬領回,也安葬了,我賴在她的屋子內,就算裡面已經被清空

,貼上待售的字樣。我往醫院的方向走去,看到了伏在窗檯的女人。

沒看到小女孩,我輕輕往女人方向而去,透過玻璃,看見她緊抓著紙鶴,趴在台子上痛哭。

我想小女孩是走了。

看著她手上那串漂亮的紙鶴,我輕輕嘆口氣。

門被打開,男人出現,那是女人的丈夫、女孩的父親,他擁抱了女人,輕拍著她的背脊,哄她離開。

我看到被遺忘在窗檯的紙鶴,偷偷的,我開了窗,取走了那串紙鶴。

雨忽然磅礡的下了下來,雨水穿過我的身體,我毫無所覺,看著我手上的那串紙鶴,看著它被雨水打溼,慢慢的、慢慢的,腐爛。

嘆口氣,將紙鶴拋下地,任它被雨水打溼,被濺起的泥水覆蓋,被路上行人踐踏,最後化為一灘辨識不出物體的泥,讓它靜靜消逝在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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