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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妳把他帶走吧!」李恬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道。

      她頭上戴著一頂單一紅色系的毛線帽,與其說是「戴」著倒不如說是「套」著還比較恰當,毛線帽和她的「那個」存在一個不小的空隙,我抿了抿乾裂的嘴唇設法想出一個適當的名詞,嗯……頭顱?對啦!就是頭顱!在歷史課本上又或是電影中才會看到的那種只剩下白骨的頭骨。

      躺在病床上的李恬削瘦到整個軀體毫無人情味,皮包骨應該就是我眼前的這個樣子了吧!好像有個錯覺,其實我現在是在某個知名的歷史博物館,眼前的人骨擁有難得的完整,來自四百年前的清朝,那時候是雍正皇帝還是乾隆皇帝?管他的!因為浸淫過特殊的藥水所以過了這麼多年後的現在皮膚仍未腐化。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乾嘔,隨手拿了桌上的礦泉水胡亂吞了幾口。

      「年年,我拜託妳了!他只有妳!」李恬提高了音量卻不難聽出其中的虛弱,我有點害怕這口氣會不會是她嚥下的最後一口氣。

      「他不是還有妳的家人嗎?李恬,算我求妳了!別把他推過來我這兒。」我刻意將頭轉了個方向,看不見李恬的那個方向。

      「年年,妳別再逃避了,他本來就應該屬於妳,他也只剩下妳那裡可去了。」她的語氣恢復了溫和的溫度,可是卻多了些絕望的涼意。

      「不是還有那他媽的謝恩杰嗎?媽的!誰是孩子的爸啊?」我從病床旁的單人沙發彈了起來,奮力地用手梳了梳滑落至臉前的長髮。

      「那妳他媽的知不知道我只剩半年可以活啊!」李恬的右手輕輕地拍了病床一下,我想除了我之外的人應該都會誤會她那一下的用意不是要趕蚊子就是要叫人。但我能理解她掌心間的憤怒。嗯,應該是吧!

      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接著,笑了。我跌落入她的病床,將臉緊緊地埋進她的頸項間,像是孩子受了驚嚇後見著母親急著找回熟悉的安全感般。

      過不了一會兒李恬倒頭便睡了過去,我聽著她規律的呼吸,看著她胸前規則的起伏,我牽起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裡,越握越緊、越牽越緊,我是蓄意的,因為我在期盼,期盼她醒過來張開眼睛咒罵我把她弄疼了,順便要我去死之類的。可是她沒有,她只是靜靜的、沉沉的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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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千上萬的雨珠用毀滅自己的方式撞上我車子的擋風玻璃,強風用自己的節奏一次又一次將雨珠送上黃泉路。大清早的雨勢像是有人一口氣將整個太平洋的海水用橡木桶倒入台北市這個倒楣的盆地裡,看到眼前灰濛濛的一片霧,我真的打從內心有些擔心這個城市會不會就這樣給下壞了?

      「妳真的要把他給帶回來?」右邊副駕駛座的陸羽藍慵懶地把兩隻手臂圈在頭後方,兩條腿隨意地擺放在前方置物櫃的上頭。

      陸羽藍是個絕世美人,但差我一點就是了!家裡不知道前前前幾輩據說和個外國人私奔,以致於陸羽藍和他爸爸、叔叔、姑姑們皆有一雙清澈的淡灰色眼睛,配上她與生俱來的牛奶色皮膚,養出了這三八的婊子個性,把男人當提款機用,幾滴眼淚、幾個眼神就足以使一個男人脫下幾十年來絕不輕易卸下的自尊衣裳,我看是要他們跪下來舔陸羽藍的高跟鞋也都無不可能!好啦,我誇張了。

      「八婆把妳的腿放下,擋到我後照鏡了。」我巧妙地閃躲了這個話題。

      「欸!妳不要假裝沒聽到我說話!我認真的跟妳說,不!要!帶!他!回!來!」陸羽藍像是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八婆般的大聲在我耳邊吼道。

      「妳他媽的再吵就給我下車去死!」我不等她還有下一句對我轟炸的機會就直接吼回去。

      陸羽藍的神色明顯得有些征愣、有些尷尬。我暗自在心中竊喜,看來我得了致勝分。

      「我只是希望妳好好考慮一下,他不是個玩具,他是個人是個孩子耶!妳連自己都顧不好了哪還有心力去顧他。不要耽了他的前程。」她講完這席話後便轉頭看向車窗外,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放在大腿上使勁地交纏在一塊兒,從小到大她只要一緊張便有這個舉動。

      在我剛到小學報到的那天正午,我父親興沖沖地返家便又旋即帶我外出,在車上我抱著我的貓咪布偶坐在駕駛座後方,父親整齊且乾淨的襯衫散發著些許的汗味,脖子上有些怎樣也流不下去的汗珠,就這樣固執地掛在那兒,我瞅著他們看,等著它們被風乾的那一剎那,小時候的我真的以為水分蒸發真的只需要一瞬間的功夫,最多最多我猜也應該不足有一秒鐘吧!如果在卡通裡必定會配上「啵」的一聲特效音,清脆聲應該就像彈珠汽水開罐的暢快。

      「年年,方叔叔家的母貓生了!聽方叔叔說正好是兩公兩母,花色啊有黑有白也有黃的,我和妳媽啊討論好了,為了慶祝妳上小學,就給妳抓回來一隻養吧!瞧妳每天抓著那隻臭布娃兒,我都擔心隔壁黃大媽她們會不會暗地裡說咱們閒話,說我張某沒給妳錢買個新布偶!這回好了,我直接給妳抓隻活生生的!會動會跑的!」父親說到這裡掩不住喜色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汗味隨著他扭動的身軀侵入了我的鼻腔,我扭了扭我的鼻子,父親又接著說下去。

      「年年,可是有一件事我們先說好了喔!我們只抓公的,不抓母的。免得到時候發情招來野貓生下一窩子小雜種,那多麻煩啊!所以我們只抓公的,省得我以後還得煩惱要將一窩小貓丟往哪!」汗味已經從鼻腔晉升腦門,難堪地向我的每一個腦細胞敲門打招呼。我的頭用力一甩,同時大力地打了個噴嚏。

      「年年,等會兒見著方叔叔定要有精神地大聲問好,聽見沒?」父親停好車後便將我抱起,朝方叔叔家前進。

      「欸?怎麼還緊抱著這個臭布娃?等會兒爸爸就給妳個新玩具,不像這般破爛,妳好可以去街坊鄰居家向其他孩子說嘴了,這臭布娃兒就丟了吧!」不等我應聲,父親逕自粗魯地搶下我緊緊抱在胸前的貓咪布偶,然後扔入在一旁似乎是為我們父女倆設置的垃圾桶。

      那天待我們從方叔叔家出來後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回程的路上我依舊坐在駕駛座後方,不同的是我身旁多了一只紙箱,而紙箱裡有一隻橘黃色的虎斑貓,他不鬧也不吵,好像知道現在才是真正地要「回家」了,在他出生這兩個半月來,如今他總算要回真正的家了。

      但我無法放太多的心思在他身上。小橘貓對不起,我知道你是無辜的,我理應興高采烈地迎接你回家,就像每個小孩子第一次養寵物那般的雀喜,不管是吃飯、寫作業或是睡覺總要緊緊的挨著寵物那般的雀躍。可是我看著前方擋風玻璃的雨刷忍著已經發出奇異怪聲的身體痠痛也要盡責地為我父親開出一條清晰血路好讓我們平安到家,我看著豆大的雨珠一顆顆向我臉砸過來,我雙手緊抓著胸前的粉色洋裝,我不捨我的貓咪玩偶,其實我好想哭,我真的好想哭,我數著擋風玻璃上的雨珠,其實根本無從數起,但我逼迫自己去數,一、二、三、四、一、二、一、二、三……我不行哭,老天爺已經在幫我哭了,我要忍住。

      父親,你真的好自私,自私。我會不會是全世界最懂得這兩個字意義的小朋友?也許以後月考會考這一題,我得好好記住現在這個感受。

      但其實我根本不稀罕這一份獨特。

      我偏了偏我的頭,怎麼會想起幾百年前的事情?張國正那老頭那時還年輕呢!哼!倒是從年輕就很會丟東西嘛,先是丟我的布偶,後來連我跟那老女人也都一併丟。我他媽的怎麼會在這時候想起這麼晦氣的事?也許是因為眼前這一樣的天空、一樣的雨珠、一樣的毀滅天氣吧!

      「幹!妳找死啊!臭女人會不會開車?不會開車就待在家裡不要開車啦!」我煩悶地將車子急轉彎帶入正右方的加油站。依稀聽到從後方來車傳來的叫罵聲,操你媽的給我閉嘴!

      「張年年妳要死了啊!臭婊子把我給嚇死了!我他媽要是死在妳車上我死也不瞑目!」陸羽藍氣急敗壞地踹車門表示憤怒。

      我胡亂將車子安置在加油站一角便離開車內,大雨在我一步出車門便爬滿了我的身體,我面無表情地站在雨中,我感受著貼黏在我身上的洋裝,腳上連縫隙都蓄滿了雨水的高跟鞋,我開始邁開歪歪扭扭的步伐,走入加油站旁的便利商店。店員和顧客們無不用無可救藥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就是他們內心中最不願被揭開的瘡疤,那個搖搖欲墜的自己,最深層的黑暗。

      「大衛至尊一包,再給我一支打火機。」我敲了敲櫃檯,雨水隨著我的敲擊灑落在桌上的玻璃墊上,放射狀的雨珠反倒有些像太陽。

      步出便利商店沒幾步我便蹲下,我環抱著自己的雙腿,身體不由自主的抽動,像是體內的最深層最深層,就像是那細胞裡的細胞核,在我身體的細胞核裡似乎放了一塊怎麼樣也溶不了的冰塊,而我的細胞、我的肉體、我的皮膚和我的溫度都緊緊地貼覆著它。冰塊傳來的冰冷使我不停地打顫,我想我是再也無法脫離它,我也無法使它溶化。

      我按耐住指間的顫抖抽出一根菸,奮力地點燃。我有一口沒一口地斷斷續續抽著,我瞧見前方有一個男孩正坐在加油站裡瞅著我,他手裡拿著一本不薄的書,像是小說那類的。接著他靜靜地闔起那本小說,站起,朝我走來。

      他邁著緩慢的步伐,為什麼我好像讀得出來他眼睛裡那股無可奈何?我只讀的到他眼睛,其他五官我怎麼樣瞇起眼睛或是揉眼睛也無法看清,難不成我近視了?不可能的啊,我自小就遺傳了我家那骯髒的血統從不近視的啊!不管我怎麼在被裡看漫畫、貼著電視看就是不會近視,怎麼現在我反倒怎樣都看不清那張向我走來的面孔?朦朦朧朧,就像是被人罩了張描圖紙在我臉上,當那個人已然站在我跟前,我卻只感受到他渾身散發出的那道,哈密瓜色的光芒。哈密瓜男孩搖搖晃晃的在我眼前擺盪,如今我不只臉給罩上了,耳朵也像是給人用耳罩給摀上一般,嗡嗡地耳鳴聲使我聽不清男孩在向我說些什麼。

      我低頭看見了他胸前的白色T恤畫上了一隻有手有腳的太陽公公,像是要擁抱我一般敞開他的雙手,嗯,你是來融化我細胞核裡的冰塊嗎?白色T恤下配著一條淺色牛仔褲,和一雙converse黑色高筒鞋,這個穿著我喚他為男孩八成準沒錯,除了穿著外,更讓我確認的應該就是他身後的那道哈密瓜色的光芒。

      我先前的斬釘截鐵是不是也有犯錯的空間?也許我不是再也無法脫離那塊冰,是,我是自己無法使它溶化,可是,也許眼前的這個男孩行,雖然他沒說,可是他胸前的太陽公公不是已經向我敞開雙臂了嗎?管他的!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我的眼皮好重,我只想好好睡在溫暖裡,好好睡在,哈密瓜色的光芒裡。

      「加油站裡不行抽菸喔小姐。小姐,小姐,妳有聽到我說話嗎?喂!妳站好啊!喂!」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的耳朵似是重新活過來般,我清晰地聽見那位男孩對我說的,嗯,聲音是如此醇厚。媽的,我現在應該掛著一個微醺的微笑吧!可是我停不了,並且逐漸加深,管不了那麼多了,就讓我睡吧!你的溫暖就借我一下下吧!一分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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