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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鬱的基因-祖父

曾不只一次聽母親這麼說起,她認為游家的男人們在意識深處都有著某種根深蒂固的躁鬱基因,一如包覆在脊椎骨裡頭的神經束般隱微秘密,他們也許看來總是詼諧幽默,或者勤奮務實,但在這些世俗面下,那基因所致,使得這家庭裡的男人在骨子裡充滿了略帶悲觀但卻外放出大量的激情或狂放或暴戾或神經質。這話得從頭說起。

關於曾祖父游其生在世時的一些流傳已不復稽考,他的四兒五女如今散落天涯各方,有的甚至已經物故。其中一個最常與我碰頭的是他的長子游賢源,也就是我的祖父。不過游賢源老先生高齡將近九十歲,我得與他面對面,靠近到彼此只有二十公分距離,再說上五分鐘的話才能讓他想起我是誰。

每篇故事或小說總有個所謂的開場,如果要作為一個「故事」的起點,那麼或許我應該從游賢源的年輕時代談起。但在鋪展情節之前,一如前面那段考證得又臭又長的系譜一樣其實無可省略的前因後果卻又不得不提,因此我得花上好半天時間,把前面都交代完了,才能認真地來說說關於游賢源以及自他以降這幾個男人同樣要命的個性問題。

日本曆大正十年,相當於中華民國的民國十年,游賢源出生,家在埔里郊區一處名叫小埔社的村落,在他之前,游其生還有三個女兒。

年少歲月裡,游賢源的活力是爆發奔放而沒有方向性的,他憑藉感覺或原始的情感去做任何他做出來的事。不過這些故事游賢源甚少提及,有些因為不太光采,比如國民政府光復台灣前,他加入「壯丁團」,張狂地穿街走巷,假執法之名以鬧事的經歷;或他在各個閒聊之餘提到過的營生,那些有的充滿落魄、疲憊,有些更充滿委屈;甚至有些故事他害怕說了出來,哪天也許就有西裝筆挺的陌生人闖入家門,在新世紀開始的時間點上,重演數十年前很白色的恐怖。

以現今的埔里鎮近郊而言,從鎮上的西安路不斷向西北延伸,是俗稱北門的邊陲地帶。過了北門則是梅仔腳,再延梅仔腳的那片田園發展過去,依序是牛眠山、福興庄、四角城、史港村,然後才到小埔社,小埔社已經位處叢山邊緣。過小埔社不遠即是水雞窟。

水雞窟是游姓的大聚落。大約游賢源八九歲,某一年裡也有過那樣一場大雨,北港溪泛漲,漫過了堤防也漫過了田園,更漫過了小埔社我曾祖父游其生家的泥巴牆。洪水改變了河川原本的流向,棄卻了原本的河道。大水退去後,望著成為新河床的自家,游其生是茫然的。這個往後要傳承幾代都一樣脾氣暴躁的子孫的男人其實是最沒主意的起源,我們有足夠的確鑿理由相信自我祖父以來始終在血液裡潛藏著擺脫不去的躁鬱基因都來自於我那潑悍的曾祖母。

「回水雞窟去吧。」她是這樣決斷近乎命令式地說。

我對曾祖父游其生的印象僅止於景美老家所供奉的公嬤神主牌位旁、那牆上所懸掛的兩幅黑白舊照,其中一幅是曾祖父端坐桌前所攝,神態優雅且笑容可掬,另一幅則是今日所謂的大頭照,照片中曾祖父不怎麼笑,表情顢頇溫吞,一縷白色長髯垂胸。那一縷長髯不為威風神氣而存在,只因為當年沒有舒適牌或吉列,一般刀片刮不下鬍子又容易割傷下巴。

究竟這個我從未謀面而已經晉升「祖先」階級的老人是怎麼樣的個性,種種說法不只一端,我猜祖父不願說太多自己父親的壞話,所以他輕描淡寫地告訴我,游其生不過是個平凡的務農小百姓,比較特別的印象,是每年總有幾個月時間,他們父子倆會相偕到小埔社附近的茶廠去打零工,那兒每年產收期總會嚴重缺乏專業的製茶人手,於是有經驗的父親們都會帶著兒子一起到茶廠打工。

但就我從自己父親與姑媽那兒打探得知的可不是這樣,我想或許他們對自己的祖父並不怎麼欣賞與重視,尤其是當他們有個精明幹練、光芒足以籠罩全家的的祖母時。

「我沒見過這麼強勢的女人。」我父親這樣形容她的祖母,然後又給他祖父下了一句結論:「一樣誇張的程度是我也沒見過這樣溫吞的男人。」

或許是這樣的因素,游賢源年少時鮮少在家,他必須不斷告訴自己得有個男人的樣子,而且是個不像自己父親那樣卑微怯懦的男人的樣子。

「你換個方向看,」那年我與父親從埔里鎮上一路往水雞窟舊址的方向開車前進,父親忽然說話:「你爺爺在壯丁團裡,就是這樣手抓著棍棒,跟一群村子裡的朋友,沿著史港村、四角城、牛眠山、梅仔腳一路打進埔里街上去的。」

我說那是他躁鬱基因開始徵顯的起初。

那場大水後,游其生遵循妻子之意,舉家搬離小埔社。垂髫稚齡的游賢源首先必須習慣的是在水雞窟的一些新規矩,並開始考慮是否應該接受教育。水雞窟一帶是我父執輩們共同默契認可的老家。在那不過幾里大的山中小盆地上住了上百戶游姓人家,不遠的小山頭邊有我高祖父母及幾位親族的老墳。

水興庄拓墾開庄之初就蓋了福德祠,也不曉得是誰發起的規矩,福德祠蓋在距離村落有點距離的村口,那發起人弄了塊兩尺長、一尺寬,大約兩分厚的木匾,上頭金漆銀雕,光彩燦爛,寫著「水興庄開庄紀念福德正神」之類的文字。木匾上繫了繩子,按月輪流在庄裡每戶人家傳遞著,該月接收木匾的人家必須小心在意地保護著,只能懸掛在神主牌位上,不得輕易擱置。而這戶人家就是福德祠的值月生,必須每日派遣一人到福德祠上香添水,俟月底方能解除職司,將木匾與其所象徵的禮神任務交遞給下一家。這個神聖的任務,每回輪到游其生一家時,當然不會由他們夫婦二人親自執行。

游其生就罷了,他得耕種自家那微薄的五分田地跟料理佃來的其他農忙,另外還有搖骰子跟抽菸讓他無暇分身,他的老婆除了打點家裡大小雜務,則要煩惱一天生活所需的柴米油鹽要打哪兒來。因此當值月生的那個月裡,長子游賢源每天得比其他弟妹早起,步伐需得飛快,那途中還不能讓手裡的大茶壺灑出茶水。他要負責燒香、添水,將福德祠內外灑掃過一回,再提了茶壺飛奔回家,而後立刻換上一身素白的日本公學校學生制服,趕上同村一起上學的幾個學生,加入他們的隊伍一起上學去。

這趟任務沒有所謂的樂趣與否,一家小廟與一尊土木偶人也讓那年紀的他看不見蘊含宗教信仰的意義,他在意的只是多了這趟工作,會不會趕不上其他人的隊伍。涵蓋整個水雞窟、史港一帶偌大方圓中只有二十幾個學生,他們都是年近二十、邁步大闊的年青人,惟獨游賢源是個十來歲的娃兒。

游賢源並非由衷地喜歡書籍上的知識,不過倘若花六年時間學點什麼而可以避開日益窘困的家境,又不用跟著父親與其他兄弟姊妹們下田務農的話,那麼上學這件事兒就值得考慮考慮。況且學校裡總有人談論著來自埔里街上的新鮮話題。那些繽紛市集、天馬行空的想像,沒有喧之於任何人,但他是仔細聽了進去且暗自勾勒出一個屬於自己想望的世界的。

除此之外,我不曾聽聞過游賢源有些什麼休閒活動,彷彿這個人的一生從無所謂文藝性的發展,那或許是時代的困囿之故,否則也許他會成為園藝家之類的人才,這一點可以從他晚年擺放景美老家門口的盆栽居然被竊得知。

相較於其他普遍都年長的同學,游賢源自日人開設的公學校畢業時,也不過二十歲上下的年少。對農忙沒有興趣,更亟欲逃避那貧窘的家,他要自己親眼去見識那些老同學們口中的花花世界,不過這種玩樂性質的行為自然不能見容於我那憂心操切家計曾祖母,所以他幾乎不用想地就蹦出了個好理由來。這一家十一口每天張開嘴來就是要吃,為了節省開支,幾年前小埔社那邊游其生的舊識羅輝來過,才以一筆價錢,過繼了一兒一女。

「壯丁團有錢拿又管飯吃。」游賢源說了他母親最在意的兩個重點。

這是故事的開頭,以「躁鬱的基因作祟」做為觀點的敘述而言。類似現代「義警」身分的壯丁團提供了游賢源一個相當優渥的庇護,讓他每天得以穿著著整齊而素淨的制服,行走於水雞窟至埔里街之間,順利擺脫了耕田農忙的日子,一路走到花花世界裡。壯丁團的薪水極為低廉,不過仗著日本人背後撐腰的聲勢,他們每日裡手提棍棒,在埔里街邊緣的梅仔腳與鄰近水雞窟宅院的史港城這來回二十餘公里間巡邏,回到日本人設置的史港城派出所畫卯簽到,在各村落中到處糾察著非法屠宰雞、豬的民宅百姓,逮到了便押回派出所去,屁股上賞一頓夾板,再拘禁個三五天。

那是一段極為風光的日子,也讓游賢源嚐到權威在握的滋味,他甚至在過了六十年後都還念念不忘彼時戴在頭上硬質方正的日式軍帽,還要孫子給他張羅一頂來回味回味。不過當然這種事不是誰都看得順眼,至少四角城、牛眠山一帶村落裡的年青人們不會喜歡自家宰隻雞鴨還得偷偷摸摸,而埔里街東邊珠子山那邊的人也看不順眼這些衣衫襤褸卻氣焰囂張的幾個日本人走狗。

於是我開始在腦海中構圖:他們手臂上帶著臂章,手裡執著棍棒,一夥人踐踏稻蔗農作,吶喊著朝著某村落攻去的場面。那與我自幼時便反覆讀過無數次的《水滸傳》有呼應之效,後來我每每見到自己的祖父,便想像他年輕時曾如林沖、楊志一般,手舞刀槍、桿棒,在祝家莊、曾頭市外頭馳騁叫囂,將這些梁山泊附近的武裝村落一一洗盪。絕對不能是宋江來比喻,當時我還這樣告訴自己,因為宋江是個只會說大話、殺女人的癟三首領。

之後他們會打通這一條從史港村貫通到埔里街上的路,然後繼續面臨埔里街上鄰近那些村落的群起圍攻,一如梁山好漢們鞏固了自己週遭的地盤,而後朝廷蔡京、高俅那批混帳們終於忍無可忍地派兵征剿,結果又大敗虧輸的場面。

「你爺爺誇下海口,說『珠子山上的人,下來一個就扁一個。』」我父親的臉上充滿驕傲地轉述了當年他聽他父親說過的話。

關於《水滸傳》,我想起了另一則屬於父親與我之間的故事,這是個從偏差的行為誕生出正確的人生觀的荒謬故事,這種事情在我們家族裡層出不窮,尤其是表現在所謂的個人修養上。我與父親的故事暫且略後不急,我要說的是,在我以上,游家這兩代的男人經常這樣:他們身體力行去幹了些自己也不能認同的事,還拿出來說嘴以炫耀誇示後,總還不忘諄諄提醒後輩此風不可長。游賢源在壯丁團的故事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游禮利在釣具店外毆打無辜的貨車司機也是個例子。

關於游禮利的故事屬於後話,在此我要繼續向你訴說的,是你可能不及面晤,但卻非得認識與了解不可的人物。在多少人的催生下,你可能誕生於我預計中最快的二零一一年,再耗費個若干年,當你開始逐漸長成,直到可以了解這家族的故事後,也許你的曾祖父早已不在人世,他隨著生命的消逝,成為台灣早期開拓史的一個角落,但你絕不能忽略的,是他生命裡那躁鬱不已的基因,如何影響了你的祖父;你的祖父影響了我;而我相信我一定也會這樣影響你。

讓我們先回歸到「珠子山上的人,下來一個就扁一個。」這句話的時代裡。當然說穿了都是些少年們的恫赫之詞,從埔里街至史港、水雞窟可經由一般道路或攀在糖廠小火車上走那麼一程,四角城或牛眠山的少年們企圖設置路障,阻斷來自較山區的游賢源及其黨羽們進入埔里街的道路,甚至斷絕他們從埔里街上購買油、鹽等民生物資的想法未免天真。不過那幾場架卻是確確實實地幹了,每打勝一場,他們照例要在埔里街上飲酒作樂享受慶祝一番。

張狂歲月裡,游賢源相信自己除了務農,也能靠其他本事打出一片天下,儘管他其實沒學過任何半點什麼功夫。而翫賞倦了埔里街上的風光後,他偶而會到伯父家走動。早在當年小埔社一場大水沖壞了舊家,他父親游其生舉家遷回水雞窟之前,伯父游水生就已定居埔里街,在最熱鬧的西安路上經營一家中藥舖子。游賢源對伯父沒有太多親情份上的情感,但游水生的兒子游賢邦雖遠渡重洋負笈日本求學去,卻依舊還是好哥兒們。有如此手足,游賢源的心裡頭是帶點驕傲的,而去他家走動探問,也算是替遠在扶桑的兄弟看顧照應家人,那是他認為理所當然的道義責任。

我曾不只一次地聽母親說過,游家的男人們都有著平常隱微不可見的躁鬱基因,雖然她說得較為白話如:「恁姓游的查甫人都一個款」之類。

從祖父那段揮舞棍棒廝殺的歷史想像中,我逐漸慢慢去思索,什麼理由讓他可以一馬當先,不避生死地朝著對方的腦門上敲下一棍?或許他在鬥毆中可以暫時忘記一些什麼?當對方被他打倒在地時,他是否就忘了當年羅輝來到他家,跟父母談了又談之後,三弟游好圳與一個姊姊從此都改姓羅的那件事?在我強勢的曾祖母面前,他完全說不上話,無論有多少不甘與不捨,最後終究只能看著滿是無辜的稚齡弟妹離開。

「過繼」,在早期台灣裡相當普遍的一種社會現象,近者不過二十年,我那一連生下三姐妹的大姨因家境之故而將襁褓中的次女過繼予人;同樣地,更多個二十年前,我曾祖母也因為養育困難,一次賣了兩個出去,那年我祖父才十二歲上。我已經不敢想像自己十二歲那年成天淨幹些什麼傻事,不過倒是可以從我外甥女身上得窺一二。十二歲的孩子除了上學、補習、做家庭作業外,已經沒有堪稱正事的事。游賢源亦然,其時他生活中最要緊的工作,只有務農,以及每年幾個月跟隨父親到小埔社茶廠打零工。如此微薄收入當然養不起家。羅輝一家乏後,當過繼之議訂妥,正該銀獲兩迄之日,我年幼的祖父突發奇想,帶著即將「出售」的三姊與三弟從後門溜了出去,他當時沒有遠走高飛的能力,而終其一生這樣的能力他也都未曾有過,只能躲過一時算一時。水雞窟舊宅外盡是荒煙漫草,足堪遮蔽。游賢源帶著姊弟二人鑽進蘆蔓草叢之中,足足躲了一天一夜,那是他唯一能夠保護家人的方式。直到耐不住飢寒交迫的三弟終於放聲大哭,引來搜山的人群為止。

所以當時光一轉,回到他成年的壯丁團年月裡。當對方一臉鮮血哭嚎著滿地爬竄時,他會不會在血光瞬間猛然想起,那年他將三弟、三姊藏在一片蕨類植物叢中,童稚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改變的世界,以及大人們終於找到這兩個被他藏起的孩子時,那些他所受到的責打?而在棍棒齊飛的廝殺裡,他可曾憶及,當我曾祖母一帚一掌地往他身上招呼時,那肌膚之痛底下,還有不該在十二歲的幼年就體會到的,那更深更深的,他對命運的無力與絕望?

是否這也連帶地影響了更後來,當他孤身進入梅子林拓墾,而一家妻子共八口,在水雞窟遭受我曾祖母的折磨時,才衍發出舉家遷移的決定?所以八七水災儘管確實讓他感受到生命的威脅,但他寧可就地重建更堅固的房舍,也不願讓妻兒們回到較為高埠安全的舊宅院去。

而我更要想,當卅年後,梅子林拓墾結束,以一家之尊的身分接受了我大伯與大姑的提議,又從南投國姓鄉的荒山野嶺中出走,一家人定居台北市景美區時,在那兒度過了他太早來臨的退休生活,全身精力與那股躁鬱基因只能以拳腳招呼孫兒晚輩的方式發洩,鬧得我三叔、四叔開始倡議分居時,他心裡的幻想世界可曾又飄回到十二歲的那年?

我不明白游賢源是否打從心底抗拒著這個貧窮艱困的家,但他確實選擇了離開,儘管埔里街其實並不遠。我也不知道這能否真算得上是一個故事的開頭,曾經我是如此神往於當年他豪氣干雲的輝煌中,甚至不只一次嘗試動手將這段往事寫成篇章,但卻始終不能順利完成,只是他的目光在數十年後,在我們習慣於他的老眼昏花後,偶然之際還是會突然迥迥亮漾個一下,那精光鑠爍總讓我想像起台灣光復前的末幾年,他在收割後的乾稻田裡,夥同一群壯丁團的年青人們與對方互毆、糾打時,可能會拂掠過於內心一瞬即逝的弟妹們飢餓哭泣與恐懼悲傷的臉龐,然後我頓失了寫作小說的樂趣,忽然有莫大的哀傷籠上心頭,甚至感到自己曾企圖捏造竄改這老人的一生是件如此充滿罪惡且令人羞赧的事情。他並非真的好鬥,他只是以為拳腳棍棒可以打破那枷鎖般困錮著他的家世背景。

關於那躁鬱而演變成的易怒、甚至暴怒,還有許多不勝枚舉的例子。往後的每一回我與父親談及,他總能夠清楚地娓娓道來,那加諸於他的每一下板子,或者由其他兄弟姊妹,乃至於我祖母,或者以前豢養的那頭黃牛所承受的。曾有一回,那已經是游賢源脫離了壯丁團後,帶著妻兒來到梅子林屯墾的時代,當時年紀還小的大伯父因為犯錯,教我祖父給綁到了梨子果園裡,雙手反剪,結結實實打了一天。日暮後,怒氣未消的他拎著兒子回家,又直打到深夜。那種近乎痛恨的鞭笞究竟是來自於什麼理由,父親已經遺忘,反正那些棍子並不打在他身上,他比較記得的是某一年的夏天,一樣是梅子林屯墾的時期,他跟我大伯倆人跑到附近那常有淹溺意外且靈異傳奇不絕的北港溪邊戲水,兄弟倆玩得好不愉快,回家後更機靈地搶先盥洗,以滌淨身上任何可能被發現的蛛絲馬跡。不過或許祖先有靈,祂們要懲罰這兩個違悖父訓的不肖子孫,特意使他們忘了順便連穿下河去戲水的內褲也洗洗。結果我祖母洗衣服時發現了內褲上沾了不少河砂,證據確鑿而終於使真相大白。

「你們被綁在樹上又打了一天?」我笑著問父親。

「他一次打兩個,總好過一次只打一個,鞭子一人分一半了嘛。」我父親這麼說。

二零零九年四月,祖母終於過世,堅強一生的女人最後敗給了醫生開立的證明書上那三個語焉不詳的「不明癌」。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種解脫,因為從此再不聞祖父對她的斥喝聲,多年前經常迴盪在屋裡「阿奢!幹你娘……」之類的開場白終成絕響,而老人的躁鬱基因在歷經一甲子的燃燒後終於看似殆盡。

這後來,他只剩下批評國民黨與馬英九時還有勃勃怒意,並為自己初移居台北時還曾與馬先生合照過而惱怒不已。

說完了這故事,我嘗試著想給關於躁鬱的基因在我祖父游賢源老先生身上顯現作祟的種種事端下個結論,但卻感到力不從心。游賢源老先生已經高齡近九十,早在數年前他已經沒有爆發脾氣的力道,長年的病榻纏綿更讓老人的視線逐漸失去對焦能力,他再不能像當年一樣稍不順心便雷霆動地,面對若干年來子嗣們的心結與轇轕,他反倒是生悶氣的居多。

或許那因為身為貧困家庭的長子之責任與始終不得強悍幹練的母親歡心的日子已經久遠,長期的平靜安穩生活逐漸治癒了他幾近病態的個性,終於有幾個孫子或曾孫僥倖沒嚐過他手段的厲害。但我這樣相信著,那些潛伏於游家男人血液中的因子並不會因此而消失,甚至還會代代相承,因此這故事無法結尾收局,它們勢必影響游賢源的每個子孫,比如下一章節裡我想應該來談談的我的父親,游禮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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