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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第一節

      三月初春的曼塔隆城外,清爽的風兒如少女細緻的手,撫過滿是青草的平原上,夾雜像是竊笑般的窸窣聲,形成一道道綠色波浪。

 

      這是個適合農人播種的好日子,沒有毒辣豔陽或是惱人驟雨,能讓農民們一面悠哉的鋤著地,嘴邊一面嘮叨城裡的重稅,然後將未去殼的玉米種子放進方才用食指挖出的淺坑,雙手緩緩一掬將之蓋上,讓它經歷春雨滋潤、夏陽教化。

 

      待入秋之時,初春嫩芽已成了挺拔莖桿,規律的立在田埂之間,兩側結實累累是它們撐過無數個日夜的驕傲。

 

      任誰也無法把這風和日麗的日子,與鐵刃及鮮血聯想在一起。

 

      腥紅黏稠的液體,在土壤細縫間緩緩流竄著,以鮮血為名的液體正滋潤前日剛灑下的種子;它仍舊溫吞窩在土壤中,彷彿上方的慘烈與它毫無相干。

 

      激烈的火花從人類士兵高舉的鐵盾上竄起,強大衝擊力道震得他手直發麻,但他仍舊不能將鐵盾放下,因為那樣的舉動,相當於是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死神的跟前而毫不在意。

 

      「掩護前線。」後方的上士大聲喝令著,隨之傳出的是弓弦緊縛的聲音,他仍舊與同伴們高舉著盾,等待能夠反擊的時機。

 

      上士的長劍在半空中向前劃出一道弧線,數以百計的箭矢有若受到鞭擊的韁馬般,直衝向立於盾前的敵人們。

 

      但箭矢的效用似乎沒有他們想像中來得大。

 

      絕大多數的箭矢都被那身黑色鎧甲給擋下,少數對準了罩門的利鋒也被對方手執的大刀給掃落,絲毫無法傷及他們綠色的皮膚。

 

      眼看前線持盾手就快支持不住,上士連忙下令步兵與騎兵聯合出擊,從兩翼包夾敵人;這可能是他在整場戰鬥中唯一準確的判斷,因為當他下令後不到一眨眼的時間,前線的盾牆就已被獸人們開出致命缺口。

 

      披著黑色鐵甲的獸人們有如一道黑色巨流,自堤防缺口傾洩而出,用手中的刀刃激起血紅的水花。

 

      上士連忙指揮有潰逃跡象的軍隊,試著讓他們保持原有陣型,受驚嚇的馬兒高高地揚起前蹄,一聲嘶鳴中踩碎無數自己人的腦袋;前線崩潰的情況好比退潮海水,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支持住,紅寶石色的浪花於這驚濤駭浪中數度激起。

 

      他開始後悔當初沒聽從屬下的建言,或許他當初就該選擇在城中死守,等待王國魔法師團的增援,再一舉擊退這些綠色外皮的下等人種,而不是逞一時之能的仗著兵力優勢迎戰。

 

      一把鋒利的黑色巨刃,反映著朝陽白光,劃出一道完美弧線,直接腰斬當初建議他死守城門的部下,獸人漆黑的頭盔在數次的打擊中早已變形,上頭染上無數的鮮血,如同他眼窩中那藏也藏不住的焰紅,就在四目相覷的那瞬間,他的世界似乎完全停止了。

 

      一滴不知是誰族的血液,沿著頭盔緩緩爬行,自獸人的寬大下顎滴落。

 

      他得趁著時間還未起動的那刻刺穿這綠皮怪物的咽喉,當上士才剛舉起劍柄,正對準對方頸間的罩門刺下的同時,獸人的黑刃直接自他眼前掃過。

 

      無情的殺戮與挫敗,竟是他四十二年人生的最後景色。

 

      獸人猛力揮動刀刃,甩去上頭黏膩的液體,厚重的刀背同時打斷了一名人類士兵的肋骨,他抓著因痛楚而屈身的人類,滿是血腥味的手掌緊揪著人類的褐髮,一記膝擊毫不留情的擊碎人類的腦袋。

 

      他扔下手中逐漸冰冷的屍體,雙手握緊纏有獸皮的刀柄,發出如崩石一般的吼聲,闖入敵軍之中,以自身為軸旋動著刀刃,將敵人僅存的士氣全數腰斬。

 

      箭矢破空對準他肩頸之隙的罩門飛馳而來,卻被他以與體型不相稱的速度給擊落,獸人瞇眼尋找著箭矢襲來的方向,同時揮手指揮同胞們向前推進,他將目光集中在不遠處城垛上的人們,藏匿在胸牆後的弓箭手正拉著羽尾張弦,眨眼間,銳利的箭矢貫穿了另一名獸人的咽喉。

 

      他凝望著城牆上的箭手,手中動作並沒有因此而停止;面前的人類裝備相較於他的同伴而言明顯要來的出色,用來保護身軀的不是粗製的皮甲護具,而是精工打造的鎖子甲,手中握著的也不是鏽蝕不堪的鐵劍,而是一體成型的精鑄長槍與刻有六翼徽記的金色滾邊銀盾,這象徵著他的身分地位──庫倫斯克聯盟的菁英重步兵團。

 

      他以銀盾作掩護,挺起長槍直擊眼前的獸人領導,只見對方舉刀格開長槍鋒利的前端,順著槍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貼近,沾滿穢泥的大腳毫不客氣的重踏在滿是血漬的銀盾上,持盾者的推進因此而被迫停止。

 

      獸人重踹銀盾,使得人類一個重心不穩露出剎那間的破綻,他當然沒放過這大好的機會,猛烈的一刀斬下人類持槍的右臂,並在對方哀嚎的同時將刀鋒揮向他的腦袋。

 

      他拾起浸在血水與稀泥中的長槍,瞇成一線的雙眼將視線集中於城垛之上,結實的臂膀向後做了個拉滿弓的姿勢,在胸口嚥下一聲悶響後使勁將其擲出;淒厲嚎叫自不遠的城牆上傳出,隨後又被震耳欲聾的獸人戰嚎隱沒其中。

 

      在這滿是鐵刃與鮮血的屠殺中,只有一個人沒有沉醉於屠殺的亢奮與死亡的恐懼;他是個帶有罪紋的獸人。

 

      他與同樣擁有綠色皮膚的同胞們不同,手中沒有能夠獵取他人性命的武器,身上也未見能夠掩護要害的重甲,僅有一件粗製的獸皮褲遮掩不致於讓他衣不蔽體,赤裸的上身除了敵人的鮮血外,還有不少新舊不一的傷疤,如墓地的亂草一般覆蓋在他象徵罪人的刺青上。

 

      他單手擋下人類揮舞著長劍的手腕,隨之一擊打碎了對方的肘骨,並以其身當作盾牌,擋住人類騎士馳來的槍尖。

 

      騎士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感到懊悔與挫敗,馬上轉動槍軸變換攻勢,試圖貫穿這未穿戴任何防具的獸人;電光石火般的短暫瞬間,赤裸的獸人一扭身避開致命的槍頭,但仍沒法毫髮無傷的躲過,在側腹上留下血蛇爬行的痕跡。

 

      他忍住痛楚,將長槍夾在腋下,另一手則緊緊箝住馬兒粗厚的頸子,在騎士強大的衝勁下,獸人腳尖深深的吃進土壤之中,卻也因此阻止了對方的行動;他在心中低語著自己的愧疚與歉意,勒住馬兒脖子的手臂用力一扳,迅速的將其擰斷。

 

      當馬上的人類正要放開韁繩,伸手去摸索腰間的劍鞘,卻被抓著長槍的獸人一把從馬背上拉了下來;人類摔在一名同胞的屍體,厚重的鎧甲並沒有讓他感到該有的痛楚,但同時也造成行動上的不便,頭盔細縫中,他撇見一隻驚馬的蹄子,連忙翻身躲過,正當慶幸奪過一劫的同時,方才的獸人卻在他還未起身前將他完全壓制住。

 

      獸人雙膝壓制住重裝騎士的手臂,以全身重量跨坐在人類的胸口上;他只能驚慌的用手掌向一旁摸索著,好不容易抄起一把插在獸人屍體上的長劍,正要向上揮的同時卻被獸人一把擋下,接著一陣劇痛即從持劍的腕上傳來,他的手骨連同盔甲一併被獸人的怪力給扭曲,只能無力的鬆開手中唯一能保全自己性命的武器。

 

      就在人類認為自己的生命走到盡頭時,獸人的動作卻停了下來;獸人染血的拳頭緊緊握合著,鮮紅的血液與他綠色的皮膚形成搶眼的對比,糾結長髮紮成無數的髮辮自肩上垂下,赤裸的上身除了他族不知代表什麼意義的刺青外,就只剩下十隻手指都數不完的傷痕。

 

      他望向獸人的雙眼,發現他與其他獸人的相異之處,瞳孔並非如地獄業火般閃爍著狂暴的血紅,而是澄澈如天空般的寶石藍;那清澈的眼神中蘊涵著憤怒、覺悟、懊悔,甚至還有可能是……些許的不忍?

 

      他望著人類,痛苦的緊咬著牙,朝天咆嘯了一聲,雙拳便直接掄在人類白鐵製的頭盔上,那畫面有如被外力捏碎的漿果,鮮紅液體自變形的盔甲中緩緩流洩而出……

 

      他沒有太多時間能夠沉浸在懊悔與自責之中,一聲巨吼後,再度投入這場讓他感到痛苦的屠殺之中;但令他感到更痛苦的,是他無法尋求死亡以獲得解脫,他必須苟延殘喘的活下去,即便必須感受殺戮帶給自己的痛苦。

 

      原本高在天頂的太陽,這會兒也碰到地平線的另一端,就當夕陽血紅的光芒照映在草原上之時,以先王為名的曼塔隆城城門被綠色浪潮衝破,獸人們的鐵刃無情的落在毫無招架之力的人類平民身上,平時抵禦外敵的城牆,這時卻成了圍困自己的牢籠,任憑同於籠中的野獸殘忍的摧殘自己。

 

      由哀嚎編織而成的戲碼,在鐵籠內無情的上演著。

 

      不知從何處竄起的火苗,彷彿有了生命般的四處奔走,燒過每一間它能觸及的草屋,烤過每一面它所觸碰的土牆;建築物崩毀的巨響與人們的慘叫聲不絕於耳,他只能痛苦的置身其中而不能制止。

 

      『為什麼……』他在心中不停的問著自己,『我們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生物?我們從什麼時候開始會為了人類的死亡而歡笑?為了手中逝去的生命而歡欣鼓舞?』

 

      他無力的跪倒在逐漸變成廢墟的城市中,沉浸於殺戮與暴力的洪流中,那種痛苦甚至想讓他結束掉自己的生命,每當他多經歷一場無意義的屠殺、身上多了一道不榮譽的深痕,這種想法就在他心中紮下更深的根──但他仍告訴自己不能就此死去。

 

      身後鐵器摩擦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出,他猛地回頭一望,正要展開攻擊的同時,身體卻隨著映入眼簾的景象而停下。

 

      眼前的破屋中,一個金髮的人類少年,發抖的手握著把看似拾來的染血短劍,發軟雙腿正死命的撐起身子,只為了保護身後比自己更年幼的小孩們。

 

      「退後!」少年稚氣未脫的清秀臉龐滿是恐懼,但最年長的他仍舊因責任感而挺起身軀,用短劍威嚇著眼前的獸人。

 

      獸人掙扎的望著他們,心裡頭暗自做了個決定。

 

      他確認四周沒有同胞盯著他的行蹤,轉身撲向少年,並奪去他手中的短劍,在掌中留下一道頗深的傷痕,他壓制著人類少年,把短劍扔到一旁,將單指輕放在自己唇前,示意要他們安靜。

 

      他粗魯的抱起年幼的孩子們往屋裡走,不時回頭查看身後的動靜;終於,他在裡頭找到張看似堅固的桌子,便讓所有的人類小孩躲在桌子下。

 

      他拉著剛才持劍的少年,壓低他的頭讓少年也躲進去;「我……不會要你們,不恨我們。」獸人思索了好一晌,勉勉強強的湊出這一句通世語,他說:「等等,不要出來,躲好,外面危險。」說完便轉身要跑出屋外。

 

      「……謝謝你。」臨走前,他似乎聽見了後方傳來這樣幾個字。

 

      獸人手掌抵著破屋的牆,忍著傷痕帶來的痛楚使出渾身的力量,過沒多久,破屋在他的怪力下崩塌;也許等到明天,這些孩子不一定會得救,他們或許會被為了腐肉而來的野狼與烏鴉給殺死,但是至少不會死在自己手下。

 

      他為自己僅能如此的作為感到可悲至極。

 

      過了好一陣子,斜陽已入山谷泰半,獸人兵團早已滿足原始的暴力欲望離去,曾經輝煌興盛的曼塔隆城,如今成了只剩火光與屍體的廢墟,曾是人們自傲稱為先王之冠的城牆,這時卻硬生生的缺了一角,敞開的城門裡圍困了再也走不出此地的死者,等待烏鴉與狼群欣喜的弔祭。

 

      他伸手挪開掩著自己的屍體,一具又一具的向上翻動;他爬出屍堆中,急著尋找方才弄塌的破屋,循著記憶來到那斷垣殘壁前,他看見了被挖開的廢墟,以及地上無數條拖行的血痕,絕望感襲上他的心頭。

 

      少年的屍體仍舊在那堅固的木桌旁,他想像著人類少年奮力抵抗而終被族人殺死的模樣,心裡的絕望慢慢轉變成翻騰般的痛苦,只能讓他以哭號來抒發心中的感受。

 

      獸人在城外安葬了少年的屍體,將最後一掬土蓋上後,望著太陽落下的方向,琢磨了會兒接下來該走的路。

 

      「北方……」趕在夜幕來臨前,他啟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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