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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練習曲 Op. 10, No. 3 (上)

      夜曲。

      蕭邦的一生中總共創作了二十一首夜曲,每一首都挺過了世人的評價,在百年的歲月中屹立不搖。若只單純談論「夜曲」,那麼蕭邦無疑是其中最閃亮的一顆星。

      而夜曲形式純粹,可以說是單純,三段體的架構,由輕柔且優美的開頭展開,激昂的中段,再以與開頭同樣的夢幻旋律作為結束——適合所有人,甚至是初學者。

      但鮮少有人能真正彈出音符間的靜謐,在音符底下掩藏的溫柔。或者可以說,蕭邦的許多曲子都是這樣,最簡單的事物,便越需要數不盡的演奏經驗與技巧才能表達。

      如果她真心為對方著想,就應該勸說卓然不要浪費五年去追逐遙不可及的目標。

      蘇抬起頭:「我拒絕。」

      「不是鋼琴方面的事情,我能自己練習。」卓然瞇起眼睛說:「蘇能幫我做我的工作嗎?」

      他笑咪咪地將抹布和酒精瓶交到她手上,又補了一句:「我晚上會幫忙做清潔,但早上就沒辦法,對不起。」

      蘇張著嘴,她下意識地想反駁:「等、等等,你一個人要怎麼練?你沒有打下基礎,自然就不可能理解那些教學影片說的觀念——」

      卓然用純真的眼神看過來:「現在是非常時期,就用最笨的方法。」

      「最笨的方法?」

      「背下來。」卓然微笑,好像他所說的話就只是去街角的小吃店點餐:

      「妳教過我指法和五線譜了,現在只要把所有的指法、位置、演奏的強弱和那什麼⋯⋯拍子,對,拍子,背下來就好了,我就能彈出來,然後發表會表演,就能上課了!」

      ——對這個人而言,音樂是什麼?

      叔叔經常說他的音樂教室是神聖殿堂,雖然任誰都聽得出那是玩笑話,但他們的教育體系並非是傳統的一對一訓練,團體班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這裡的小朋友透過合奏和律動,用令人尷尬的話來說就是「悠遊於旋律中」。所有人幾乎都與比賽扯不上邊,就算有那也只是很小一部分,立志要考上音樂班的人就會去尋找有單獨教學的老師了。

      接下來的幾天,蘇都感到莫名緊張,她不介意自己把卓然的工作也做了,畢竟她都已經習慣這樣的份量。但每當她來到音樂教室,聽見個人琴房傳來聲響,她還是忍不住駐足,從門扉上的玻璃窗望進去。

      不行。

      蘇有某種可怕的直覺。她知道這是行不通的,這個人說得信誓旦旦,但他的手,他的姿勢,完全不可能複製那些已經在舞台上行走數十年的鋼琴家。

      卓然看上去也知道這些,在蘇的視線中,這個男人幾乎是扭曲著臉,將身體打直,就像要溺死在五線譜的音符之中——這個連譜上「p(弱)」和「f(強)」都分辨不出來的人,到底要怎麼彈鋼琴?

      太要命了。

      她打開門,卓然立刻回頭看著她。

      「要一起去⋯⋯買飲料嗎?」蘇問,她必須要趁這個機會讓對方打消念頭。雖然她的藉口用得很爛:「天氣很熱。」

      在獲得卓然微笑的允諾後,她帶著卓然下樓來到便利商店,在飲料櫃前,蘇將雙手插進口袋,她扭頭詢問:「想喝什麼?我請。」

      卓然湊過來,臉上仍掛著笑容:「妳要講很難聽的話嗎?」

      「不一定。」蘇皺起眉頭,她伸出手,將冰涼的寶特瓶握在手心,這動作讓蘇想到很久以前的康復訓練。

      「我沒有要放棄。」卓然率先說,瀏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我也會在晚上把該做的工作做好,但我想要彈鋼琴。」

      「很抱歉說這種話,但你做不到。」蘇說,她的手開始顫抖:「你的手太僵硬了,成人學鋼琴也要花個幾年慢慢習慣運用肌肉。你看不懂譜,不知道那些符號代表什麼,我這幾天看,你連腳踏板都不會用——時機、節拍、強弱,那不是說『背起來』就能背起來的東西,你是不是連左右手必須要分別彈不同的音都感覺很卡?這都是要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去練習⋯⋯」

      原先,蘇以為她應該能輕易地分辨對方究竟在想些什麼,但卓然的眼神在瀏海的覆蓋下混濁不清,蘇莫名地想要退縮,她嚥下口水,將最該被拋出的疑問丟至空氣中:

      「為什麼那麼執著於蕭邦?如果你只是對音樂好奇,那我叔叔絕對會同意你一起來上課,畢竟這裡的宗旨就是快樂學習音樂。」

      「我喜歡鋼琴。」卓然抬起頭,說:「所以我要彈琴。」

      「那為什麼不當成興趣就好了,」蘇問:「偏偏要去比世界級的比賽?」

      他虎牙的笑容再次露出,蘇注意到對方的牙齒並不整齊,因此造就了更兇猛的尖齒,卓然開口:「喜歡,所以想站上巔峰應該很正常吧。」

      蘇打直身體,而卓然將最便宜的運動飲料遞給她。蘇皺眉說:「有很多,不,太多比你更厲害的人,你會發現你再怎麼努力都可能比不上其他人。」

      「只要加倍努力就好了。」

      「你又怎麼知道你有這個天賦?」蘇忍不住加快語速。

      卓然似乎像是享受反駁她那般,他也將身體向前傾,說:

      「沒問題的,蘇,我會證明給妳看的,我絕對做得到。」

      蘇停頓在原地,不知為何,感覺卓然的話語像是一條鎖鏈,將她牢牢固定在原地,蘇屏住呼吸,又試著長舒一口氣。她仍覺得喉嚨裡像是卡了顆石頭。

      「你⋯⋯」蘇來到櫃檯,她的手變得不像自己的,連掏錢都變得無比艱難。

      但卓然看過來,他掏出幾枚硬幣,然後塞到了蘇的掌心中,接著露出微笑。

      蘇嚥下口水,最終說:「先⋯⋯先練習右手,再練習左手的部分。懂嗎?最後再把兩個合在一起。拆解步驟更容易學會,然後,我回去教你用節拍器。」

      「謝謝。」卓然露出犬齒,燦爛無比。

      ——「蘇曉琪啊。」

      幾天後的傍晚,蘇正準備在吃完宵夜後悄悄回房間睡覺,然而剛洗好澡,連頭髮都還沒吹乾的叔叔卻冷不防出現在她身後。蘇這幾日一直想避開談話,但還是免不了正面對峙。

      「怎麼?」蘇回頭說。

      「妳是不是一直在偷偷教蕭邦男彈琴?」叔叔皺眉,表情惱怒。

      「沒有啊。」蘇大力搖頭,她指著筆電說:「我在音樂教室都在⋯⋯呃,唸書。」

      「哦,是嗎?一個完全不懂鋼琴的人怎麼已經能夠彈到讓人聽出『哇,這是蕭邦的夜曲欸』的那種程度?」叔叔青筋直跳,他湊過來說:「我們不是說好要讓這個人徹底喪失信心?他要來工作好嗎!幫忙把資料數位化,打掃儲藏室什麼的一堆可以給他做的事情,結果現在是怎樣,我不要付他薪水了!」

      為了不吵到正在房間畫圖的弟弟,蘇壓低聲音說:「但這基本上是你造成的,是你說只要他到達水準就可以去上課。」

      「靠,是妳弟弟慫恿的好嗎,」叔叔不耐地揮手:「重點是,妳別去管他,他彈什麼鋼琴啊,妳才是更該彈琴的人。」

      蘇再次將手藏進連帽衣的口袋中。她想到自己的繩索,叔叔說卓然會待多久?好像是半年左右,再撐半年對蘇來說不是難事,到時卓然或許就會回去老家,她的生活就會回歸正常⋯⋯

      正常。

      距離發表會還有一個星期時,蘇一如往常來到音樂教室,鋼琴聲充滿了走廊與每個房間。

      是夜曲。

      一開始,她以為卓然放了別人的影片,但當錯誤的聲音響起時,蘇才意識到那是對方在彈。

      她愣了好一會,然後來到琴房,門並沒有鎖,她悄悄推開門。

      鋼琴前,卓然挺直腰桿坐著,他的手與琴鍵平行,教室內堆滿東西,地板上是能量飲料的包裝袋,而旁邊還有一個手機錄影支架。

      卓然發現她來了,他伸出手將錄影關閉,接著微笑:「早安。」

      「你熬夜在練琴?」蘇的口氣比她所想像的更震驚。

      「不算熬夜,我剛剛小睡了一個小時。」卓然站起身,他的身影幾乎擋住了日光燈,他拿起手機,說:「我把自己彈琴錄下來,然後再跟範本比對,不斷修正誤差就可以了。蘇要聽聽看嗎?」

      蘇想要說些什麼,像是教室內禁止飲食,但她看著對方坐回鋼琴椅。她在卓然的十指猛地按壓琴鍵時,意識到對方的鋼琴表演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

      兇殘。

      那是非常不和諧的畫面,卓然的手僵硬如枯木,但他卻以極為強大的意志掌控律動,曾有人說鋼琴家的手就像在跳舞,但對方顯然是暴虐的爭鬥,五指扭曲,關節不自然地碰撞,他逼著那雙未經世事的手彈奏出柔軟且祥和的樂曲。

      他幾乎是使出全身的力量,將不熟悉琴鍵的指腹按壓於黑與白之上,又在最後一秒想起夜曲之所以為夜曲,正是因其如詩歌般的音樂性。

      他的演奏令人不適,渾身發毛,在混亂中試圖開闢道路,照理來說,這首曲子應該會變得支離破碎,演奏者甚至會因為不確定如何進行而退縮。

      但卓然並非如此,他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夜曲聽起來刺耳,他的手指蠻橫且毫不退縮,裝飾音糊成一團,踏板的節拍錯亂了。

      蕭邦若底下有知,一定會掀開棺材衝出來痛罵。

      但他只學了兩個星期。

      他知道他在彈奏夜曲,也將死命全力以赴臻於完美。

      蘇突然有個想法,那就是盧卓然正在用純粹的暴力試圖碾壓所謂的「音樂天賦」。

      當最後一個音節落下,蘇喃喃地說:「這聽起來不像夜曲。」

      「對啊。」卓然頭一次露出煩惱的表情:「我會再練習,有什麼建議要給我嗎,蘇?」

      「啊……」蘇回過神,她盯著地上的垃圾,說:「請把這團混亂清理乾淨。」

      卓然衝著她笑:「沒問題。」

      ——糟糕。

      蘇這麼想,她背脊發涼。

      有許多人第一次畫漫畫或第一次寫小說就一砲而紅,這是因為在這樣的藝術領域中,「傳達」的方法本就無須多高的門檻,只要能夠拿起筆,就能創造史詩。然而不會有人想過要「速成」鋼琴,鋼琴太精巧了,就算聽了數十年的音樂,也同時有無比的天份,要能讓十根手指在琴鍵上自由舞動,都必須經過無數的歲月去練習。

      去讓肌肉習慣,讓身體成為裝載音樂的容器,將樂曲最精妙的部分傾瀉而出。

      但如果,是這個人說「三個禮拜內彈成夜曲」,或許真的能成功。

      這個想法一出現,蘇立刻覺得自己荒謬至極。

      而同時間他們音樂教室也因為卓然這樣的變數存在,發表會的節目安排做了些微的調整。音樂教室仍舊以團體鋼琴班為主,前面幾首曲子都是電子琴大合奏,後面的環節則是開放讓小朋友利用自選曲發揚光大的舞台。

      當蘇在櫃檯的電腦瀏覽節目單資料時,叔叔走進來,然後說:「喂,妳把那個蕭邦男排在『離別練習曲』的後面。」

      「離別練習曲⋯⋯」蘇一面喃喃,一面在螢幕上的表格看見熟悉的名字:

      「啊⋯⋯這是他升高中的暑假嗎?」

      「沒錯,考進應羅高中音樂班,簡直是我們教室先修課程的楷模。」叔叔說,一邊指著螢幕上的照片,看起來很乖巧的平頭男孩:「哎呀,好久不見的楊巧睿,妳也很想他吼?」

      「他最近為什麼都沒來?」

      「好像是想要跟家人多相處吧,畢竟他家離我們教室也很遠。」叔叔聳肩:「希望他可以再多比賽,幫忙宣傳一下我們教室。」

      蘇停頓了幾秒,她抬起頭看著叔叔的下巴,對方也望過來,叔叔的語氣變得溫和:

      「蘇曉琪,妳知道,真的熱愛鋼琴的人,他們就會像那什麼,啊,鮭魚溯溪,往國際比賽前進。『欸才藝發表會時我可以彈琴欸』,才是這裡的真諦,容不下那種為了蕭邦而蕭邦的怪人。」

      蘇沒有回答,叔叔塞給她一些糖果,接著叫她不要告訴弟弟,就好像她還是幼稚園小朋友。隨後蘇點點頭,她將發表會檔案按下儲存。

      她的腦海裡浮現麻繩的模樣,蘇假裝自己從沒思考過那些令人崩潰且痛苦的事情。

      北市所有的加盟音樂教室每一年都會舉行聯合成果發表會,早在半年前,他們就已經先租下了可以容納將近四百人的音樂廳。只不過由於參與的地方多起來很容易出現臨時改動,因此有一首曲目因為班級的小朋友突然不學鋼琴就取消,或是像叔叔這樣把人安插進去表演也是常有的事情。最後辛苦的都是製作和印刷節目單的人。

      發表會當天禮拜六,蘇起了個大早,她在這裡住的期間,每逢發表會她去幫忙,一是因為她與叔叔所屬音樂教室幾乎所有同學都打過照面,二是蘇非常擅長讓小朋友們乖乖坐著等候。

      只不過這一次的發表會有些不同。

      她感覺自己就像要去參加競賽的學生一樣莫名緊張。

      當蘇在早晨來到音樂教室,準備把該帶的資料扛去音樂廳時,她才意識到她要把同樣是工作人員的卓然帶到目的地。

      而此刻,窗外的光線灑進大廳,在鳥鳴聲中,卓然穿著過大的T恤,躺在沙發上,帶著耳機,很顯然是已經睡死過去的狀態。

      蘇突然有些膽戰心驚,她走過去,輕輕用手碰了對方的肩膀:「盧卓然。」

      卓然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說:「已經要出發了嗎?」

      「我要出發了。」蘇放慢語速解釋:「叔叔希望你可以幫忙搬東西去音樂廳,但你到時要上台表演,所以東西我來搬就好,你要跟我一起出門,還是要再休息一下?」

      卓然含糊地說要跟她一起走。隨後,蘇看著卓然站起身,然後前往教室走廊盡頭的小房間內換衣服。在對方走出來後,蘇頭一次看見卓然將頭髮給高高束起,在後腦綁成包頭——他竟然剃了半頭——在綁頭髮的同時,剃短的部分也露了出來,對方是這麼新潮的人嗎?

      卓然換上了灰色的西裝,那看起來是他在網路商城買的二手貨,他朝蘇露出大大的微笑:「我好了,可以走了。」

      蘇想不太起來上一次與異性一同出遊是什麼時候,她的腦海依稀能想起大學時的曖昧對象和她一起乘坐公車時會聊天,但此刻,蘇也沒有力氣找出話題與卓然閒聊。對方的手上拿著鋼琴譜,在顛簸的公車上泰然自若,卓然的視線緊盯著音符,譜上充滿用鉛筆畫出的記號,像是在查驗數學考卷後方的計算紙。

      她忍不住靠近一點看,上面並沒有像一般鋼琴家的譜寫滿關於節拍和速度的注意點,而全部都是指法的數字。

      明明上台表演的不是她,蘇還是感覺胃在緊縮。

      蘇瞇起眼睛,她決定轉移注意力說:「請你等到站的時候叫我。」

      「沒問題。」卓然立刻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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