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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黑白沙漠狐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四章

      第四章

     

     

      我重重喘一口氣,怒瞪管家婆。

     

      「妳輕一點啦!」

     

      對我的怒吼她只翻出個白眼做回應,手上動作還是一樣不溫柔──撕開昨天晚上我自己亂包一通的紗布,棉花棒沾滿生理食鹽水後開始在傷口上東戳西戳,等把紅紅黃黃的一堆噁心液體戳完再拿起優碘和雙氧水想了很久,想到我都雞皮疙瘩爬滿全身,自動自發把優碘過來沾棉花棒時,她才皮皮地嘆口氣,繼續幫我換藥。

     

      「喂,你老實講,是不是在學校被人打了。」

     

      「關妳屁事啊。」我撇過頭,從醫藥箱裡翻出金黴素和廣東苜藥粉一起倒上紗布,等管家婆把傷口消毒好後,一次給它又痛又爽地按上傷口。管家婆又翻了翻白眼。這次她記得要動作輕一點了。

     

      紗布蓋上去,彈性繃帶綁上去,比較小的傷口也貼上OK繃,弄得好像出征回來的光榮戰士一樣。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咧嘴笑笑,馬上收到管家婆從後面來的拳頭。

     

      「還笑!還笑!你是想好怎麼跟爸媽交代你這堆傷口怎麼來了嗎?」

     

      我拚命吸氣、吐氣,拚命吸氣、吐氣,「靠……夭……啊!」

     

      「我等下就讓你連腰都靠不了!欠揍!還不快點說是怎麼回事!」

     

      看著管家婆突然變得很有魄力的臉,我竟然說不出話來。

     

      「……喂,我覺得啊,我們兩個應該交換一下性別……」

     

      「所以呢?」

     

      「沒所以了。反正妳不准告訴爸媽就對了。」

     

      就像班導說的,一學期班上就有人背了兩支大過,他會很麻煩一樣;告訴爸媽這些事情,除了製造麻煩,我真的想不出來有什麼好處。

     

      我知道家裡現在遇到很多事情,先是哥在台北跟流氓搶壘球場被打得住院──爸媽趁現在週末有空,上台北去看他了──然後是家裡的工廠因為經濟不景氣的關係,訂單減少很多,爺爺奶奶又常常生病跑醫院;管家婆雖然說她想要自己打工賺貴得要死的餐旅學校學費,可是想也知道這一定很難。

     

      我都知道喔。

     

      「妳要是敢跟爸媽講這件事,我揍妳喔。」

     

      白眼不要錢,隨便翻都可以。管家婆俐落地把所有東西都收回醫藥箱,嘴巴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麼東西;我咧出牙齒,裝出來的狠樣卻很快就被她的白眼給瞪到消下去,只好嘟嘟噥噥地縮回去椅子上看電視。

     

      「喂,沒事做就陪我出去買東西。」

     

      「為什麼啊!不要!」我傷口痛死了,完──全不想走路。

     

      「你以為爸媽現在不在家,晚餐會自己掉下來嗎?……我要告訴爸媽喔。」

     

      「……可惡。」我被威脅了,而且一如過去所有面對的威脅一樣,很快就屈服。

     

      腳踏車踏板是無辜的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在它上面狠狠地踩下去,用力、用力,很快就把騎另外一台車的管家婆遠遠甩在後面,只能在等紅燈的時候追上來。

     

      追上來後她又K了我的頭一下,氣喘噓噓、一副快要累死的樣子。

     

      「你、呼、你!騎、騎那麼、呼呼、快,幹嘛啊!」

     

      「嗚哇──」最後三個字超可怕地飆出驚人的高音,站在超近距離接收這種音波攻擊的我只覺得耳膜要破了,而且絕對、絕對是全部的人都有跟我一樣的想法!

     

      「哎喲救人啊,妳嘛拜託一下,叫就叫,那大聲是要衝啥?」  

     

      田振雨,神出鬼沒的田振雨一臉被管家婆高音攻擊去掉一半血條的表情,用小拇指堵住耳朵,很受不了地巴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幹!人又不是我殺的,你打我幹嘛!」

     

      「幹!你站尚近啊,我不巴你巴誰?」  

     

      「幹!我聽你在屁!」

     

      「幹!囝仔人講啥垃圾話!再講恁爸蹔死你!」  

     

      「……」

     

      我不跟野蠻流氓講話。媽的,氣死我了,這王八蛋只准自己講髒話,不准別人發出感歎句,可惡!我越想越氣不過,也不管自己還坐在腳踏車上,就給田振雨來了一腳。

     

      但是我自認威力很大的這一腳,卻跟我拿拳頭去打學校的樹一樣,對田振雨來說一點威脅力都沒有。他居然還是一臉流氓樣,看看我、看看我踹人的腳,然後下流無恥地一笑,「要蹔喔,蹔這卡有效啦。」  

     

      「幹……我什麼都沒講!」

     

      媽的,不要在大街上隨便開黃腔啊!這王八蛋!忍住!一定要忍住,連管家婆都沒因為田振雨的黃腔臉紅了,我是在臉紅個屁啊。

     

      「唉喔他不敢踹啦。」

     

      「……」我現在真的確認老天爺把我和管家婆的性別生錯了。

     

      為什麼她一個女孩子可以這樣臉不紅氣不喘地跟上田振雨的下流黃腔,一起來嗆我啊!

     

      我的臉一下子又脹紅起來,沒注意到田振雨的大手忽然搓上我的頭,「你喔……」

     

      左搓右搓,頭髮搓完還不夠,長了厚厚繭子的手開始搓起我的臉,這邊擠擠那邊捏捏,行兇完了以後還大大滿足地嘆一口氣,「啊,就是愛這款手感啦!爽、真爽!」

     

      我馬上送他一巴掌,巴在他手上──打臉我不敢,打肚子會痛的一定是我──沒想到他一反手,連巴都沒巴到我的手就被他抓住,緊緊地抓著,田振雨空一隻手出來,開始摸小狗式的在我頭上亂摸。

     

      「你你你衝啥啦!放手、放手啦!」

     

      「就不放咧你欲按怎?」  

     

      我掙扎不出他的魔掌,就連抗議到後來,也因為他的手一直都只控制在頭和臉的捏捏搓搓上,沒有跑到別的地方,就乾脆放任他亂來了──只是多少心裡還是覺得很不滿。

     

      「……你是無事可做喔!這閒、這閒是    曉去顧四海宮嗎?」  

     

      「哼,事情尚好是像你這種空仔想得那簡單啦。」  

     

      沒想到這句話好像戳到田振雨的暴躁點,他的手勁馬上加大不少,搓得我不停慘叫。

     

      幸好有管家婆在旁邊救人。

     

      「田大哥你不要那麼大力啦,你忘了他前天晚上還是被你抱回來的喔?已經夠笨了,前天摔下去一定變得更笨了,現在你再搓下去,就沒人要了啦。」

     

      我要收回幸好那句話。

     

      「啊哈哈哈哈哈,讚!我嘉意這句話。」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田振雨的反應,他居然對管家婆眨眨眼,滿臉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下流的淫笑。

     

      幹,色胚!

     

      「無人要當好我接收啊哈哈哈!讚!妹仔妳有前途!後遍出問題,恁田哥給妳靠!」  

     

      「咦?我當作你真早就是阮家弟仔的靠山啊呢?人不是講,愛屋及烏?」  

     

      「……」

     

      不要講得一副好像黑道在嫁女……靠,我在想什麼啊!這裡是大路邊!大路邊!

     

      我趕緊跳起來推開田振雨的手,卻沒站穩,腳扭了一下,慘烈地撞上經過我背後的無辜路人。

     

      而倒楣事永遠都會像俚語一樣,一次來一雙:那個慘烈得被我狠狠撞成一團的倒楣鬼是班導。

     

      眼鏡整個被撞歪一邊,乾淨的藍色襯衫蹭滿土,樣子看起來狼狽透頂,但他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外表,一看到田振雨眼睛都亮了。

     

      真的,超閃亮。

     

      「田、田振雨,我、我要找你……」

     

      「幹!」

     

      流氓就是流氓,回話不欠揍就不是流氓了。

     

      我放開田振雨拉我站起來的手,一邊忙著拍乾淨衣服,一邊偷看班導很辛苦地從地上爬起來。

     

      會害,班導的腳好像扭到了,該不會是我害的吧?  

     

      「快、快點,你怎麼可以跑出來?」

     

      我從沒看過班導的臉色這麼白,他臉上開始滴起小小的冷汗,一手緊緊抓住田振雨的手,一手壓著腳踝。

     

      「裡面、裡面還在開會,你不可以跑出來……」

     

      開會?開什麼會?

     

      我聽不懂班導在說什麼,倒是看懂了田振雨的脾氣又開始暴躁起來,狠狠搓一把我的頭後,留給我一個暴怒的背影,扶著班導筆直地走進對面國小的大禮堂。

     

      其實那個動作與其說是扶,不如說是田振雨拖著班導走進大禮堂……莫名地我同情起了班導。他的腳一定很痛吧。

     

      「喂,他們說開會,是幹嘛的啊?」

     

      我推推管家婆,她回我一個聳肩,也不知道。

     

      「應該是開跟土地有關的會吧……最近夾報裡面老是夾了一大堆討論土地買賣的傳單,誰知道啊。欸,走了啦走了啦,快點把東西買一買,回去吃晚餐。我好餓。」

     

      嗯,好吧。

     

      反正也不關我的事。什麼土地的,只要不來找我麻煩就不關我的事。

     

      我也聳了聳肩,跟著管家婆往回騎。

     

      時間已經接近六點,天空上那好幾層橘紅黃漸漸被染成黑色,只剩下西邊半躲在雲層後的太陽那裡還留下一大片紅色的火燒雲仍在固守陣地,不讓月亮太早出來。

     

      我跟著管家婆的腳踏車左轉往西騎,騎過大又寬的田溝橋要回家時,看著那片火燒雲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背後,突然覺得自己很像追著太陽跑的傻小孩:不管再怎麼追,太陽還是會掉到地的那一邊啊。

     

      那還追什麼?不管怎麼追,月亮還是會跟黑夜一起佔領這個世界的嘛!

     

      我甩了甩腦袋,對這個事實覺得有些失望。具體的失望什麼卻說不清楚,只好瞪著眼前將大部分烈紅色、像真的火在燒的夕陽光芒完整反射上來的大田溝發怒。

     

      為什麼乾淨的、流動的水能夠像鏡子一樣,這麼漂亮地反射那些天上來的光啊?

     

      然後我看見了奇怪的東西。

     

      嘩嘩流過水溝的乾淨溝水裡,有個褐黑色的影子躲在細長得快要戳到天的芒草叢裡面扭動,扭著扭著,忽然間在滿眼水流反射火燒雲的透明紅光裡,那個褐黑色的東西吹氣球似地脹大起來。

     

      從長長一條繩子狀的模樣膨脹成柱子狀的東西──不,那不是柱子,是一個飄在半空中的人,穿著超長絕對會拖地褐黑色長袍的長髮人!

     

      我揉了好久的眼睛才確認我沒看錯,是真的有東西突然跳出那叢芒草,一下子變成人,背對著我飄在田溝水上方,而後一雙手──透明的、白色的手──朝天伸得直直的,好像在向天禱告、祈求什麼似的,好久好久才慢慢縮回他胸前。

     

      我看傻了眼,身體連動也動不了,只能看著一片透明火紅色的光中,有個人甩開他的頭髮,開始跳舞。

     

      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舞。

     

      每一次抬手,就覺得有風從他的手指尖滑過去,帶起他寬寬大大的袖子甩去空中;每一次抬腳,就覺得有雲從溝水裡冒出來,讓他踩著轉身,甩起更高、更高、可以高到最遙遠的天空那麼高似的袖子;而他每一次扭腰,就讓我覺得他是用全身力量、全心全意地轉動自己的身體,就連長長拖在溝水裡的頭髮也隨著身體的舞蹈而跳躍著;而轉身時髮上水珠隨著頭髮的甩動方向潑出漂亮的半圓;扭腰時長長的袖子一下擦過水面,被風捲向另一邊張開,帶動他深深後仰的身體轉了好美的一個圈。

     

      溝水不斷地幫他反射所有來自天上的光芒,吹過來的晚風則是不停把他的袖子、頭髮吹到天上。他其實不像是飄在半空中跳舞,反而更像是站在風裡擺動他的身體。

     

      然後他看見了我。在他伸手再次朝向天空祈禱的時候,他看見我傻掉的樣子,露出一個笑容。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笑容,因為我根本沒有看到他的臉!我只見到一團溝水反射出來,看起來很溫暖的光芒裡,那個人轉過來正面面對著我。

     

      ──應該要有笑。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覺得,於是不由自主地下了腳踏車,朝橋邊走過去。

     

      ──那個笑應該很美。

     

      混成一團漿糊的腦袋裡一閃過這個想法,就更加控制不住自己地爬過橋的護欄。

     

      我想看見那個應該很美的笑容。

     

      可是太陽一瞬間掉進地的另一邊,天空再也看不見任何一點紅色的火燒雲光,只剩下沒有盡頭的紫黑色。

     

      我全身震了一下,傻傻抬起頭看著連月光都來不及露出的天空。

     

      月光來不及露出,而路燈的光漸漸從遠方亮起來,慢慢亮到我身邊,於是再也看不見月亮了。

     

      這個世界只剩下人造的路燈光。

     

      我好像懂了點什麼,可是又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知道了什麼。

     

      只是很想哭。

     

      抱住頭蹲下來狠狠地哭。簡直就像小孩子似的,也不管橋的護欄在我後面,要是現在蹲下來搞不好會直接摔進溝裡再也爬不起來。什麼都管不了了。我蹲下來靠在橋的護欄上開始抽氣,眼淚一顆顆地滾出來,完全無法克制自己地大哭著。

     

      哭到有人抱住我的頭都還停不了。

     

      我想那個人大概是我剛才一直很想看見的那個跳舞的人吧。

     

      可是不是──居然是田振雨。

     

      他的流氓臉上滿滿的都是溫柔,就像那天他蹲在田埂上唱歌時那麼溫柔。

     

      很有力氣的,我一直很羨慕的那雙手把我從橋外抱進來,有力地順著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拍著我的背。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用他很溫柔的表情,緊緊地抱著我。

     

      最後聽說那天晚上,我又是被他抱回家的。

     

     

     

     

     

     

      隔天早上當校車經過那條大田溝時我才知道昨晚有多驚險;看到因為上游水閘門放水,不輸水庫洩洪聲勢的田溝,我摸摸自己脖子後面那層寒毛,所有從早上起床後就弄得我心情亂糟糟的丟臉啊、害羞啊什麼什麼的心情馬上跑光光,一個都不留。

     

      要是昨天晚上田振雨沒有來拉我,我可能已經頭卡在哪個攔垃圾的水閘門口一命嗚呼了吧。

     

      真是幸好。

     

      但是昨天晚上、前天晚上,看到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巨大、醜陋、散發著噁心氣味的動物們,還有看不清楚但很類似人的物體……我打個噴嚏,難受的冷意悄悄抓住我的胃。

     

      這種難受的感覺從早上持續到中午,慣例地在午休召集銷過份子的廣播內容中達到新高峰。

     

      教官室裡每個教官的臉色都很誇張,我愣了一下,視線繞過小小的辦公室一圈,後知後覺地發現整個教官室內只有我一個學生;而校內教官們不只全到,甚至還多出兩位我沒見過面的外校教官。輔導老師、學務處主任和兩位警察正對坐在教官們不知從哪裡搬來的沙發椅上,笑嘻嘻地談話著。

     

      怎麼回事?

     

      平常來習慣的教官室這時我反而不敢踏進去,但也沒機會在外面走廊龜很久,馬上就被眼尖的教官叫住,連推帶拉地進了教官室。

     

      簡直像在抓奇怪八點檔劇情裡的十大槍擊要犯一樣被推到教官室裡最死角的地方,我才偷偷甩一下被捏痛的手腕,立刻引起所有人的高度注意,還有教官連平常拿來揍人的藤條都握緊了。

     

      反倒是學務處主任的表情還輕鬆一點,皺皺他那兩條沒幾根毛的眉毛,拍拍屁股旁邊的沙發皮,「來來,過來坐著,不要緊張。」

     

      「……」說得比唱得好聽,換成你突然被一群比自己壯還有武器的人包圍住,不緊張才怪。

     

      我僵硬地被教官推著走過去,屁股才剛碰到沙發椅的邊邊,可能是緊張過頭,我不自主地短短尖叫一聲,反射性地跳起來,然後糊里糊塗莫名其妙地看著水管、藤條、木板……所有平常隱藏在教官室內的武器一瞬間都對準我──那個,連軍用皮帶都拿出來了,會不會太誇張啊?

     

      「搞什麼!就跟你們說不要太緊張了!」

     

      「抱、主任抱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帶頭拿出軍用皮帶的主任教官摸著頭傻笑一下,我看著他手忙腳亂把皮帶收回去的動作,突然覺得自己不是站在陰暗的教官室內,而是站在電視機透明螢光幕外,很不現實又搞笑斃了。

     

      「嗯哼。」學務處主任很自然地喝一口茶──可我看見他的手在抖──和對面的警察做了很久很久的眼神溝通後才放下茶杯,嘴角抽筋地看著我,「同學,我想,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吧。我就直接問你了,你……前天晚上,人在哪裡呢?」

     

      前天晚上我人在哪裡?本來做好被問到昨天下午忽然曠課是跑去哪裡的所有心理準備一下子都用不上了。我傻傻地眨眼,直直看住學務處主任的眼睛,好確認我沒有聽錯問題。

     

      「是沒聽見主任在問話嗎!還發什麼呆!」

     

      「不要插嘴。」

     

      「啊,是、對不起,學長。」

     

      「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學務處主任聽不出來是咳咳還是呵呵的笑一下,把鼻子上那副金色細邊眼鏡拿下來,擦了又擦。

     

      對面的警察不知道什麼時候,拿出一本長得很像悔過書的直條紋本子和錄音機,開始塗塗寫寫。

     

      「呵呵、嗯,不要想那麼多,交代清楚你前天晚上去了哪裡就好了。我想,你應該是一放學就馬上乖乖回家了吧?」

     

      正在塗塗寫寫的警察馬上瞪主任一眼,「黃主任。」

     

      被瞪的人汗流得更兇了。

     

      「呃、呃,是,抱歉、抱歉。同學,麻煩你快說清楚,你前天晚上有沒有到家以後又出門……」

     

      像約好似的,我的腰被學務處主任輕輕碰了碰,而某個站在我背後的教官也小力推了我的肩膀──我看不懂他們臉上那種打結在一起,扭成可怕樣子的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巴,究竟是想叫我說些什麼,只好直直看著警察手中那本直條紋本子,一句話也不說。

     

      「小朋友,不用緊張。我們只是來蒐集一些證據而已,不會對你不利。」

     

      「……」主教你不要再歪你的嘴巴了,那樣看起來很像中風。

     

      「嗯?是怎麼了嗎?怎麼都不說話?」

     

      「……」學務處主任先生,你可以不要再扭你的眉毛了嗎?它都已經沒剩幾根毛了。

     

      「唔,你真的不用太緊張,你現在說的話,以後要是上了法院,還會有辯護律師幫你……」

     

      「法院?」

     

      學務處主任的聲音整整高出一個八度不止,那副金邊眼鏡大概都要被他擦斷了,急急開口:「不是說不必鬧這麼大嗎?剛剛你們不是保證說不會讓這件事鬧上法院不是嗎?」

     

      拿本子的警察臉色立變,很不客氣地看著主任,「我沒有做過這種不可能的承諾。希望您能諒解:一般情況下在偵訊學生時,有校方相關人士在一旁陪同,確實可以帶給學生一定程度的安全感;但如果您還想繼續干擾偵訊過程,那麼我就不得不請您先行迴避。」

     

      他的說話對象不只包括學務處主任,還抬頭把每個教官的眼睛都看上幾秒後,才嘴角帶笑轉回來看我。

     

      「同學,很抱歉這麼突然地來找你問些問題,不過這是很必要的一個程序,希望你可以好好配合我們。那麼,為了不必要的干擾,請這兩位教官留下,其他教官和老師、主任們暫時迴避。我們儘快做完筆錄以後,儘快讓同學回去上課。」

     

      警察要留下來的是兩個外校教官,這讓其他教官們非常生氣,我看得出來。可是沒多久,在警察「請不要妨礙公務」的說話聲中,他們一個個走了出去。

     

      好厲害。我有些崇拜地看著拿直條紋本子的警察先生,忽然很想問他可以這麼平靜不花力氣就把教官趕出去的秘訣在哪裡。

     

      「好了,該辦正事了。」

     

      警察顯然對安靜下來的教官室感到很滿意,他拍拍本子,很帥氣地一轉筆,兩隻眼睛突然盯上我的眼睛,不是蛇盯青蛙的那種感覺,反而更像是老鷹盯蛇,很認真、充滿氣勢在說「別想騙我」的眼神。

     

      「麻煩你仔細回想一下你前天晚上,大約六點半到十點鐘左右,從學校返家以後的行蹤,然後詳細告訴我們你在這段時間、在哪裡,做了什麼。」

     

      「我可以問……」我抖一下,又抖一下,忍了好久才終於忍住想要從那種眼光底下逃跑的衝動,「到底為什麼……要來問我這個問題嗎?」

     

      我很害怕──應該是我又做錯什麼事了吧?不然警察為什麼要來學校,還從那麼多學生裡找我問話?那麼多人的那麼多個前天,為什麼只有我一個被特別挑出來問?難道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吼了老爸的關係嗎?

     

      怎麼可能。可是,也許有可能……我咬住牙齒,發抖地看向警察。

     

      他們互看對方一眼,好像達成了什麼共識;直條紋本子警察先在紙上刷刷寫些什麼後才又抬頭,用那種老鷹的眼神笑笑地看我。

     

      「是這樣的。事關重大,嗯,我們也不願意來懷疑像你這樣還在學的學生,但事情卻不尋常得讓我們不得不懷疑你和這起謀殺事件,有部份牽扯。」

     

      直條紋本子警察還在笑──只有臉皮在動,冷冷地把人從頭刮到尾,一點肉屑都要翻出證據來的那種笑。

     

      「事實上,在前天晚上大約七點左右,在公墓旁邊尾溝路一段2號鐵皮屋內,發生了一起殺人分屍命案。」

     

      殺、殺人什麼命案?我只不過呆了一秒,為什麼就連警察剛說的那些話、那些句子,都沒辦法好好認出來是什麼意思?

     

      「什、什麼、意啊、意……思?」

     

      ──而且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們家的、親戚、幾乎不算上、朋友、的人,也都、不住在、那裡,如果是、管家婆的、朋友,那我就、不知道了……

     

      發麻的腦袋裡只剩下這些僵硬得亂七八糟的句子,我沒有力氣去阻擋警察研究我表情的行動,只能不斷想著這些沒辦法完整說出口的、斷裂成粉末的句子,直到警察將更重的一句話、像一陣風吹走所有渣末的一句話說出來為止。

     

      他們說:「根據通報以及設在公墓管理區附近的攝影機顯示,那天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半這段可能致死時間,只有你,一個人,出現在那附近。」

     

      「不是我!」

     

      幾乎是本能地,我尖叫著否認了;但尖叫的同時和殺人分屍命案幾個字一起浮現在腦袋裡的,卻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那群可以稱之為妖怪的東西。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因為那些東西而變得很難看。直條紋本子警察馬上露出很可怕的微笑,上半身橫過桌子,微微朝我壓過來。

     

      「是想起,什麼事情了嗎?」

     

      我拚命搖頭,這輩子沒這麼用力搖過頭。但是越搖頭,那天晚上的印象就越深刻,深刻到我根本沒辦法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因為我摔下水溝,撞到頭所以做出來的夢。

     

      ──撞到頭,所以做出來的夢!

     

      「想到什麼就說,沒有關係的。你是個好孩子,把事情慢慢地說,說完整一點,辦得到嗎?」

     

      那我可以說,那天晚上,我可能看到一群妖怪抬著一個看起來很像是人的東西,從我面前遊行過去嗎?

     

      想到這──想到這些連我自己都說服不了的這些東西,我繼續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妖怪存在的!

     

      我抱住手臂慢慢縮倒在沙發角落發抖,低著頭拚命搖,直到直條紋本子警察塞了一疊照片到我手上為止。

     

      「真沒辦法,」他小聲咕噥一句,「好好看著!這是翻拍出來的現場照片!仔細看完它,然後把所有你想到的東西都說出來!」

     

      那疊照片是不是真的翻拍現場的照片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視線剛瞄到第一張散落在草叢裡的斷手照片時,我馬上吐了出來。

     

      把所有我能吐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然後我歇斯底里地尖叫了好一陣子,被守在外面的教官衝進來甩兩巴掌後才慢慢平靜下來,而後才有辦法發抖著說出那天晚上,我從家裏跑出來以後看到的一切。

     

      我看著直條紋本子警察的眼睛,覺得自己要是不盯著那雙眼睛看的話,大概馬上就崩潰了吧。

     

      我告訴他們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天從家裏跑出來以後,不小心在尾溝路那裡摔到已經廢棄的田溝裡,撞到腦袋,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可怕的、非常真實的夢;有關一群妖怪殺了一個人的夢。後來聽說是四海宮的廟公,田振雨送我回家的。

     

      拿本子的警察在我斷斷續續說著這些事的時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視著我,直到聽完後他和同事對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吐出一口氣,才砰的一聲把本子蓋起來。

     

      「你確定你說的都是事實?」

     

      他的表情擺明就是懷疑我說謊,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管他們想什麼了。

     

      好可怕。

     

      越回想越說,那些可怕的妖怪、臭死人的腥味就越明顯。

     

      我低下臉,慢慢搖頭──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嗎……」警察摸摸下巴,突然對一直站在旁邊待命的輔導老師說:「麻煩妳帶這位同學去後面休息一下。或者,麻煩校醫過來一趟。謝謝了。另外,負責輔導這位同學的教官是哪一位?班級導師呢?」

     

      當警察不再老鷹盯蛇似地看著我的時候,一切好像都變得輕飄飄的。

     

      我輕飄飄地看著臉色突然很慈祥的警察,輕飄飄地被兩個男教官從沙發上抓起來,輕飄飄地跟在輔導老師後面走出去;恰好和那位一直負責我獎懲事宜的教官擦身而過。而當教官室的影子如同上一個轉角,被我拋在腦後時,我好像聽見了一些聲音,是那位教官總是拉得長長的聲音。

     

      他在說……在說什麼呢……

     

      「他喔──那天喔──正好被我記了一支大過……所以啊,人吶──永遠也不知道……」

     

      永遠也不知道,什麼呢?

     

      剩下的事情,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一瞬間腳軟了一下後馬上暈過去的感覺,其實,真的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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