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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盈缺

今晚的月亮很美。

他拿著煙,沒什麼文學造詣的他看著掛在天上遙不可及的月,想了半天卻只想得出這一句沒有任何美感的,簡短的話。

蘇睿並不常抽煙,只有在心情無來由的鬱悶或是一時興起時才會抽個幾根,一小盒煙總要花上大半年才能見底。

好像很久沒回家了,自上次看到剛上高中的妹妹已經過了兩個秋天,算算時間她也到該考大學的年紀了,蘇睿微瞇起眼,當初還在他腳邊團團轉的小不點已經長成了個小大人了啊,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該回家了。

他熄了煙,進門之後關上窗,離開了有點冷的陽臺,即使現在正是炙熱的夏。

***

蘇睿其實很了解自己。

他開朗,他自信,他善於跟人溝通,他很會利用言語使他人信服。

但是他依舊是個敗者。

他在大學畢業後聽從父母的意見,在家苦讀了幾年,想拼拼大部分長輩夢寐以求自己的孩子能擁有的鐵飯碗,公職人員。然而在第三年的嘗試後,他微薄脆弱的自尊心就此破碎。

蘇睿無法接受,自小成績優異,以校排第一上了全縣最好的高中的他竟然連一個國家考試都無法通過,加上長子的身分,除了即將上國中的妹妹,另外一個孩子已經出去獨自生活,使他更無法在放任自己賴在家,增加父母的負擔,即使他們根本不在乎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於是他逃了。

他告訴父母他想去臺北,去找當年大學同學敘敘舊,帶上了本就不多的行李,頭也不回的搭上了北上的列車。

然後,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一年過去。

父母每週一回的電話,什麼時候要回來呢?漸漸變成了兩週,一個月,最後湮沒在了催繳帳單與推銷的電話號碼中。

蘇睿看了看半年前的通話紀錄,嘲諷的笑了。

他藉著朋友的介紹,應徵了間便利商店的職缺,在郊區租個在都市中算便宜的簡陋住處,從此在那定根。

年少時的幻想在哪時破滅的呢?他常常在夜半無人時,於一片煙霧瀰漫中自問,當時在同儕眼中的意氣風發,在弟妹眼中的沉穩可靠,如今只是回憶的碎片,被收藏在腦海中的閣樓裡,生滿了灰塵。

在蘇睿的學生時代,「長子」這個稱號對他而言不僅僅只是一個稱謂,更是他必須負起的重擔。哥,大哥,哥哥,一聲聲的叫喊伴隨著崇拜的眼神,他認為這是他應盡的責任。他拚了命的努力,為了做弟妹的榜樣,為了讓父母放心,為了讓師長在想起「蘇睿」這個學生時,臉上是引以為傲的表情,他扮演好在每個人心目中理想的角色,好學生,好哥哥,好孩子。

奇妙的是,蘇睿並不覺得辛苦。

他盡到他的本分,得到應有的結果。沐浴在眾人目光之下的日子讓他很滿足,卻也讓無形的壓力在不知不覺中深植在他心中,一點一滴,等蘇睿意識到時,早已被那盤根錯節的藤蔓勒緊了脖子,連喘息的空間都給不了他。

原先輕鬆就可以滿足外界的簡單的要求,如今卻成了一道道期盼卻沉重的枷鎖。

那孩子不是挺優秀的嗎?

那孩子不是挺獨立的嗎?

所以他一定可以做到的吧?

揮別國中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離家遙遠的新環境帶來的不安,身邊同儕比他優秀的較以往多上幾倍,課程難度大幅度的增難增廣,蘇睿這才發覺,原來迎合他人目光是這樣的困難。

他掙扎,想盡辦法,告訴自己可以的,一定行的。

但是他仍無法阻止排山倒海的壓力向他席捲而來,什麼期望,什麼責任,都成了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也許是從那時候就已經逃走了吧,逃開指指點點的眼光,逃開一張張失望的面孔。

「小睿,弟弟就交給你了。」

過世的母親在生前最後的願望,他卻就這樣搞砸了。

對不起,媽媽。

***

雨天,七月十七日,下午四點零一分的高鐵,1321車次。

蘇睿提著說不上多的行囊,踏上了返家的路。

跟他一樣南下的旅客並不少,來來往往的人潮將他淹沒在路人的腳印裡,差點讓他忘記自己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隨著行人的動線載浮載沉。

蘇睿被擠得有些恍惚,回過神來高鐵已經將月臺甩到了不知幾個光年外。

窗外的雨啪嗒啪嗒的砸在車廂上,窗內的旅客轟隆轟隆的打著呼做著美好的夢,蘇睿好像看著飛逝而去的景色,卻又好像什麼也沒看著,眼神失去了焦距。

真的很久沒回去了。

蘇睿知道,他自從在北部找到了份可糊口的工作後,就不斷的避免再次回到那個家。

他無法忍受父母關心的視線,也無法承受他們話語中的溫柔,對他而言,那些只是由甜美外表包裝的毒藥。

月薪多少啊?

生活過得好嗎?

需不需要幫忙啊?

聽到這些話語,蘇睿感受到的不是家人間的關愛,而是對於自身赤裸裸的諷刺與嘲弄。

什麼家族的驕傲?什麼成熟的模範?

當初人人讚賞的孩子如今流落到只能打零工過活,這樣的廢物有什麼資格再出現在這個家?

儘管父母並沒有那個意思,他卻制止不了不斷蔓延出來的負面情緒,如漲潮般吞噬了他的理智。

眼角不知怎地有點酸澀,蘇睿揉了揉眼,想消除眼睛的疲憊,卻只揉出了一連串的淚珠,他慌張的胡亂抹了把臉,不想讓周圍的陌生人看到他下意識流露出的軟弱。

本列車即將到達彰化站,請收拾好您隨身攜帶的行李,準備下車。

機械的廣播音在蘇睿瀕臨崩潰時適時響起,打斷他混亂的思維。他逃也似的抓起了行李,跌跌撞撞的快步走出了車廂。

比起臺北步調快速的氛圍,較為鄉下的慵懶氣息在蘇睿下車的時刻撲面而來,熟悉的商店,記憶中的販賣機,依然佇立在遠處的售票亭,一切的一切根本沒有改變,連他最初就打算逃避的想法也一樣。

蘇睿愣愣的看得出迷,直到後頭的旅人不耐煩的出聲抱怨他才喊聲對不起的離開了月臺。儘管要去的是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儘管他已經不知回去了多少次,蘇睿仍覺得心情忐忑不安。

他深呼吸了口氣,掛上過去求學時最為燦爛的笑容,再度睜開眼時他就不是那個落迫的他了,而是以往充滿信心,永遠領導著弟妹的他。

蘇睿通過驗票口,後面前來迎接的是同父異母的小妹,蘇衍蓉。過了兩年外貌成長了不少,當年的小女孩如今已有幾分大人的韻味,五官更加的柔媚,雖說是素顏,連層粉都沒塗上,女孩蘊藏於內在的女人味仍然無聲的散佈在空間中。

滿臉興奮的蘇衍蓉一個箭步,就往蘇睿身上一撲。

「大哥你回來啦!」

不過女孩仍是女孩,外觀不論再怎樣成長,依舊是蘇睿認識的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蘇睿微笑的將飛撲過來的人接住,眼神中的寵溺幾乎能讓一隻大象淹沒,他使勁揉亂了蘇衍蓉黑的發亮的短髮,惹來女孩一聲不滿的驚呼。

「哥你很幼稚欸。」

蘇衍蓉想閃躲蘇睿停不下來的攻勢,發覺徒勞無功後嘟起嘴乾脆放任不管。蘇睿見狀,笑的更燦爛了。

等到他玩夠了,蘇衍蓉才抬起頭,眼中的喜悅直直射進蘇睿如死灰般的眼眸,使其也沾惹上一點微弱的色彩。

「我們回家吧。」

蘇睿低下頭,暫時不去排斥那純粹的光芒。

「嗯。」

***

蘇穎知道蘇睿是故意的。

在他大學畢業後去服兵役的那段時間,蘇穎無時無刻都在期盼可以回去跟哥哥兩個人一起生活。

自從蘇睿上了北部的學校,或許是沉浸於都市裏的繁華燦爛,一次又一次的拖延回家的時間。然後是蘇穎也考上了間南部的學校,這時他們之間已經快失去了聯繫。

雖說平時不是沒有藉著通訊軟體聯絡,不過面對面的接觸總是比冷冰冰的科技好上幾倍。

大二時蘇穎聽說蘇睿要在家準備公職考試時,他恨不得立刻休學回家,只為了可以在蘇睿身邊多待一會兒。

「不可以那麼任性。」

蘇睿只在電話中笑著責備了一句,蘇穎就將手中的申請書給撕成碎片。

於是他忍耐,總有一天會畢業的。

於是他等待,總有一天會退伍的。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空蕩蕩的房間及父母親代為保管的蘇睿的紙條留言。

「對不起,蘇穎,我需要先離開一段時間。」

蘇穎看完最後一個字的那刻,他將手中的紙條如同申請書般的的撕毀成無數個灰,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蘇穎退伍後面試到了個保險員的工作,因為離家不算太遠,也就順勢的不特意搬出去了。

他常常趁著父母熟睡的每個深夜,離開那個只剩他一人的房間,偷偷爬到屋頂上去看月亮,這是他們以前共同約定好的,覺得孤單寂寞時,看著月亮,想著對方,這樣兩人的心就會藉由月亮連結在一起。

今晚的月亮真美。

蘇穎不知怎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這句話。

一個夜晚過去了,兩個夜晚過去了,蘇睿所謂的一段時間究竟是多久呢?蘇穎數著紙箱裏散落雜亂的日曆紙,上面的數字增加了又減少了。

一個冬天過去,兩個冬天過去。

蘇穎站在母親的墳前,低頭為眼前定格的笑顏上香,問候,獨自替已逝的人過著不知道第幾次的忌日。

「穎穎,以後要好好看著你哥哥喔,不要讓他自己一個人。」

病危的母親在病床上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蘇穎到現在一字不漏的全記得。

可是媽媽,我也不想自己一個人啊。

蘇穎的眼眶在煙霧瀰漫中紅成了血,一滴滴的融合在縫補不起的傷口上,成了一副美麗而殘忍的油畫。

***

蘇睿踏進家門時有種陌生感。

牆角的垃圾桶被移到了窗下,沙發上的抱枕多了個貓咪形狀的,電視旁櫥窗裏的裝飾似乎被悄悄動過,然後是隨意擺設的椅子,滴滴答答的時鐘,靜置牆上的日曆。

全部好像都不一樣了,但熟悉的感覺告訴蘇睿什麼都沒變,這裡就是他活過二分之一人生的家。

接著,經過客廳,走上在廁所旁的樓梯,到了三樓,左轉後右邊的第一間房,打開門後裡面的人是否會依舊轉過身,充滿欣喜的對自己說聲:「哥,你回來啦。」

蘇睿和父母打過招呼後,抱著忐忑的心踏上了階梯。

據蘇衍蓉的說法,這個時間不意外的話蘇穎應該都在房裡。

「雖然說二哥除了吃飯時間以外都窩在房裡啦...」

蘇衍蓉欲言又止,她不太喜歡在自家人面前說另個人的不是,更何況是在一直以來都跟蘇穎十分親密的蘇睿面前。

而蘇睿只是苦笑。

他佇足在房門前,焦慮不安的情緒溢於言表。

蘇穎對於蘇睿而言不僅僅只是一個弟弟。他們倆一直在一起,不管是母親過世前,還是爸爸改娶後,又或是妹妹剛出生,父母被忙的焦頭爛額的那段時間,蘇穎和蘇睿從未放開彼此的手。

蘇睿將自己寄託在蘇穎身上,當他第一眼看到母親懷中那個連眼睛都睜不開的嬰兒時,他想著:「就是他了,我要守護他一輩子。」儘管那是在對一切事物都還懵懵懂懂的年紀,根本不懂何謂「一輩子」所代表的長度及份量。  

比起父母,比起妹妹,蘇穎對蘇睿的意義遠遠高於前者,他可以為了蘇穎放棄所擁有的,他願意為了蘇穎得到他想要的。

「以後長大了,我們一定要一起生活。」他還記得那天的夜晚,他們悄悄爬上屋頂。蘇睿對著蘇穎許下了這樣的承諾。「我想買一棟這~麼大的房子,要三層樓,還要有庭院,對了對了,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可以讓我們躺著看星星的屋頂。」

年幼的蘇睿手舞足蹈的比畫著,興奮的表情讓蘇穎不禁被他的情緒感染,一直以來都沒什麼表情的他竟微微揚起嘴角,一同與蘇睿描繪起美好的未來。

幼時的夢想無時無刻提醒蘇睿關於他的無能,他從唯一的弟弟身邊逃走了,他犯下了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拋下了他曾經對他的許諾。

蘇睿握緊手中的門把,指尖因過度用力緊張而微微發白,甚至發抖。

你還欠蘇穎一個道歉,以及解釋。

嗯,我知道。蘇睿語塞了會,沉默一段時間後才對在腦中那個低聲埋怨的聲音說道,慢慢打開了門。

***

蘇穎坐在陽臺外的屋頂上,默默抽著今晚的第二根煙。

樓下傳來了細微的聲響,先是鐵門開啟的喀嚓聲,父母關心的問候,妹妹活潑的應對,最後則是那個許久未見的人沉穩的嗓音。

再度聽到那個聲音時,蘇穎沈寂的心突然重重的跳動了下,在停擺多年後的現在終於再次的活動起來。蘇穎憤憤的用力抽了口手中的煙,不想承認那人的一舉一動對自己還是有這麼劇烈的影響力,然而毫無心理準備就大口吸煙的結果就是被煙嗆了好幾口。蘇穎難受的咳了幾聲,黏膩悶熱的天氣使原本就灼熱的空間更加令人無法接受,他伸手揮了揮圍繞在他身邊的煙霧,完全沒發現到在他專注於此的同時,房間的門早已被輕輕的打開。

「不會抽煙就不要抽嘛。」

毫無預警的那個低沉的聲音從蘇穎的右手邊傳來,蘇穎嚇得不小心將煙灰抖落至屈起的膝蓋上,接觸到高溫的皮膚立刻被燙出一小塊紅斑,令他發出了吃痛的悶哼。

但是蘇穎馬上就裝作若無其事,一瞬間就恢復冷靜的回過頭。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依然溫柔的笑容,雖然經過時間的雕刻多上了許多皺紋與白髮的妝飾,但骨子裡的那一份溫煦仍融化了蘇穎總是對外冰封的心。

這是屬於他的溫柔,只屬於他一人的溫柔。

蘇穎冷冷的看著笑得燦爛的蘇睿,以沉默來等待對方下一步的動作,就跟以前的互動一樣。

「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蘇睿指著蘇穎旁邊的空位,於是蘇穎點點頭,向左移了點位置。

他靜靜的看著蘇睿奮力的從陽臺爬了上來,手上的便利商店塑膠袋發出鏗鏘的金屬聲。蘇睿猶豫了會,終究還是默不出聲的伸手把將近一個書包大的袋子給接過。東西被拿走的蘇睿先是眨了眨眼,發覺發生了什麼後則暗自竊笑的收下了弟弟的體貼。

蘇睿嘿咻一聲,手腳並用的終於坐到定位。

「我買了酒,不知道你想喝哪種所以多買了幾家。」蘇睿隨手拿起放在他們中間袋子裡的鋁罐,伸手就往蘇穎的膝蓋燙傷處放。「笨,抽個煙還會被自己燙到。」

蘇穎發怔的望著自己腳上冰涼的啤酒,遇到室溫凝結成的水珠滑落至小腿,剛才的刺痛似乎就此被治癒。蘇睿則趁著蘇穎呆滯的期間,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後者手中的煙給偷渡過來,在背後無聲的熄滅。

做完這些小動作,蘇睿才吸了口氣,準備開口進入正題。

「穎,我...」

我很抱歉。

然而當他抬頭看到蘇穎自臉頰上滴落下來的淚時,什麼話語都被堵在了喉間,如同魚骨,已成形的句子全塞在那根刺後無法暢通。

「我一直在等,等你總有一天會回到我身邊,跟我一起生活的那一天,就像小時候一樣。」蘇穎用盡全力將欲爆發出的情緒壓縮在字裡行間,哽咽不已卻還是想將深藏在內心的想法傳遞給蘇睿。

「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成就。」

「能不能光宗耀祖,可不可以成為我們的依靠,這些根本不是重點。」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生活,如此而已。」

但是你為什麼就是不懂呢?蘇穎將頭深深埋在雙膝間,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他要的不是廉價的道歉,也不是虛偽不實的安慰,蘇穎所渴望的,不過只是當初那個尚未實現的承諾。

在母親出殯的那一天,蘇睿堅強的沒掉下一滴淚。取而代之的是那隻握緊蘇穎的小手,緊到讓蘇穎覺得自己的手快被蘇睿揉進他的手心裡。

「我們只剩下彼此了,穎。」蘇睿說。「不要哭,我不會拋棄你的,絕對。」

「不要再拋下我一個人了。」

蘇穎輕輕捏著被他化為碎屑的紙條,這次卻沒有人牽著他,為他再一次許下諾言。

屬於夏日的夜風拂過,好像快下雨的天使得原先就炎熱的環境更像個燜燒鍋,而人們是一隻隻死到臨頭還不知情的鴨子,優游在充滿調味料的湯中。

今晚沒有月亮,或許是被厚厚的積雨雲給遮住,又或許是原先就是個沒有月亮的日子,黑如墨的天空像是被拉上了簾幕,臺後的模樣沒有任何一個人知曉。

蘇睿只是閉上嘴,安靜了很久,很久。

久到蘇穎的淚都被風給吹乾了,留下一道道如火紋般的淚痕。

最終他只有艱難的吐出一句: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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