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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當末日來臨,我們終會同行。

望著一丁點一丁點消融的光,乍起的涼風侵襲我每一寸肌膚。

雨點斗大地落下,並以絲綢如流的狀態滑過我的腳踝,雨水刺寒,挾著柏油路的氣味,街道充斥著荒漠泥土的氣味。夙昔人群密織,鋪滿每條街,而今每條巷弄卻是乾涸的微血管。

在大雨裡逆風騎車,鞋襪早已溼透了。回到住處,停妥車,瞥到哥哥的停車位——仍是空的。那一瞬間,心口似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坐在電視機前擦乾髮隙之際,得知連日大雨的台灣某處又閃現巨大的裂縫,裂痕宛如上帝的怒喝,地表應聲而裂,毫無商量餘地的決裂感。

前去救災的國軍像一隻隻工蟻,循著動線前進,越過泥濘與砂礫,直視前方的肩膀,不必想也不必看,抵達、救援、死亡,然後離開。

同時,新聞走馬燈警示著人們往地勢高處移動。就方才市區水勢預估,住處怕是無法久留,但我隱隱期待著哥哥能回家,和我一塊離開這裡。

拾掇行囊,收納了食物、飲水、貨幣……瞥見桌面上零散的小東西,好比大學時學弟妹送的禮物,幾疊與男友相伴出行的機票、電影票根。時移事易,感熱紙上的字跡早已褪去;從前,把票根留下以為能留住時間,如今思索不禁讓人失笑。

此時此境,帶不走的東西太多,包括感情……我必須要很輕很輕,才能走遠。

騎著車直至水深熄火,再以步行方式前往政府疏散的接駁點。不少人與我背著行李於潺潺流水中逆行,凝睇著他們,不禁想起《當壞事發生在好人身上》中提及:「既然上帝是萬能的,為何不把世界造得十全十美?」

我在天災逆旅中踽踽獨行時不斷想起這句話,每一分思忖,我的心就覺得更悲涼。

步行近兩小時方達能暫避風雨的接駁點。周遭瀰漫的汗水氣味是高中生,職業婦女擦拭著綹綹髮絲,而泥塵髒汙沾在每個人身上。

大家沉默而秩序的排隊走進車廂,警示音響動,眾人止步,接著車具在眼前揚起迅捷的風,把所有氣味都稀釋了,剩下等待的倉皇與不安。

微顫的手洩漏了我的脆危,我必須對自己重複:「不怕,乘上下一班就安全了,一切都會好的。」如此才能在大雨紛飛裡抓緊自己不往悲觀的那一側傾倒。

在這般絕望時刻,我總想,若哥哥還在就好了。

兒時,我曾有一次在人群裡迷路,恐慌的我在原地打轉,乍見一隻手高舉並左右擺蕩,當時我近反射性的認為是哥哥在那裡等我,而事實確實如此。

想到哥哥,我信仰式的認為自己似乎還能支撐,方才的低潮彷若偶發的魔性,一切都會復歸平靜。

然而須臾一刻,我以為沒事了,耳邊忽地傳來哭聲。

一位頭髮花白的中年男人在隊伍後頭掩面蹲踞,手裡捏了張紙低聲號哭,其周圍的人紛紛退避,有的神情漠然,有的紅了眼眶。

這般場景已然出現數次,無論是電視播報,抑或親身經歷。

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毫無根據地以為壞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以為世界不會好好地朝向毀滅我的方向轉。

猶記當時受軍方徵召前往低窪地區救援的哥哥,他在臨行前彷彿知曉再無與我相會之可能,遂難得的抱了我,指尖摩挲著我的髮間。

那麼獨立、自信的哥哥,在新聞轉播中的幾秒鐘裡被死神攫獲。在那同時,我永遠地失去了樂觀與自信。

我緊盯著他被埋沒的地方,救援隊上前探尋一把,似是得知他已無脈搏,便旋身離開,他們要救還活著的人。而我只能見鏡頭轉開,連見他最後一眼都做不到。從那刻起,我刻骨銘心地覺得自己的一部分,包含希望、未來,都隨著哥哥的死去而埋葬了,往後長長的人生就此斷片。

他的房間,除了多了一幅喪禮用的放大照片外,一切仍保持他離開前的擺置,滿牆獎狀、獎盃,桌上筆電、架上筆記......恍若他隨時會回家。

然而就如生命之河裡的朋友漸漸被洗刷、洇沒,哥哥亦無法擱淺在我的河裡。

天地生異相,山川現傷瘡。

誰也無法知曉這場異變會延續多久,或許只到後天,又或直至生靈滅絕。

遙見著那位長者愴懷哭倒,他坐在地上鳴咽不成聲。倏忽回望車具進站,一陣風起,心中低迴盡杳。心想如果人生能若陡然驟起的風般,瞬間吹散所有烏煙瘴氣該有多好......

乘上車,龜步蟹行到相對空曠的角落,望著不停湧入人潮中夾著一個有禮貌的孩子,他小心翼翼抱著隨身背包前行並一聲聲說道:「抱歉,借過。」卻也是那時,一隻腳像生活,狠狠將他絆倒。

他踉蹌跌坐,這景狀令他狼狽,而人們靜了下來。男孩沒有抬頭看他們,卻坐在走道中忍不住哭了起來。

沒有人會伸出援手,男孩哭了幾聲便流著淚起身前行,讓後來停步的人魚貫入列。

不久,車具駛動,我緊貼著窗,瞟見一台飛機潛行於陰鬱的天空,流出電光的血液。在這通往城外的官道上,少見這般級別的航空器。

是否城外也不安全?我不需要知曉,因為那不是一架我所能搭乘的班機,那麼它飛行的異度也就與我無關。

一番波折,終於來到相對安全的城外,我被分配到一間蝸居十人的房間,其中多是小家庭。

再經簡單梳洗後,我攲倚於薄壁上,寫著今日見聞。

張錯曾言:「我伏案在追寫我們交往的點滴,好像唯有如此,你過往的一生,我現在的一世,才有意義。」

我亦企圖勾留兄長與我之間有緣相伴的二十多年,遂閉目搜刮記憶裡的每一分片段,拼湊出他的容貌:福氣的耳垂,筆劃工整的劍眉,削稜的雙頰,睫毛像一排小草長得細密。

而霎時聽見玻璃碎裂聲,忽地睜眼查看,見一孩子站在一地碎片前不知所措。而他的父親向被驚擾的人們點頭致歉,並走到孩子身邊陪他一塊收拾殘骸,並說:「打破沒關係,再換個新的就好。」

會好嗎?哪怕比原本的玻璃杯更漂亮,哪怕那玻璃杯曾裝盛過親人為他泡過的溫牛奶,使他止住夜半因餓的啼哭?

至少於我而言不是,那不是任何標準化製程的事物能夠取代的。即便大難過後,上天再賜與我一個新的哥哥,但從小到大一同成長、病時的徹夜照拂、求學的扶持喜悅,數不清的跌宕起伏都隨著他的死去而消亡了。

沒有一段時光可以取代另一段時光。

§

奔波一日,睡去醒來,走出房外,眺望天邊的一抹檸檬黃柔光鑲在窗口。仰頭看,天幕卻又翳入了黑,襯得那不肯離捨的陽光顯得晶亮。

本月裡初見的光照再次隱沒,一切是否將迎來轉機?

我發怔,我一直以為我想過,但其實我沒有。

爾後眾人共進早餐,接著軍方校核身份,並將健壯男性一一拎出隊伍,而各個面若死灰。

站在我前頭,看似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子一口氣嘆得很輕,很短,很快被捲進快步行進的步伐裡邊,什麼也留不下。

我的腳似乎因牛仔褲吸飽了雨水,每一步顯得分外沈重;我想再走慢一點,走慢時光,給自己多一點自由的時間。

直至前方男子被扯出隊伍前,他低聲的說:「我剛才幹嘛插隊,簡直是報應。」我靜聽著,只覺得任何悲劇是偶然的,不必認定事件背後都是命運的安排、善惡賞罰的結果,更不必以道德的因果循環來自責與責人。

而後,我亦被抓入前往他處救援的行列,而此行且泰半有去無回。

身旁多的是跟家人淚眼道別的景貌,當然亦有神情木然者。我想,應是隻身一人,再無可失去的獨行者。

和家人訣別,一行人上了軍方車具。我將離開這塊於我生根的家鄉,大水未退,城內建築都漬上水色,我與兄長的生活的痕跡被沖刷得顯新,新的成舊,舊的老去,老到再無我倆的故事。

車行顛簸,當初哥哥的心緒是否如我這般忐忑顛躓?他又是抱著什麼心態捨身異地?

我幾度傲慢的想,興許他是為了讓我多幾分生機,保護總跟在他後頭的弟弟而毅然決然的奔赴絕境。

然,無論如何,如今的我歲辰將盡,堪堪迎來生命終局,明天會如何亦無須揣測,活著就是一切的解答。

倘若無法逃出生天,盼冀哥哥在天莫忘我曾焚祭的那張「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的卡片。

「哥哥,你再等我一會,過幾天,又或再長些時間,我就去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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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1)

恭喜~
優美的如同散文般的故事,能從字句間窺探出主角的思念,他企圖在哥哥死去後,去保存與哥哥共同的珍貴回憶。
時間總是溫柔而殘酷,一閃即逝的片段記憶終究會隨著時間而逝去,唯有用筆記錄下來,才能勉強維持一二,但那也只能證明過去是真實存在的,而未來無論是否迎來希望,新的快樂也無法取代舊日歡笑。
命運的爪牙襲向主角,他踏上哥哥曾經踏過的路途,但無論結果如何,百年後必然會同行的,這也是生命的歸宿。
 
2020-05-20 00:36 透過電腦版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