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貓

他看著堆滿五顏六色垃圾袋的垃圾車前那隻隱沒在黑暗下的貓——牠就那麼安靜地躺在那，開腸破肚，任由白色蛆蟲反覆出入扭動，曾四處尋家的短腳成了牠們短暫停留的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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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分不清那股臭味是來自眼前的屍體，又或者手上囤積不少天數的垃圾，他難得沒有擔心甫用過昂貴護髮精油的嬌髮沾染上這股惡臭，反倒是輕輕皺起眉頭，行至屍體前垂頭凝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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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是六個月前在他見證下從母體掉下來的，當時的牠在一窩濡濕小貓中最為瘦小，約莫就他一指大，他猜測這隻動物在弱肉強食的世界活不了多久，尤其這個社區的居民大多都是由外籍看護照料的老人，包過屎尿的垃圾總是丟不進垃圾子車，未曾分類的廚餘回收與煙蒂玻璃只會進到牠的身體，慢慢分解重組成死亡，最後與滿地殺手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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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這傢伙要是知道自己不過在混爛骯髒的世界苟延殘喘一百八十天，當初還會奮力衝出子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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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瞳仁裝進黑色殘渣。他駐足望了很久，想的卻少，大部分時間只是發呆，發呆，發呆⋯⋯很偶爾，才會不小心瑟縮瞳孔，貓的倒像跌出反射面，取而代之的是回憶的墨，滴進眼後在全身器官肆無忌憚蔓延開來。亦昊的貓在臭水溝被發現的那天，味道也這麼難聞嗎？本就起了褶皺的眉頭夾得更深，他搖搖頭，不是在否認，只是想將那些記憶抖出腦海，包括耳朵聽見那日亦昊的失聲痛哭、舌頭泛起亦昊臉上淚水的鹹，驚慌失措、將他推開、大罵他很噁心的亦昊⋯⋯來不及了，墨水暈染的速度太快，每一隅寸都被不慎打翻的硯台浸濕，等他回過神，手上的垃圾趁他鬆懈時掉在水泥地面上，他穩住顫抖的指尖，彎下身體，抓握住袋子上的死結，餘光是距離更近更近的貓，他忍不住微微側頭，在看見眼前的景象後不自覺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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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顆千瘡百孔的小小心臟裸露在外，一下一下，微微跳動。如同他死去已久的軀殼不小心打開了感官，被動接受劇烈的情緒吞噬。世界是那副腐爛、被蛆蟲爬滿的屍體，他本該是靜靜被食去的殘羹剩飯，卻因為意外跳動了起來，吐出與吸入的空氣開始包裹尖刺，痛覺再度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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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袋重新落在地面，他這次學習以往在內心咒罵的、不把垃圾丟好的人，不再試圖撿起，而是轉過身，雙手不自然地交握，由二到一，如同他心底深處曾經不可言說的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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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亦昊，是十三歲的年少輕狂。亦昊和班上其他男生都不一樣，他說話輕輕柔柔，笑起來時會露出左上邊的小虎牙，長相、個性都不符合那個年代對男生就該陽剛、不拘小節的「規範」，但亦昊卻像是趴在路邊用一雙大眼看人的小貓，親人又不具威脅性，路過的人只會為了觸碰他而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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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很神奇，明明當下課大家都跑出去時只有他們會留在教室，他以為亦昊和他是同一種人——不屑交際也不被理會，有什麼事都只會坐在位子上一言不發，但亦昊的聲音總會接在老師重複好幾遍的問題後，成了是小說裡人見人愛的風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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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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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當一個躲在角落、不敢觸摸小貓的膽小鬼，直到有一天，小貓慢悠悠走到他面前，開始往他腳上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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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欸，我家最近開始養貓，你要來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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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性原子筆在括號內停頓，直到墨水在紙上暈開，透過紙背印到上一頁，他才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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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其他人，亦昊在和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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