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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故事 聽一首歌】Bizarre Love Triangle

My   Enola   Gay

我飲下不知名品牌啤酒,味蕾被苦澀刺激著,熱情的傳播妹們在包廂內載歌載舞,一位長髮女子僅著紫色內衣,隨音樂扭擺曼妙胴體,我絲毫沒產生該有的生理刺激,大腦反而被女子髮梢傳來的香味,激發出十年前的回憶。

我閉上雙眼,暫停接收眼前的挑逗,遁入了回憶長河。

眼前的她輕攪拿鐵卻無意啜飲,囤積在咖啡廳裡的沉默,被突來的命令句所打破。

「我想去台中走一走。」

「什麼?」我以為她一時口誤,不禁發出疑問來確認。

現在是下午三點,我應當身處充滿肅殺氣息的教室,面對系上的魔鬼教授而勤做筆記,此刻我卻坐在打從心底深深喜歡的女孩面前。

她凝視我的困窘眼神,反而催化心中動力,將我和她推上了福爾摩沙高速公路。

在第一次開車前往台中的狀況下,兩地距離顯得遙遠。抵達市區交流道前,碰到下班時段的塞車,車子走走停停。前方車輛閃起紅色煞車燈,一時失神的我想起艾諾拉.蓋伊(Enola   Gay)攜帶小男孩(Little   Boy)從天寧島飛往廣島的航程,所有機組員是否瞭解13小時的飛行任務,將在瞬間改變人類歷史?發明原子彈的奧本海默博士焦躁難安,等待小男孩拋下後的結果。

她直視堵在前方的無奈後開口:「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妳。」

赭紅色蕈狀雲下,當場有超過七萬人只遺留下或深或淺的記憶給這個世界;她給了我最深刻的回憶,至今仍可細細咀嚼。

「白癡耶,我不就在旁邊嗎?」

「其實妳不在我身邊。」

後方響起不耐喇叭聲,無情地淹沒了這句話。

擺脫塞車糾纏後,她雀躍地按下電動車窗,初夏的沁涼晚風從縫隙鑽了進來。

「你有沒有覺得這裡的天空離我們比較近?」

這座城市和擁擠台北城相比,讓人感覺充滿著「寬」;台北滿溢過多的「框」。

「好舒服喔,這就是我想來台中的原因。」她朝車窗外天空露出迷人笑靨。

她總喜歡不把話連著說完,不時考驗我在愛情世界中須具備的默契及推理能力,縱使我能拿到九十九分,最重要的一分始終遙不可及。

我們穿梭在寬廣街道中,好比艾諾拉.蓋伊多次的飛行訓練,可是我和她之間並無裝載足以改變彼此未來的情愫炸彈。

「在那裡。」

我望著她所指的方向,一棟如超市般的咖啡廳矗立眼前。

這座城市為何能把「寬」詮釋得恰如其分?

這家「停機坪」咖啡廳的自動門一打開,英倫搖滾樂音蹦蹦跳跳跑了出來。她踩著輕快步伐走入其中,背對我朝服務生比出2的手勢。

我暗自苦笑,即使比出1好像也無太大差別。我和她的相處模式如平靜無波的湖水,她在湖面乘舟搖槳;我在湖面下掙扎而難以呼吸,見到她的湖中倒影即是救贖。

今天第二杯咖啡飄出的蒸氣,仍舊包裹著七十億分之一的寂寞。

咖啡中的奶泡彷彿形成蕈狀雲,只喝不加糖咖啡的我,索性投下一小匙「小男孩」。

「你知道為什麼我想來台中嗎?」她看著桌上三明治卻欠缺該有的食欲。

我注視她的雙眼,找尋埋在其中的引線。

「可能有人丟出了讓空間變狹窄的炸彈。」

「欸?」她發出了興致昂然的語調。

「因為妳的男朋友不在台北,而且吵架了。」

「你好厲害,竟然什麼都知道,不愧是高材生。」

一個謊言,就有一個真相。未曾主動說明白的事情,能否代表一個謊言?

萬分諷刺,暗戀她將近一年,我主動察覺了不想知道的真相。

『與其做好人,我寧可做一個完整的人。』

榮格說過的話,轟隆隆地敲打著耳膜。

順著情勢發展,我決意炸毀彼此間的平衡,從碎裂中找回完整。只是這從來就不是對等關係,是我心甘情願變成愛情俘虜,自囚在「加爾各答黑洞」。

加爾各答黑洞是座有去無回的死亡監獄。

法國於1756年在孟加拉的加爾各答建立一座監獄,專門用來囚禁俘虜。是一間環境惡劣的狹窄監牢,進入監獄的戰俘沒人能活著出來,九死無一生,「黑洞」之名由此而來。

假使被關入愛情的加爾各答黑洞,那該怎麼辦?況且是我自願走入吞噬一切的黑洞。

她解開胃部枷鎖,開始享用培根三明治。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嚼著毫無味道的晚餐回答:「剛才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一語成讖。欸,這句成語我沒用錯吧?」

她用紙巾擦了雙唇後說:「他居然沒事先告訴我要去美國出差,好像我是一個局外人。當初是他主動追求我,兩個星期後,我們開始交往,可是射門得分後變成我在後頭苦苦追趕,真不公平。」

她將憋了許久的悶氣一股腦全吐出來,吹盡一池湖水,使我連掙扎的空間也沒了。

咖啡廳裡播放的音樂正好是New   Order的”   Bizarre   Love   Triangle”   (畸形三角戀)的翻唱版本。

「這首歌真好聽。」轉換心情的她輕輕點頭,隨著節奏打拍子。

「妳知道這首歌…」我欲言又止,趕緊按下腦中的暫停鍵。

她露出疑惑神情卻沒打算追問,開始哼起朗朗上口的曲調,聲線中掩不住傷悲。

艾諾拉.蓋伊的引擎聲肯定相當驚人,然而12位機組員的心跳聲是否會大過引擎聲?投擲下小男孩後的43秒,沉默的空白能否吸納所有聲響?

她心中的憂傷無法被輕快旋律所稀釋,即便一架又一架轟炸機低空飛過,我仍可聽見哀傷兀自低吟,毫不留情擊毀了嵇康的「聲無哀樂」。我很想抓住聲線中的悲戚,狠狠吞下肚,替她消化說不出口的鬱悶,可是我好像得了「愛情的胃食道逆流」,自身難保。

在悅耳旋律下,她從托特包中取出一本書,以極輕力道放在桌上。

「這個給你。」

大江健三郎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瞪著強忍笑意的我。

「難怪妳剛才會說出射門得分。」

她嫣然一笑後將這本經典小說推向我,書本在桌面緩慢行進,彷彿萬延元年的轉捩點在此刻拉扯。

「我看不懂這本無聊的小說,等你看完後,要解釋給我聽。」

我心虛地點點頭,翻了翻幾乎全新的書本,扉頁間飄散出書香,也和雜著她閱讀這一頁又一頁艱澀文字時的氣味。

我打算把禮物擺在自己買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旁,這樣算是另類的「在一起」嗎?

不受控制的力量真可怕。

自己分明也讀不懂,卻許下虛幻諾言;不過這一本說不定會比較好理解。

我掛上羞赧微笑,將不受控制的力量收進背包之內。

「我會好好把球傳給妳的,明天見。」

我拉了手剎車後向她道別,期待她能說出一句晚安。

下午三點出發,送她返抵家門已是翌日凌晨四點,正好13個小時─艾諾拉.蓋伊執行任務的時間。疲憊的她沒有吐出隻字片語,關上車門後旋即消失在我的視野。

『突然有股衝動想問妳關於初夏的事:例如紫陽花的花期是幾天?天氣開始熱了,想換上哪幾件漂亮洋裝?妳能不能順道在8月12日來臨之前喜歡我?』

8月12日是她的生日,離「終戰」8月15日很接近,當然年份相差甚遠。那天打算用這段俏皮語句作為二次告白的開頭,直到飛行任務結束,我始終找不到機會說出口。

耳邊再次響起「畸形三角戀」,包廂內只剩下我和那位誘發出十年前記憶的女子。

「啊…我睡了多久?」

「大哥,你大概睡了43秒。」

「騙人,怎麼可能那麼短?」

「當然是隨口說說呀。」她噗哧一笑,接著用手比著嘴:「要做嗎?其他人都去了。」不等我回應,她已輕解羅衫,露出胸前迷人曲線。

「這…不…」一時半刻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心跳聲越來越大。

「難道你是gay?剛才你說了夢話,好像提到gay耶。」

「不受控制的力量真可怕。」我發出笑聲來緩解尷尬。

「你是說這裡嗎?」

她冷不防抓起我的右手放在柔軟右乳上,輕捏我的私處,準備按下發射鍵。

十年後,再度被擺放在這座城市,竟是公差後被帶到歡樂天堂,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見識傳播妹。

「呃,不用了。該怎麼稱呼呢?」

「叫我潘亭喔。」

「潘亭,可以唱剛才那首歌曲給我聽嗎?」

「咦?《廣島之戀》還是《我在想你的時候睡著了》?」

我滿臉不解,原來真的睡掉不少寶貴時光。

「是那首英文歌。」我隨口哼起了副歌旋律。

「原來大哥聽見了?」

「很傷腦筋,我一向淺眠,對聲音特別敏感。」

我並沒有撒謊,在「萬延元年」過後,我開始服用安眠藥助眠,彼時才大三下學期。

潘亭笑盈盈望著我:「我好喜歡那首歌曲,念五專時,吉他社的學長在追我,就是用那首歌『把』到我。」

原來她的年紀和我差不了太多。娃娃臉的潘亭看不出實際年齡,卻已在紅塵中打滾這麼久。

“Every   time   I   see   you   falling

I   get   down   on   my   knees   and   pray

I'm   waiting   for   that   final   moment

You   say   the   words   that   I   can't   say”

在我分神之際,潘亭擁我入懷,在耳畔吟唱出令人懷念的歌詞,陣陣溫暖流入冰冷的內心。

其實艾諾拉.蓋伊不止一次進行任務。在投下小男孩的三天後,它預定於小倉再次釋放驚人力量,只因天候不佳而取消。

我一時興起,在潘亭唱完「畸形三角戀」後,向她解釋為何我會在睡夢中說出Gay。

「原來是這樣,害我誤會了。」潘亭雙手環抱我的頸部說:「如果你是奧本海默,會不會後悔發明原子彈?」

我替她套上針織衫後回答:「原子彈本身沒有良善或罪惡之分,它所擁有的力量是毀滅也是一種新生,奧本海默是個溫柔的死神。」

所謂的溫柔,並非對人親切,而是能理解對方的痛苦。

奧本海默曾在1965年聲淚俱下發表「死神論」演說,引用印度教《薄伽梵歌》的毗濕奴(Vishnu)故事來檢討自我。他早已理解所有活在原子彈陰影下之人的痛苦,並致力消弭這些不應存在的恐懼。

潘亭蹙眉後說:「可是死神依舊是死神,就像失戀一樣。」

「啊?」

體貼潘亭輕吻我的額頭,擱置了「小男孩」的疑惑。

『是海洋界定陸地或陸地界定海洋?兩者都自浪的撞擊汲取新的意義。當年我們的撞擊到底得到什麼意義?無論如何,願妳現在一切都好。』

坐在返回台北的高鐵上,我忐忑地拿起手機,打下詩人奚尼(Seamus   Heaney)留下的文字,按下忘不了的一串號碼,卻在最後關頭用力切掉手機螢幕。

人有被遺忘的權利。

這是歐洲近年興起的概念。當年隨同艾諾拉.蓋伊執行任務的最後一位組員辭世前,終生避談那次任務,也許就是想要被遺忘。

現在的她早應享有被我遺忘的權利,那是我必須恪遵的義務。履行之後,我的戰俘身分或許會因此解除。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在台中之行的一個月後解散了。

我終究沒能向她解釋道德秩序、社會體系與人性糾纏後的矛盾。與其由我說明,不如讓她駕駛屬於她的艾諾拉.蓋伊,在每次飛行中思考自己的未來,包括她所構築的愛情世界。

列車準時抵達台北站,車廂門打開後,我踏出卸下戰俘身分的第一步。

「媽咪,妳再唱一次那首歌,爸比回家我也要唱給他聽,可是爸比什麼時候才會回家?」

一位小男孩對媽媽親暱撒嬌,語氣藏不住期待後的失落。

前方緊接著傳來熟悉旋律,倏然,我停下腳步,無法前進。

身旁發出有如艾諾拉.蓋伊的引擎聲響,緩緩流瀉而來的歌聲,在噪動中穿透了那座愛情加爾各答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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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2)


男孩對媽媽說的話莫名深刻
2025-05-15 01:18 透過電腦版 回應
愛情沒有勝負,只有幸福才是終點。
"小男孩"的終點站遲遲未到 . . .
2025-05-15 02:46回覆
加州掏金夢
自己的短文自己看
 
2025-05-14 19:21 透過電腦版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