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藤山 紫稿件大募集

【說一個故事 聽一首歌】恭喜恭喜

我一直以為,人是離得開故鄉的。

直到今年冬天,我母親過世,我才發現,一封用毛筆寫的信,就能把我從市區那間靠近電影院的單人套房,拉回這片山林包圍的舊地。

那封信字跡端正,不帶哀傷,也不見催促,只寫了一句:「小年夜前務必回家,家中長房無主,不可空席。」

落款是「朱氏」。我姓朱,自然知道這宗族意味著什麼。它是我逃離的理由,是我長年迴避的陰影,是那座祖屋——那口井、那間廂房、那道刻著朱砂的門神——連夢裡都不願提起的地方。

我曾經相信,那些記憶都是童年過度緊繃造成的幻覺。

直到火車駛進山區,車輪壓過隧道時,我耳邊第一次聽見了它。

「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見面第一句話,就是恭喜恭喜......」

那是一種發白的聲音,像舊唱片被針頭拖過,旋律磨損得像被水泡過的紅紙,溼答答地貼在我耳膜上。我四下張望,車廂裡只有兩個老人低頭嗑瓜子,沒人唱,也沒人聽。

我按了按太陽穴,自我解釋是車輪節奏碰巧吻合,畢竟快過年了,這歌出現不稀奇。

但節奏不對。

-

我踏進祖屋的那天下午,陽光是暗黃的,像隔著舊玻璃濾過。院中梅花初開,空氣裡有細微的香氣,但那香味過甜,像那種祭祖香餅裡會用的蜜蓮與硃砂。

長房的門沒鎖。我推開的時候,木門發出一聲像喉頭低吟的聲響,我本以為會見到舅舅或什麼遠房叔伯,結果裡頭只有一位婦人。

她穿著深紅色繡花棉袍,坐在堂屋中央,朝我露出完美無瑕的笑容。

「小阿讓啊,終於回來了。變得真俊。」

我愣了一下。沒人叫我這個名字很多年了,除了母親。

我叫朱讓。讓步的讓。母親說,出生那年我哭得太凶,她只想我往後能讓一點,安穩些。

我點點頭,婦人笑著側身,像個優雅的老電影角色般讓我進屋。她的笑容完美得不近人情,就像一張掛在牆上的年畫:有眼、有口,卻沒生氣。

我沒問她是誰。我甚至......沒辦法問。我站在祖宅的廊下,忽然覺得,我曾無數次夢見這個畫面,只是夢裡的人站得更近。

那天夜裡我沒能睡好。廂房的窗格很舊,紙被蟲蛀得稀薄,風一吹就有聲音。像低語,像笑聲,又像兒歌。

凌晨兩點,我坐起身,頭皮發緊。

「冬天已到盡頭,真是好的消息......」

這一次,不在耳邊,是從廳裡傳來。

我光著腳,披了外套走出去,月光像水銀灑在磚地上,我的影子長得不正常,彎曲得像從古董鏡子裡照出來。

我走到堂屋前,門沒關,裡面坐了七八個人,全穿著大紅長衫,頭頂包著黑布,對著一個燒得通紅的香爐,低聲吟唱那首歌。

但他們的聲音完全沒有起伏,一字一字,像是從喉嚨後面擠出來的。

「溫暖的春風,就要吹醒大地......」

我屏住呼吸。他們沒有看我,但我感覺到每個人的眼珠都轉向門口。

不,是那香爐後面,供桌上的一面畫像——一張模糊的臉,像墨暈開般糊在紅紙上,但它的嘴角微微勾起。

我退回房間,一夜無眠。

隔天一早,天色還灰著,堂屋已經掛滿了紅。

燈籠、紙錢、春聯,全是嶄新的,卻帶著不尋常的「舊味」。像從地底翻出來又曬過三天三夜的紅布,雖不霉,卻有股說不出的黏滯。

我揉了揉眼,看見前廳坐著一排族中長輩。男的穿黑紗長袍,女的戴包頭巾,全神情安詳,彷彿整夜都在等待我起床。

「來,阿讓,過來給祖宗請安。」

那婦人還在,她的聲音像搗藥杵敲在瓷缽邊緣,圓滑又硬。

我照做了。畢竟是母親的遺願,我想,頂多忍幾天,過完年就走。

供桌上多了一尊神像。面容模糊,只見髮髻高聳,似男似女。桌上供著三牲六果,但仔細一看,那雞是紙糊的,魚是燙過的石頭,豬肉像是黑布裁出的幾條布條,卻都有骨刺。

我低頭作揖時,那首歌又輕輕在耳邊響起,這一次聲音細得像針。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我猛地抬頭,看向供桌後的長輩們。他們全垂著眼,彷彿無事。

可我看見,那張紅布神像微微抖動了一下。

像是笑了一聲。

-

午飯很奇怪。

那桌菜擺得滿滿當當,全是我記憶中的菜色:燒芋頭、冬筍燉雞、花生米炒臘肉——甚至還有一道我小時候最愛的「祖傳紅糕」,但我知道,那道菜早在我六歲那年就沒人再做過了。

那年除夕,我吃完那道紅糕,高燒三天,後來母親就再也不許廚房做它。

我舉筷停頓了一下,那婦人卻已經幫我夾了一塊放進碗裡。

「嚐嚐吧,祖宗留的配方,外面可吃不到了。」她的聲音依舊甜,卻像蜜釀過久,酸意浮上。

紅糕入口即化,綿得不像實物。我嚼了一口,有種奇怪的味道——說不出是肉還是果,舌尖像沾了血,但我沒有吐出來。我咽了下去,然後什麼也沒說。

這屋子裡每個人都太安靜了。他們會笑、會點頭、會說話,但聲音都是一樣的音調,像一部老錄音機不斷重播著「正常生活」的樣板。

-

那天下午我在祖屋內走了幾圈。結構沒變,左廂房是灶房,右廂房關著——據說是存祖先遺物的「凈室」。

我站在門前,試著轉動門環,發現鎖是從裡面鎖上的。

「裡面有東西嗎?」我問婦人。

她笑了笑,語氣依舊輕柔:「有啊。祖宗的聲音。」

她轉頭走了,腳步輕得不像踩在地上。我呆呆地站了片刻,耳邊那首歌又開始了,這回是另一句。

「經過多少困難,歷盡多少磨練......」

窗紙被風吹得鼓起,那紙上隱約浮出五個指痕。

傍晚,堂屋開始布置年祭。

我從祖譜上看見自己的名字被重新書寫,用紅筆圈了起來。其他兄弟姊妹的名字都淡得像退色墨跡,只有我一人是鮮紅。

「今年是你值守。」族長說。他年紀不大,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紀,聲音卻沙啞如廢井。他的手很乾,握著我的時候,像把我手裡的溫度抽走。

「值守什麼?」我問。

「把年過完啊。」他笑著,露出一口極整齊的牙齒,像刻意打磨過。

我回房後再次失眠。夢中我聽見那首歌變成了不同語言,有時像吳語,有時像潮音,有時我聽不懂,只記得每一句都以「恭喜」作結,像是某種咒語的歸結。

半夜時分,我走到後廊上透氣,發現自己正站在那口井前。

井邊纏著紅線,貼著「封」字。我小時候曾跌進這口井,差點溺死,但被母親一把拽起來。

我往井裡看。

什麼都看不見,但我聽見下面傳來小孩子的歌聲。

有節奏、有調子,像一個小男孩,一遍又一遍唱著那句:

「多少心兒盼望,盼望春的消息......」

我沒有逃走。

我甚至沒有害怕。我只是站在那裡,聽那聲音唱完三遍,然後低聲附和: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那一刻我覺得,這聲音......好熟,好像我自己小時候錄下的。

-

我不知道那天是幾號。祖屋的掛鐘已經停了,牆上的日曆只撕到「初一」,但每個人都說今天是「小年夜」。

奇怪的是,他們這麼說的時候,眼裡帶著熟練的誠懇,像是排練過百次的戲,輪到這一年這一刻,誰也不會念錯詞。

婦人開始教我準備年祭流程。她說我是「朱家正支男丁」,過去雖曾離開,但如今「應運而歸」,祖宗高興,要我親手封壇、點香、開井。

她說話時,眼睛總盯著我額頭的正中間。不是看我,而像在看我腦殼裡的什麼。

「點香的時候要唱歌,不唱,祂聽不見。」

「什麼歌?」

她只是笑,沒答,但我知道那是什麼歌。

從我回來那一夜起,它就在我腦子裡繞,像生根。

那天下午我在廂房打掃時,發現了一些東西。

一疊泛黃的年畫,畫的是早年的春節景象,但上面的人物都有些奇怪:每個人臉上的五官都被擦掉,只留下空空的皮膚,一雙雙手卻畫得極細——像蟲,像藤,纏在一起,一直伸向畫面的中心。

中心是一張紅桌子,桌上供著一顆頭。

那頭低著,卻張著嘴,嘴裡有四個字:「恭、喜、恭、喜」。

我把畫丟進灶爐,卻發現裡頭早就堆滿了一模一樣的畫。每一張都不新,有灰、有手印、有油跡,像是每年都有人畫,畫完就燒,燒完再畫。

這是一種習俗?還是某種......堅持?

-

我想離開村子。

我起得很早,收了幾件衣服,提著包,往南邊走去。那裡有條小路,記憶中只要翻過一座坡,再穿過幾畝竹林,就能搭上鎮上的早車。

我沒帶傘,天陰得早。濕氣從鞋底透上來,黏著腳心,我走了三十多分鐘,看到前方那棵枯槐——以前總有一隻黃狗蹲在底下,可今天什麼都沒有。

然後我發現自己又站在祖屋門口。

門上還貼著那副春聯,字寫得工整:「祖德綿延香火在,人心歸順萬事興。」

我記得這副聯早該換了,可它看起來......比我昨天看到時還新。

我試著笑了笑:「可能是太累,走錯了。」

我進門,婦人剛好在煮晚飯。她見我進門,只說:「天氣濕了,路難走,小讓啊,明兒別再走那邊了,會冷著的。」

她沒有問我去了哪,也沒表示驚訝,像是早就知道我會回來。甚至——像她知道我根本沒走。

那一夜我睡得特別熟,熟得像不屬於活人的睡眠。

我夢見自己站在祖宗牌位前,穿著大紅的長衫,臉上塗著粉,手拿香,唱著《恭喜恭喜》,但每唱一句,我就少一根手指。

唱到第五遍,我跪下了,牌位後面傳來鼓聲,幾個長輩擁我入席,他們說:

「好,好,這一代總算肯跪了。」

我醒來時,手心冰涼,地板上落著三根紅線,纏成一個結——那是我們家祭祖用來綁死雞腳的結。

那天黃昏,我再次聽見井裡的歌聲。

不只是孩子的聲音了,而是合唱。

有人敲鑼,有人拍掌,有人在喊:「恭喜呀——恭喜——」聲音越來越大,像整個祖宅的磚都被聲波震得發顫。

我趴在井沿往裡看。黑暗深不可測,卻有紅光浮動。井壁上貼著一層層舊紅紙,每一張都寫著我名字。

「朱讓、朱讓、朱讓——」我忽然聽見婦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祖宗叫你了,怎麼不下去?」

我轉身,沒有人。風把燈籠吹得鼓脹,那紙殼砰砰作響,就像誰在裡面拍打。

我忽然想笑。

真滑稽,一個人被叫幾聲名字,就願意跳井了嗎?

可我還是坐下來,靠著井沿,聽那歌聲,一遍一遍,直到入夜。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聲音越唱越慢。像拉長的舌頭,像黏膩的祝詞。每一聲「恭喜」裡都藏著一張臉,每一張臉都跟我一模一樣。

我把它當作背景音樂,閉上眼,覺得這樣也挺好。

-

今年的年夜飯極為豐盛。

院子裡擺了三張長桌,每一張都鋪著朱紅的桌布,桌角壓著壓歲錢與紙錢,燈籠高懸,紙虎鎮邪,祖宗牌位端坐正中,香煙裊裊,香灰不落——不落,是因為那灰飄起來了,一直飄,在我眼前盤旋如蛇。

我坐在主桌正位,兩側坐滿宗族裡的男女老幼。全都笑,笑得恰到好處,像燒得剛好的年糕,外皮酥脆,裡頭熱軟,黏糊糊地黏住人心。

「今年這桌,你來當。」婦人低聲在我耳邊說。

我看著面前的金爐、長香、湯飯、燒雞、紅糕,忽然想起那年母親偷偷塞給我火車票、說:「快走,越快越好,別讓他們唱給你聽。」

可是那時我年紀太小,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歌。

現在懂了。現在我會唱了。

我張口,唱出第一句:「每條大街小巷,每個人的嘴裡......」

眾人立刻合聲,像一場默契極深的合唱,歌聲一層一層地攀上夜空,像煙火,又像磚瓦拆下時的轟隆聲。

歌聲中,我看見祖宗的牌位裂了一道。裂縫裡滲出墨汁似的黑,流下桌腳,浸到我腳邊,一點點漬入鞋裡。

但我不動。

這是儀式的一部分。

我拿起桌上的紅筆,在家譜裡我的名字旁,畫上最後一筆。那一筆畫得極長,像從我眉心一路畫到井底。

婦人遞來香,族長說了什麼,遠房叔伯們舉杯笑著,但我已聽不見了。耳裡只剩下一句話,在唱,在我腦中打轉:

「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燈籠滅了一盞,又點燃;煙花升起又落下。我坐在那裡,動也不動,看著大家一碗一碗盛湯,一口一口夾菜,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血脈相連的安詳。

我忽然有點感動。回家的感覺,真好。

於是我笑著,輕輕說了一句:

「你們年年都來看我,真有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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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有意境,喜歡這篇!
2025-04-15 19:08 透過電腦版 回應
謝謝
2025-04-17 20:13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