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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清水微BL短篇】唯願來世

《唯願來世》

東寧背景微BL

【壹】

「清軍要打來了!」

「施琅與鄭氏有仇,若登陸東寧,必定屠城!」

東寧少主鄭克塽登基兩年後,康熙二十二年六月,施琅率艦攻打澎湖,颱風攪局,險勝以往鮮有敗績的東寧大將劉國軒,劉國軒甚至被收買,自此力主投降。

東寧陷入亡國陰霾。人心惶惶,卻有人獨排眾議。

「這是攻心戰略!東寧島嶼天險,當年郡王爺也是千鈞一髮,才從鹿耳門水道進來!施琅不敢輕犯!吃了敗仗,他如何回去跟韃子皇帝交代?攻取東寧,豈若收買其易?施琅自然選擇以利誘之!」

擾攘的赤崁大街上,一名年輕士子站在木箱上,極力大喊:「郡王爺驅逐紅毛時,曾頒佈諭告:『東都明京,開國立家,可為萬世不拔基業』,怎可將自身家園讓渡與人?」

他嗓音清亮,言詞有理,很快地面前就集結一群人,紛紛響應:「誠哉斯言!」

「武將率先勸降,豈有此理!」

「罷黜勸降敗將劉國軒,驅逐亂國權臣馮錫範!」

士子喜得應聲奧援,更加力竭聲嘶:「嚴守水域,固守鹿耳門,施琅無以登陸!」

忽有一人竄入人群,大喊:「陳夢球!你是陳永華之子!陳總制他老人家已不在,你陳家失勢撈不到好處,所以污衊馮劉兩位將軍!」

那人領著一群勇衛士兵,手持棍棒,強行驅散群眾。支持陳夢球者不甘示弱,街頭衝突頓起。混亂之中,陳夢球被摔倒在地,眼見就要捱棍。

「別打了!他畢竟是陳總制之子!」一名高大勇衛阻止同伴,伸出大手,要拉起陳夢球,「今天到此為止,你還是速速回去,莫再鬧事!」

陳夢球揚手抗議,「我豈是鬧事?我只是不想放棄東寧!」

勇衛聳聳肩,「你能上戰場嗎?要不要加入勇衛?我們習練藤牌戰術,水裡泡、火裡衝,你這書生撐不住,就別多話!」說著,他晃了晃大掌,示意陳夢球伸手讓他拉扶起身。

「我才不跟你拉扯!」陳夢球自行撐起身子而起,拉整頭上的網巾。「你的額頭⋯⋯」勇衛低語,俯視陳夢球,並伸手觸碰他的額際。

陳夢球唬得彈開身子,「誰允許你碰我了?」

「呵,你的頭都被打腫了,這是金創藥,記得擦一擦。」勇衛居然拉住他的手,掰開掌心塞入一個小藥盒。而後揮揮手,啟唇爽朗燦笑,一如東寧南國五月的熾熱陽光。

陳夢球看呆了。他掌中金創膏飄著淡淡麻油與當歸氣息,不知為何,陳夢球感覺掌心發熱,彷彿握著一輪烈日在手中⋯⋯

【貳】

王城裡,群臣日日挑燈會議,主戰與主降的傳言如安平海潮,晝夜不息。然而降聲終究壓過一切。

陳夢球與有志士子仍不肯輕棄,每日列隊於王城外上書,但城中權臣,自始至終從未收下他們一紙陳情。

是日,陳夢球自安平王城搭舢舨橫渡內海往赤崁。因人多擁擠,船家於啟航前又收一名客,身形高大,與他擠坐一處。

陳夢球原不以為意,直至晚風吹拂,他鼻翼一動,嗅到一縷熟悉的當歸香氣,不禁抬首——對上一雙烏黑眼瞳。

「陳夢球!」「勇衛!」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旋即相視而笑。

勇衛勾唇道:「你的額頭傷,可痊癒了?」

「多謝那日贈藥。」陳夢球拱手致意。卸去軍服與戰甲的他,看來靜定寡言,除了寬闊的肩背,難將其與那日街頭的勇衛相連。

「我也不能一直叫你勇衛,敢問兄臺大名?」陳夢球問。

「林元功。」

「可有字號?我字二受,兄臺便喚我二受罷。」陳夢球微笑。林元功撓了撓頭,略帶羞澀道:「一介武夫,未曾取字,叫我元功即可。」

晚風微涼,陳夢球只覺舒暢,林元功卻忽地打了個冷顫。夢球不禁關切。

「無妨,自幼寒涼之症,郎中說我稟賦不足,常四肢冰冷,與形不襯。」林元功笑了笑,神情竟帶幾分靦腆。「我練藤牌術,須熟水戰,常年泡水操練,久而傷身。今往赤崁,是想尋點酒暖暖身。」

陳夢球點頭,「不如我請你飲一杯,驅驅寒氣。」

「怎可無功受禮?」林元功微瞪雙眼。

「就當是那盒金創膏的回禮罷。」陳夢球堅持。

【參】

赤崁酒樓中,酒過三巡,兩人臉頰泛紅,話匣已開。

「陳二受,你既堅持抵禦清軍,為何不投筆從戎?」

「我自是願意,然權臣主降,我又能如何?」陳夢球舉杯盡飲,苦笑道:「無法報國,方知百無一用是書生。」

林元功蹙眉:「我不明白,二受何至如此激切?東寧之存亡,當真如此要緊?」

語畢,他頓了頓,低聲續道:「若真打起來,我須入水作戰⋯⋯我畏寒,每每從水中上岸,腸胃緊縮,嘴唇凍紫,四肢顫抖,幾近失溫——比死還苦。」

「元功兄辛苦了。」陳夢球垂眸望著手中杯盞,緩緩道:「我其實……也未曾細想太深。」

他頓了頓,似在權衡,又像是與自己低語:「只是自小耳濡目染,父親經營東寧近二十載,鞠躬盡瘁……」

他聲音漸低,「我只覺得,若我輕言放棄,便好似對不起他。可是……」

他抬眼看向林元功,對方眼波如水,他頓了頓,最終仍只是輕聲說:「也許是我不忍,讓他一生心血,化為泡影。」

林元功淡淡一笑:「我上有寡母,下有弟妹,貧困迫我從軍⋯⋯」他歎道:「若要開戰,我不知自己究竟為誰而戰,是為那位年幼而軟弱的少主?還是為權傾一時的馮錫範?」

兩人對坐,默然無語。

桌上熱酒漸涼,又請人再熱過。然而,陳夢球心下明白,兩人根本殊途,恐怕此番一別,便是天涯。

數日後,施琅大軍自海上登陸安平,少主鄭克塽剃髮易服,不戰而降。東寧文武官員與部分軍士,聽令進京朝覲天子。

陳夢球與林元功,亦在其中。

【肆】

陳夢球在安平準備登船。身為太學代表、重臣之子,他得以站在前列,遠遠便見馮錫範扶了扶那頂鑲寶珠的清國冠帽,神情自得,立於瑟瑟發抖的少主鄭克塽身側,大言不慚:「別擔心,岳父都打點好了,福建總督姚啟聖已允諾,你會原地封為藩王,我們一起去都城朝見康熙帝,就可以回來東寧享福了。」

時近夕照,船隻陸續離岸。陳夢球眺望海面,遙見一艘載滿軍士的福船,船影模糊,他彷彿辨得出林元功的身形。那人似乎也望向他這邊。夢球一時欲舉手招呼,最終還是垂下——清國官兵正密切監視著呢。

他凝望安平斜陽,晚霞豔紅如血。遠處鯤鯓沙丘起伏,仿若海翁破浪躍出。夢球心頭一陣抽痛。馮錫範說他們終將歸來,然而夢球隱約知道:他再也搭不上,從安平渡內海、往返赤崁的舢舨了。

抵達泉州港後,陳夢球隨鄭克塽及諸位東寧文武官員,經陸路至福州,先習北地官話,以備上京所需。數月後,方得北上。

覲見之日,康熙帝沒理會馮錫範與劉國軒,倒是欽點陳夢球,親切地說了幾句話。馮錫範等人寒著一張臉,回到驛館時還議論著,「明明是康熙帝麾下大將勸我們背骨,如今怎麼不待見我們?」「是啊,還大力褒獎陳夢求為『忠義陳永華之子』,何等荒謬!」

陳夢球佯裝沒聽聞閒言碎語。馮劉二人旋即暴怒,顧不上他。因為,馮劉細讀聖旨,才知道,鄭克塽沒被封為東寧王,而是「漢軍公」,編入漢軍旗,並賜居天子腳下,正是數十年前軟禁鄭芝龍的那棟宅院。

他們,回不去了。

【伍】

「真冷、真冷⋯⋯」太學泮村裡,陳夢球生著炭火,不住地搓著僵硬的手,卻還感覺森冷寒意從腳底竄上來。這是他在北京的第一個冬天。

「欸,你可聽說,東寧昔日官兵,都已遷來清國,呵,馮錫範旗下勇衛,被遣去河南墾荒啦。」一名昔日東寧文官之子,假藉送炭火,向陳夢球低語。

「你們議論何事?」齋長望過來,陳夢球搖搖手,佯裝無事,心緒卻波濤洶湧。林元功正是馮錫範旗下勇衛!

那個只見過兩次面、怕冷的高大軍士,不知是否適應北方嚴寒天候?陳夢球心想。

「據說,鄭克塽之妻馮氏體弱,不耐北地風霜,我們少主數度上書,請求南遷閩地以養病。」那名同窗又挨過來,低聲說道,陳夢球只得苦笑一聲。

「少主真是癡人,康熙帝豈肯容鄭氏再近故土?我們這群『鄭氏餘孽』,終將終老北地,封骨於冰雪之中囉。」同窗嘆了口氣,抬頭迎向齋長凌厲目光,趕緊開溜。

齋長走過來,輕拍陳夢球的肩,訓示道:「二受,康熙帝對你抱以厚望,讓你進國子監繼續學業,可得戮力課業,積極應試,當廷殿試一定破格拔擢,知否?」

「吾皇皇恩浩蕩,二受必定湧泉以報。」陳夢球說道,卻滿心無奈。他知道因為自己身為陳永華之子,才有此殊榮。就算中了舉又如何?不過領個不痛不癢的虛職,同儕未必能給好臉色,他得一輩子小心翼翼不得犯錯,才不致萬劫不復。

北京太學較東寧國子監宏闊華美數倍不止,陳夢球望著重重屋宇,卻覺得,無所依傍。

【陸】

二年後,清國和北方的羅剎國起了衝突。清軍圍城雅克薩,此城固若金湯,不易攻打,康熙帝收到探子來報,不日羅剎人將有援兵自七百里外,乘木筏順黑龍江而下來救城。

陳夢球原本不覺得與自己有何干係,在北京的日子,他已習慣不聞不問世事,專注於詩書學問,以免惹事。他得扮演好安靜乖順的遺民角色。

然而,一日,他在市集中,見到一名說書先生慷慨激昂,人們圍觀,並不時熱烈鼓掌。

他好奇地驅前——

「林興珠將軍,自河南、山西、山東集結東寧好漢五百名,赴雅克薩救援,兵發黑龍江畔!

江上冰尚未融,忽有百餘敵船順流而下!

『脫!』林將軍令眾人褪甲,裸身入水,潛伏江中,頭頂藤牌,手持揙刀!

藤牌堅固如盾,揙刀見人即砍!羅剎人驚慌失措,火槍難穿藤牌!

我東寧五百壯士,在冰河之中奮戰,斬敵腿腳,砍其船篙,羅剎人死傷半數,哀號『大帽韃子』,棄舟敗逃!」

說書先生重重拍案,「好——!」眾人激動喝彩。

只見一名婦人縮著肩:「裸身拼死水戰,這會不會太殘酷?好歹那些兵丁,也是人生父母養啊!」

「那有什麼?東寧投降兵將,本就該為我大清所用!沒被屠殺、能為我朝效力,已是大大恩典,死了又如何?下一批自會補上!」一名壯漢斥道。

拖著虛浮步子離開人群,夢球面色驚懼。他心中惦記的那人,會不會也在那五百人之中?

他四處打聽消息,不惜冒險私下聯絡鄭氏舊部。一名昔日父親親兵低聲問:「二公子,您打聽此事……為著什麼?」

「只是擔憂舊識安危。夢球絕無他意。」

親兵嘆口氣,「雅克薩之戰,藤牌兵無人身亡,然而,有一名士兵受了嚴重凍傷,南返途中染風寒而死,林興珠認為這不是戰死,因而並未上報。那名士兵,就是二公子所打聽的,林元功。」

那晚,陳夢球沒回太學泮村。他在酒樓點了壺熱酒,喝到醉臥桌上,小二來收拾時,只聽聞他以泉州話喃喃自語。

「南蠻鴃舌,說的什麼話啊,像伯勞鳥在叫……嘖嘖……」店小二皺眉自語,卻聽不懂他真正說的是——

「林兄,你那般怕冷,又從未見過白雪,怎麼能在冰天雪地中裸身作戰?

若有來生,願你我重生東寧溫暖南國,不復受北地冰雪之苦。

而且——唯願來世之東寧,是筆桿使得上力之國,讓我守護你。」

圖:ChatGPT

註:

*本文響應「#筆桿接力罷免到底」創作活動,其他作家作品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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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夢球,陳永華次子,字二受,康熙三十三年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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