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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在後,年八,無彩》

他翻渡色彩的樣子,我一看就有十多年。

三、四歲時的父親身後,他站得較我更遠,目光是屬於孩童的好奇及赤坦的打探,他分心了,腳下一咕溜,孩子尺寸的滑板直下蘆葦叢去。

——啊!

率先叫出聲的是誰呢?

我竟跑得比他快,眼看滑板就要入溪,趕緊煞停撲上軟草,在臨危時刻拉住滑板的尾端——道謝時他告訴我的,因為他總分不清板身前後,教練便在近板尾處輕劃開兩條線,兩線夾擠的寬度極窄,那條砂紙撕下後,露出底下板身,他就知道有線的那端是板尾,不必再為此苦惱。

可是有差別嗎?板頭板尾,站錯了,不可以嗎?

沈朗便笑起來了。

溜這個,後腳要穩穩地踩在最後面這塊才穩。一開始就做對,之後才能繼續做對。他指向父親,說是父親從他還坐嬰兒車時就耳提面命的。那位人父的臉上,有我看見生日蛋糕因妹妹一個手滑砸地而有的驚色。我的母親在旁邊,插腰,頭微微偏著。我猜回家得挨罵了。

我們好像都不太在意父母的反應。

我看回沈朗的身上,點他胸口說,你衣服上有泥巴。

妳也是。妳的衣服是白色的,所以更明顯。沈朗說。

從道謝前一刻他報上名字,我邊爬起邊回應,我和沈朗才真正有了交集。然後,交集成為紐帶,也作樞紐,我們開始在大地母親的餵養下滋長。冬季豆大雨珠,小山坡一窪窪的水壓鑿出小渠,沈朗讓我坐他後面,我們倒數:三、二——就沒有了。我總搶快一步推走沈朗,再笑呵呵地打圈滑下去。都是沈朗接住我,他臉上又多了點泥濘。

褐色的沈朗。

我們的父母親把四肢包裹得緊密,只剩一張完好暴露在外的臉有能遭攻擊的機會。

我想了解他的其他色彩,已經不是幼年。國小將畢業,沈朗是黃色的;別想歪了,我是指他耀眼的程度與黃相鬥,久久分不出勝敗,然而在我看來,他始終位居上風。

頒發市長獎時喊到他名姓,我一下子就望見他,彷彿他也在找我,所以我們才對視得那麼快。周遭無人一般的笑容。那瞬間,他成了淺橘色。未熟的小橘子,皮尚薄,可是甜而多汁,人可以吃得匆忙,所以受捧愛。

沈朗的光芒到他大學時愈發盛燦,像是所有的友情上到頂點,為峰的至高處。

大三下學期的春季,我們去看了雲海所致的白牆後初升的晨曦,如似一眼徹讀完往昔光陰——是吞了一顆膠囊或藥錠,睡了個將凍醒時就有人為你罩上一件暖衣的覺。我從夢裡走出,看著沈朗靜而近的臉龐,聽他說,該啟登了,否則追不上太陽。

我笑著翻身。「你是夸父嗎?」我問。

「那你是紀錄我的人嗎,松斐。」沈朗把我從睡袋抓出來,我腦袋好沉,沈朗替我折起輕便睡墊、捲睡袋,所有東西都收時妥了,他的目光才又回到我身上。

「松斐,妳再不動我就要丟下妳囉。」

暗夜遊行時分,我的頭燈在沈朗淺灰色的靴面逡巡;當時他是昏晦的普魯士藍。

我感覺我們走了很長的路,就像夢裡我吞的那顆東西,它讓我看透了過去的時光。站上刻有高度的鐵牌前,等了又等,我轉看沈朗:普魯士藍、普魯士藍在心底徊繞著地想。沈朗回應我的視線,告訴我,未來他和人求婚時要來這裡。

我歪頭,側臉放上屈起的膝蓋,捉住他的手腕。有可能是我嗎?沈朗。我搖起他那隻連袖口都嚴實封上的手臂,又說,沈朗,我們相識得好早,我跟你去大小賽事,看你拿下SLS日本站的亞軍,那時你哭得都不像你了,雖然不是我為你擦眼淚,但那張面紙是我給你母親的哦。

沈朗笑而不語,把他的手套讓給我,因攻頂時候我的手套被岩石割出一條小縫。

我感覺手心溫暖,沈朗還在回握我,暖上加暖,把周身的寒意都驅遠了。

三年不到,是以連回首一動作都嫌奢侈的速度晃過。

搖搖盪盪,撼天地動,土地舒展身體,展露它的灰黑色肚腹。我遠遠看著,認為大地甦醒的幾十秒裡,其實它是灰白色的;山崩、土石墜,它身上一霎時開了無數條口子,有些人還在那其間,都同歸一處了。

我又開始覺得冷,因著那些注定消殞的靈魄。

沈朗的畢業典禮上,所有學士袍下都有棉衣或針織衫,得坐上好久向南半球航行的長途班機才能來到這裡,與他的父母同席,遙望沈朗致詞。那時,我已經辨不太清他的色彩了,該是帶著亮黃光暈的橘色吧?可當定睛時,我又覺得沈朗是紫色的,那是比藍色更深的顏色。

我詢問他的父母,除了像聽見一句沒聽明白的話而雙雙向彼此側了側頭,他們別無反應。

也是。這樣才是對的。

當我在佇立崖上望著一次又一次的山動,我便要想起沈朗的普魯士藍,它最後留在我印象裡的色彩。當他來崖邊顧看我,和我天南地北地聊,都要提起小時候我偷襲推他下坡的無理取鬧。

「說胡鬧就算了,怎麼是無理取鬧呢!我們當時那麼小,」我較真地站起,比出一高度,「你才這樣高,誰都沒有這個概念的!」

沈朗輕輕凝海而笑,放我惱怒地站著,我來回踱步,一次停在他背後,那刻,他是憂藍色,別於前方彩度由淺而深的大洋,他較它來得深上許多。

我便與沈朗背對而坐。

我試圖感知他的體溫,徒勞潰敗。

我向他說,我想看見你的其他顏色。綠色、紅色、粉色……雖然我不是很喜歡,但如果是你所展現的,我肯定都樂意看!

「不要再帶著鬱鬱的藍色來了,我看膩了。」

他離開的時候,我朝著他喊。

沒有手拉勾,更沒有口頭定約,我看著沈朗遠去,坐下時,手壓之處有他贈我的花束——啊,怎麼忘了呢?大紅色的朱槿,八朵不成束,是他予我的新色彩,是我的生日月份。

是我已離開他的年歲。

——松斐!

聲嘶力竭的喊聲。我連著巨石纏滾一段路,石頭撞斷本能吊住我的樹幹,於是我又向更幽深的地方去。我原以為,那已經是最暗的顏色,畢竟是黑的,可當尚存一息,我因為太不捨沒有回應沈朗的哭求而罄力地半張開眼目,剎那間,沈朗埋葬所有日光。

他啊,才是最暗的。

就連我意識沉沒的地方,都沒有那轉瞬間他的眸底色彩稠黯。

八,也是我跟隨且等待他到來的年日。我應該會一直等下去,想聽他提起我之外的女孩,他會在終止我時序的山峰向那人求婚,然後,少來看我一點,比如兩年、三年一次,或是更久。

地震致使的山難中,我是罹難者之一;沈朗首次來時是獨身一人,他跪地痛哭。那回攻頂,我拉繩在他後面,他機敏躲開那塊石頭,未料它砸中了我,再牢靠的枷鎖也護不住我;我難道不是總在他身後或身旁嗎?我們會十指相併,滿眼是笑地互望。

跑大隊接力,我為首,沈朗會為我呼喊;比跳高,我翹課去看,他就能逆轉勝。我老是以此調侃他。彼時我愚鈍,誰先動的心,他最明白,也最誠實。

「松斐,妳是唯一的。

「泥巴河……要是妳能再推上我一把,我肯定不會再把泥濘往妳臉上抹。」

我站在墓碑旁,聽沈朗言語。

笑著蹲下來,輕聲回應:可是我會哦!

不管幾次,我都會要你不只被泥水濺上,還必須充滿我骯髒的手跡。

那樣的你,與藍無干,是深褐色的。

《在後,年八,無彩》。完。

回作家的PO

回應(3)


好美的文字,
淡淡的悲傷也好有韻味。
2024-05-05 04:04 透過電腦版 回應

情感由淺入深,以色彩貫穿全文,成為基調、主軸
終日不改的山川河海,似乎是唯一可與死別相較的存在
字裡行間彷彿有元素變了,但依舊是你的況味

最後想說,我也是市長獎,可以做你的沈朗嗎(被拖走
2024-05-03 01:20 透過電腦版 回應
死生與山海,若顏色為故事基調,那麼前四者便是我的基調了。我想。
似乎確實有不大一樣的東西;不擅短文,就當練習和學習,感想只一句:難吶XD


唉咦我也是市長獎來著(呵呵呵呵),
咱們手牽手做彼此的沈朗吧,繽紛一點的,如松斐所言,別再總有鬱鬱的藍ˊˇˋ 要是活潑欣悅的藍。

(拖回來)
2024-05-03 19:24回覆

每次讀侗的文字心裡總是觸動 
好喜歡呀 喜歡松斐由自己的視角所看見的所有關於沈朗的顏色
連帶著讀完之後內心淡淡的憂傷也喜歡



 
2024-05-02 15:29 透過電腦版 回應
文字由自己出,習慣了,便不清楚是甚麼「感覺」。只對劇情有所概念,對要抵達的結局有所規劃。
雖不清觸動娜的是什麼樣的感受,但我已經很滿足了ˊˇˋ 向來對劇情架構有失研究(從前還不喜歡呢,總想著自己是在跳脫框架,到底不過是任性又有些可笑的固執XD) 現在已經在學習的途中了。

這篇得三人的協助,做了些改動。很謝謝她們。
那份憂傷是我所希望的,松斐和沈朗是故事裡外皆存的人;台灣多山難,報導不出,山友間彼此知悉,感嘆生命無常。但山還是要去,要爬,要永遠嚮往。
2024-05-03 19:19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