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藤山 紫稿件大募集

第五章

威廉·柯恩低頭望自己的腳,嘴唇皮微微顫抖,身上的棉布襯衫已經破爛不堪,腳尖在砂砂礫礫的地面上,左右左右,刻出兩道無色彩虹。他從諾羅敦大道彎出來,沒走多遠,就遇上了一隊紅色高棉士兵。

「舉起手來。跪下!跪下!」領頭的高棉人吼叫著拔出腰間的手槍。

「別開槍。我是法國人。」柯恩張開雙手,順從地跪在來人面前。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是個教書的,在金邊大學。」

「現在,已經沒什麼金邊大學了。」

「我明白,我只是肚皮餓,出來想找點東西吃。」

「就你一個人?有沒有和你一起的?」

「就我自己!」

一條黑黢黢的麻袋套在柯恩頭上,他只能聞到一股槍械潤滑油的味道,噁心極了,差一點嘔吐起來。

能再次看到天光是兩天之後,就在金邊大學柯恩自己的辦公室裡。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當天的天氣並不好,風吹得樹枝在亂晃。柯恩被命令坐在地板上,而他原先的辦公椅裡,正坐著一位中年高棉人,戴著典型的草綠色中式軍帽,卡其色短袖古巴領襯衫,胸前披著一條紅白相間格子的高棉Krama,一邊高一邊低。

紅白格子走到書櫃前,嫻熟地翻出一張黑膠唱片。

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作品編號109、110、111。克勞迪奧·阿勞為菲利普唱片公司灌錄。

整個校區已經停電,也許整個柬埔寨也已經停電。紅白格子,嘆了一口氣,雙手懸在空氣中,彈奏著第三變奏。

「想笑,卻是含著淚的節拍。」紅白格子扭頭看向柯恩。

「先生,您是行家。」柯恩恭維道。

「請稱呼我同志,Q同志。」

「好的,能先給我弄點水喝嗎?」

「您請便,這本來就是您的地盤。」中年高棉人順手指了一下靠牆的椅子和旁邊放著玻璃水壺的邊几,示意柯恩去那裡坐。

「我們是解放者,不是殺人犯。我們只是要把這個錯誤的世界給予足夠的糾正。」

「我只是想離開這裡,我對革命沒有興趣。」

「我並不奢求您對我們民族偉大革命的認同,但作為殖民主義份子,您必須糾正自己的思想。」

「放過我吧,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教書匠。」

「我看了您在報紙上發表過的所有文章,那難道不是在為殖民主義開脫?」

「那只是從社會學角度而言。我並不是什麼殖民者,我愛這個國家,我愛這裡的人。」

“啪”一疊文件被高棉人Q狠狠摔在桌面上,大概幾十頁,有幾頁的右上角,曲別針夾著黑白肖像照片,有男有女,當地年輕人模樣。

「您就是這麼愛他們的嗎?」

柯恩的瞳孔放大,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人類的脆弱,比他的預想還要多得多。

「我——我——」

「根據您前一晚的供述,我們已經找到這幾位藏在您家的年輕人。原本,他們可以投身革命,現在嘛——」

柯恩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玻璃水杯脫開手掌,“啪”一聲撞向地面。奏鳴曲變奏部分的一個強音,然後是長長的休止符,很長很長的休止符。

「你們答應過我,不會難為他們的。」

「當然,他們只是您的學生而已,不是什麼反動份子。但根據安卡的指示,他們也必須接受甄別。」

「甄別?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搞清楚他們的家庭背景和革命立場而已。」

「那我呢?」停頓了數秒,柯恩問道。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跟我來。」Q同志仰起頭說道。

他們走出辦公室,室外飄著雨,風不猛,卻很硬。繞過教學大樓,來到一處存放雜物的庫房。門口兩名手持步槍的年輕士兵,一左一右,警惕地目視來人。Q同志掏出一串鑰匙,嫻熟地從中找出一把,“咔嚓”一聲,打開鎖頭,士兵甲配合著抽去環在門上的鐵鏈條,士兵乙順勢推開庫門,並遞上一支手電筒。庫房不大,散亂地堆著各色雜物,手電筒光束並不來回掃射,直直地射向一個角落。在一堆乾草之下,有物事在隱隱發光。柯恩緩步走近,蹲下身子,睜大眼睛。

那光暈竟然是一尊巴戎式高棉佛像的頭顱,石雕,面容寧靜,雙眼低垂,嘴角微翹,彷彿含著一抹靜謐的微笑——著名的“高棉的微笑”,頭頂覆蓋著圓形寶冠,細節精緻,殘留著些許綠褐色的銅銹與泥土。歲月斑駁,使佛像石面顯出淺淺的裂紋,如老者的掌心,每一道都是歷史的血脈。此時,佛像和柯恩,四目相對,眸子裡倒映出洞里薩湖的粼粼波光,槳聲唉乃。

柯恩雙手托起佛像,彷彿觸及某種難以言說的重量,不是物理的,而是文明與毀滅交疊的沉重。他認得這尊佛像。這是十世紀吳哥王朝留下的遺物,應屬於馬來山一帶的某間古剎,或王室宮殿御用佛堂。他曾在法國國家圖書館中見過此類文物的拓印版本,據說早已在殖民時期失落,沒想到竟在這兒,蓋著一層乾草,靜靜藏於戰亂的破屋之中。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柯恩小心試探。

「別緊張,柯恩教授。」Q同志向前探了一步。

「您知道這是什麼?」Q同志繼續問道。

「我當然知道。這十有八九是闍耶跋摩七世在世時的殿中主像之一。這麼完整的頭顱,全世界也不過三件……」

「很好。您知道我們是革命者,用我們民族的歷史來換取我們民族的未來,就是我此時此刻的任務。」

「我還是不太明白。」

「教授,革命需要武器,革命需要藥品,革命需要鈔票,很多很多鈔票。」

「您的情況,我們都已經完全掌握,我想邀請您加入我們的隊伍。」Q同志轉到柯恩的背後,拍了拍柯恩的肩膀。

夜色深濃,金邊之外的世界彷彿與時間斷了聯繫。風,無聲地穿梭在枯枝之間,偶爾有夜鳥的低鳴,像是遠古尚未散去的咒語。柯恩獨自躺在睡席上,仰望著帳頂那微微泛黃的天花板,思緒無法停歇。他翻過身,那尊佛像,石面被風吹過,五官模糊起來,但那對空洞的眼窩卻像是在凝視他靈魂深處。

在搖搖欲墜的夢與醒之間,柯恩仿佛走入了一座寂靜無聲的佛堂。高棉式的屋頂高聳入雲,石牆上爬滿歲月與青苔。幽黃的燭光在四壁搖曳,香煙緩緩升起,空氣中彌漫著檀木與乾荷葉的氣息。整個空間彷彿被一種說不出的慈悲所浸透,像是世間一切痛苦終將在此化解。

佛壇前,一位高大的男子跪坐在蓮花座下,雙手合十,額貼地面,身披濕重的袈裟,肩頭染著未乾的塵土與斑駁的血色。他的身影沉穩如山,卻佈滿無形的裂痕,彷彿每一次禮拜都在懺悔一次過去。柯恩站在殿門之外,無聲地凝視著那男子。那人緩緩抬頭——是他。

闍耶跋摩七世。傳說中歷經戰爭、瘟疫與天災後,以佛法重建國土的國王。他的面容疲憊、蒼老,卻又堅定無比。口中唸誦的咒語語言古老陌生,卻像是穿越了時代的屏障,直達柯恩心底——

「我用戰火將敵人驅逐,但無法驅走我心中的傲慢。」

「我用石頭蓋起醫院與寺廟,但無法修補破碎的業力。」

「我願以一身罪業,換我子民之安康。」

他慢慢地跪了下來,跪在那與時空無關的佛陀面前。他的雙膝刺痛,額頭觸地,汗水從頸後滑落,像是悔意的象徵。他想說:「我只想離開這裡。」但聲音在喉間哽住,怎麼也說不出口。瞬間,燭火熄滅,香煙倒流,整座佛堂如水面碎裂般崩塌。

闍耶跋摩忽然轉過身來,雙目透著無限憐憫與鋒利的清明,盯著他,緩緩開口:「我現在可以稱呼你“柯恩同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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