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忍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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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忍一下，回家叫奶奶替自己擦止癢藥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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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不停告訴自己，就這麼撐過午休和下午第一堂課，但最後仍舊失敗了，後背的奇癢難耐使他多次被老師關注不停動來動去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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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第二堂課的老師尚未抵達教室，他溜到藝能館三樓的廁所，這一層樓是管樂團的練習的空間和校史室，上課時間杳無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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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匆匆脫去羽絨外套，以差一點就會手臂拉傷的姿勢，成功解開奶奶綁的結。終於呼吸到新鮮空氣的翅膀開心地拍動幾下，掉下幾根羽毛，紅葉般在空中擺盪幾回後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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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無心理會，他開始盡情撓背，撓到指甲縫填滿灰色的角質和皮屑，還摻上一點血跡。但上脊受翅膀阻撓，他怎麼也碰不著，於是找一面較乾淨的磁磚牆將背脊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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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受圍牆外行道樹庇蔭又充滿水氣的緣故，廁所磁磚的溫度比外頭低一些，迅速吸收起疹子微血管擴張產生的熱，也暫時催眠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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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只剩他一個人的呼吸聲，林雀予緊繃的情緒終得以緩解。兒時，他最愛往人多的地方闖，那時翅膀還不大，套上大一號的T恤就能偽裝成普通的孩子，如今卻一聽見身旁出現躁動聲便膽戰心驚，怕人們發現他的詛咒，或是對他問東問西，奶奶這些年總是囑咐他不要太相信人，她說秘密都是在一個個保密的約定下流傳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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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著牆，潑一些水在牆上讓涼意延續。還有一群好朋友時，他每年暑假都會在游泳池或海水浴場度過，雖不能脫去上衣，但能踩碎一個又一個涼爽的浪，和他們在岸邊玩充氣球，那些流光碎片至今回想起來仍如沙灘上撿到的貝殼晶瑩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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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他還沒和最要好的男孩說自己的秘密，沒聽見幾天後鄰居們的竊竊私語，沒親眼看見家裡經營的饅頭店被一個長得有些像他的老爺爺砸毀，沒被奶奶攥著手上火車，逃到一個再也沒有人認識他們一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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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說我都快忘記那件事了。真是可憐的孩子，沒了媽媽還長了奇怪的東西在身上，就像被詛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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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長翅膀的原因，也不曉得左鄰右舍口中的「那件事」究竟是什麼——爺爺奶奶從不和他說——他只是明白了奶奶和爺爺是對的，他的翅膀是該被藏匿的不祥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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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的廁所令他感受到自由，卻也是孤獨感最清晰的時刻。他蹲下，看著地板積水表面自己的倒影，翅膀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情緒，原先還有些亢奮的它們漸漸變得毫無生氣，做錯事般縮在少年的身體和牆壁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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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忽然傳來葉片劇烈晃動的聲響，像是有什麼比老鷹還大的生物穿過樹冠，順便扯下幾片葉。搖曳的枝梢把枝頭的鳥都趕跑了，幾片羽毛飛進男廁，落在林雀予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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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奇起身，往窗外探去，似乎是有隻大鳥飛行失誤跌在樹上，一對白羽豐滿的翅膀覆蓋半邊樹，猶如雲織的頭紗。他從未見過體型如此龐大之鳥類，手撐著窗緣墊腳尖，想看清是什麼品種，但一看見連接翅膀的軀體他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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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鳥，是一名穿著白色背心和軟質黑色長褲的少年，身子比那對翅膀小許多，彷彿隨時都會被翅膀壓垮。他的皮膚透白如嬰，稍微覆耳的短髮蠶絲般柔順，或許是髮絲太過細緻接不住陽光，髮色成半透明，黑棕裡帶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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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聯想到油畫裡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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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痛。」少年卡在兩根粗枝條間，被枝條劃傷的四肢在半空中晃動，翅膀撲剌剌地拍打枝葉，嘗試掙脫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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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行道降下綠葉和白色羽毛組成的雪，葉羽紛飛之中，林雀予看見那雙白色翅膀被寄生於樹幹的粗蔓纏住，且隨著他的掙扎，交錯的藤蔓愈來愈繁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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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掙扎片刻後，似乎是累了，停下來喘氣，直到呼吸恢復平緩，才又努力拍動兩下。但他體力差，才拍幾下，翅膀再次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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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想起不久前被爺爺敲下的鳥巢，羽翼未豐的幼鳥從高處摔下後陷入昏迷，他將牠們偷偷捧進屋悉心照顧，但不久後還是死了，牠們臨死前的模樣就像此刻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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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離開窗邊，打開放置打掃用具的工具間，裡頭有一個塑膠水桶和兩支拖把，其中一根拖把頭已然鬆脫。他將拖把頭甩進水桶，回窗邊，將木柄伸出窗外，試圖勾開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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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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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回工具間拿來另一支拖把，不顧拖把上黏著一些不知名的污漬，用綁翅膀的棉布將兩根拖把綁在一起，伸出窗外，終於碰到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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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察覺動靜而抬頭，方形的窗，林雀予探出他頭髮帶自然捲度而毛茸茸的腦袋，像從樹洞探出頭的小動物，少年像抓到一根浮木，猛力揮動雙手，「救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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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再動了，會越卡越緊。」林雀予說，用拖把棍壓住不安分的翅膀，少年立刻乖乖聽話，自然垂放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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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掙扎後，林雀予更清楚看見藤蔓的走向，他將幾根較細的藤蔓勾斷，粗的則逐條理順，不久後，少年擺脫束縛，再次拍動他的羽翼，在空中轉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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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感謝你了，還以為我今天晚上要吊在樹上睡了。」少年飛到窗邊，林雀予看清他的臉。他雙眸明亮清澈，水平的雙眼和眉毛散發淡漠的氣質，但微微的笑意使那張面容充滿生氣。瀏海被微風吹往臉蛋兩側，露出光滑的額頭和腮頰，一如手臂和頸部，他臉部的皮膚也從未照射過太陽般地精緻。林雀予一時看呆了，總覺得少年不屬於這個世界，渾身會透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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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看著少年的同時，少年正盯著他的身子看，「你怎麼只穿著一條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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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立刻漲紅雙頰，別過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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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驚呼：「你也有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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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才想起自己現在正讓他見不得人的身體暴露在外，下意識往廁所內部靠一步，摀住自己的翅膀。「你太大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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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麻雀一樣的翅膀欸，我可以摸嗎？想摸，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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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有些錯愕，但見對方眼裡充滿閃光，他僵了好一陣子後，竟從喉嚨擠出一個「好」字，往窗子走，背對對方，連他都被自己的同意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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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沒有神經，從顫動中，他感受到少年將手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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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見有人的翅膀長這樣，小小的，好可愛。」少年在窗口繞圈子，把他的翅膀環視過一遍，但似乎是害怕傷害他的羽毛，他的撫摸小心翼翼，林雀予幾乎沒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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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都不曾如此溫柔地對待自己的翅膀，每回洗澡都會拔幾撮羽毛，希望能減低平日的悶熱感。第一次受到愛憐，他一方面覺得少年多餘，一方面又有種奇特的感覺蔓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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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看一眼自己長期受束縛而扭曲變形的翅膀，又看看少年發光的羽翼，他忽然有些自慚形穢。哪裡是可愛？不過是被抑制生長空間而發育不良的可憐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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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正身子，讓翅膀從對方手中鬆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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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給你摸了。」他披上羽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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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哇哇大叫，「不可以，我還沒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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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摸要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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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找。」見對方居然真的翻起口袋。「嗚，沒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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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翅膀到底有什麼好摸？」林雀予感到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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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很漂亮，是我看過最漂亮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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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真誠地看著他，林雀予想起班上一些成績好卻老是喜歡誇別人聰明的同學，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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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方似乎挺難過的，他僵持半天還是重新轉過身子，「你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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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對方喜笑顏開，半身鑽進窗子，更肆無忌憚地撫摸，「你為什麼這個時間在這裡，你不用上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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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背起疹子，很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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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彎下身子看他翅膀下的皮膚，「對欸，你都抓到流血了，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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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丟下這句便飛走了，但不久後再次歸返，停在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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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轉過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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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以為對方還沒摸盡興，順著他意回過身。但對方這次輕輕掀起自己的翅膀，一陣涼意沁入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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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比較舒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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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膏的清香撲鼻而來，林雀予明白原來對方是去買藥膏給他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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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藥膏很好用，我也常常和你一樣起疹子，我媽都會幫我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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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手很嫩，在他皮膚表面滑動，林雀予忽然聽見自己心跳加快的嘣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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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不要抓了，要抓也要把手洗乾淨，知道嗎？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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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沒有帶錢嗎？」林雀予壓低音量讓自己緊張的情緒不會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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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局的老闆讓我賒帳，我常常去領藥，我們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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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炙熱，但少年的翅膀在他身後拍動著，驅散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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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可以讓我進去洗個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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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讓開窗口，少年欲飛入，但才過半身，翅膀便卡在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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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翅膀快斷了。」但少年還是想強制鑽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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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林雀予迅速抽幾張廁間內的捲筒衛生紙，沾水，抓住少年的手腕，替他拭去手上的殘膠。「我幫你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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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麻雀。」少年抿嘴，眼裡藏著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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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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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啦，很小很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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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拭乾淨後，少年將軟膏放在他手上。「這條送給你，我家裡還很多，我要走了，我最近在嘗試飛得更高，要繼續練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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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雀予盯著軟膏看，沒什麼情緒的說：「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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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離去，但飛幾公尺後，旋即返回，「對了，我剛剛還去藥局買了這個，忘記給你。這是嬰兒擦的乳液，但我試過，塗在翅膀上翅膀會變得光亮又柔順，給你試試看。」少年拿出一罐兩個手掌大、淡藍色頭、白瓶身的壓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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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振翅離去，林雀予看著窗外，像做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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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久沒有和奶奶以外的人說這麼多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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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開壓瓶的防漏卡扣，擠一些乳液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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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淡淡的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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